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0-17 11:55 编辑
再次提醒:本文包含残酷内容及描写,推荐心智成熟者阅读
肆(sei)
“〈回响系统〉能帮助您免受所有为身体引致瑕疵的风险。”
在面向〈外便〉有意移居〈上甲街〉的富裕阶层所制作的宣传手册,以及限定了公开范围的网站上,似乎都记载着这样的内容。不过,据说由于该系统具体的运转机制受到严格保密,因此就连接受推销而决定移居的极少数资本家们也普遍在入街前别说〈冥婚〉、就连〈下甲街〉的存在都不知道。通过店里的电视偶尔播放的“海盗广播”,Yu Huen才得知这个事实。
另外Yu Huen也知道,上面那句诱人的话到了〈下甲街〉会改头换面。也就是〈冥婚管理局〉宣扬的那句标语:“您的痛苦,支撑着他人的幸福。”
〈下甲街〉出生的〈本地人〉初次听到这句话,大多是在被寄放在托儿所或是被扔进孤儿院的时候。不过,大部分孩子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系统〉的存在——不是亲眼目睹家人或熟人身上发生的〈转瑕〉,就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据说它的正式名称是“对〈因果装置(Karma Engine)〉暨〈冥婚关系〉使用者之间进行局部因果律操作实现瑕痕风险回避系统”,不过就Yu Huen所知,没人会用这么冗长的称呼。大家都叫它〈回响系统〉,或是再简称为〈系统〉。
即便在长大成人后,Yu Huen也很难说自己完全理解了这个将上下两街的居民捆绑在一起的〈系统〉的运转机制。听那些什么对因果律的切断和再联结、什么利用量子比特之间发生的纠缠来转移发生的现象之类的艰涩的讲解,就好像在原本就复杂至极的〈柱〉里又增设新的路障或铁门,只让她越来越搞不明白。不只是她,其他人应该也差不多。对于在和教育或学习无缘的〈下甲街〉长大的〈本地人〉来说,这本来就是连想都不该去想的事。
不过,对于〈系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这一点,无论是谁都清楚得很。
就是〈转瑕〉。
住在天上的人和活在地底的人,全都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地根据年龄、体格和生理性别进行匹配,通过从〈冥婚戒指〉牵引出的血染的红线一对一地结合在一起。埋设在左手无名指的机器透过皮肤浮现的模样,乍看之下如同荆棘图案的环状刺青。不过,与那可爱的外观相反,其真面目是控制注入体内的纳米机器群的处理器(Processor),同时也是通过无线连接的〈因果装置〉在使用者之间传输数据的收发器(Transmitter)。
传输的是什么数据?
别无他物——
就是瑕痕。
〈上甲街〉居民的身体遭受某种瑕痕的时候,作为直接原因的现象称为“因”,所产生的瑕痕称为“果”。然后通过使用〈因果装置〉把“果”从“因”中分离,再将其转移到〈下甲街〉的〈冥婚对象〉身上,就是所谓“因果律操作”大致的处理方式。不过,〈下甲街〉的居民对此解释得更加简单:
本该由〈上甲街〉的人所负的瑕痕,都交给〈下甲街〉的某人代为承受。
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事件变故或灾难横祸,〈上甲街〉居民的身上也绝不会留下瑕痕,而是由〈下甲街〉的〈冥婚对象〉承受这一切。
所有的瑕痕,永远都是由上往下,从天上抛来地底——
“怎么样,这家的虾饺(Ha Kau)好吃吧?”被嚼进口中的馅料烫得呼呼直喘、终于咽下嘴后碧绿的眼睛还泛出泪花的男人,却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没有注意到吃着同样的东西却毫不怕烫的Yu Huen点头回应得有多含糊,男人接着说:“哎呀,自从来到〈下甲街〉这边,我就完全迷上这个叫饮茶(Yam Cha)的文化啦。”男人从布制的上衣口袋中取出手巾仔(Sau Kan Chai)擦了擦嘴,却没有一点要结束话题的意思,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这家店的点心好吃是因为不像别的店只是把冷冻食品加热、而是每一个都纯手工制作,以及不是用替代材料而是用真正的茶叶泡茶所以和点心搭配得很好等等。
看着男人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指头笨拙地挪动筷子,Yu Huen的心里只觉得厌烦。说起男人宣称是店家自制的点心,无论它那光泽亮丽的滑顺外皮,或是里面隐约透出的人造模拟龙虾和替代蔬菜混合而成的粉色肉馅,都不过是把从〈上甲街〉批发来的封装制品排列组合再蒸熟的东西。如果管这个叫纯手工制作,那绝大部分食品都符合这个定义。至于他说的茶也不例外,就算茶叶制造工厂说不定用的确实是真正的茶叶,但店家只是把封装在瓶里的液体加热后再给客人端上来而已。
不过,Yu Huen还是忍住了驳斥他的念头。要是惹对方不高兴也只会徒增麻烦,而且他之后还要在别人面前怎样丢脸都和她无关,所以她只是一句句地将对方引向正题。“从上面的〈上甲街〉下来这里,确实会在很多方面都大吃一惊吧。又或者——反过来也一样。”
正题是那天晚上因她左手出现〈转瑕〉而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的“交换”之事。除此以外,Yu Huen不想从这男人口中听到任何东西。只是为了搞清楚这件事,她才拖着下班后疲惫的身体,特地从酒吧赶到相隔双层路面电车(Double-decker Tram)三站路的这家店。
当Yu Huen表示不愿搭电车时,男人竟然说那你就走过来吧,听得她哑口无言。这个男人明明那么爱装模做样,却一点都不懂察言观色。到头来Yu Huen还是觉得总比走路强,就搭上满员的电车忍受一路颠簸。不过追根究底,从她现在这样隔着桌子听对方滔滔不绝的起因看来,这个男人压根没有顾虑过她的情况。
那是在刚过正午不久,Yu Huen给站在店里来换班的同事简单交接完工作,从后门穿过巷道来到大街上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她。虽然照亮这个人工谷底的假阳光因蒸气层的遮挡显得微弱又朦胧,但对于关在室内长达十二小时的人来说,这光亮还是刺得眼睛生疼。
即便因为刺眼的光芒而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影。苍白的脸上顶着一头金发、身穿带袖衣物的男人,找遍整片〈下甲街〉也没几个。
“你这样搞,让我很困扰。”Yu Huen招呼也没打,向他直言道。
男人听了,露出一脸的惊讶:“什么叫‘这样搞’?”
“就像在埋伏我一样……不对,这就是埋伏啊。而且——”她指向男人单手拿着的东西。“还带着那玩意儿。”
“要与靓女(Leng Nui)会面,连一束花都不带,岂不是很失礼?”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夸张的恭敬动作递出用无纺布包起各色花朵的花束。不知道在开什么玩笑,〈上甲街〉应该也没有这种风俗。Yu Huen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决绝地把花束拨开。“之前也说过,我不陪客人玩。何况还是男的,我绝对不要。”
“哦,原来如此。你是那种人啊。”男人一脸通情达理地点头会意。“那种人”的说法让Yu Huen皱起眉头,但男人没有察觉,还刻意地陪笑起来:“我不是在玩,我是认真的。”
对方似乎以为这样的回答就能讨人欢心。真烦人,Yu Huen在心中骂道。
“让你不高兴了?不过,你确实有兴趣吧?”
对什么有兴趣——这个问题Yu Huen没有出口。她没必要扮个脑袋不好使的女人,而且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对方的来意。“我可没空陪你开玩笑。”
“可我不觉得是玩笑哦?”
一瞬间,两人的视线正面相对。
递到眼前的花束中飘出的淡淡香气,让她想起Thuy说过真正的花会有味道的话。但现在的Yu Huen什么都没说,只是瞪着对方的眼睛,想看看对方是什么居心。
以回答而言,这样的态度足矣。
之后从男人提出换个地方详谈再到现在,他的言行举止都是这个样子。神经大条又毫无顾忌,还颇有些自我陶醉。不知他是对谁都秉持这样的态度,还是认为〈下甲街〉的居民被这样对待也无所谓,又或者只是因为对方是个女人就轻佻起来。Yu Huen心想,一定都是。
“一份叉烧包(Cha Siu Pau)。”一听男人对推着装有点心的推车仔(Teui Che Chai)在店内来回的女侍应生这么说, Yu Huen不禁叹息。这家伙完全不懂饮茶是怎么回事。这些被称为“车仔妹(Che Chai Mui)”的女侍应生们各自负责不同种类的点心,但男人叫住的对象推的却是装着马拉糕(Ma Lai Ko)——一种蒸蛋糕的推车仔。看不下去女侍应生困惑模样的Yu Huen只好进行解释。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着“那就这个好了”拿过一份马拉糕。然后他才打圆场似的说:“的确,自从来了这边,发生的尽是让我大吃一惊的事啊。”
比如交通方式只有步行和电车,除此之外连一辆汽车都没有;比如在〈上甲街〉住在高楼层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这里反而是低楼层更受欢迎;比如人们都穿着乙烯基塑料或乳胶制的衣服;比如每条路上都蒸气弥漫,老人们都在屋外打麻雀(Ma Cheuk);而最特别的是,每个人身上都有那么多的瑕痕——列举了种种现象后,男人最后以“真有意思”作结:“这里一切都颠覆下流又杂乱无章,就像底朝天打翻的玩具箱一样,真是太有意思啦!”
男人的滔滔不绝虽然让她厌烦,但对Yu Huen来说也有好的一面。她并非坚守什么信条,只是单纯养成了一种思考的习惯,所以极度避免向他人发问。在这一点上,眼前的男人只要不把话引到太离题的方向,就会自顾自地一直讲下去,倒省了她不少事。
“真是太刺激啦。不过,对你们来说——啊、这么说来,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呢。顺带一提,我叫伊邪那美。”男人还在说个没完。
伊邪那美。这陌生的发音让Yu Huen感到不解。男人解释,这是源自于Yat Pun——日本这个国家的传说。她知道,日本是Thuy曾经待过的地方;而且,是现在已经灭亡的国家。
男人毫不掩饰地表示这是假名,还笑着说其实他连伊邪那美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不过,很适合我吧?像我这种本不该在这里的鬼人(Kwai Yan),就该用亡国的语言来命名。啊、对了,你呢?”
“Yu Huen。”她只简短地答了一句,便从胸口取出陈旧的银色烟仔盒(Yin Chai Hap)。她想用以此抚慰自己因为这个男人过度的自我表演而极度不悦的心情,还有自己尚未痊愈的鼻子上的痛。用指头砰地一声弹开盒盖,想着姑且出于礼貌,她先将盒子递向对方。
“不,我不吸白粉。我也没那个必要。”伊邪那美摇摇头。
“我想也是。”不会有瑕痕的人,当然不需要镇痛药。Yu Huen从烟仔盒中取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烟仔说:“容我先来一口啰。”
她用力仰起头,用指腹堵住烟身的一头,避免洒出烟卷前端用来取代本来的烟叶而事先装好的白粉,然后将垂直立起的烟仔送到嘴边。一点上火,她立刻大口吸了起来。虽然这种简易的抽法会混入烟仔的杂味,不过因为不需要特别的工具,也不受场所的约束,所以在外出时尤为方便。
“你那种抽法,是叫‘高射炮’对吧?”
伊邪那美对正用鞋底踩扁丢到地上的烟仔的她发问。虽然确实有这个叫法,但也不知道这个高射炮是什么——听Yu Huen这么回答,伊邪那美便说那是在很久以前的战争中使用的兵器,用来击落飞在天空中的飞机。说起飞机,Yu Huen只在以前那个菠菜男的卡通片里看过;而说到天空,她只能想到被一栋栋〈柱〉切得七零八落、还顶着个盖子的画面。所以,对方说的东西她都想象不出来。
伊邪那美没有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很喜欢人们这么抽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要一炮击破〈天盖〉一样呀。”
虽然Yu Huen从未想过要击破〈天盖〉,不过以把话题拉回正轨的契机来说,现在正是时候。“看来,你很讨厌上面的〈街〉。”
“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单纯是觉得很无聊呀。上面没有真正活着的感觉。在那里,我这样的人被叫成什么高等游民(Bohemian),其实根本是在乱扣帽子。毕竟,那里压根就没有什么让人愉快的游戏啊。比起来,还是在〈下甲街〉见识各种东西要愉快得多。”
对方的价值观让Yu Huen难以理解。虽然她对于〈下甲街〉的认知只有通过违法劫持电波的“海盗广播”所得的真伪难辨又支离破碎的信息,但她至少知道一点,就是那里是个远比〈下甲街〉丰饶得多的环境。
而且从伊邪那美的说法中,Yu Huen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那么,你这身衣服——”她指向男人。“好像不太对吧。”
“咦,我穿起来不好看吗?”
男人还想装傻,Yu Huen冷淡地回应他:“你的这些玩笑,真的很烦。”
金发碧眼在〈下甲街〉本就很显眼,再加上这身布料的衣服,可说是十分奇异。路上往来的行人全都一身乙烯基塑料或乳胶,只有他穿着有机纤维,而且毫不遮掩自己没有一条瑕痕的脸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就算被人当成在故意炫耀也无话可说。没错,就像在说“我和你们不同拥有特别的身份,所以不会遭受〈转瑕〉的折磨”。实在不像是自愿专程来到〈下甲街〉的人会有的态度。
面对Yu Huen的指摘,伊邪那美露出苦笑:“入乡随俗不就失去新鲜感了嘛,那多没意思。而且,我并不是想成为这边的居民。我啊,要说的话——只是想当个旁观者。虽然会为各种有趣的东西拍手叫好,不过我自己可完全不打算成为这些东西中的一份子。”
Yu Huen皱起眉头。“你这样,迟早要被人揍。”
“那种事,也不可能发生吧?”伊邪那美一脸游刃有余,然后刻意地歪起头来。“这边的人们可不会随随便便对他人动用什么暴力。不,该说是不敢才对。毕竟,大家都很清楚痛是种什么感觉嘛。”
虽然口气叫人火大,不过确实如他所说。对平白无故就会被〈转瑕〉损坏的身体再施加危害这种事,很少有人能干得出来。大家反而会将他人的身体当成易碎的玻璃制品,互相之间都小心翼翼。这并非因为心地善良,而是出于对肉体接触的忌讳。
对方的主张让Yu Huen不得不承认,但他“这边的人们”的说法还是让她在意。“你是说——〈上甲街〉不一样?”
“你觉得呢?”伊邪那美咬了一口手中的马拉糕,然后毫不在意邻桌困扰的客人皱起的眉头,肆意地张开双手。这个样子就像在说只要环顾这个街上人们的模样,答案不言自明。
Yu Huen露出嚼烂苦虫般的苦涩表情,叹了口气:“看来很糟糕。”
“跟这边可完全不能比啊。哦对了、顺待一提,饭菜的味道也很糟糕。比起什么炸鱼薯条(Fish & Chips)还是什么肉派,这边的点心可要美味得多。”
Yu Huen一直以来也隐约这么觉得。当然不是关于饭菜,而是瑕痕与暴力。她从未见过——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以外——没有瑕痕的人。无论是谁,身上都刻着许许多多的瑕痕。纵贯整张脸的创口,撕裂的嘴角歪扭地愈合后留下的疤痕,覆盖整条手臂的看似烧伤的瘢痕疙瘩。这一切被〈转瑕〉而来,表示在〈上甲街〉的〈冥婚对象〉身上,应该发生了足以引发这一切的“因”。毕竟〈下甲街〉的人们身上背负的“果”,就是上面“因”的回响。
可是,数量未免太多了。
如果认为〈转瑕〉都是非人为的事故或非故意的过失所引起,那这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反过来,这就意味着——
“也就是说,〈系统〉从〈上甲街〉居民的身上消除的不只是瑕痕呀。” 仿佛提前看透Yu Huen的想法,伊邪那美说道:“连带着瑕痕一起,所谓的‘同情’也被抹消得干干净净啦。”
Yu Huen的心情沉了下来。按照害怕瑕痕的〈下甲街〉的人们会变得忌讳与他人肉体接触的逻辑,反过来会变成什么样子——答案不难想象。
伊邪那美接着说,暴力行为在那边可是家常便饭。无论是谁都能像和亲友随意拥抱一般,轻易就对他人施暴。因为所谓的痛感都会转瞬即逝。而不会留下瑕痕,就等于自己施暴的痕迹——本是引发当事人的罪恶感或悔改心的标志——都不会显现出来。就算瑕痕会留在自己看不见的某处的某人身上,他们也不会在意。然后伊邪那美又补充说,暴力的矛头甚至不一定只指向他人。还有人会主动拿刀挥向自己的身体,只为追求刹那间的痛苦和刺激。
这些对Yu Huen来说,也并非难以想象。
“你知道吗,最近在这边经常发生人头或身体爆开的现象呢。”
别说知不知道,前阵子才刚被鲜血和脑浆喷了一身——听Yu Huen这么回答,伊邪那美“呜哇”一声皱起了眉头。
那天的状况十分惨烈。感觉眼前的景象几乎有些不太真实的Yu Huen向周围的店家淡然说明情况后,〈自卫团(Vigilante)〉便收到消息赶往事发现场的德鲁夫的店里。不过,即使面对一眼就能看出是〈致命性转瑕〉的尸体,他们能做的也只有通报〈冥婚管理局〉,以及向血溅一身的女性目击者提供一条毛巾。毕竟在这个没有警察组织的〈下甲街〉,他们终究不过是专门处理纠纷的民间团体。直到〈冥婚管理局〉的职员前来从尸体上切下左手无名指之前,他们就跟别的〈下甲街〉居民一样,连触碰死者的遗体都不被允许。
〈冥婚管理局〉的职员回收完手指离开后,〈自卫团〉便向Yu Huen表示之后他们来处理,让她先回去。但她没有理会,而是帮忙回收了已经被〈系统〉判定为无用的尸体。这并不是出于对死者的哀悼,而是她觉得就这样听从〈自卫团〉的指示离开的话,晚上恐怕都睡不了好觉。只是形式也好,至少要向死者道个别。不然,总感觉日后会被责备没有同情心——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
Yu Huen把从街市买来的食物全都丢了。即便理智明白包装里的东西不会受到影响,她还是没有心情去吃沾染人血的食物。此外,为了避免给同住人带来不必要的刺激,她用破水管的漏水洗掉了衣服和身上的血迹,之后再次前往街市。
“那个现象,其实就和割腕呀割大腿呀差不多,都是所谓的自残行为。”伊邪那美若无其事地说。
完全没明白哪里“差不多”的Yu Huen,歪起头表示不解。
“现象的原因,就是在那边流行的一种叫‘跳楼游戏’的自杀玩法。有些人觉得这样可以体验模拟死亡,所以开始享受起从高楼上跳下来的行为。”
一时之间,Yu Huen无言以对。虽然多少预料到自残和暴力的横行,但实在想不到有人会干出这种事。“怎么可能。竟然当成游戏……明明这边的人真的会死啊。”
“嗯,问题就在这里。”包裹男人那双碧眼的上下眼睑眯成弧线,嘴角拧出扭曲的笑容。“那边的人,根本就没意识到这边宣扬的什么‘您的痛苦支撑着他人的幸福’和什么‘Double Happiness’。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背后是〈Ming Fan Foo〉在支撑自己,也毫不顾忌会有人因此牺牲。没错,那些人——”
——对你们的存在,根本不当回事。
即使明白话的意思, Yu Huen的情绪也完全跟不上。伊邪那美又对她说:“下面这个〈街〉,说穿了就是所谓的殖民地(Chik Man Tei)。你们的存在,只不过是维持〈系统〉运转的资源。你们或许觉得自己是自愿吸的白粉,但就连这一点,也是推动〈系统〉循环运转的一部分。这样一来,你们不但身染毒瘾,还会沦为只能任人消费的燃料。不过,做出这种惨无人道的行径的,也只是〈系统〉,是这个〈街〉。〈上甲街〉的他们只不过刚好住在这样的〈街〉里。所以,他们连自己正在践踏的对象都根本不会意识到。”
Yu Huen感到不寒而栗——对这些残酷的话,也是对说出这些话后还若无其事地大口吃起马拉糕的男人的模样。
伊邪那美一边咀嚼嘴里的马拉糕一边说:“到处不都有人在搞示威游行么?就是那些劫持电视信号进行现场直播的家伙。那些画面也传到了〈上甲街〉,目的是要告诉他们〈下甲街〉的人们有多么悲惨。不过,这种做法行不通,一点效果也没有。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Yu Huen摇了摇头。她确实不知道是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伊邪那美喝口茶将嘴里的蒸蛋糕冲下食道,才继续说:“因为对那些东西,那边的人既‘不想看到’也‘不想知道’。那当然了。有多少人为了我的生活做出牺牲,这种问题人们肯定连想都‘不想去想’。如果非要去想,那可活不下去了——倒也不至于是这样,但心情肯定是好不了的。所以,就算示威游行的画面被硬摆到面前,他们也绝对‘不想明白’自己要做出什么改变。覆盖这个〈街〉的〈天盖〉,名字取得可真好。你想啊,不是都说‘臭桶加个盖,就当臭不在’嘛。”
“也会有人同情这个〈街〉里人们的苦难吧——不、就算〈上甲街〉里没有这样的人,应该也会有人将这些都告诉〈外便〉的人啊。”Yu Huen以如此断定的语气反驳。不过,她唯独把“就像那个女孩一样”这句话咽在嘴里。
然而,伊邪那美只是轻轻耸肩说:“呵,恐怕是没有呢。顶多就是那些将你们视为不可或缺的资源(Essential Resource)的人,也许会一时兴起对你们表示感谢或称赞。不过,多半没人会打算把你们的处境传达给〈外便〉。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不过首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有那个随时监视着连接〈外便〉网络的安保系统的存在呀。”
“……审查体系。”
“真亏你知道这么专业的词。没错,就是审查体系。对自身不利的信息在被传出〈外便〉之前就会被抹去。这不也是一种‘臭桶加盖’嘛。”伊邪那美两手一拍,接着又说:“不过,或许根本都不需要那种东西。毕竟对那边的人来说,最要紧的就是维持他们现在的生活。才没有人会不惜抛弃拥有的一切也要追求什么变革。毕竟,比起你们呼喊的什么人权,与他们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才重要得多。”
“怎么会……”
“很可悲吧。”男人以装模作样的口吻发出怜悯。像是为自己的话而陶醉,他点着头呼喊起来:“很过分吧,很空虚吧,很辛苦吧,很难受吧,很不甘吧,很愁闷吧,很痛吧——可是,这就是现实。所以,你一定会觉得——”
说到这里,伊邪那美将裹在手套里的双拳用力砸向桌面。
“绝对不能原谅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旁突然发出的这声大叫,把前来为茶壶加水的伙计(Fo Kai)吓得肩膀一抖。茶水洒到了桌上,周围的客人们也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就连Yu Huen也不禁瞪大双眼,而发声的当事人却毫不在意周围的反应,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用手巾仔擦起弄湿的桌面。
过了一会儿,等集中在两人身上的视线又各自转过头去,他才恢复原来的语调说:“所以,我们才会四处奔走,向〈下甲街〉的各位提供复仇的机会。”
虽然对方说自己不吸白粉,但Yu Huen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用了其他兴奋剂类的药物。她带着疑心观察对方一本正经折起手巾仔的动作。对方的这种喜怒无常说不定也是他自我表演的一环。虽然并不清楚,但比起这一点,男人刚才的那番话更令她在意。她嘴里咀嚼着那个词:“复仇……”
“没错。我们——啊、就是我和代替我前往〈上甲街〉的他,一起协力为那些希望‘交换身份’的〈下甲街〉居民提供帮助。当然,我们也不是来者不拒。”
还没轮到Yu Huen追问,伊邪那美便主动说明起“交换身份”的机制。他说,由〈冥婚〉连结在一起的上下二人,会各自在其无名指中埋设一个成对的〈冥婚戒指〉,而这对戒指具有相同的识别因子,在功能上没有任何差异。因为比起分别制造发送器与接收器,量产兼具两者功能的通用终端更节约资源。而这一点,对于遍布使用者体内的纳米机器群也一样。
“所有数据必定都会经过伺服器(Shi Fook Hei)。而哪一方作为‘因’,哪一方被强加对应的‘果’,则由〈冥婚戒指(Ming Fan Kai Chi)〉与伺服器的位置关系决定。极其单纯地从使用者位于伺服器的上方或下方来判断,也就是——”
“〈天盖〉。”
“答得好。”伊邪那美轻轻拍手。
男人的说明中夹杂着许多听不太懂的词汇,不过她大概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简单来说,只要对调〈上甲街〉与〈下甲街〉的〈冥婚对象〉彼此的位置,〈转瑕〉的方向也会逆转。毕竟,所有的瑕痕永远都是由上往下,从天上抛来地底。
不过,这和他说的复仇有什么关系呢——Yu Huen正要思索,随即摇头打消了这个疑问。真是个蠢问题,不用想也知道要怎么复仇:当然是对至今狠命折磨过自己身体的那个人,将这身瑕痕通通奉还。
Yu Huen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是说,我被你选中了。”
“没错,你有资格这么做。”伊邪那美似乎为对方自己得出答案而高兴,露出一脸满意的表情。
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对自己提出交换身份的事。其实,这和她当初在店里被对方搭讪时率先冒出的怀疑大同小异。也就是说,男人想的无非是——
这个浑身这么多瑕痕的女人,一定恨死她的〈冥婚对象〉了吧。
“原来如此啊。”她点点头。
伊邪那美似乎将她的反应视为同意,便接着往下说:“只要给我们两周时间,在那边的他就能找出你那位〈冥婚对象〉所在的位置,然后把她带到这边来。而你就交换到上面去。计划就这么简单。啊、也不用给钱,这只是我们的兴趣使然。不对、与其说我们,不如说其实他还更热衷一些——总之呢,我才不想做什么‘白人酋长’[1],根本不想当〈下甲街〉人们的领头羊。我所做的,只是到处分发前去复仇的入场券罢了。”
对方的口气,似乎认定了Yu Huen想要交换身份。
可是——他错了。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对Yu Huen来说比一切都更为重要的,是那个女孩的故事。
眼前的男人说〈上甲街〉的人才不想改变社会。也许他以为这么说可以煽动Yu Huen的复仇心。然而,这反而让Yu Huen心中与对方完全相反的想法变得更加坚定。
正因为是那样的〈街〉,是那样的社会,才更需要革命的斗士。不论其他人多么庸碌,只有那个女孩不一样。那个女孩为革命而战。为了纠正侵害社会的不义之举、矫正分裂世界的阶级差异,那个女孩从不屈服,永远昂首向前。
反过来,这个信念也决定了Yu Huen自己的故事:成为支持那个女孩战斗下去的助力。而在其中,没有给“复仇”之流的不解风情的想法介入的余地。
“我拒绝。”
“——啊!?”本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交换身份的具体计划的伊邪那美,突然发出癫狂般的大叫。他像是无法理解自己刚刚听到的话,瞪大眼睛问:“呃、你刚才、意思是,交换身份——你不想要?”
男人第一次露出忘记自我表演的真实表情,让Yu Huen有种扳回一城的感觉,终于愉快地出了口气。“嗯,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
“不过是因为我既不想复仇也不想交换身份。”Yu Huen的回答仅此而已。面对这种男人,她没必要讲述自己和那个女孩的故事。
“真搞不懂啊。你可以愤怒,可以憎恨——不、你就该是这样啊。”
她明确回答:“这不由你来决定。”
然后一时之间,男人像是不知该作何感想一般,脸上忙不停地变化出各种模样,最后终于落在了泄气、或者说接近于失望的表情上。“真遗憾啊。这个〈街〉里有的是比你遭遇更悲惨的人。但就算放在这些人当中,你看来也像是怀抱着什么东西,强烈到无人能比。”
“很遗憾。不好意思,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这就是你们说的缘分未到吗?”
Yu Huen点点头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纸币放上桌。这个金额应该足以支付她自己吃喝的费用。“我可不想欠男人什么。”
“那还真是好事一件。”伊邪那美仿佛已经兴致全无地挥挥手,然后拿起放在桌角的花束。“要不,你至少收下这个吧。不算什么礼物,就当成是找你的零钱好了。”
略犹豫了一会儿,Yu Huen还是收下了花束。虽然她对花没什么兴趣,不过这东西确实少见。如果带回去当小礼物,也许能让Mei Fan高兴点——啊、对了,Mei Fan!
Yu Huen慌忙看向店里挂墙的时钟。距离平常上完夜班后本该到家的时间,现在已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事到如今她才焦急起来,内心祈祷这时的Mei Fan没有勉强自己出门买东西,或是又突然发什么脾气。
当她急着要离席时,伊邪那美又竖起食指,希望最后再问一句。
“你既然说不想交换身份,为什么还要跟我来?”
“对啊,是为什么呢。”Yu Huen只是耸耸肩。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她转身丢下男人,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
“对了。”只穿着内衣的女人向他搭话。
他一到家,就一如往常地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一口喝光,然后单手拿着第二罐一屁股坐进沙发。男人回头看向站在沙发旁的女人,露出一脸不悦。第一点在于,他不喜欢女人找他的时机。在沙发上放松的他正打算细品第二罐啤酒,顺便抽根烟——她明明知道这对男人来说就是结束工作回到家的一套固定流程,竟然还毫无顾虑地过来插嘴,让男人感到火大。另一点在于,他知道当女人像这样主动搭话时,通常都只会说些无聊的东西。
这次果然——至少对于男人来说——也不例外。
“之前你说杀了‘做坏事’的客人……那、如果这边的人死了,〈冥婚对象〉会怎样啊?”
女人指的是之前把店里的女人卷进“跳楼游戏”的那个客人。“你傻吗。”男人嗤之以鼻。“之前不是说过了,那家伙还没完成下一次〈冥婚〉。〈冥婚关系〉没解除的话,那要怎么杀。”
然而,女人还在追问。
——那、如果完成了下一次〈冥婚〉,会怎样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砍掉无名指,然后就宰了他。
——到时候,〈冥婚对象〉会怎样呢?可以从〈冥婚〉中解放,恢复自由之身吗?
——那怎么可能。那些家伙只是资源。如果没有对象,那就活该报废。不是被〈冥婚管理局〉那帮人重新丢进〈入管〉,就是给随便处分掉呗。
这些话都太过理所当然,简直是一串无聊透顶的Q&A。就在男人开始不耐烦地心想到底要陪她闲扯到多久的时候,女人喃喃着说:
——那样的话,也太过分了。
然后又说:
——这不是侵害人权吗?
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人权,权利,平等。男人光是听到这些名词就想吐。这些东西,女人是从哪儿偷听来的?
不用想,一定是那个在〈下甲街〉搞的示威游行的现场直播。
男人一言不发地拿起茶几上的平板电脑,一边用手滑动画面,一边挥开旁边慌忙想来阻止的女人,整个人气得肩膀发抖。“说过多少遍不要看了,为什么就是不听!”
一听女人说“我没看”想抵赖,男人就从沙发上跳起来,拿平板电脑的边角狠狠地往她的脸上砸去。竟敢撒这种烂谎,凭你这连视频观看记录都不会删的蠢脑瓜,还有脸说什么侵害人权!?男人脑子里接连爆发出嘴巴都跟不上的谩骂。还受那种无聊的思想蛊惑!那些家伙就跟家畜一样,家畜哪会有什么人权?有才见鬼了!
女人被打得当场摔坐在地。接着她的下巴被往上踢了一脚,整个上半身像弓身般挺起。随后又挥来无情的拳头,跟着是大幅蹬踹的脚尖。
男人胸中暴力的快感和性欲的冲动交织在一起,逐渐高涨起来。男人把女人原地压在身下,粗暴地扯掉她的内衣,强硬地掰开她的膝盖,一眼便看见了她身上标记是“自己的女人”的证据——小 阴 唇上打着的许多相连的穿孔环正在闪闪发光。男人硬把自己的一部分塞进其中缺乏水分的中心部位。虽然感到彼此的粘膜在互相撕扯,但也只有一时,流出的血很快就被他当成润滑剂。男人一边前后摆动腰部,一边继续殴打女人的侧腹与胸口。接着,他用骨节突起的双手纵情勒紧女人纤细的脖子。女人转眼间涨红了脸,两只脚掌不停地拍打地面,而指甲还在挣扎着抓向男人勒住脖子的手,试图获得一丝喘息——她这拼命的样子,反而让男人更加兴奋。
这么值得虐待和玩弄的女人,可不多啊。男人又一次确信了这个想法。
——把你上面勒紧了,下面也跟着给我勒得挺紧嘛。这个变态女人,今后我还会好好疼爱你的。
(待续)
[1]白人酋长:原文【白人酋長/はくじんしゅうちょう】特指1954年美国电影《His Majesty O'Keefe》,其根据1952年的小说改编,小说原型则基于真实人物大卫·奥基夫 (David O'Keefe) 水手的生平。此人出生于爱尔兰,于 1871 年在太平洋加罗林群岛的雅浦岛遭遇海难,获救后组织当地人采用现代方法利用当地资源开展贸易,由此在当地积攒大量财富。在后世一些版本的故事中描述其为“食人群岛之王”,成为“数千名土著人民的统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