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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个翻]《说不出永别》空木春宵:消灭美丑霸权?DEI乌托邦百合科幻中篇小说【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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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3 09: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1-3 09:1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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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录于作者空木春宵第二部个人作品集《感傷ファンタスマゴリィ(感伤Fantasmagorie)》 点此日亚购买

……提起关于如何消除因容貌导致的不公平,恐怕科幻读者会想到特德·姜的短篇《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相对地,本文)并非消除个人对美的判断,而是人为地将容貌的基准限定在可塑的范围内。对于本文中经历极其多样的身体变异、已经无法形成单一的美貌基准的人类而言,如何尽可能无差别地判定“美”成为一大问题。人们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忽略对形体本身的美丑判断,而是仅对服装设计的优劣及其在多种意义上的适配度进行量化评分…这时出现了一个无视评分、无惧低分,穿着亲手制作的服装的少女。其正如现代的洛丽塔流行文化或谓之哥特洛丽塔,主张“自己的装束等同于自己的理念”。穿上不过是让自己觉得更“可爱”的装束,成为一种反抗。

——《感伤Fantasmagorie  解说》高原英理


  • 作者:空木 春宵

生于1984年静冈县,毕业于驹泽大学文学部文学科。2011年,以《繭の見る夢》获得第2届创元SF短篇佳作奖并以此正式出道(后收录于选集《原色の想像力< 2 >》)。所著《地獄を縫い取る》被收录于竹书房刊行、大森望主编《ベストSF2020(Best SF 2020)》。2021年发布个人首部作品集《感応グラン=ギニョル(感应GrandGuignol)》,2024年发布其第二部作品集《感傷ファンタスマゴリィ(感伤Fantasmagor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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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3 09:17 | 显示全部楼层

【1/5】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1-2 15:34 编辑

说不出永别
著:空木春宵
译:ecrhoastugkpet



绿・吉安在〈天羽槌〉[1]中看见自己头发中闪耀的一缕银白色,是在她用发蜡将头发抓得根根竖朝天再喷完定型喷雾后的事,实在是不巧。明明三天前才染过,却已经褪了色。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以前的她,根本不会在意一根白头发。不,她甚至还会感到骄傲。因为“符合年龄”也是计算评分的重要因素之一。无论是夹杂其中的白发,还是眼角随年龄加深的皱纹,都不可能引起负面评分。考虑到她五十二岁的年龄,反而是进行过度染发或促进表皮细胞生长因子受体的活性化手术,以此抗拒岁月催老的逆龄行为,才会导致评分下降。

尽管知道这一点,绿还是停不下每月两次的染发。她将脸凑近〈天羽槌〉灵巧地划动指尖,从茂密的亮橘色丛中挑出缺少色素的那一根轻轻一用力,头皮就不争气地轻易松开发根。留在指间的头发,已经没有了曾经的弹性。

同时,浮现在视野一角的数值微微减少。那个显示在覆盖眼球的薄膜上的〈AR纹纱〉内的数值,就是评分。

她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轻轻吹掉粘在指头上的发丝的残骸。接着,她用手一弹〈天羽槌〉光溜溜的表面,将显示模式从镜像模式切换成第三者模式(Gaze Mode)。由于模式切换得过于流畅,框体中映出的绿的身姿一眼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实际上,现在显示出的并不是她的镜像。那是〈天羽槌〉根据遍布她体内的纳米机器群持续监控的身体组成数据,即时描绘出的精致的仿身像

〔辘轳〕系血统浓厚的绿长着长长的脖子,身材高大。为了能将她的全身一比一地显示出来,〈天羽槌〉也有超过两米的高度。她将昨晚刚穿过的——更准确地说,是昨晚刚生成的——长外褂扔进上部的投入口后,这个如同巨大羊羹般的黑亮框体随之发出抖动。

然后,操作用控制台上以层叠的方式,在仿身像上展开无数缩略图。那是基于用户也就是绿的身体组成数据,以及已经穿戴在身的各种标记元素(Token)——比如淡黄的女装衬衫和同色的裙子,尖头高跟鞋还有项链和耳骨架(Ear Cuff)等等——所提出的建议,显示出各种有望提升评分的推荐品。

随着她一次次滑动画面、点击品类,显示在〈天羽槌〉上的仿身像所穿的衣物,一会儿从无领大衣变成长袍,一会儿从拉链夹克变成开襟毛衣。这就像在用自己的身体模型进行真人尺寸的换装游戏。但在把推荐的品类全都看过一遍后,绿终究还是和往常一样关闭了建议功能。

〈警告:使用自由选择模式时,生成物无法确保您提高评分〉

警告伴随刺耳的声响弹出。还没等它完全显示,绿的指尖就匆匆敲打起将要显示“确定”按钮的位置。当搜索菜单终于取代缩略图显示出来,她赶紧先解除默认设定为“女士”的筛选条件。接着她从密密麻麻的搜索标签中选择“外套”“大衣”,指定好款式和尺寸等各种参数。然后在新显示的符合条件的品类前举着手指犹豫了一会儿后,她点选了材质带有〔红衣〕系风格的双排扣风衣。虽然推荐色是灰色,但她毫不在意地摆弄着色相环,指定了鲜亮的海蓝色。她想,这是最适合久别重逢的颜色。

扩大、缩小、上下左右地旋转和位置调整。随着手指在〈天羽槌〉上的动作,穿着选订外套的仿身像也在自由活动。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过后,绿满意地点点头。在她又细又长还扭转了两圈的脖子上,因头部的动作现出复杂的阴影,随后又消失不见。

〈警告:您选择的生成物可能导致评分显著下降〉

一按下“重新生成”按钮,又显示出比刚才更强烈的带着声响的警报。简单来说就是“不适合”,但绿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按下“确定”。

完成购买品类数据的结账手续后,〈天羽槌〉开始震动。以框体为巢穴的大量蜘蛛型纳米机器立刻着手工作。它们的任务是分解、重编和纺织成形。也就是将抛入投入口的长外褂分解成由人造蛋白质构成的生物材料(Biomaterial),再以此为原料按照指定的品类数据重新生成标记元素。它们的工作极为精密,同时极为迅速。没等多久,框体侧面的排出口就敞开来,水平伸出一根杆子。杆子上挂的,正是和仿身像身上那件一模一样的风衣。

绿将符合自己所选的款式、颜色和材质的双排扣风衣套上身,转动起脖子。她那只〔辘轳〕系特色的脖子横向转着圈扭动,自然地上下伸缩。对天生右旋的她来说,就是脸往右转时伸长,往左转时缩短。风衣的衣领并未考虑到这点,因此会随着肌肉动作而摩擦皮肤,但她并不在意,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此外,她也很喜欢风衣上带有深度够用的口袋的这个设计。虽然视野一角的评分比刚才还下降得厉害,但她觉得这样就好,点点头将〈天羽槌〉切换成休眠模式。

当绿打理好穿着,将霓彩的托特包(Tote Bag)挂上肩正要走出家门时,她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她又回到客厅打开玻璃展示柜的门,从收藏品中拿起一个黑色的事物。

那是模仿无脊椎猫(Liquid Cat)的小胸针。

那个女孩应该会为此高兴吧。绿这么想着,将这只小黑猫塞进风衣口袋。这既不是什么需要特意包装的东西,自己和她也都不是那种会在意什么礼节或规矩的人。

几天前,绿收到了“想见见你”的联络。信件发到了绿个人默默运营的电商网站显示的主理人地址。

“好久不见,我想和阿姨见面聊聊。”

明明每次打开看内容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绿却已经反复打开看了好几次。

距离两人最后一次交谈快过去六年了。要说对见面没有丝毫不安,那才是骗人。毕竟自从那次突然的离别以来,两人之间一次也没取得过联络。

即便如此,每当想象重逢的场面,绿都满心雀跃。那个总是逞强猛灌合成鸡尾酒然后喝得烂醉的少女,现在应该也到了可以合法享用酒精的年纪。话虽如此,照那个女孩的个性,恐怕还是老样子会喝个乱七八糟的吧。这次见面,可要一起找个适度品酒的法子。还要聊聊近来常去的俱乐部。干脆,直接带她去就好了——想对她说的话多得数不清。但最让绿期待的,还是那个孩子看到现在的自己时会是什么反应。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绿这样胡思乱想着刚踏出家门,刺耳的警告声甚至不经由鼓膜,直接就在她脑中响起。显示在她视野中的评分变成了红色,跳动着强调自己的存在。

绿伸手在空中一挥,甩开了警告。

真是多管闲事——她自言自语。

(待续)


[1]天羽槌:即日本神话中的纺织之神,传说曾在天照大神躲入石窟时受高皇产灵神集合,负责编织文布。神名里的“羽”即为棉花、丝绸等组成的布帛,所谓的“文布”为全名“倭文布”的一类纺织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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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3 09:17 | 显示全部楼层

【2/5】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1-3 09:16 编辑


绿・吉安讨厌三种东西。不,光是想到这些就让她火大,简直可以说是她“不可容忍的东西”。

其一,是那些过度包装的加工食品。用生物材料制成的外包装里包个再生纸小盒子,盒里再装个碳酸钙包装袋,袋里再塞个单独的烤点心——这种货色看了就生气。倒不是因为她是环保主义者。她只是觉得为了区区一个烤点心居然要这么大费周折,麻烦得讨厌。没错,这根本就是一种浪费。

其二,是那些走路翘尾巴的昆犬。它们露出肛 门和生殖器,摆动覆盖着蓬松毛发的八条腿,爪子踩出嗒嗒嗒的声响跟在饲主身旁的模样,一看就让她坐立难安。就算不想看到它们,可麻烦在于,那些家伙总是没来由地那么兴高采烈,成天左摇右摆着翘臀,让人忍不住移去视线。就算明白对昆犬说这些也没用,绿也总是在心里嘟囔着能不能知耻一点。

最后,是那些明明评分低下,却还敢在局里昂首阔步的家伙。

而这些人,最让绿不可容忍。

“关于秋季以后的评分计算逻辑,往年均参照新品设计的增加率,将既有品类的数值全面下调。但本季新品设计的种类贫乏,个人认为,有必要针对具体用户进行更为细腻的调整。尤其对于年纪略长的——”环・宿傩说到这里时,绿注意到这一瞬间她向自己投来的顾虑的视线。的确,绿四十六岁的年龄也该算在“年纪略长”的范畴内了。不过,这样的顾虑毫无必要。绿凝视着自己的部下一边忙碌地操动着由一对主手和两对副手构成的六条手臂,一边指着在半空展开的各处资料进行汇报的样子,忍不住心想更该在意的可不是我这边。

从环胸口冒出的评分是:六十八。换成普通人临时外出的时候,这个数值还算及格。但考虑到本人所处的职场和肩负的职务,就实在匹配不上。事实就是,会议室里其他成员的评分全都超过九十。

用不着靠〈AR纹纱〉的分析模式比对各项参数,她低评分的理由一眼就能看出不少。首先,衬衫的袖子太长。考虑到六条手臂各自的长度,不缩短两公分的话,每次动手都吵得烦人。皮肤虽然天生带黑,但她个人更偏向蓝色,所以橙色系的粉底是错误选择。最要命的是失败的发型。难得具备纯种〔土蜘蛛〕[1]系特有的漆黑发色,却不留长,而剪成了短发波波头。

身为规定评分标准,以启发人们提升评分为职责的〈服饰局(Maison)〉的局员,却是这个样子……绿在心中叹气。再怎么准备好亮眼的资料、巧妙地运用副手来展示,还是欠缺说服力。不仅如此,还可能让身为上司的绿被其他要员揶揄为指导下属的能力不足。评分是显示本人社会信用值的天秤。它平等又公正,只要本人为之留心,怎样都有提升的可能——换言之,人人都能平等地修饰提升它。不修饰自己的评分,只能说是一种怠慢。

“特别是在〔红衣〕系之间——”

“可以了,坐下吧。”绿打断环的发言命令道。当对方发出困惑的“咦?”时,绿回以冰冷的目光重复:“我说可以了。”

“可是——”环自然会一时显露犹豫,但或许是被绿投向自己的锐利视线所震慑,最后她还是阖上展开的资料,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

会议室被寂静笼罩,其他成员都尴尬地低着头。

在众人面前受到羞辱——环或许是这样的感觉。不过,绿认为这也是必要的。毕竟,她的评分之低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反倒该说她自从入局以来,评分一次也没见高过。绿也指正过她很多次。既然口头说教说不通,多少给她一点教训也是没办法的事。

尴尬的沉默后,绿简单地进行总结,为本次发表画上句号。参加成员都一语不发地离开座位,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绿向没有收到命令却独自留下的环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打断你吗?”

她难为情地游移着视线,然后才说:“还是、因为评分吧?”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改?”

为应对不久后即将开展的局内竞比——决出下一期的评分计算逻辑的调整方针并负责掌控方案全局的团队、对各支团队而言是最重要的竞赛,绿为团队成员们安排了这次发表草案的机会。

她再次问道:“面对这么重要的场合,你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

面对竞比,要选出成员中最优秀的草案,以其为基础润饰后提交入场。带领团队的绿事先对所有成员这么传达过。也就是说,刚才的草案发表会相当于预选,对部下们而言是展现成绩的绝佳机会。而环却自己糟蹋了这个机会。

实际上,绿之所以打断她的发表,并不只是因为她评分太低而感到烦躁。她更想节省无谓的资源,留出时间分给其他工作。环的草案并非不值一提。正相反,在事先看过所有成员的提案时,胜负就大致有数了——她的方案就是如此优秀。即使如此,绿还是按照预定安排了发表会,因为她抱着一丝期待,说不定有人能在当天整理出更优秀的创意。

结果,这终究只是她单方面的期待。

“因为、我忙着准备资料……”环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以对上司的辩解而言,这是比沉默更糟糕的下下策。

——真是浪费。这是身为上司的绿最直接的感想。作为通过适应性测试被决定入局的人选,所有成员都具备优秀的资质。而在此之中,环比周围任何人还要强出一截。分析力、想象力、灵活性,每一项都无可挑剔。绿甚至认定等到自己晋升,要把现在部长的这个职位让给谁时,除了环以外就别无他选。

只不过,她有决定性的缺陷。

就是自觉。

——身为〈天照〉星系居民的自觉,身为〈服饰局〉成员的自觉。最重要的是,身为绿・吉安部下的自觉。

“忙,所以呢?”绿刻意追问。

连面对〈天羽槌〉的时间都没有?从入局直到今天的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其他人看起来就很闲?既然如此,你希望减少工作量?还是说——要退出团队?

对绿来说,这些都算不上质问,纯粹只是“确认”。如果真的因为工作过重而无法顾及其他方面,上司就有为其改善的义务。评分所代表的意义就是如此重大。正因为如此,她也坚信自己的质问正确无误。

但最后她没将这些话说出口,是因为对方就此陷入沉默。绿点点头,承认她的判断很明智。没错,这样对彼此都是最好的。要真的让环离开团队,绿才会伤脑筋。

没必要再多说什么。绿判断,只要告诉她一句话就够了。

“人首先被装束构成。”

本来对这么一个成年人而言,如今根本没必要说这句话。因为只要是生活在〈天照〉星系的人,从小都会被灌输这句话,并将它贯彻在生活之中。



“服装的优劣并不取决于定义模糊的‘品味’”,这正是评分制度的基础理念。重要的是基因(Gene)、场合(Scene)、根系(Roots)这三个要素,也可以称之为身体、状况和脉络。评分就是以这些为基准计算所得。

首先最直接的参照对象当然是身体。身高、体重、胸围和腰围自不用说,手臂数量、肌肉分布、腿长占比、头身比例,还有——对绿这种〔辘轳〕特征明显的人来说尤为重要的——脖子的粗细和扭转程度。从体毛浓密程度、有无眼鼻等质量性数值,再到头发、眼睛、皮肤等的色调和质感。身体各部位的信息,在一出生就注入体内的纳米机器的不断测量下,全都转换成各项数值。

第二重要的是场合。不只是身体实际所处的空间的样貌,还包括前往该处的目的、聚集在那里的人们的属性,更叠加了自身在其中的角色和立场等复杂要素。就算是简单的一句到餐厅用餐,根据店家提供的菜色和客群,适合的装束也各有不同。即使在多次光顾的同一家餐厅,和好友用餐与和工作客户聚餐,两者仍会被视为不同的场合。

而最需要敏感处理的要素,就是根系。围绕天光遍照群星的恒星〈天照〉公转的七颗行星中,人类居住的行星有三颗。最靠近〈天照〉的是两颗无法实现环境宜居化[2]的行星,接着分别是〔红衣〕〔辘轳〕和〔土蜘蛛〕。剩下的外围行星已不适合人类居住。从各行星留下的记录可知,人类移民均起源于一千两百年前左右,但各行星流传下来的星史充满相互矛盾的记录,一旦整合必定互生龃龉。虽然都推测在各行星移民的人类追根溯源均属同一文化圈,但事到如今已无从确认。可以确定的只有,行星间直到约三百年前还纷争不断,现在彼此则缔结了友好关系。

在纷争导致的漫长的断绝期间,栖息于各行星的人类适应气候和环境,获得了独特的身体特征。但在缔结星际协定、经济上也整合为统一市场的现在,跨越出身行星和人种的混血人群也逐渐增加。

然而——不,或许该说正因为如此,就和遗传的身体特征一样,个人背负的文化背景也受到同等的尊重——无论是投向他人的目光,还是对自身认同的内省。

为了尊重他人、尊重祖先。更重要的是,支持每个人对自我的尊重。

身体、状况、脉络,根据以上三要素计算的基准值与个人穿着的亲和度越高,评分就越高。而且,只要利用星府免费配发给各类家庭的〈天羽槌〉,任何人都能得知自己的最优解。把所谓品味的主观感觉,以及知识和经验等个人特质都排除后,任何人都能接触到最符合个人情况的最合适的服装搭配。虽然在推荐装束中出现未持有的品类时需要追加购买数据,但价格一律等同,而且非常便宜。

换言之,只要勤于面对〈天羽槌〉,遵从它提供的装束建议,无论是谁都能最大限度地活用自身个性,维持高评分。

〈服饰局〉正是掌管由评分和〈天羽槌〉构成的这一社会系统的公共机构。绿和环所在的,则是负责不断调整评分计算逻辑,在局中尤为重要的部门——衣着部。



环没有反驳上司的话。她垂下肩膀,现出一副相当沮丧的样子。她们〔土蜘蛛〕一旦把副手根部合拢得像球根一样垂下手来,就连整个背看起来都像缩成了一团。

“你听好,我对你期待可是很高的。”绿向她叮嘱。绿不是因为看不下去对方的模样,也不是想安慰对方,而是出于真心才这么说。至少,她自己是这么相信的。“所以,我是为了你好才会这么说,你明白吧?”

环似乎相当沮丧,垂着眼睛细细地答了一声“是”。

绿点点头,觉得这样就好。主动扮黑脸教育部下,也是上司的职责。

她像是在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般单手一挥,然后打开行程管理应用程序。显示出之后行程和关联时间段的各色长条都飘浮在半空中。

下一个行程是:“19:00~22:00 与幅木・宗谷理事聚餐@俱乐部Zathura[3]”。

绿以手抵额,仰起头发出难受的呻吟。脖子的伸缩带动着脑袋进行回转,让视野自个儿转了一圈。

一直没有离席、还在缩成一团的环,已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结果,她白等了整整两个小时。

绿独自坐在VIP区格外宽敞的沙发上耐心等待。她碰也没碰过桌上灌好气泡酒的玻璃杯。杯底冒出的气泡只是徒然弹起,便消散在空气中。

“原本预定搭乘的星际航行船停航,所以改期”——这封草率的信息传到她这里时,酒里的碳酸都漏光了。发件人是平常总在〔红衣〕分局臭摆架子的理事之一。由于对方难得来到本局所在的〔辘轳〕,绿特地调整行程相约聚餐。这是为了事先打点好在一个月后的竞比中担任评审的理事会——应该说,是为了事先防止对方突然闹些莫名其妙的脾气。所以恐怕会变成一场空洞无聊的接待。绿虽然不情愿但为团队着想而付出的这些盘算,这下全都变得毫无意义。真是浪费时间。

在竞比中,绿率领的第一衣着部和并立的第二衣着部,将向理事会成员进行汇报展示。绿已经下定决心,要以环的草案为中心构建方案来应对这个重要场合。虽然她确信从提案到竞比当天都由自己主导、各个成员只是听从安排,才能交出更优秀的方案,但既然自己这个上司已经“年纪略长”,那也差不多该给后进一些做出成绩的机会了。

两小时。有这个时间,就能对环的提案资料做出更详细的反馈,也能命令其他成员收集各种资料。当然,就算待在俱乐部的角落,只要在〈AR纹纱〉上展开各种应用程序,也完全可以开展工作。但这样的行为举止称不上与场合相符

年轻人们沉浸在巨大扬声器倾泻而下的音乐中,随着震动空气的节拍摇摆身体,埋头在短暂的享乐里纵情欢乐。这时就算是在离主舞池有些距离的VIP区,要打开工作应用程序一本正经地投身工作,也实在太过不解风情。

和“装束”一样,“行为举止”也应该遵循场合和脉络予以规范——这是绿一直以来的想法。就算不会直接影响评分,这也是不言自明的道理。比如说,如果不是在廉价的连锁店,而是在单纯为品味咖啡和现场氛围的咖啡厅里还要端出一副辛勤工作的样子,在她看来就是考虑不到周遭目光的愚蠢行为。这种人的评分顶天也上不了八十,只能成为“无法顾虑周遭目光的人更缺乏社会性”的证据。

正因为坚信如此,所以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干等理事抵达。到头来白白浪费的时间,还不只是被绑在廉价沙发上,被舞池传来的震动搔动脚底的这一会儿。把原本穿的衣服扔进局里配备的〈天羽槌〉重新生成适合在俱乐部聚餐的装束——低胸上点缀蕾丝边的黑色上衣和紧身裤——以及特地重新化妆的时间,全都浪费掉了。原因出在交通工具上,也不能怪对方。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至少可以早点联系她吧。

话虽如此,考虑到和对方的关系,她也不能直接向他发脾气。一句“好的”这么平淡无趣的回应,就是她在立场上能做的最大努力。

她怀揣闷烧的怒火起身离开VIP区。原本打算直接回家,她却在舞池一角的吧台前突然停下脚步。不来点带劲儿的,心情实在难以平复。

在吧台内忙碌不停的男人和环一样是〔土蜘蛛〕系,巧妙运用六条手臂将各种酒类注入各种啤酒杯玻璃杯中的技术固然高超,但态度却非常恶劣。他头发染成鲜红,裸露在外的上臂贴着即时纹身。这个样子如果在大白天走在外头,一定会让人皱眉,但他的评分高达九十一。也就是说,这种装束与俱乐部的吧台酒保最合适不过。

“三杯压缩合成蒸馏酒,双份[4]威士忌。”绿如此告知后,酒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也看不出是否听明白了。唉,就是这样才讨厌——她再次想道。她早知道这种地方的服务质量不可能高到哪里去,对此倒不在意。酒保的工作态度恶劣,估计也是适应性测试中考量的因素之一。让她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是理事特地指定这间店的品味。对方一把年纪还想装年轻的企图,被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身为〈服饰局〉的理事,却不遵守“符合年龄”这一美德。对她而言,这是最无法容忍的事。

酒保似乎以为她是帮同伴一起点的单,就用三对手臂同时将斟满酒的三只玻璃杯特地放在托盘上递给她。这反而让绿更为不悦。像是要证明自己不是帮人跑腿,她一付完钱就当场将三杯酒一饮而尽。见她接连把喝光的玻璃杯砰砰砰地叩在吧台上,酒保惊讶地张大了〔土蜘蛛〕特有的开裂的大嘴。

就在她带着稍微舒坦的心情推回托盘,转身背对吧台准备离开俱乐部时,奇妙的景象映入她的眼帘。身体形态和装束都五花八门的年轻人们都在不断变换的刺眼彩光中摩肩擦踵,宛如张着油膜的水面般摇曳不停,只有眼前那一处仿佛从水面挖出一个圆形,隔开了周围的所有人。

在圆的中心,是那东西

那个发亮着闪耀着摇曳着,宛如彩色水母般的东西。花了一点时间她才认出,那是随着音乐疯狂舞动的一名少女的身影。少女看起来心情极好,正将左右的手臂上下挥舞,脑袋前后摇摆。从她身上跳出的数值,让绿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评分:三。

这是绿从未亲眼见过的异常之低的评分。

“不敢相信。那个女孩,怎么回事啊?”

“你问我怎么回事也……”听见她脱口而出的低语,酒保只能如此回应。他似乎以为自己受到责备,话里带着些辩解的语气说:“最近她可常来了。你看,我们店也没有什么服装规定,没理由把她轰出去啊。”

真是不敢相信。绿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无论是露着低得吓人的评分在人前展现的少女,还是酒保那仿佛在说“真伤脑筋”的语气。毕竟,个位数的评分根本就不是什么服装规定的问题,这已经比露出肛 门的昆犬们还糟糕了啊。

看着少女不顾周围的目光还在继续起舞,绿一度平息的怒火再度熊熊燃烧。不过,她并不是在气少女,而是气周围的人为什么不劝告她,为什么不教导她。她为这些身为年长者的大人们没有尽到为青少年作出指引的责任,而燃起猛烈的怒火。

不知不觉间,绿已经朝舞池迈出脚步。她感觉自己噔噔噔的脚步声仿佛划破了周遭的音乐和喧嚣。绿拨开人群,笔直走向少女所在的地方。然后她从人群中跳出,终于逼近少女身后。然而,少女本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绿的存在,依旧专心地挥舞着手臂。在她剃短的后脑勺的发梢上,飞散出闪闪发光的水滴。

“我说、你呀。”

绿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把少女吓了一大跳,然后她才徐徐转过头来。

她的脸简直就像一张平面。

看不见鼻梁,只露出两只小小鼻孔的鼻子下面,一张小嘴张得圆圆的。下巴和脸颊都光溜溜得像是里面没长骨头,看不出一点轮廓。只有毫不凸显的眉弓下面微微凹陷的椭圆形的眼窝,才形成整张脸上唯一的一点点起伏。

这是典型的〔红衣〕系的面孔,但似乎也混了很高比例的〔土蜘蛛〕系的血统,她那双与眼窝相比显得极小的眼睛正直盯着绿。更重要的是,直到刚才还在挥舞的四条手臂,已经让少女所属的根系不言自明。

你到底这么回事——绿本想这样斥责她,但话还没传进对方耳朵里,就被头顶扬声器泼下的轰然巨响淹没。少女的嘴巴也在开合不停,但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开始不耐烦的绿拉过对方的袖子——令人惊讶的是,对方四条手臂都穿着长袖——径直横穿舞池。本来挤成一团的客人们就像分开的海面一样,为她俩让出了一条路。

“——什么啊,想怎样!”这是绿第一次听清少女的话。她拨起染成黑色和粉色随机交杂的刘海接着说:“到底想怎样啦?你、呃、这个……大姐姐?”

虽然被少女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绿马上振作起来说:“不用你在这种地方顾虑我。”

少女挤出“呜呜”的呻吟。“就算这么说,可光看外表也看不出你们辘轳首[5]的年龄啊。但上来就叫大妈的话,还是太不礼貌了吧?”

“我说你啊——”绿说到一半,叹了口气。虽然从少女的语气中感觉不到恶意,但正因如此,才更让绿傻眼。虽然不想对小孩子生气,但身为年长者,还是应该对她稍做训诫。“这种叫法是一种歧视,这样才更没礼貌。”

“咦,是这样吗?”少女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因为本来就很小,可能有些人都发现不了这点变化——眨着用画成三角形的眼线和鲜艳的粉色眼影妆点的眼皮,发出疑问:“为什么啊?”

“还问为什么,那是——”少女问来的语气太过天真无邪,害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于这种本就如此的事,根本无法再进一步分析说明。说到底,现在根本就没人知道“辘轳”这个词本来的意思了。只是从很久以前开始,“辘轳首”就被当成是对〔辘轳〕系的蔑称。“没有什么为什么。要是被人叫做‘野篦坊’,你也会觉得不舒服吧?”

少女上下眨了眨用睫毛膏涂成银色的睫毛。“呜——会吗?有不舒服吗?我倒不觉得会怎样吧。反正我也不听太懂。”

“就算对你来说是这样,但对世人来说就是那样。这就是所谓的常识。”

少女像是半懂不懂地听了一会儿,然后用力点点头。“噢、那就先这样吧,以后我就叫你阿姨啦。”

“啥?”绿完全搞不懂对方那个“那就”的连接词到底连接了什么和什么。

“比起叫大妈大婶的,还是这样听起来比较尊重人吧?”

当然,绿并不在意对方怎么称呼,“婶”也好“姨”也好都无所谓。只是,她觉得这么说出口好像有点蠢,自己之前的气势一下子就被削弱了。“唉,就这样吧。想怎么叫都随你。”

“呀,人还挺爽快嘛。”少女抖了个机灵。“所以,阿姨找人家有什么事吗?”

绿心说步调都被她一来二去搞得乱七八糟,再次向她发问:“你穿成这个样子,到底想干什么啊?”

“这个样子?”少女眯起眼睛,提起下巴。这是〔红衣〕系表示“意外”时特有的动作。她上下摆动起左右张开的手臂,带着多层皱褶一直盖到手腕的半透明的袖子便随之轻轻摇曳。“这个样子,怎么了吗?”

“还问怎么了,你心里有数吧。至少你该知道,穿这身跟个水母一样的衣服很没常识啊。”

“没常识……噢,是说评分呀。”

对方的口吻好像若无其事,反而让绿加重了语气。“没错。穿成这么异常的样子,亏你还敢出门呀。”

“哇,没常识之后又是异常啊。真是没话说。”少女用副手的指尖挠着剪得极短的后脑勺。“所以呢,那又怎样?我的评分低,给谁添麻烦了吗?”

绿缓缓摇了摇头。果然,这个女孩没搞明白——所谓装束,在为了自己之前,首先更是为了他人而存在。

所谓容貌,是比任何语言都更早让他人认知自己的第一信息。而装束更与肉体不同,随时都可以更换,是表明穿着者是什么人——在共同体中占有什么位置、拥有什么根系、具有什么想法的人——的交流工具。换句话说,就是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的外皮。正因为彼此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人类才能放下戒心与他人相接。

评分就是用来让以上过程更顺畅的指标。既然如此,极端低的评分,正是对他人的目光报以蔑视、放弃努力让他人理解自己的证据。

“你听好,人必须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什么人——不是别的任何人,而是自己所处的立场。而这个前提就是——”

“等下。”少女举起右主手打断绿的话。“我来猜猜阿姨你的下一句台词——‘人首先被装束构成’,对吧?”

见绿紧皱起眉头,少女反而扬起嘴角。尽管对方是缺乏感情表达方式的〔红衣〕系,还是能轻易看出那是一张洋洋得意的笑容。

虽然话被拦腰截断,但绿并不为对方的“预言”感到惊讶。毕竟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常用句。但她难以理解的是:“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穿成这个样子?”

少女立刻回答:“因为真是蠢死了。”

“咦?”这次真的让绿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知道’和‘服从’,根本就是两回事。”少女一改刚才的得意洋洋,双眼现出认真的神色。“真的是,蠢死了。如果说衣服就能构成人,为什么那个四角尖尖的机器每天都建议我穿不同的衣服?为什么每年都推荐我完全不同的穿搭?会这么两三下就变来变去的东西,怎么可能构成一个人嘛。”

的确,〈天羽槌〉推荐的装束每天都会改变。今天适合的装束,一隔天就会变成低评分。不过,这是因为身体每天都在成长,周围的环境每天都在变化,自己应尽的职责也会随之转变。在逐渐适应这些变化的漫长过程中,一个人的人格和社会性才会渐渐形成。

这些反驳和训诫的话不断在绿的脑海中涌现。然而,她并没有真的说出口——不,是她说不出口,因为对方的气势是那么惊人。

因为对方的声音中,蕴藏着某种真切的东西。




通过纳米机器持续测量、收集的身体组成数据,与服装和饰品等标记元素所具备的各种参数相叠加,再加上场合和根系等关联信息,经过复杂的计算逻辑评判得出“评分”——这一系统的确立,使得以装束构造的“美”成为一个相对的概念。

脖子细长且呈螺旋状扭转、手臂或眼睛的数量多于常人、脸上一片平坦——不光是这些种族间的差异,人本来就有的腿长有的腿短,有的脸大有的肚子大。评分不会对这些身体特征本身评判优劣。只有当用户穿上适合自己的剪裁、尺寸、时间地点场合(TPO)和文化上的根系的装束时,评分才会提升。无论是腿长占身高一半以上的人,或是坐高超过身高三分之二的人,只要各自穿上合适的下装,两者的评分就没有差别。

没错,抹去与生俱来的身体差异,为所有人提供个性化的尺度,将美的概念落实为相对的事物,正是评分系统最划时代的一点。

美的平等化。贯彻到底的身体自爱(Body-positive)。

后来,生物材料利用技术的发展迎上评分这一概念,两者结合的瞬间,使得评分背后的理念真正得以实现。菌丝体、蜘蛛丝、由多种细菌混合体生成的纤维素、经由微生物分解的有机体等能够重新利用的原料,以及将由这些原料构成的衣物解体后重新生成的装置——〈天羽槌〉在各类家庭的普及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买卖的也不再是衣物这种标记元素本身,而是能够以低价获得的设计数据之时,人类终于获得解放。

——从名为“时尚”的制造歧视的体系中解放。

在此之前的“时尚”,说到底只不过是将各种层面的“差距”变得显而易见的手段。首先,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人和无法决定穿什么的人之间的贫富差距。接着是美感、流行敏感度等抽象且暧昧的能力差距。最后更重要的是,因遗传而被先天决定的身体本身就存在差距。在这个歧视的构造中,所有人既是被害者,同时也都是加害者。即使本人并非出于恶意,但穿着自主选择的衣物显露在人前这件事本身,就等同于在维持这个构造。因为不穿衣服,就不可能和由他人组成的社会产生关联。

评分与〈天羽槌〉一举扫除的,是产生这种构造的根本原因,也就是“光靠个人意志无法改变”的种种。

时至今日,任何人都能以便宜的价格购买无数的设计数据,能够选择最适合实时测量的身体状态和当天行程的衣物和饰品。而且,评分会保证任何人都可以获得不受歧视的装束。

正因为如此,低评分这件事,没有借口可言。



这可算不上进步或改善。

绿瞥了一眼到岗的环,作出这样的判断。这个早上的评分是七十五。的确,只看数值的话,倒是比昨天高些。

但是,很难想象〈天羽槌〉推荐的装束只能提高到这个程度。星府提供给各类家庭的框体会显示出尽可能提高用户评分的装束。然而她还是停留在七十多分的低分段,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两个。一个是刻意无视推荐的装束,要不就是根本没用〈天羽槌〉。

“我说你——”本想找对方问话,声音却无法从绿的嘴里顺利挤出。因为她心里的那句话,还像带倒钩的针一样扎在那里。

“真是蠢死了”——这句话与其说是针对眼前的绿,听起来更像是对这个世界发出的嘲笑。少女的理论乱七八糟,绿本也能一句句驳倒她。至少,就算绿没有真的反驳,也不至于拖到第二天还这么挂怀。

绿之所以到现在都忘不了这句话,是因为少女口中的嘲笑以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方式,触及了绿内心深处的记忆。

“以后不要当着别人面穿成这样了。”当时的绿,光是这样劝诫她就够费力了。

“哦——好好好,知道啦。从明天开始,我就会穿正经的普通的合适的衣服啦。”少女随口抛下这句话,嘀咕了一声“怎么这么没劲”便走出舞池。

对着那个背影,绿像是看见了如今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另一个少女的面目。那不是别人——

“敢问进展如何了?”突然有人从背后搭话,将绿的意识从过去急速拉回现在。她回头一看,发现身材高瘦的宗次・谷田正露出谨慎的微笑俯视自己。与他面对面时,就连身材高挑的绿也得抬头看去。

为了不让领子盖住能认出〔辘轳〕系的螺旋状长脖子——甚至比绿的脖子还要多扭了一圈,他裹着利落的深蓝色单衣,腰带上缝着象征〔红衣〕血统的夜谭貉[6]的标志。披在他身上的短褂风外衣,有着宛如桔梗花冠般宽大的衣领,更加突出脖子的形状。无论尺寸还是色调与他根系的搭配都堪称完美,评分高达九十六。绿不禁希望环也能向他看齐。

“怎么,莫非打算来刺探敌情吗?”

绿冷淡地说。谷田苦笑着回答“没这回事”。连这种表情都带着一些清凉感,或许是因为他隐隐显现了自己〔红衣〕系的棱角浅淡的五官特征。

虽然刻意称呼为“敌人”,但绿对谷田并没有什么厌恶感。只不过,两人当下确实是竞争关系。毕竟此前一直为之准备的竞比,就是要与谷田率领的第二衣着部一争高下。

“谁知道呢。”绿虽然眯眼示疑,但其实她也明白,谷田不是那种会耍小手段的人。正直、清廉、有才干——谷田的这些优点,她也为之认同。虽然比自己年轻十岁,但绿对于他在局里与自己平起平坐一事也没有异议。

“我只是担心,您是否在为关照部下而棘手呢。“他用依然爽朗的声音说着,视线则朝向还在办公桌前彻查资料的环。“我想以全力与贵团队——不,是与您本人竞争。若是什么闲杂事务让您未能施展本领,也实在非我所愿呀。”

闲杂事务——就连这个说法也没有掺杂一丝的恶意。这一定是他的真心话。

“先不论评分,这个女孩很优秀。”绿如此回答,并没有特别袒护环的意思。不只是环,所有在修完义务教育课程并通过适应性测试而入局的人,都具备相应的资质。但反过来说,正因为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更证明了环远胜他人的优秀业务能力,完全是拜她本人的努力所赐。

“优秀。看来确实如此。”谷田点头。他缩了缩扭转的脖子,脸横向微微一转。“不过,‘先不论评分’的说辞很多时候可行不通,您应该早已清楚吧。不然,就让我来提醒她如何?就算不是直属上司,但我好歹也在更高的职位。”

“谢谢,不用了。”绿立刻拒绝。的确,让给其他部门来斥责或许更有效果,但绿还是把环视为自己重要的部下。交给旁人插嘴,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请尊重我们的汇报条线(Reporting-line)。”

“不好意思,是我多管闲事了。您不愧是位真诚待人的上司。”这句话听起来也不像挖苦讽刺。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会坦然说出这种话。

绿望着他走回自己办公桌的背影,心想话虽如此,实际上再这样下去,自己的团队在竞比中获胜的可能性恐怕微乎其微。原因不只在于环的评分。距离竞比之日只剩不到一个月,汇报资料的精度却还欠缺关键的一环。另一方面,第二衣着部在谷田的主导下,应该会准备得近乎完美。除非出现什么革新的创意,否则胜负已见分晓。而且,她对此也有自觉:原因在于自己的指导能力不足。

——要注意观察。

——要时刻着眼下一步。

这些话她平常对部下不知说过多少次。既然在掌管评分的〈服饰局〉工作,把握现状和拥有先见之明就是最重要的能力。

但她扪心自问,当部下实际踏出那一步之后,自己能为她指出接下来的道路吗?

“真是蠢死了。”

不知为何,那个少女说过的话,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待续)


[1]宿傩和土蜘蛛:宿傩全称为两面宿傩,是日本传说中出现在飞驒地区的有前后两张脸、四手四足的异人鬼神;土蜘蛛,原用于代指上古时代日本不愿意归顺大和王权或天皇的地方土豪,后逐渐用以形容传说中巨大蜘蛛形象的妖怪。宿傩和土蜘蛛等形象,后被用于对不服从王权的边缘势力的蔑称。
[2]环境宜居化:即【Terraforming】,一般称为外星环境地球化或简称地球化,是设想中人为改变天体表面环境,使其气候、温度、生态类似地球环境的行星工程。这一概念最早在W.奥拉夫·斯塔普雷顿于1930年所著的科幻小说《Last and First Men/最后与最初的人》中即有体现。
[3]Zathura:与儿童幻想畅销小说及其改编电影《勇敢者的游戏:太空飞行棋》(Zathura: A Space Adventure)同名,故事讲述本来不合的两兄弟偶然发现了太空飞行棋游戏Zathura,并在这场涉足外太空的真实冒险中历经考验重获友爱。
[4]双份:双份(和单份)为酒吧使用术语,指威士忌的倒入量。单份即Single,通常指30毫升威士忌,倒入标准杯时约达一指高度;双份即Double,即60毫升威士忌,约达两指高度。
[5]辘轳首:又称飞头蛮,为日本传说中的一种长颈妖怪,特征是脖子可以伸缩自如。辘轳即井边打水时控制汲水吊桶的器具,与此类妖怪特征相似而被用以借指。
[6]野篦坊、红衣和夜谭貉:野篦坊本义形容一整面都没有凹凸变化的样子,指日本传说中外形像人但脸上无眼口鼻的妖怪,多为貉、狐、狸等动物为了吓人而变化之物。中国清代志怪小说《夜谭随录》中一则《红衣妇人》即有男子夜里发现红衣妇人埋头蹲坐在地,靠近时见她转头却发现“别无眉目口鼻,但见白面模糊,如豆腐然”而被吓死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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