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9-11 14:53 编辑
九、踯躅(Azalea)
“那个、黛同学,我想问……”刚确认完计划,大达摩又不安地问我:“不是在怀疑你呀……可是、真的存在吗,那个可以治疗我们的地方?”
“那是当然!”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对她露出尤其灿烂的笑容。
一旁的织枝从刚才开始就用讶异的眼神看着我。不过,不会有任何问题,她绝对不会背叛我。在她的注视下,我抚摸起自己胸前的<花>。在从<花>那半开的花蕾中露出的肉色花瓣的正下方,闪烁着淡紫色光芒的夹扣将左右两边的丝巾系得紧紧的。这排成一串的廉价珠饰,正是Z的象征。
“对吧,织枝同学?”
就好像被抚摸的是自己的肌肤一样,她模样羞涩地回答:“的确如此呀,由香利同学。”
她的丝巾也被淡紫色的合成树脂(Plastic)系在一起。出自织枝之手的这对珠饰,可比曾经在铃羽手里见过的那一对要精致得多,上面还带有踯躅形状的珠编图案。
没错,我们结为Z了。
我们还没有互换手臂。为了毕业前的准备也为预防行动当天的意外状况,我们都还不能失去可以自如活动的手臂。更何况,我们的腿脚本就不便。
既然织枝都这么说,那就可以放心了吧——大达摩露出的一脸安心彷佛在这么说。这一晚,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好多次。虽然早就知道她生性胆小怕事,但总是没完没了地重复相同的话,也并不全是她的性格使然。现在的她,已经越来越难保持住短期记忆了。
不光是大达摩,虽然病情发展的程度各不相同,但其他同学也都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症状。当然,我和织枝也不例外。织枝变得无法读写,而我终于完全失去了睡眠。虽然大家现在遭遇的脑功能障碍还像马赛克一样,左一片右一块地各不相同,但迟早有一天,所有的症状都会在每个人身上显现。
也就是说,所剩的时间非常有限。新的症状越是增加,计划的成功率就越低。把准备所需的天数和<花尸>化的进度放上天平衡量之后,推断出的作为分水岭的日子是:
今天,今晚。
赞同这个计划的,是以大达摩为首的十个人。在大家都已入睡的寂静的夜半时分,谈话室桌上手烛的灯火朦胧照亮了围坐在一起的每个人的脸。加上我和织枝,一共十二人。
这些人,就是今年的毕业生。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提议逃离学校,恐怕都不会有人随声赞同。就算这个不起眼的小蛋仔在面前如何滔滔不绝,大家恐怕也不会乖乖听讲。不过,我的身边有织枝在。无论是谁,都会认真倾听她的话。
我们对班里的各个同学进行了慎重的筛选,然后再将毕业计划一一告知选出的每个人,询问她们参加的意愿。
在物色人选时,我们主要看重两点。第一点是,她能够部分理解《物语》中隐含的信息,很有可能赞同我们的计划。而另一点是,她不是会轻易泄露秘密的大嘴巴。织枝似乎在这番筛选中发掘出了个中乐趣,甚至把这种行为称之为“圣别(Consecration)”。
虽然非常遗憾,但我们后来发现,经“圣别”选出的其中一些女孩在确认对计划的意愿时,却并不符合前述的两个条件。是呀,真是非常之遗憾。不过,这也没有问题。<花尸>化加剧的二年级生发生的什么坠楼事故,在这所学校也是家常便饭,并没有什么稀奇。
真正对我来说算问题的,是唯独没有得到一个人的赞同:
铃羽。
不知是因为她不惜损毁自己的身体也要与蜂屋峰花交换手臂,还是因为她比周围的人都要早熟,现在的她比之前更频繁地被老师叫去,有时甚至长到连课都来不及上。在这种状态下,和她的接触本身就非常困难。
更成问题的是,她没能通过“圣别”。这也不难想象。更明确地说,她完全不符合前面列举的条件。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对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那么讨厌外面世界的铃羽,才不可能盼望什么毕业。更何况,本就对她心有不快的织枝,也对向铃羽坦白计划一事面露难色。
尽管如此,我还是趁她上课和被叫出去之间的空隙终于找到铃羽,把计划都告诉给她。我相信,她一定会来的。
因为我近乎傲慢地以为,她最后就算要抛弃蜂屋峰花也会与我同行。毕竟,她所缔结的Z之誓约终究也和我的一样,只不过是糊弄一时的东西。证据就是,她一直都把蜂屋峰花叫做“蜜蜂小姐”。面对心中所爱的对象,怎么可能用这么一个绰号来呼唤呢?
所以我相信,只要我发出邀请,她就一定会答应。
不对。其实,是我盼着她会答应。
可是,她没有向我点头。不知是因为和蜂屋峰花的Z之誓约,还是因为她坚信只要身处这所学校就不会被那东西袭击。无论我举出多少能想到的理由,她都不愿转过脸来。无论我对她讲出多少《物语》中隐含的信息,她都死死不肯点头。
为什么她这么执着于留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始终无法理解。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没完没了地等到她回心转意。一方面是因为大家的身躯已经濒临极限;而另一方面,更在于不能因为太过在意铃羽而损害织枝的好感。一旦织枝变心、告诉大家真相,毕业计划就全泡汤了。毕竟被 插上淡紫色的誓约之楔的人,可不只是织枝一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完全不用担心铃羽会把计划泄露给老师们。都不用织枝专门提醒“她说不定会走漏风声呀”,我也有这样的考虑。不过,她做不到——不是“不会做”,而是“做不到”。
她本来已经早熟的<花尸>化,也许是受到与高度腐烂的蜂屋峰花互换手臂的影响,如今进展得更加迅速。结果就是,她现在既说不了话,也写不了字。
所以,也不必像别的女孩那样处分掉。不用把她带到宿舍三楼的窗边再一推她的背,也不用把摔在地上却还在活动的脑髓连带着头盖骨也一脚踩碎,真让我由衷庆幸。
可是,如果呢——如果真的有这个必要,我下得了手吗?
我不知道。至少,我恐怕不会像对别的女孩那样毫不犹豫。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我差劲无比。就算已走到这个地步,我还是没有平等地看待每一个人。就算都是<花尸>,我还是会依据对自己的重要程度来为生命的价值排序。和为“圣别”乐在其中的织枝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为这些事烦恼的日子也到此为止了。现在,必须下定决心。
一旁的织枝轻咳了一声。然后,她低声催促:
“出发吧。”
她的这句话,是看透了仍残留在我心中的犹豫,还是只是对大家发出指令呢?从面相上看也分不出到底是哪一种,总之全场只有我还在为揣测织枝的真意而左思右想。大达摩她们已经默默起身,开始借着桌上的烛台将自己所拿的手烛一一点燃。我们每人都怀抱一盏火光,背着装有最低限度的行李的包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谈话室。
开始了。
真正的毕业典礼。
为了不让火光被人发现,我一边用手尽量盖住烛火,一边带头走在队伍最前方。自己这不便的脚步,现在也不怎么在意了。就这最近的一个月,大家的脚步通通都变得笨拙起来。现在无论是谁,步伐都是一样的难看。
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地小心走着,每一步都轻轻抬起腿,然后轻轻放下去。如果在这里被巡视的老师发现,那一切都是白费。花房老师告诉了我安全的时间和路线,但我也坚决不能放松警惕。
可就在我这样盘算的时候——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我,隐约发现在前方黑暗中伫立的人影。火光照不清楚,分辨不出是学生还是老师。该怎么办——我一时犹豫起来。该继续前进,还是马上折返?
犹豫再三,我还是判断当下只能继续前进。就算是老师,反正在被人看到这么晚还提着灯在外游荡的时候就已无话可说,掉头就走反而显得不自然。而反过来是学生的话,也有的是办法哄骗过去。无论如何,只有前进一途。
我一边在心里准备起应对各种状况的说辞,一边迈步向前。
然后,我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唉。
我叹了口气。
唉,真是个、可真是个,惹人厌的女孩。
为什么,非要在已决定要放下的这一天?为什么,非要在已决心要抛弃的这一晚?为什么,非要让这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出现在手烛的火光从黑暗中切分出的圆心中的人,是靠着墙伫立的铃羽。
她认出是我后,摇摇晃晃地从墙边挪开。她的脚步踉踉跄跄,慢慢在原地转了一圈后,又像跌倒了似的靠在墙上。然后,她用还能活动的右手一点点抬起来自蜂屋峰花的左手,两只手叠在胸前。她没有换上睡衣,穿的还是和白天一样的水手服,胸前却不见了那个和蜂屋峰花成对的用粉白彩珠做成的珠饰。
同时,她胸前的<花>几乎已经完全展开。吸取她体内的毒素成长至今的肉色花瓣,总觉得透着几分淫 靡,说不定曾经听到的那句“爱若蒂克”就是这朵花说的呢——我现在想的尽是这些无聊事。
那双和被火光照亮的花瓣同样润湿的眼眸,正凝望着我的眼睛。
对视了一会儿,我又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
铃羽固执地拒绝毕业,既不是为了蜂屋峰花,也不是恐惧外面的世界。她单纯只是想对我说:“选我吧。”
别看什么世界,看着我吧。
别看什么别人,只看我一个人。
对她来说,是否加入毕业,也只不过是这个命题的外在形式。学校也好世界也好,都无所谓。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忘了一点,那就是她从来都不会管什么道理或状况,总是上来就追求答案。这个女孩,就是有这么性急的啊。
那就是说,也不只是我这边在等着对方回心转意。明明都在向对方寻求同一个答案,结果竟连这一点都没有发现。
也许,她说要和蜂屋峰花结为Z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情形:我盼着她主动拒绝,她也盼着我主动阻拦。
面对默默地靠在墙边,只是等在那儿紧紧看向这边的她,我却径直走过她身旁。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她。我并不是在意织枝的目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基于我自己的意志。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心里的某个地方盼望着。盼望着她伸出那只手,向我努力够来。盼望着她抱住我的胳膊,从此一起走下去。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从身旁走过的时候,铃羽只是轻轻冒出一声“呜啊”。至于我,更是连一句“永别了”都没说。
就这样结束了。铃羽和我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我本以为是这样。
我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顺利溜出宿舍,已经在去往旧校舍的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花房老师说过,只要抵达旧校舍便可暂且安心。她说,与新校舍不同,被抛弃而任由腐朽的旧校舍早已丧失了警备功能。老师们都傲慢地认为,只要上好最低限度的锁,就没人会溜进去。他们更不可能料想到,竟有人想从那里逃去外面的世界。
要问为什么,那也很简单。因为这所学校所有的学生,都是少女,都是女人,都是病人,甚至还是尸体。他们打从一开始便认定这些人不会有这样的智慧。所以,即便他们都在关注学生到底有没有心,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就裹在那颗心中的东西——半腐的活尸在想些什么,根本不值一提。
就在我正这么想的时候,从背后的远处传来像要撕裂黑夜般的刺耳的警报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计划败露了,整个人吓得手足无措,结果却并不是这样。当我眼里只剩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绝望,被就在身后的织枝拉着袖子回头看去时,才发现在满是沉黑夜色的校园的那一头,学生宿舍的方向燃起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周围环绕着许多人影,在火光中来回闪动。
眼看着火焰越升越高,不久便猛烈地摇晃起来。那形似扭转的身姿,简直就像——
“大家请冷静。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想必还未发现我们身在此处。现在,还是先完成我们的未尽之事吧。”织枝规劝着乱作一团的大家。然后,像是要挡住我那简直已经看傻了的眼睛,她把脸凑到我面前小声说道:“请冷静下来,这反而是天赐良机。”
从那以后,就变成了织枝走在最前面为大家带路。被她拉着胳膊往前迈步的时候,我还恍惚地想着:果然,和这个女孩一起走路真是困难。
来到旧校舍,跨进和曾经那次来时一样的窗户后,警报声也渐渐远去。同时,大家都开始平静下来,连我自己也回复到了不可思议的冷静中。这也是<病>发展出的症状吗?刚这么想,我又慌忙摇头。不对,这份冷淡一定是我生来就有的。
到了图书室,就像花房老师事先说好的那样,观音门上的南京锁已被取下。我和织枝一起推开那道沉重的铁门。黑暗中,露出了通往幽深地下的楼梯口。往下走,就是学校为紧急状况所准备的隧道。如今在新校舍里建了新的隧道,这里便成了多余的摆设。
我回过头,依次打量在场每个人的脸。大家的脸上都夹杂着恐惧和期待。像是要鼓舞大家的勇气,织枝伸出手招呼着大家走进门中的楼梯。等到她们一个个都走下去后,最后面的她和我一起从楼梯这一侧关上了门。门一关,远方的警报声便再也听不见了。
我们脚步迟缓到让人心急,但又踏踏实实地一层层往下踩着楼梯。虽然心里急得恨不得直接冲下去,但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这样做实在太危险。本来运动能力就下降得厉害,而大家的身体也都脆弱得即使只是滑下台阶也很可能遭到毁坏。
迈着慢吞吞的步子终于踩完这仿佛永无尽头的台阶,等在前方的则是一条笔直的狭长隧道。我举高手烛,却看不到出口。我有些不安,担心这条隧道不是一条通途而是错综复杂的岔路。结果发现这只是杞人忧天。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在最前面的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走在最后的我和织枝追上来伸出手烛一看,发现前方是一道和图书室那里一样的铁门。我们俩从众人中间穿过,走到门前握住把手。我们一边祈祷没有上锁,一边同时转动把手。
伴随锈铁的嘎吱声响和微弱的阻力,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从中露出的微亮的光线洒进隧道。
是外面。
是墙的外面。
是学校的外面。
明明大家都已失去了嗅觉,但总感觉外面的空气和学校里完全不同。一踏出完全打开的大门,女孩中不知是谁突然发出了欢呼。站在一旁的织枝,则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但我还是觉得奇怪:太亮了。今天应该没有月亮,周围也看不到路灯之类的东西。尽管如此,四周也明亮得很,不用手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啊!”一个女孩叫了起来。她举起一只手,指向刚刚走出的隧道的上方。朝那里望去时,大家也纷纷发出叫声。隧道穿过的是遍布树木的山丘,在山丘之上、树木之巅,可以看到那堵白垩的高墙。
而在那堵墙内,燃起的是冲天的火焰。
整个学校,都在燃烧。
与曾经的那一晚不同,不论生者死者,都被火焰吞没其中。
“这莫非,就是那一位为妳送上的最后的礼物么?”织枝悄悄向我耳语。
也许是吧,我心想。我们的计划中至今也难以填补的不足,就是在逃出学校后如何躲过必然会派来的追捕。不过,像这样将一切付之一炬,也许就能最好地掩盖住我们失去行踪的事实。烧死的尸体要辨认身份有多难,我在来学校之前就已经体会够了。
可是,我摇头否认:一定不是这样的。那个女孩,可不会因为想到这种逻辑才干出这种事。事实恐怕要单纯得多。是啊,那个女孩一定只是想这样说:
看着我吧。
证据就是,当被织枝拉着手离开的时候,我眼里在那股火焰中奇妙摇曳的身姿,分明就是:
以单脚为轴,在原地翩然转了一圈。裙摆像花苞般恬然绽放,又倏然枯萎——
然后,再将双手叠在胸前——
我心里也明白,如今的她是做不出那种动作的。实际上,才在宿舍走廊看到的那个动作,只可谓惨不忍睹。最重要的是,在那猛烈翻腾的火焰之中,裙摆怎么可能会那样子舞动。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确实,看到了那个身影。
“这一别 多少年难再聚首[1]。”突然,不知是谁轻轻开口念道。然后,另一个声音接了下去:“这一时 伴着妳同上高楼。”是藤村的诗。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呼应起诗句。无论是已经口齿不清的女孩,还是声带已经腐烂的女孩,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唱起来。
遥望着远方在黑夜中烈烈升腾的火焰,我们一同唱和:
这一别 多少年难再聚首,这一时 伴着妳同上高楼
阿姐唷 可莫要为此伤悲,路迢迢 把行囊更添衣袖
都道是 人世间离别常有,都叹是 人自古最苦离愁
眼看那 故乡水长流不住,梦杳杳 恨这泪何时方休
一阵应和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手烛抛向空中。
我们,毕业了。
之后,我们又开始挪动脚步。隧道的尽头,宛如在黑底上刷出的一道白墨,是一条通向远方的笔直的道路。道路的两侧排满昏暗的树木,怎么找都看不到路灯。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抵达人类的住处,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挪动脚步。虽然身上有<花>,但现在既没有能为其调整功能的人员,也没有镇静剂和防腐剂,这具身躯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这么一想确实让人焦急,但仍然需要休息。不能太过勉强而毁掉大家无比重要的身体。为了我即将掀起的战争,可不能消耗我这些重要的兵力。
一直走到灰暗的天色变得明亮,我们才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息。有的靠在树干下,有的坐在草丛上,大家一起丢下背包围成了一圈,乍看就好像在郊游一样——如果能忽视少女们那近乎青绿色的皮肤的话。
休息期间,我决定兑现和织枝之间的约定:
交换手臂。
我们都从包中取出柴刀,准备砍下即将赠与对方之物。
“对了,由香利同学。有件事,我必须向妳坦白。”织枝突然向我开口。“其实,我并不是什么优渥人家的子女。我的双亲,全靠偏远村落里的酒摊维生。生我养我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穷苦人家。”
是我太过虚荣了呀——说着,她垂下了头。
我笑了。久违地,打从心底笑了个痛快。看她一脸严肃,还以为要说什么不得了的事。明明事到如今,根本没必要这么规矩地老实交代。
不过——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来到一个无人相识的环境后,便决心重新装点,营造出全新的自我。仔细想来,这也不言自明。那些富裕人家,怎么可能专程把女儿卖到这种地方。
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
不就和我一样吗?
不就和这个比任何人都憎恨这世界、盼望它毁灭,却从未表露过一丝一毫,一直掩藏着活到现在的我一样吗?
没错。我想看到被那东西蹂躏的这个世界。被带到学校后,这成了我唯一的遗憾。我想看到,根本无心了解我的痛苦的母亲,以及跟随那种母亲一起瞧不起我的妹妹,遭到那东西屠杀的样子。我想看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我想看被贯穿身体、被四分五裂的样子。我想看到每个人都在痛苦中煎熬着死去,我想看到这样的世界末日。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不用等到那东西动手,我自己已有了一样的力量。不,我得到的力量还更好。每个人都将成为由痛组成的肉块,却无法向他人传达痛苦、就在痛苦中死去——不、是活下去。我的力量,能缔造这样的地狱。
啊,反观花房老师,那才叫可怜呢。毕竟学校被烧毁后,她所谓的什么“保险”也全都一下子化为乌有。我忍不住心想,真是快哉。
我一边哄笑不停,一边将柴刀从织枝的肩头挥下。腐烂过半的血肉绵软得松松垮垮,无论肌肉还是筋腱都好切得很。黑乎乎的血带着粘性,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洒得到处都是。织枝虽然也挥起柴刀,或许是动作还带着犹豫,她还得再加两三刀才能砍断我的手臂。
然后,我们把对方的手臂缝上自己的肩膀。曾经讨厌到要命的缝纫课,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不过,光用针线缝上还是有些靠不住。于是,我们在从肩到肘的这一段上缠了好多圈绷带来加固。
我斜眼看了看正一脸陶醉地抚摸着刚接上的那只手臂的织枝,然后从包里拿出笔来。我们迟早会失去记忆。所以,我要提前写下来。为了无论多少次,都能唤醒我的这份意志:
「诅咒这世界 吞食这世界」
我用黑血代替墨水,在缠住手臂的绷带上写下这些字。总有一天,我会连字都认不出来。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一直反复默念。
正是为了这个愿望,我才抛弃了那个女孩,选择了这个世界。
无法再入睡的我,并不知道大家的身体需要多长的休息时间。不、说到底,就算再怎么休息,身体恐怕也得不到任何的恢复。听着疲惫不堪的少女们开始发出睡梦的鼻息,毫无睡意的我独自等候着大家醒来。
一边抚摸着胸口正中央一点点绽开瓣片的徒花,一边哼唱起熟悉的诗句:
怎能忘 妳那清澈的眼眸,怎能忘 妳那鲜烈的红唇
怎能忘 妳那翠丽的黑发,这一别 再何时与妳重温
怎能忘 妳那柔情的慰藉,怎能忘 妳那欢乐的歌声
怎能忘 妳那衷心的琴音,这一别 再何时与妳重温
引用出处 岛崎藤村《藤村诗集·若菜集》(新潮社、1968年)
(完)
(*)踯躅:日文原文写作【躑躅(アザレア)】,即杜鹃花(Azalea)。【踯躅】一说因此花之美丽吸引路人踯躅不前而得名,另一说因此花带有毒性、牧羊食用后步伐紊乱而得名;日文古来俗称其为【ツツジ】,在古典诗歌中就已出现其意象,是和樱花一道作为“年轻美丽的女性”的象征;英文名【Azalea】语源为拉丁语的【azaleos(干燥)】,因此类植物喜好干燥土壤又引申出“禁酒”的含义。常见的花语为【恋爱的喜悦、热情、节制】等。此外,上世纪以来,杜鹃花在国内更被赋予了强烈的革命色彩
[1]这一别:原诗为【とほきわかれにたへかねて/このたかどのにのぼるかな/かなしむなかれわがあねよ/たびのころもをとゝのへよ///わかれといへばむかしより/このひとのよのつねなるを/ながるゝみづをながむれば/ゆめはづかしきなみだかな】;对应本作最后段落的原诗为【きみがさやけきめのいろも/きみくれなゐのくちびるも/きみがみどりのくろかみも/またいつかみんこのわかれ///なれがやさしきなぐさめも/なれがたのしきうたごゑも/なれがこゝろのことのねも/またいつきかんこのわかれ】。以上诗句均出自岛崎藤村的《若菜集·高楼》。《高楼》原诗描写的是即将远嫁的姐姐临行前和妹妹登上高楼眺望故乡的河水,两人进行最后的告别的情景。诗中由姐妹两人每四句交替吟唱,故文中引用的前后两段均为【妹妹四句+姐姐四句】的结构。值得一提的是,1944年日本中央大学的学生在送别被征召入伍的同学时,截取《高楼》的以上两节段落的前十二句、替换其中姐妹之间的称呼后谱曲写成《惜別の歌》进行传唱,直至现在已成为该校校友间的代表性歌曲;本作中使用《高楼》原诗且完整引用了对应的十六句,可认为有意与《惜別の歌》作出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