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1-16 16:5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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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把合成树脂玻璃杯倒满的模拟葡萄酒,绿后悔地心想,把餐厅交给对方选择真是失策。相较之下,坐在多处涂层剥落的桌子对面的少女,正津津有味地大口吃下北部〔红衣〕风味的多利亚焗饭,还连连干杯畅饮。
她们身处位于郊外占地广大的连锁家庭餐厅。年轻人团体到处占领了卡座,吵闹得没个停。虽是适合学生等人群轻松享用餐点——应该说是打发时间的好店,但对绿而言,实在是个坐立不安的地方。毕竟,她这身露肩晚礼裙的装束和这里显然格格不入。当然,绿的评分也急剧下降。虽然不怪她,而且只是暂时的,但自己的评分下降还是让她心神不定。
虽然是绿主动提议“我请客、想吃什么都尽管说”,但万万没想到对方想吃的是一间全天营业的家庭餐厅。既然大人说要请客,明明平常吃不起的高级餐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阿姨想问人家啥?”
少女将焗饭一扫而空,又追加了葡萄酒,同时问道。
“杰莉。”绿盯着对方的眼睛叫出口,那是少女自报的名字。“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无视评分?”
昨晚说的那些话,那个女孩有好好遵守吗?她说会穿正经的衣服,结果是真的吗?夜里十一点过还独自留在办公室彻查资料的绿,脑中突然涌出这些想法。
——要不,去确认一下吧。
或许是自己受够了加班。从当时的语气看来,那个女孩显然也不可能乖乖听话。绿明明知道这一点,一时停下工作走出局门的她对出租车司机说出的目的地,却是“俱乐部Zathura”。
自己真是蠢。就算少女真的检点了装束,今晚也不一定会出现在俱乐部。自己这样做,很可能只是徒劳。
尽管如此,绿的心境却和昨晚截然不同。甚至,她内心还有些雀跃。或许——其实连自己想去确认这件事,也只是后来硬找的借口。证据就是,当绿在俱乐部的舞池中发现还是穿着相当乱来的装束在起舞的少女时,心里却没有一点傻眼或惊讶,只觉得“唉、我就说吧”。
少女对拨开人群出现在眼前的“阿姨”表现出一脸警戒。这也是理所当然。对方当然会以为又要遭受一顿叱责,绿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因为,这是身为大人应该采取的正经态度。
半强迫地拉着少女的手来到舞池角落的绿,实际说出口的却是连她自己也完全没料到的话:“我有事想问你。但这里太吵了,总之我们先换个地方吧?”
“什么嘛,那个啊。”一听绿问自己为何无视评分,杰莉耸了耸肩。“真没意思,还是和我爸说了一样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个更有意思的人,真没劲啊。”
“有意思?”绿歪头不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个评价让她意外。在对方感到的失望之前,绿首先无法理解的是自己到底哪里看起来像是个有意思的人。如果说成“死板得要命”,她还能理解。实际上,过去确有上司和同事当面这么嘲笑她。不过,那都是在她还没拥有现在的职位和权威的时候。
“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杰莉低声发出“呜哇”的感叹。“真没自觉啊。话说,普通人压根就不会找人家这样的说话呀。他们大多都装作没看见,要不就是一边暗地里嘲笑我一边躲得远远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管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绿都无法立即答出口。
评分低的人社会性也低——这是社会达成的普遍共识。没人想跟不表明自己的根系和立场、或是无法遵从简单规则的人对话,这一点理所当然。但在绿看来,如果对方是个还分不清是非的小孩,那就另当别论。她会叫住对方,提醒不该以这样的装束外出。这并不是出于自己的职业要求,而是绿认为身为大人,这样的举止才正经合理。
不知道杰莉如何理解绿的沉默,她一脸真没辙地噘起嘴。“那当然是因为人家是个疯丫头啊。就像才没人会特地去招惹野生的无脊椎猫一样,可不知道会被咬还是被抓呢。而你竟然还想问我问题,怪得很呀。”
对方说得没错,自己或许真的很奇怪。现在的绿没有一点责备或是规劝对方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对她感兴趣。在这个每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在意自己和他人评分的世界,这个挂着个位数的评分却一脸不在乎的女孩,究竟拥有怎样的自我意识呢?她隐隐约约觉得,说不定能从中找到理解那个不管怎么劝都不听的棘手部下的关键。
不过,这个少女多半才不会管这些强加给她的期待。思考了好一阵该如何回应的绿,最后一本正经地问出心中所想:“你呀,真会咬人?”
“嗯哼!”传承〔土蜘蛛〕血脉的四手少女用主手接过服务生送来的玻璃杯,一边用两条副手拍响了声。“对啰!人家会像野猫一样咬人,还会抓破皮呢!”
她将指尖弯成钩爪的模样,发出“嗷呜~”的慵懒叫声。绿心想无脊椎猫恐怕不是这么叫的,另一头还在继续追问:“面对令尊的话,你也会无视甚至嘲笑他吗?”
“怎么会!老爸就是老爸,跟别人可不一样。不过,他开口闭口都是些没意思的话。”
“没意思的话是指?”
“就是昨天阿姨你说的啊,听了就烦的那种。要提高评分啦,要有点常识啦,别穿得这么胡乱啦。”
“我觉得这些都是很中肯的忠告啊。”
即使没有小孩的绿也不难想象出这样的父母之心。如果女儿的举止老是这么古怪,做父母的就应该负起规劝她的职责。
“哪儿有啊?”挑起勾勒在眼睛上方的曲线——那应该是类似画眉的妆容——的少女虽然是没有眉毛的〔红衣〕系,却具备能挑动那个部位的肌肉,这或许也是传承了〔土蜘蛛〕的遗传性状。“人家才没有‘胡乱穿’什么啊。再说,要被什么评分束缚而活,真的蠢死了。”
“所以你才故意搞了这身让评分变低的装束吗?”猜测莫非是心理逆反[1]现象,绿皱起了眉毛。她的眉毛和对方不同,是真的体毛。
“什么叫故意搞的啊!”杰莉的声音高亢起来。“人家只是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而已!为了成为想成为的自己,人家只是把喜欢的东西按照喜欢的方式组合起来穿上身而已!只是某些不知哪儿来的没品的家伙擅自给人家评分而已啦!”
如果她知道对方就是“某些不知哪儿来的没品的家伙”之一,这个女孩会怎么做呢?搞不好,她真的会咬上来——这样作想的绿没有表明身份,并不是害怕少女的尖牙利爪,单纯只是不想违反职业道德。出于维护评分的公正性,她就连面对亲近的人也必须隐瞒在〈服饰局〉工作的事实。
“那,令堂呢?或者,另一位令尊又是怎么对你的?”
“才没有另一个啦。”
虽然少女的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但绿还是单手扶额示意:“真抱歉,这种话我不该问的。”
“啊——不是不是,不是死了分手了那种的。”杰莉慌乱挥动起左副手和右主手。“老爸本来就没结婚嘛,他一个人把我从福利院领养回去了。他好像有男朋友,但像是还不打算结婚呢。”
就要为自己的粗疏而咒骂的绿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己之前贸然认定也是情有可原。虽然无法怀孕的男女或同性 伴侣从儿童福利院领养小孩本身并不稀奇,但一开始就只有单亲的情况确实相当少见。
要领养小孩,生活环境和职业方面都会面临对应的严格审查。单身也能通过审查,说明对方是社会信用度极高的人物——到此为止还在绿理解的范围之内。但对于结婚生子都不在自己人生规划中的绿来说,终究不能理解单身男性不惜领养也想要小孩的心境。
话虽如此,绿也实在不愿向当事人的女儿问出这个问题。想着换个话题,她于是指着对方身穿的萤光橘抹胸,以及像织到一半的蚕茧般轻飘飘的半透明的短开衫外套问:“这套设计的衣服,你怎么弄到手的?”
两者都是她没见过的标记元素。虽说在〈服饰局〉工作,但她也未一览过所有的品类数据。毕竟她隶属的衣着部调整的终究只是评分计算逻辑,并非装束的设计本身。
只不过,如此奇特的造型居然能通过数据库的上线审查,这一定会成为局里的话题。所有设计的意义,都在于通过与其他品类的组合提升穿着者的评分。对任何人的评分都没有益处——换句话说就是不适合任何人的设计,就算拿来申请上线,应该也会立刻被驳回才对。
“这套呀,可爱吧?这可是人家自己做的。”说着,杰莉扬起嘴角。
“你自己做的!?”绿不禁高喊出声。“自己穿的衣服,是自己亲手做的?”
“没错!我现在身穿的每一件,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专属于我的衣服。”或许是把对方的反应理解为赞叹,杰莉得意洋洋地说完后从座位上起身。她站在卡座相邻的过道上,原地翩然转了一圈。那条遍布白色斑点的透明塑料风裙子,就像彩色水母的伞盖般绽放开,然后又枯落下来。接着,她对着自己身穿的品类一个个点道:“这件上衣、这条裙子、这双鞋子和袜子,全都是。”
一时之间让人难以置信。除了刚才那件抹胸和短开衫外套,还有黑色漆皮材质的短裤和套在外面的裙子——这些,全都是这个女孩亲手做的?
“你该不会,是骇改了〈天羽槌〉吧?”
绿最先浮现出的是这个想法。即使是能够将投入的素材分解后重新构筑,生成新的标记元素的〈天羽槌〉,也无法生成不存在设计数据的品类。而且,因为所有上线贩售的设计都必须经过〈服饰局〉审查,如果要重新生成未上线的标记元素,除了解除保护〈天羽槌〉操作系统的防火墙、以本地环境载入数据以外,就别无他法了。
但是,如今这个已成为社会基建的机构的安防措施,实在坚固异常。绿就算并非工程师,也能断言那还没脆弱到区区一名少女即可攻破。
杰莉左右摇头。“那些又难又麻烦的事,我才不会做呢。”
“那你是怎么做的?”
少女仿佛在说“问得好”般将胸一挺。“我把〈天羽槌〉生成的标记元素全都剪切拆解开,弄成一片片的素材,然后再自己拼起来的啦。”
绿不禁仰天长叹。随着脖子的伸长,视野不知不觉开始旋旋打转。“不敢相信,竟然用剪刀去剪衣服……”
“不对,可不只衣服哦。”杰莉露出虎牙,挤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还有什么背包钱包和饰品,只要是〈天羽槌〉能生成的东西,人家都会好好利用呢。”
你看,这玩意儿也是——少女指着自己脖子上戴的项圈。按她的说法,这只彩条项圈是将好几个背包的肩带剪成细条后缝合而成的。
完全无视本来用途的分解和拼接——这哪里还是什么重新生成,根本就是充满野性的元素拼贴[2] 。绿无法想象眼前这名少女的小脑瓜里,究竟是怎么冒出这样的狂想来的。
“抱歉啊。刚才还说你没意思,现在我收回啦。”杰莉毫不在意绿的哑口无言,她坐回座位后交叉两边的主手和副手,掌心合到一起——这是〔土蜘蛛〕系致歉的姿势。“阿姨你呀,还真是很怪呢。”
“为什么这么说?”接连冒出的让人意外的台词,几乎要把绿甩出轨道。她感觉自己就像身处返程冲进大气层的星际航行船上,却发现自己没系安全带一样。
“因为,这是第一次嘛。把这个穿上、把那个脱掉、‘为什么’你就是要这么做——包括老爸在内,好多人都是这么对我说的。但对我问‘怎么做’的人,你是第一个啊。”
对绿来说这只是自然涌现的疑问,但听到少女这么一说,她却感到莫名的愉快,就好像自己真的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我说呀,阿姨?”杰莉微微歪头,发出就像无脊椎猫撒起娇来的声音。“人家觉得,都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报酬却只有这么一顿家庭餐厅,会不会有点太廉价了呀?”
明明是你自己选的店——绿只能苦笑。就在这个瞬间,她发觉自己或许对这名少女开始有了好感。“那好吧。就先听你说说看,还想要什么呢?”
然而,对方摇了摇头。“不、不是还要啦。只不过——”
——要不,我们再回一趟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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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长,吉安部长!”
迟迟才注意到有人在叫自己才猛然抬头时,绿发现会议室里所有成员的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
最先理解状况的不是她的大脑,而是肌肤:居然忘记身处的时间地点沉浸在回忆中,这可不是“你该有的样子”啊,吉安・绿!你现在正在听环・宿傩发表草案呢,吉安・绿!〈天羽槌〉吐出的这身与场合相配的装束正通过材质和触感提醒她,现在是第二次团队内部汇报中。
“很抱歉。”她太久没在局里向人道歉,连嘴上的动作都变得僵硬。“我刚才没听太清楚。不好意思,可以再说明一次吗?”
尽管表情显露出惊讶,环也没有摆出厌恶或不满的神色,而是再次开始说明。唉,居然让别人浪费了时间。绿为自己感到羞愧。
汇报结束后,成员们都散会离去。环・宿傩慌张地摆动六条手臂,发来十分关切的问候:“您是有些疲惫吗?”
“嗯,有一点。”绿点点头,只答了这么一句。
她确实很疲惫。但那不是因为过于沉溺工作或操心过多导致的精神层面的疲惫,而是身体机能上的疲劳。说得再直接一点,就是肌肉酸痛。
每走一步就会让大腿肉和小腿肚经受剧痛,原因是在俱乐部跳舞跳到通宵达旦——就算撕破嘴,也绝对不能把这个事实透露给部下。
“来,我们一起跳舞吧。”杰莉说。
从家庭餐厅回到俱乐部,再次来到那个充满激烈节奏的音乐和年轻人的叫喊,让绿至今也无法习惯的的舞池中时,杰莉对绿这么说道。
虽然绿慌忙叫出类似“可是”“不要”之类的声响,但杰莉却毫不在意,直接拉过她的手跳进舞池中央。隔着两人围成一圈的人们和几小时前一样,投来混杂着好奇和嘲笑的目光。不,他们的眼神比之前更觉得稀奇。毕竟,这次还多带了一位。
绿完全不知道在俱乐部里要怎么跳舞。如果是〔辘轳〕系的传统舞蹈,她还能逞点当年之勇稍作表现,但她也清楚放在这里实在突兀。她身穿的礼裙也不是为了跳舞这类运动才生成的。一抬手,就会扯到袖口;一迈腿,就会绊住长长的裙摆。更何况,首先材质就不对。现在贴肤的布料,并不是在激烈运动时会让人觉得舒服的材质。
装束既是覆盖人类轮廓的外皮,同时也是身体接触世界时首先感知到的部分。所以即便在计算评分时,触感也是仅次于外观的第二大评价维度。它通过穿着者本身都无法察觉的巧妙手段命令大脑感知身体的轮廓,因应文脉和场合,率先向自己指示“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
杰莉抛下还在手足无措的绿,早早地随着音乐上下摆动四条手臂,激烈地摇晃着脑袋。绿像要寻求帮助般环顾四周,但一手端着合成鸡尾酒摇摆身体的人们只是报以嘲笑之色。啊,原来这就是杰莉平时所承受的视线。现在,绿亲身感受到了这一切。
无可奈何,她只好战战兢兢地试着摆动左右手。也不知道这样动对不对,她只是模仿身旁少女的动作。如她所料,礼裙妨碍着身体的行动。手臂一动,不仅肩膀,连腰臀的各处皮肤也与布料摩擦,产生异样的感觉。
但让绿没有料到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坏。
身体尚未习惯的衣物触感,本该是妨碍在外界与自身之间的多余杂质。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对此却觉得很舒服。对于身为评分的信奉者,只会按照〈天羽槌〉的建议选择每日装束的绿来说,“不习惯”的感觉非常新鲜。
把还在为这种矛盾的感觉而疑惑的大脑置之不理,身体已在刺激之下坦率行动。左右交替上下摆动的手臂动作逐渐变大,腰身和双膝也在追赶着律动。
然后,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浑身是汗。湿透的礼裙的布料不再摩擦四肢,而是紧贴着皮肤,甚至让人忘了它的存在。
就在身旁的杰莉对着绿大喊着什么,却根本听不清楚。但看着露牙而笑的杰莉,绿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都不用特意回想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腰腿已用疼痛发出“这是你自作自受”的责难。这是年纪一大把却突然剧烈驱动身体的报应。此外,同样遭到责备的脑袋也因为宿醉而痛得要命。虽然她酒量算好的,但这次也实在喝过了头。至于杰莉,则在天亮前跑了无数次卫生间。
绿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仍留在她身旁的环再度发问:“您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这两天有点累。”
即使她这么回答,对方还是没有离开。起初绿以为是对方的体贴使然,但她立刻转念想到:环还在害怕。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今天又会被绿骂上一顿。
评分是八十一。相较之前的一丁点增长应该视为误差,还是该当作她努力改善的结果?这数值实在微妙。要改善还不容易,只要好好遵从〈天羽槌〉的建议就行了。话虽如此,现在的绿也没有指摘他人的余力。“我真的没事,你快走吧。”
看着环垂头丧气地走出会议室的背影,绿很快陷入了自我厌恶中。竟然说出“你快走”这种欠妥的话。不管内心怎么想,至少对方表面上还是在关心自己,结果竟然对人家这么说。就算没有恶意,这也不是上司该对部下说的话。绿如此断定之后,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之前的我,都做对了吗?
长久以来,自己都从未在意过这些问题。当然,自己应该没有说过否定对方人格的话,或是做出歧视性的行为。但审视自己说过的更加细碎的,单独拎出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的那些话,又是怎样的呢?
“要说这个嘛——”杰莉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半空悬浮的〈AR纹纱〉的镜子上,她主手拿着铅笔画着眉毛,副手将玻璃杯送到嘴边这么说道。虽然看来很没规矩,但动作非常灵巧,让绿不禁有些佩服。“恐怕说过不少难听的话吧。”
杰莉在播放着轻缓音乐的俱乐部放松室里补妆,陪在她身边的绿一边也在冷却身体,一边倾听着少女的话。
昨晚的她实在没有余力再外出,一下班就直接回家了。但隔了一晚的今天,绿又再次前往俱乐部。
“阿姨你呀,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在意那么多的人。”
“咦,我看起来是那样吗?”
“是啊是啊。头回一见面,你就能上来劈头盖脸教训人家了,肯定在别的地方你也是这样吧。”对方依然一边动笔一边回答,口气中毫无忌惮。正因为清楚这个女孩的性子,绿才会把环的事告诉杰莉。当然,具体的工作细节都掩下不表。
“是这样——也说不定吧。”绿含糊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对着个前几天才刚认识,恐怕还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小孩子在说些什么。虽然忍不住这么自嘲,但另一方面,绿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两人已经认识多年。
“不过,你在奇怪的地方倒很坦率呢。” 这么说着,镜中的杰莉抬起了嘴角。她的手刚画完眉毛,接着又拿起钴紫色号的口红。对于〔红衣〕系特征明显的人来说,“化妆”这种行为大多会让评分倾向负面。因为各种族的身体都有各自独特的美感,这就是世间的常识。
〔辘轳〕的美在于扭转的长脖子,〔土蜘蛛〕则体现为多条手臂上肌肉的跃动感。而最值得〔红衣〕骄傲的,就是那张光滑平坦的脸。刻意对自己的脸动手,等于在否定自己的根系。
尽管如此,每当跳舞的汗水弄花妆容,她都会一丝不苟地动手补妆。
“坦率?”
“在大人中算坦率的了。”杰莉“嗯嗯嗯”地抿起嘴唇又张开,重复了好几次才让口红抹匀在唇上后,她接着说:“绝大多数的大人,哪里会找什么小孩商量的呀。他们都觉得小孩就是无知,觉得小孩不懂事才老是搞怪。所以,他们只会摆出‘我来教教你’的架子来对待小孩。不过,这帮年轻人可不是那种蠢货,也并不无知。大人成天得意洋洋挂在嘴边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就明白了。没错,他们是在明白这一切之后,还要选择那么做的。”
“那你之所以勤于化妆,也是基于你自己的想法,或是表达什么意义吗?”
这是绿好好咀嚼对方的话后才提出的问题。但对这个问题,杰莉也干脆地予以否定:“唔——想倒是有想过,但才没什么‘意义’啦。我只是觉得这样可爱才这么做。为了让自己一直都是可爱的样子,我才会这么做的啦。”
她的想法让绿完全无法理解。装束和文脉应该是不可分割的事物。一切装束都是在身体、场合及体系构成的文脉之上才能发挥作用。既然是置于文中的存在,一切标记元素就必须具备其作为符号的意义。不然的话,就只会组成一堆谁也看不懂的胡言乱语。
听绿这么劝导,杰莉却摇摇头。“那些东西人家才不管呢。做衣服也一样,只是为了做出可爱的东西,为了找到更可爱的组合,然后再穿上身变可爱而已。”
“你说的‘可爱’,是谁决定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自己定啊。”
“那样的话,不就无法让别人理解你了吗?”
绿只觉得今晚对方的装束还是那么乱七八糟。闪闪发亮的银色夹克上到处垂着许多黑色管线,线头上吊着形似插头的金属。与夹克同色的裤子上开着无数孔洞,透过这些大 大小小的洞口可以窥见底下白皙的皮肤。绿完全搞不懂这哪里算“可爱”了,她的直观感想是“金属和管线拼成的妖怪”。
“无所谓呀,就算谁也不理解我。”
杰莉若无其事地说。她的这种想法,与将装束整理为行为准则,以打造社会通用语言为目标的〈服饰局〉形成正反两极。
据说在很久以前,装束受到的是数量极为有限的设计师,或是冠上他们名字的所谓品牌的掌控。即便是以相同的设计、相同的材质、相同的精度制造的衣物,仅靠是否冠以其提供者的名号一点,就会产生巨大的价值差异。
因为,其中所追求的是稀缺性。而且那并非因为它真的稀缺,只是通过调控生产量和流通量提高了个人获取的难度,也就是所谓的“人造稀缺性(Artificial Scarcity)”。刻意少量制造本可大量生产的物品借此哄抬价格,这在现代是难以置信的行为。它不过是一种基于嫉妒与被嫉妒的身份循环的炫耀性消费。为了向他人炫示自己多么富裕、多么“懂时尚”、多么受惠于文化资本,才会有这样的消费行为。
自不用说,炫示是由人本身的欲望形成的一种歧视形态。我和你们不一样,是特别的存在——炫示者如此宣告,将自己与他人划分出阶层。
而且,设计师和品牌方会请被称为“明星”的知名人士穿戴各种标记元素进行宣传。或是由所谓的“网络红人”逐一介绍那些标记元素,他们也通过这种炫示获得收入等好处。
大众向他们投以羡慕的眼光,从他们之中找出自己的理想形象,追求和他们穿戴的相同的标记元素。因为人们希望和自己眼中的理想形象一样,成为让周围人也感到羡慕的对象。
绿打从心底感到愚蠢透顶。装束应该尽可能贴合穿着者本人。就算穿上再怎么稀缺的东西,也不会因此就提高穿着者的价值,更不会成为穿着者的个性。自己作为个体的唯一性,反倒会被设计师或明星的名字盖过。越多地穿和网红一样的东西,就越是背离自己本来具有的个性和根系。
消除这种以羡慕和欲望为根基的毫无意义的歧视结构,尊重每个人的独特性,同时让任何人都能理解而建构的社会系统,正是评分。
在绿看来,少女这番话等于否定了自己的工作。但她并不觉得愤怒或厌恶,只是困惑于该如何向少女解释。
从不以被他人理解为前提的那一刻起,杰莉的价值观就明显偏离了评分的理念。但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她具备了与追求被他人羡慕的欲望所不同的某种特质。追求“可爱”这种只有她本人才能理解的价值,是充满野性的一种蛮行;但另一方面,却感觉其中包含更加纯粹的思辨。
唯一能清楚说出口的,只有一件事。
“你呀,喝得也太快了吧。还是稍微稳一稳,小心又窝在卫生间出不来啰。”
对方在用主手精密操纵各色各样的化妆道具的同时,还在用副手接连将摆上桌的玻璃杯送到嘴边。
“只是‘稍微稳一稳’呀?你好怪。” 杰莉眨了眨眼。“明明对评分那么啰唆,却不会在小孩喝酒这件事上犯唠叨呢。”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几岁了啊。”绿耸耸肩。没错,她什么都不知道。少女看来大概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但她并未问过本人。
关于少女,绿只知道她传承〔红衣〕和〔土蜘蛛〕的根系,以及她和父亲一起组成单亲家庭。除此之外的个人信息一概不知,从少女的装束中也看不出她身世的一点端倪。就连“杰莉(Jelly)”这个名字,也是在绿评价她的装束“跟个水母一样”后才报上的名号,所以毫无疑问是假名。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
不过,原来还能建立这样的交流啊——绿莫名有些感慨。“再说,无非是这种程度的事,我年轻的时候也偷偷干过呢。”
“哎呀呀,真意外。我还以为你以前就一直这么死板呢。”
“再怎么死板,多少还是会做点坏事的嘛。”
杰莉用鼻子哼了一声。“要是老爸也像阿姨一样好说话就好了。”
“令尊很严格吗?”
“唔——严格过吧。嗯,严格的时期早就过去了。虽然现在还会对我的穿着唠叨几句,但除此之外他都已经放弃了。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在老爸心里,已经当我不存在了。”
“没这回事吧。”
“有的有的。不然的话,他哪会放任我这个每晚到处游荡的女儿不管呢?”
绿不太明白亲子关系的微妙之处。而且关于深夜游荡这一点,绿本人也常常带着少女——不对、是被少女带着到处乱跑,所以她也无话可说。
“也没办法啦。说到底,老爸想要小孩也只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他只是想树立一个‘独自养育小孩的同时还能完美兼顾工作’的形象而已。”
“那怎么可能——”绿说到一半,声音却越来越小。她没有足够的经验和证据,能够断然否定这种可能。
“不过,老爸抽到的可是下下签呢。明明特地从福利院找来收养,结果却是这种疯丫头。”少女“啊哈”的笑声中透出莫名的干哑。
绿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最后将话题一转:“你有在上学吗?”
“什么啊,突然讲这种正经大人才会说的东西。”杰莉皱起刚画好的眉毛。“有啊——偶尔的话。”
“你喜欢学校吗?”
她用副手在空中一划关掉〈AR纹纱〉的镜子,直视着绿说:“你觉得呢?”
“应该很讨厌吧。”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我以前也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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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和自己并不一致。
当绿的皮肤还富有弹性,螺旋状的脖子也还没有半条皱纹的时候,周围同龄人都在讴歌“青春”,她却一直受到这样一种感觉的折磨。她找不到“自己”这个存在的轮廓,时常害怕“自己”会被轻易打破。对她来说,世界是个难以置身其中的恐怖之地。
她总是在想,自己不想身处任何地方。不过,那和寻求解脱的自灭意图或漠然求死的自杀意念(Suicidal Ideation)都不一样。她只是想在任何地方都不出现自己的存在。和希望消灭自我意识正相反——也就是说,她想以没有形体的方式存在。
身体让她憎恨,视线让她忌讳。自己的样貌会被他者认知,自己只能以带有质量的肉体存在于世,就算撇开对她美丑的评价,还是让她无比恐惧。她最为恐惧的,是被人发现自己怀抱着这种毫无理由的恐惧。因为一旦被问及恐惧的理由,她根本就答不上来。
只有埋首于兴趣的时候,能让她一时忘却恐惧。将沙沙摇响的串珠封进用着色树脂液浇注成型的容器里,再用闪闪发光的莱茵石装点成没什么用途的小物件。只在这时,才能忘记肉体的存在。
可是,她也放弃了这个兴趣。
某天,她把自认为做得很好的一件送给母亲当礼物,母亲却说:
——做这种东西,能有什么用?
曾经像是凝聚了世上所有的奥秘,发出耀眼闪亮和悦耳沙响的美妙事物,因为这一句话而彻底褪色。
对于终于无处可逃的她而言,评分成了唯一的依靠。虽然依旧害怕他人的视线,但她认定只要维持高分,就不会有人在视线中再混入好奇或嘲弄——至少,她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收到适应性测试的结果而获准入职〈服饰局〉时,她打从心底觉得:啊,我找到了自己的天职。
在这个社会,所有人都从事自己的天职。身体、行动、思维特征、学力、环境,再加上根系——所有数据都会被体内的纳米机器收集,并据此为本人分配最适合的职场,因此不可能从事“不适合”的职业。但她相信,在这个系统背后还有某种更巨大的命运之力。她心想,恐怕再没人比这个总是畏惧他人视线的自己更适合这份工作的了。
她真心地认为,能够参与打造为和自己一样怀抱恐惧的人们提供依靠和救赎的“评分”系统,是自己无上的荣耀。
反观这个女孩的情况又如何呢——看着隔壁办公桌正瞪着〈AR纹纱〉中展开的数据发愁的环,绿这么想道。
距离竞比只剩十天。环的草案被采用,被赋予可以调动团队成员的实质上的项目经理权限,现在正忙于润饰资料。
经过严格审查显示出的对职务的高度适应性,对至今指派的业务课题的应对能力,高度的信息处理能力和利用副手处理工作的效率——身为局员所必要的几乎所有条件她均能满足,而且她还这么年轻。如按绿的判断顺利进行,环将在尚有成长空间的二十七岁就任部长一职。这简直是破天荒的速度。身为上司,她也为之自豪。
尽管如此,现在的环还把八十三这个微妙的评分挂在胸前。很难想象如此有能力的人无法按照〈天羽槌〉的建议打点自己的装束。由此可见,不是她做不到,而是她不愿做才对。
没错,就像杰莉一样。
然而,不同于那个在舞池灯光下衣着七彩闪耀的少女,环穿的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装束。并不能感受到她无视〈天羽槌〉也想穿“这件衣服”的意志。
这样的话,她的理由莫非和自己一样?
邂逅杰莉后的两周,绿每晚都会前往俱乐部。提早结束工作准备下班时,绿不时能感受到留在办公室的环盯向自己的视线。但绿在心里默念下班后就是私人时间,装出没注意到对方视线的模样。
而在这样前往俱乐部时,她变得不再勤于面对局内设置的〈天羽槌〉,而钟情于保持和上班时一样的装束。
因为这样,更能享受那份触感。
当材质和形式都不适合起舞的标记元素与肌肤生硬摩擦时,每每感受到世界和自己之间不可调和的偏差,都令她的心情无比畅快。比起穿着处处合身的装束,这样更能清晰地感受自身的形状。
换成以前的她,这样的举动根本无法想象。她不可能只为了什么个人享乐,就对低下的评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她还是为自己划出了底线:只在俱乐部里,只在与杰莉一起的时候,才可以享受这份乐趣。虽然她无法用道理解释,为什么只要和那名少女在一起自己就会觉得可以,但至少,她不会把这种举动照搬到职场里来。
那么,像环那样刻意在局里维持低评分,到底又有什么理由呢?
是对什么的某种表态吗?
就好像很久以前那些拒绝星服的年轻人们一样,想表达某种抵抗的意志吗?
距今约一百五十年前,那时行星间的纷争暂时平息,统一星府刚刚成立,〈天羽槌〉和评分都尚未出现。当时,星府以“跨越种族的藩篱、迈向共存共荣的道路”为口号,要求星系内所有居民不分出身行星或种族根系,一律穿着相同设计相同规格的名为“星服”的装束。星府认为,穿着相同的服装即可抹平身体差异和文化隔阂,引发大众“我们都是同一个星系的居民”的自觉。想法实在草率至极。
当然,这一星策以失败告终。各行星的居民反而更为自己的根系产生归属感,以年轻人为主的许多人都拒绝穿着星服,更将其撕裂甚至烧毁。在此之中,还有人穿着名为变形星服[3]的私改服装,以展示反抗的决心。
评分这一系统,就是对这段历史反省后的产物。评分承认根系,承认多样性,承认每个人的唯一性。
不过,就算环真的具备那种简直可称之为隔代遗传的反叛精神,绿还是搞不明白她在反叛什么。面对只会认同你、尊重你、为你精心挑选适合装束的〈天羽槌〉,到底还要反抗什么呢?
“我知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听绿提起星服这个词,杰莉回应道。
深夜两点。因为肚子有点饿,两人搭伴离开舞池,前往更衣室拿取外出用的行李。
“就是要大家穿一样的衣服,一起手拉手好朋友的那个吧。不过,星府的大人物说‘要重视每个人的个性和根系’,最后就废止了嘛。”
表面上是这么回事。年轻人们发起的运动也被当成“从未发生过”。
“你觉得呢?”绿一边走上通往大厅的台阶,一边抛出问题。
“觉得什么?”
“关于曾经的那个星服制度。”
“不觉得什么。”走在两三步台阶前的杰莉头也不回地说:“唔——就感觉,还挺蠢的吧?”
关于蠢这一点,绿也深表赞同。穿着同样的衣服,反而必将凸显彼此的差异。如果目的是让形态各异的人民达成融合,这一手段无疑糟糕透顶。只能说,这是连“平等”和“公平”的区别都搞不清楚的那帮“蠢死了”的家伙才会搞出的糊涂事。
杰莉接着说:“不过我还觉得,那啥评分也差不多就是啦。”
绿再次感叹,这个女孩明明这么放肆又不讲道理,却不时会随口说出一针见血的话。她的这一点,真惹人喜欢。
在与杰莉相处后,绿才知道了许多事。第一,家庭餐厅的多利亚焗饭和模拟葡萄酒,搭配竟然很可以。第二,喝酒如喝水般跳舞跳到天亮,再一边眺望朝霞浸染的天空一边啜饮温热的咖啡,感觉原来很像样。第三,就算什么舞都不会跳,只要混在舞池里就根本没人会在意。还有第四、第五……要一一细数,只会没完没了。而最重要的一件是:到了这个年纪才从别人身上学到“派不上任何用场的知识”,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即便教授自己知识的人,是个年纪相差将近三十岁的女孩。
“什么呀?”听绿这么一说,杰莉正要打开置物柜的手突然停下。“人家从没想过什么‘教人’啊。之前也说过吧,那样想的话也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你确实一直在教我呀。”
“我才不管呢。”杰莉皱起眉头。在绿眼中,现在那已经不是画在皮肤上的线条,而是女孩真正的眉毛。杰莉挤出一脸嫌弃,说:“你这么说才让人家想不到。我啊,只是为我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乐在其中而已。阿姨你和我在一起有什么收获,那都是靠你自己去发现的呀。”
“就和时尚一样?”
“嗯。”她笑逐颜开。“无论是啥,人家都会擅自乐在其中。”
稍微犹豫了一下,绿才问出下一句:“那、和我在一起也是?”
当然啦——绿内心期待着能立刻听到这个充满活力的回答。她甚至都不再为自己竟然对一个小女孩说出这种话而傻眼。
然而,没有回答。杰莉只是砰地一声关上取出行李的置物柜,然后转头看着绿。她高高提起两边的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咦,原来阿姨你也会在意这种事呀?”
绿感到脸上突然发烫,缩着脖子转过头去。
“啊哈,害羞了~”杰莉背上到处挂着胶带做成的装饰绳的漆皮背包,胶绳随之摇摇晃晃。“不说这个,先出发啰。我的答案,就边吃拉面边慢慢说给你听~”
“那不会把面给泡烂吗。”绿总觉得被搪塞了过去,却还是快步追向朝大厅走去的小小背影。为一场欢饮收尾的拉面之美味,足以渗透五脏六腑。这也是杰莉教给自己——不、是和杰莉一起发现的其中一件事。
“咦、欸、不会吧!?”
这时,绿还在大厅办理临时出店的手续。
杰莉先一步冲到外面,却突然发出怪叫。办完手续的绿疑惑地向她看去,发现她一脸慌张地跑回大厅。一回到绿的身边,少女就用四只手抱着头蜷缩在地,像个担惊受怕的小动物。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与平时自信满满的语气截然不同的微弱声音说:“我爸来了。”
什么嘛——绿露出苦笑。无论孩子自己怎么想,果然做父母的还是会担心女儿呀。
“怎么会!为啥会知道我在这里?”
“还问为啥,你跟喝水一样喝出的酒钱和这里的入场费,不都是从你的账户里扣的么?”
只要沿着支付处理系统的使用记录,就能轻易锁定女儿游荡玩乐过的场所。毕竟她每次在这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Cash On Delivery)的酒吧吧台上拿起酒杯,都会留下包括店名和金额等的使用记录,如同她每晚的足迹。
绿一边为杰莉“怎么连这种事都没发现”而傻眼,同时又做好了现在自己该挺身负责的心理准备。毕竟自己这么个一把年纪的大人居然跟人家的女儿一起深夜游荡,当然要承担向人家说明事情经过——虽然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并好好低头道歉的义务。
话虽如此,要突然面对还是让她心生怯意。于是,绿打算先从大楼的出入口往外探查一番。
“时刻着眼下一步”是如此重要,为此首先“要注意观察”。
绿在心中默念,鼓舞着因难堪而却步的自己穿过大厅,从大楼门口往街上望去。
然后,绿瞠目结舌。 (待续) [1]心理逆反:心理逆反理论(psychological reactance theory)源自于社会心理学,主张人们往往相信自己拥有某些具体的行为或选择自由并珍惜这种自由,当这种自由被剥夺或面临威胁时,个体将产生一种旨在恢复被剥夺或受威胁自由的厌恶性动机状态,即“心理逆反”。这一概念现被泛化应用于教育、信息说服、消费者行为、心理咨询与治疗等多个领域。
[2]拼贴:即【Bricolage】又译为拼装,最初系由社会人类学家克劳德·李维史陀所著《野性的思维》中提出,其介绍原始人类面对未曾遇过的问题时并不会想出新的概念来解决,而是会重新组合并修改现有的方法,以适应新状况。这一概念也被借用于教育、艺术理论、法律、经济学等领域。
[3]变形星服:日语中【星】与【政】同音;日本20世纪60年代因应当时环境和宣扬反叛精神,学生群体开始流行私改校服即【変形学生服/特攻服】,塑造了日本校园文化中“不良”群体的经典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