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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树
着:斜线堂有纪
译:erosuke 从室友到恋人、两人共度的每日时光。述说回忆的现在,审讯室中只有一人在场。
所在其间的,是于燃烧殆尽的余火中寻求些微温暖,仿如祈祷般的思念。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余火》
1
从成为恋人的那天起,千见寺初露就不在寻常寺律面前换衣服了。
从两人开始合租算起,已经过了三年。别说只穿内衣,连一丝·不挂的样子也不知见过多少次。刚洗完澡的初露裹着一条浴巾就吃起了冰淇淋,还有她衣服也没换就睡倒过去的糗模样,律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初露还是一脸我意已决的表情,态度明确地宣言道。
“在朋友面前脱和在恋人面前脱,就不一样啊。”
她摆弄着整齐穿好的衬衣纽扣,一边如此说着,让人只能点头不可。面对如此认真对待恋人关系的初露,自己甚至开始反省起过往的草率来。
“……啊……原来如此。”
“我决定要洁身自爱了哦,不知听懂与否呀?”
“啥啊这……还与否呢。别在奇怪的地方装客气呀……”
“还有啊,指甲也要好好用锉刀,细细地磨好。头发分叉也不能让人看到。要做一个配得上恋人的,任何时候都可可爱爱的初露。不过,到了要紧时候,也想有谁帮人家卷下头发,帮人家绑下身后的丝带。”
“好吧,倒也没问题啦……话说这样一来,从此以后,我岂不是也得像模像样地过活才行了啊……”
听了以上这般从朋友之间随意的距离感中划出界线的话,自己隐约有几分怯意。
律的眼前,伸过来一只手。正如宣言所说,这只手上修好的指甲闪耀着艳丽的光亮。被这光亮慑住的律,缓缓地牵起那只手。握住的手很烫。
“从今以后请多关照,律。”
“……嗯、请多关照,初露。”
寻常寺律有些恶趣味地把这时手中握住的温暖,和实施“罪行”时自己感到的冰冷重合在一起,在心中反刍回味。就像把甜的和咸的交替着吃,就能永远吃下去的感觉吧——回忆中的初露笑着说道。
在审讯室冷漠的灯光下,律那乱糟糟的指甲更为显眼。上次用锉刀是什么时候来着。被初露教育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己还是有好好整理的。初露当时的意见是,被伸长的指甲碰到又会痛,还会划伤皮肤。明明初露那身用心涂上乳膏的肌肤,柔软到能让指甲飘忽掠过,“可那是两码事”,记得就被这么一句怼了回来。
终究还是选择老实照办,是因为自己的手指并不只在初露的体表摩挲。而这一点,也是成为恋人之后发生的一大变化。如果只是朋友,根本不会去在意指甲的长短。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坐在眼前的女警官发声问道。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和一头精心打理的齐耳短发,看起来实在无懈可击。想必她是那种百忙之中也要把一切细节打点周全的类型吧。连她的指甲也细致地涂上了亮油。
至此,审讯人员已换了三次。多半他们也感到很不耐烦了吧。而自己的心中,只有“真是辛苦各位了”这般事不关己一样的感想。
“我叫早岛朱里。现在开始担任本案的调查工作。不好意思,还请你再提供一下姓名。”
“我叫寻常寺律,28岁,自由职业,平常在家工作。”
发扬起服务精神,提前答完对方追寻的问题。被逮捕以来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这句话,已经熟练得如同唱出一节歌词一样。一口气说完之后再看早岛,发现她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的惊讶。
“寻常寺律小姐,你现在涉嫌盗取身为恋人的千见寺初露的遗体。请问有无错漏?”
“明白,没有错漏。”
律毫不犹豫地回答。就算指甲不再好好修剪,不再一起居住,连葬礼都无法亲身参与的现在,只有那个头衔依旧不变。应该说是,已经无法再将其解除。恋人之间想要分手,就需要双方的合意和接受,而初露已经死了。在这个降灵术未能发达的世界,已经无从确认初露的想法。就如同无法解约的服务一般,将永久延期下去。所以,就是如此。
“如您所说,我和初露是恋人关系。是我把一起生活八年的恋人,偷走了。”
大学二年级时计划好的合租,还没开始就走向结束。一开始的计划,是四人合租一间三室一厅一厨。室友是同系的朋友真壁菜摘,另一位同样是系里朋友的佐田椎菜,以及菜摘社团里的朋友·千见寺初露。
这个时点的律,几乎没和初露打过照面。不过,合租的四人内加入一个不认识的人进来,也还算在容许范围内吧。毕竟有三分之二已在掌握之中,自己不可能被孤立。
等到搬家当天,来到新房的律遇到的,是就带着一只拉杆箱闯进来的陌生女性。那时的初露留着一头垂到腰边的黑发,眼中戴着绿色的彩瞳。很可爱,却有些异样。
在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的房间里,律紧盯着她。她那艳丽的浅橙色指甲长到有些多余。这时的律还不知道美甲这回事,所以光是看到初露用长长的指甲玩起手机,就感到有些可怕。
咀嚼完一段沉默之后,初露突然提起话头。
“菜摘估计就快到了,不过多半不会在这儿住哦。另外,小椎菜今天不来了。反正是我签的约,不来应该也没问题就是了。”
“欸?等……怎么回事?”
“这里这么便宜,知道是为什么吗?”
抛来问题的语气,就像在玩猜谜一样。
“……说起来,租金到底是多少来着?八万?我是有想过好便宜呢。”
“这里,听说是死过人的。菜摘偶然在凶宅网站上发现了这件事,然后她就退伙咯。不知道的话,明明就能一无所知地住下去了呢。”
原来如此。死人啊,律心想。她之前住的公寓地方又小,还要七万的租金。网速又慢,还没有重装的余地。这间房子看了一圈,倒没有看见死人留下的痕迹。看来并不影响居住的样子。
“…………死过人呢。”
“说是上吊死的哦。”
“嘿——值得参考呢。”
“菜摘说代她赔个不是哦。是觉得直接说会显得尴尬吗?说是不能一起住真是抱歉。不过也算欠了一个人情咯。” “……你不在意么?住这间死过人的房子。”
“人嘛早晚都会死的啦。我觉得啊,要是把史前也算上,尸体的数量应该多得不得了吧。那不管是哪儿,都是死过人的咯。区别只在有没有坟墓而已,其实随处挖一下就是尸体堆呀。知道吗?现在都已经苦于没地方建坟墓了,据说今后还会在坟地的问题上越来越难办呢。”
“是啊,地方小嘛,日本这儿。”
“不过,大家都想为重视的人修建坟墓呀。用来参拜啊祈祷这些。所以说,我觉得死者会和我们住的地方越来越邻近呢。就是把死者埋入房中的无效空间(Dead Space),和居民保持共存哦。要是变成那样,那自家旁边建起坟墓来也没什么稀奇的啦。真到那时候,肯定就会觉得还去在意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说的倒也不是不明白啦。”
“我们现在就要开始妥协才行,此时此地就是分水岭啦。所以我不在意。”
初露如此说道,还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后来律才知道的是,初露如此滔滔不绝地支持这间凶宅,只是因为没钱而已。在打工的店里发生争执而摔出辞职信的初露,必须不择一切手段确保便宜的房租和新的室友。关于坟墓的理论也是她刚从区域经济学的课堂上听来的,只有话题的新鲜度可以保证。初露的话里,完全没有深层的含义。
然而,还蒙在鼓里的律,真心诚意地感到钦佩。因为土地资源有限,人只要还在寻求栖身之处,与死者的距离就会无限地接近下去。这一想法让律深感有趣。
而好好想想的话,人死在家里和人死在家外,完全就是两码事。蜈蚣在室外出现,和蜈蚣在室内出现一比,那就完全不一样。可是,这一点却转眼忘在了脑后。
“我明白了,菜摘之后会找尽理由过来道歉,把合租的事一笔勾销。可是椎菜呢?椎菜也不能接受凶宅么?”
“小椎菜她,这会儿好像定下来和男朋友一起住了。她准备搬家的时候被男朋友撞见,就被劝说什么‘干脆就过来一起住啦’来着。”
“啊,好吧。那还真是一段佳话。”
椎菜也会找尽理由过来道歉、把合租的事一笔勾销吧。情况也已显而易见。看起来颇为幸福的这位叛徒实在难以责难,多半也无法再让她回心转意了。
“我可是一心想搬家才来的说。”
“我也是啊。东西都丢得七七八八,只能住进这里不可了。”
初露百无聊赖地答道。她那硕果仅存的拉杆箱,也开始闲极无聊地摇晃起来。
“两人分摊的话租金就是四万。也不是负担不起的价格吧?的确二万的话更有吸引力,但也比之前便宜吧?”
“那倒也是,如您所说……”
“那么,可不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吗?”
“可能确实是这样……”
可是,两人一起生活和四人一起合租,二者之间实在太过不同。何况,留下的还是身为朋友的朋友的女性。四人共用刚刚好的房间,只让两个人来分就显得太过冗余。既然要同住的话,那至少还是了解底细的对象才好。
“合租就可以,两人一起住就不行啊。原来如此。”
“因为太近了啊。两人一起住与其说是同住,不如说同居感强到窒息。千见寺小姐不这么觉得吗?从此以后生活的全部,都只有两人一起分担才行了哦?要是有四个人在,也许还能削减一点这种痛苦。现在这样可太窒息了。”
“同住和同居吗。明明都是一个意思,后者却有种恋人感呢。说同住人就没什么,说同居人好像就不一样了呢?”
初露有意转移了话题。毕竟她现在可不能让律转头离去。
“我感觉,我俩肯定没问题。第一眼看见寻常寺小姐的时候,我就有了这种直觉。先让咱们努力试试看嘛。”
“……餐具。”
当作是扭转干坤的一招,律如此说道。初露眯起她那双宝石般的眼睛,像是在思索意图般歪起脑袋。
“餐具这些本来是菜摘来准备的,所以这间房里还没有餐具。这种时候,我会就着包装直接开吃,都不怎么需要餐具。这你都不会讨厌么?”
结果,初露敲打着房里备好的桌子,一边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把桌子包上保鲜膜不就可以代替餐盘了吗?反正我想过哦。”
就这一句,足以让人放弃抵抗。嘴上回答“那还真没有”的律,心底已经决定与她同住。初露其实就不是那种懒散的类型,不如说是对一碟餐盘也颇为讲究的那种人。这样的她能特意说出这种话,对方被说得心服口服也是理所当然。
“合同反正也就签个两年嘛。各自就业之后就会搬出去啦,在那之前,咱们先将就着努力跑到最后吧。”
千见寺初露用着仿佛在为战争的走向定调的语气,说出这番话语。隔着被包上保鲜膜的可怜的桌子,她紧盯着律不放。
律想,说要跑到最后的话,或许真的做得到。长期和人一起生活,迟早会产生裂隙。无法忍受的东西也会不断增加。不过,只要提前定好终点线,便让人感觉以此为目标跑到最后的话,或许也不是办不到。最多也就两年嘛。
而之后则意外地进展顺利。两人就算就业之后,也没有搬出那间房。“跑到最后”这个目标,就此成为过去。
不过,初露从成为恋人的那天起,就把两人的同住称为“同居”了。
从朋友变为恋人之际,初露在这种细节上讲究起来。通过从细枝末节开始调谐,两人平滑地转换为恋人。在律的想象中,就如同忒修斯之船。把零件一个一个换掉之后,初露完美地让整艘船焕然一新。而现在的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却已无从得知。
“寻常寺小姐,请问你盗取遗体的动机是?”
“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既没有什么耸人听闻的理由,也没有什么天大的矛盾,我以为这件事并不适合翻拍成电影呢。”
面对律的反问,早岛稍稍皱起眉头。
“请不要开玩笑。我来这里,就是想听听关于你的事。请问和千见寺小姐的交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才没有开玩笑哦。您才是,问的问题还真是相当深入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六年前。”
从住进发生过上吊自杀的房中开始,已过去一年零八个月。
从来没有出现过幽灵,网速也颇为满意。还在试探能否跑到最后的两人的双脚,意外地迈上了轻快的生活之旅。
是时候聊聊今后的打算,两人便办起一场小小的庆宴。初露开了一瓶还挺高级的气泡酒,律则点了感觉一天都吃不完的整只烤鸡。
“律,辛苦咯——!”
“两年就要跑到头了,太好啦。”
两人说说笑笑地碰杯欢庆。一喝下那琥珀色的液体,喉咙深处就仿佛燃起了火焰。
“开了瓶好酒呢。是不是挺贵的?”
“唔——反正是庆祝求职成功嘛,彼此彼此。”
初露入职了一家东京都内的扭蛋机制作公司。律一开始为她这意外的选择而大吃一惊,但听了初露“就是喜欢小巧可爱又没用的东西”之后,也就无话可说。“喀啦喀啦地抽扭蛋,这可是贵族的游戏来的喔”,她还如此笑道。
“不过话说回来,我怀疑律的这种,能算是就业吗。是居家办公来的吧?真好啊。”
“又说这种以自由职业者为敌的话。咱是有好好交税的好吧。不用通勤这一点倒是无法反驳……初露打算怎么办啊,住哪儿?”
律若无其事地抛出话头,初露则支支吾吾地嘟囔道。
“以后要去公司,不通勤可不行咯。公司也提供宿舍,搞得我犹豫不决呢。毕竟和律一起的生活、还有这个房子,我都挺中意的,搬走的话有些可惜。”
只是“有些”吗。正是这个副词,让自己有些咽不下气。这一年零八个月来,从未发生过明显的冲突。两人一边摸索着对方的习惯,一边极尽友好地顺利度过至今。就算律的睡衣会连穿两天,就算初露会拿甜品应付晚餐,互相之间也绝不干涉。这样看来,实在太过宜居了呀!
“要是就这样一直住下去,会怎样呢。”
用着如同在关心明天天气会如何一样的语气,初露说道。与其说是天气,也许更像是在聊别人的琐事。晴也好雨也好,她看来其实都无关紧要的样子。律看着这间熟悉到即使停电也能清楚掌握室内摆放的房子,心中稍作想象。
“……我觉得会很不好吧。比如,像‘人生阶段’啥的,要怎么办呀?”
努力隐藏起内心的动摇,极尽冷静地如此答道。
“嘿,律还会说这种话呀?律的话,不是那种不太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吗?”
咕嘟一口喝下气泡酒的初露,嘴中说道。
“两个女人一直住在一起,说不定也能很幸福呢。我啊,喜欢和律在一起的生活哦。”
初露并不是酒量很好的人,喝完第一杯的她双眼已开始发红。她只有在相当重要的时候,才会选择喝酒。一想到这里,律才涌起了这段生活即将告终的实感。
初露那头漂亮的卷发,出自律的手下。明明兴致勃勃买来了卷发棒,结果到现在还完全不会用的初露,实在可悲可叹。一发现她那张娃娃脸和卷发如此搭配,律便心甘情愿把早上的十分钟投入到打理她的卷发之中。
“事到如今我坦白,初露的睡脸我偶尔有看到哦。因为没开空调就睡了,眉头都皱成一团了呀。”
“别、别盯着人家乱看、倒是把空调打开呀!说这些的话,电视上播催泪视频的时候,律总是刻意别过脸去,我可是知道的哦。明明哭出来就好了嘛。”
不知是否因为意识到即将告别,脑海里掠过的尽是些奇怪的回忆。律想,这就是生活的走马灯吧。继续沉浸在反复盘旋的千见寺初露的种种事迹之中,感觉自己就要变得伤感起来,于是把手伸向酒瓶。“明明哭出来就好了嘛”,现在还真不想听到这句话。
就在这时,偶然碰到了手。因为没什么酒量却喝得挺豪爽的初露,这会儿又干掉了一杯。
“啊、不好意思。”
“哪里、我才是不好意思。”
两人条件反射般互相道歉,明明也没什么值得道歉的。初露早把当初相遇时戴的美甲取了下来,把艳丽的指甲磨得圆圆的。就算擦到碰到,也完全不会痛。过了一会,初露说道。
“哎呀,怎么回事。感觉刚才的也要闪现在走马灯里了呀。”
就是这一个词的选择,让自己放弃了抵抗。难道是因为吃的东西太过一致,连积累在体内的词汇也变得一模一样了吗?决不想让看到美丽的夕阳时说出和自己同样词汇的女人,从此只留在回忆之中。想一起看向同一扇窗,想互相听见同一句话。 律握住那只刚刚触碰过的手。明明比刚才触碰的时间要长得多,这一次却没有道歉。
“再将就个两年合适与否呀?不是要将就着努力跑到最后嘛。”
“啊哈,律的手好烫哦。怎么回事呀?”
“我们续约吧。你也舍不得这头卷发嘛。”
明明也想到还有其他更合适的话来劝她,可自己只说得出这一句。不过,对这个纵容寻常寺律的千见寺初露,却意外地奏效。被紧握的那只手反推了回来,初露趁势整个靠了过来。
冷色调的自己和暖色调的初露,所选的口红颜色完全不同。所以,双唇一旦相合,颜色势必会弄得一团糟。果不其然,律深红的口红把初露涂好的粉米色糟蹋殆尽。然而,却是如此愉快。
往那小小的嘴中颤动的舌头上轻轻一咬,初露像是生气了一样敲打起肩膀。不过,既然是对方率先吻过来的,这边也就无所顾忌地紧缠起舌头不放。分开的时候如果装作在开玩笑,恐怕很伤人吧——那时脑袋中的想法,现在也记忆犹新。
分开之时,初露的手已变得一片通红。现在恐怕轮到自己这边非道歉不可了。初露随意地擦了擦嘴上色彩杂乱的口红,露出笑容道。
“感觉啊,在谢幕表上留下的头衔只是挚友的话就太可惜了。我们交往吧,律。”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