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足一则斜线堂有纪2022年4月20日为《平滑世界和它的敌人》文库版所写解说
解说
小说家 斜线堂有纪
——被丢进相邻的两间房中的两个囚犯,通过咯噔咯噔地敲打墙壁,从而互相通信。这里的墙壁,既是分隔两人的阻碍,同时也是让两人得以通信的契机。
阅读伴名练小说的时候,我想起的是西蒙娜·韦伊(Simone Weil)的这句名言。
在我看来,科幻的一大魅力,即是让人去想象在日常生活中不曾意识到的某种“阻隔”。
相隔距离之远的宇宙尽头、相隔时间之远的时间穿越、邂逅相隔文化之远的种族的第一类接触……被阻隔唤起的,是人类的好奇与恐惧;或者说,是令人无从解脱的孤独。这一切都触动着读者的心,让故事产生引人入胜的吸力。
伴名练的作品能让人如此体会到科幻的王道,也许就是因为其描写出的“阻隔”之生动鲜活吧。这本《平滑世界和它的敌人》,体现得尤为显着。
例如,短篇《平滑世界和它的敌人》,描写的是世界线之间的阻隔。或者说,也许是与并不拥有包括主角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之物的真琴之间,存在的如同跨文化交流一般的阻隔。
《零零年代科幻史》描写的是科幻领域本身的虚构历史——与我们所知的历史之间产生的阻隔。《献给美亚羽的手枪》巧妙描写出的,则是与爱这一事物如影随形的阻隔(或者说,是无法互相理解的两人之间的阻隔)。
接下来的《神圣铁处女》,描写的是关于拯救的不同价值观之间的阻隔。《奇点时代》则是两个对立的国家之间——也是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的阻隔。而作为压轴之作的《快于光,慢于光》,描写的正是被时间流速的差异所阻隔的人们,他们各自的生活样态。
不过,这些阻隔绝不是断绝。在伴名练的作品里,交流反而诞生于以上阻隔之中。《平滑世界和它的敌人》中的阻隔,最终就在叶月像真琴那样跳出了平滑的世界、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结局中被消解。
用文中的台词来讲,真琴对叶月而言是“无法理解的存在,令人恐惧的对象,更是世界的敌人”。然而,这一阻隔在重大的转折之后,就变成了两人之间无可替代的联系。
按此思路来看,《零零年代科幻史》中的架空历史与我们熟知的历史,正通过“科幻”发生联系。《献给美亚羽的手枪》便是美亚羽和实继围绕着爱试图取得联系的故事。《神圣铁处女》则可以看作文中的姐妹面对阻隔,赌上性命来取得联系。而正是在《奇点时代》中感受到人工智能与人类的阻隔,和已经开始与我们的世界紧密相连的人工智能之间的联系,当下才更能让人心驰神往。《快于光,慢于光》中被时空分隔开来的天乃和速希,两人之间的阻隔本来就因才能上的差距越发明显;但反过来看,全篇也可视为两人通过战胜低速灾害而重新联系在一起的故事。这样看来,伴名练说不定也算是一位通过描写阻隔来刻画联系的作家。
我想,也许正是因为能体现出这种“联系”,才让伴名练的作品冲出科幻固有的受众群体,让广大读者也能乐在其中。完全不了解科幻这一类型/觉得科幻门槛很高的读者,也能很快进入伴名练笔下的科幻世界。我已将这本《平滑世界和它的敌人》推荐给了那些“现在想要试着接触科幻”的人。因为这是让那些虽然已充分体会过科幻的乐趣、也仍然对科幻不甚亲近的读者,同样能享受其中的故事——伴名练的作品,就具备着能让这句看似矛盾的话变为现实的力量。刨根问底理由的话,因为伴名练的作品——用时下流行语来讲——非常之emo(エモい)。
伴名练的作品,很emo。就算他创作的是硬核的科幻,书写的故事却到处洋溢着感情。为了与那个她共同生活而舍弃乘觉的女孩,试图通过被姐姐的慈爱杀死而在她的纯洁拯救中留下一抹污渍的妹妹,被新干线分隔开内外两界的人们,都是我们热衷的“感情”的体现者。在人与人之间转眼即逝的一瞬的闪耀,便会在我们的心中引发剧烈如灼烧般的悸动。
我在感情层面上最喜爱的,还是《神圣铁处女》这一篇。提到伴名作品中的书信体小说,便让我想起刊登于《SF Magazine》2019年2月号的杰作《彼岸花》。伴名练的书信体小说,可以说非常适合描写两者间强烈的感情。(说起来,“书信”也可以看成是某种“阻隔”和“联系”)
《神圣铁处女》中的鞠奈,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来说,如同一个福音。无论是谁,只要被她抱入怀中,心灵就会得到矫正。以此便能把混乱的世界引向幸福,鞠奈构筑的新世界就算不说前途光明,至少恐怕也是平稳安定。
而在其中,唯独妹妹琴枝被选为这个世界的异物。按照鞠奈的设想、作为旧世界水平仪的琴枝,得以免受以上奇迹,独立于彼岸之上。这出于的是——让她在这个被鞠奈完全涂改、某种意义上只有鞠奈存在的世界里,作为唯一的另一种生物留存至今——这样的爱。如同被墙壁分隔开来的囚犯一般,如果我们没有不同,我们之间便无法相爱。
琴枝最后留下的话只有一句“我仰慕您”,但其中却不知包含了多么浓重深沉的爱意。在坚实的科幻基础上加以抒情式的结局,对比凸显出其中细腻的感情。这就是伴名练的作品如此吸引着我们的原因。
以通俗易读又内涵丰富的文字所书写的阻隔的故事,会一直留在读者的心中,更会在阅读之时引发情感的波动。毕竟,伴名练描写的科幻的阻隔,正是让囚犯们借此得以互相连接的那堵墙。
我喜欢故事。因为可以品味咀嚼与自己不同的视角见解,在保留自我的同时体验他者的人生。某种意义上,我喜爱的是故事中的阻隔。不过,我也喜欢那种人与人之间有着强烈的感情交流的故事。我想看到无论爱也好恨也好,互相之间猛烈倾注不停激荡的故事。
对这样的我而言,被伴名练的作品深深吸引也是理所当然。阻隔带来的孤独,和因此而力求相连的感情,就是我理想中的故事。所以,每当我读起伴名练的作品,就总会自觉羞愧。
他的小说技巧上已让我羞愧难当,而其才能还在不断绽放、向着小说创作之外的领域发展而去,实在令我惊叹不已。伴名练所拥有的才能,正在开拓着科幻的领域。可以说,伴名练就如同来自科幻的使者。
伴名练创作有趣的科幻小说、作为“2010年代全世界最热爱科幻的作家”而广为人知,简直是对科幻这一领域的祝福。由他而引发的,便是“因为伴名练的作品有趣、所以要去读伴名练推荐的科幻作品”的社会潮流。
伴名练在《日本科幻的临界点》系列(早川文库JA)中,发挥着其作为编集者的非凡才能。围绕未收录进短篇集的杰作的合集,以及网罗对应作家各部作品、按作家分别编成的合集等,迎来的尽是让人不禁作想“这也只有伴名练做得到”的精彩集结。
毕竟大家都想知道,写出如此有趣的小说的人,本人看的到底是什么。或者大家可能都认为,想找到和伴名练的作品一样有趣的小说,去读伴名练推荐的作品就是最快的捷径。因自己喜欢的推理小说家推荐了阿加莎克里斯蒂、所以自己也跟着从头读起,这在推理小说的世界也很常见。
小说家如果觉得自己的作品并不有趣,便不会将作品公诸于世。因此,写出有趣小说的人给出的“杰作”的评价,有着相应的份量。
如前所述,伴名练正通过《日本科幻的临界点》系列,复活那些目前还没有广为人知的科幻杰作,力求让它们从此广为人知。
这也是伴名练跨越阻隔重建联系的一件功绩。伴名练所采录的小说都非常有趣,而一想到没有伴名练的话、这些杰作合集就没有可能相连到一处,又让我再次为他那强大的存在感而感激不已。
如此一想,伴名练作品中的“阻隔-联系”的线索,也许同样适用于伴名练这一存在本身。也许读者在阅读伴名练的作品后才终于确信,原来自己远比印象中更加喜欢科幻,原来自己如此地渴求科幻。现在,本短篇集已发行文库版,通过更加广泛的传播,也许能让更多人终于注意到,自己一直想看的、一直想写的,原来就是科幻啊。
到了那时,伴名练必将牵起又一难能可贵的“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