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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一一六二年的lovin’life》斜线堂有纪:改变历史百合科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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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18 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2-12-28 21:32 编辑

谭友本选集其他译文:《第两万零一周目的让娜》伴名练


本选集简介如下:
历史可以改变——如果通过故事的话。本珠玑荟萃的科幻选集,将带你进入五彩缤纷的“if”的世界。

★收录作品★
石川宗生《うたう蜘蛛(歌唱的蜘蛛)》
意大利正蔓延着跳舞跳到死的怪病。
出现在抱头苦恼的总督面前的,是叫嚣着“来收拾这场流行病吧”的炼金术师。这个自称特奥夫拉图斯·冯·霍恩海姆的男人所展示的,是一种奇想天开的治疗法。

宫内悠介《パニック――一九六五年のSNS》
1965年的日本,存在一种名叫“Piger”的SNS。
作家·开高健因对越南战争进行取材而一时下落不明。回国后,等待他的是“责任自负”的谴责风暴。揭开世界首例“炎上”事件的谜团后,前方等待的真相会是?

斜线堂有纪《一一六二年のlovin' life》
和歌须被“吟译”的平安时代。
在虽然不会“吟语”、却能创作一流和歌的歌人·式子内亲王的面前出现了一位女官,从此世界为之一变。

小川一水《大江户石廓突破仕留》
南北跨四里,长达百尺,厚达两间。在江户,横卧着巨大的石墙“大廓”。
这堵石墙究竟在保护江户免于“何物”呢——?明历三年一月。大火燃烧的那天的真相,就此解开。

伴名练《二〇〇〇一周目のジャンヌ》
1431年5月30日,法国的英雄圣女贞德就在此时被处以火刑——本应如此。
但一睁眼,时间却回到了处刑当天的早晨。为她带来的“奇迹”,其真相和代价会是?

  • 斜线堂有纪

生于1993年。2016年,凭借《キネマ探侦カレイドミステリー》获得第23届电击小说大奖MediaWorks文库奖,并以此出道。另着有《私が大好きな小説家を杀すまで/杀死小说家》《楽园とは探侦の不在なり/乐园是侦探不在的地方》等多部作品。

斜线堂有纪其他百合小说:《回树》:冷色 × 悬疑 × 爱情解剖百合科幻短篇


注:和歌是日本的一种诗歌形式,本文特指其中五句三十一音节的短歌。本文涉及的和歌翻译,均为赛博盲人译者使用无限只猴子在无限个打字机上在无限久的时间中随机敲打而成。在此期间,没有实存的猴子或打字机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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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18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2-12-20 16:17 编辑

一一六二年的Lovin’Life
着:斜线堂有纪
译:erosuke


“…Love is cherry blossoms. Oh my life cannot be scattered.——So many years…”

位于紫野的斋院御所——在那雅致的中庭里,一个女人正愉悦地吟咏和歌。盛开的樱花纷纷飘落,男人伸手拈花而笑。

那个女人记得是——掌管某个庄园的贵族之女。从她身着的衣裳并无几分华贵看来,多半也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竟在此受人吹捧——仅仅因为她能流利地吟咏和歌。说实话,歌的水平并不见得多么高妙。不过,面对抛出的歌题能立刻以歌作答,说明其也具备相当程度的能力。

式子默默地盯着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场歌会怎么还不结束。

“式子殿下。如您乐意,式子殿下也来吟咏一首如何?”

这时,一位女官对式子说道。话音刚落,吟咏和歌的女人也扬起了嘴角,朝式子笑道。

“既是式子内亲王,本是父上为天皇大人、母上为藤原成子大人,深知个中情绪的尊贵之人,想必自会吟咏出如成子大人般的美妙和歌吧。”

说出这样的话,本来是不被允许之举。式子是此中血统最为尊贵的皇女,但在御所——尤其是在歌会当中,式子只能忍受这般屈辱。

因为,式子无法吟咏和歌。

“……我这会身体不太好,没什么心情吟咏和歌啊。”

听式子这么一说,女官们便都掩口欢笑起来。这样的对话,式子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来到御所已一年有余,这样的对话却总像礼仪一般反复上演。

“那还真是失礼了。您身体抱恙还特地前来赏花,我们个个都感激不尽呢。就让我们满怀期待,等来式子殿下吟咏的那天吧。”

“如您确实身体虚弱,或去试试巫术玄法如何?不然面对如此樱景却始终无歌以对,那也实在太过不幸了呢。”

周围又回响起轻浅的笑声。那棵美丽的樱树,花瓣如淡雪般飘落而下,仿佛也在嘲笑这位无法吟咏和歌的万叶之御局。



身为后白河天皇的第三皇女,藤原成子的女儿,且以贺茂神社斋王的身份在紫野的御所度过十年的式子内亲王,被普遍认为是一名极为优秀的歌人。

然而,被后世公认为女性歌人代表的式子,在来到御所的前两年间,却未曾吟咏过一首和歌。不曾像样地参加歌会的式子,就算出现在场,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周围的人发表和歌。

这样的式子能以天才歌人而驰名天下,一切都缘于她与一位女官的邂逅。自赏花席的那场歌会上饱尝屈辱的半年后——在那个樱花的气息早已消逝的秋天,式子遇到了那个改变她命运的女人。



“我名叫阿帅,很荣幸能来照顾式子殿下。能在紫野的斋院御所服侍殿下,我从心底里感到自豪。哎呀呀,这里还真是名不虚传的好地方啊。而且,式子殿下也比传言所说要美上好几倍,感觉就好比中庭里那备受赞誉的樱花一样。”

对方突然的一番滔滔不绝,让式子不由得细细端详起这女官的面庞。

“就是说,换你来侍奉我?”

“是的。接任阿葛的我,定会为您竭尽全力。”

最近,照顾式子两年的女官因病不支,于是不得不重新安排新的女官。

然而,接任人选却迟迟未定,因为被列为候选的都是明显瞧不起式子、和她水火不容的那些女官。几乎没有女官愿意主动来侍奉式子,御所的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但是,如果无人来侍奉身为斋王的式子,那也确实说不过去。

在此情况下,突然被推举出的候选人,便是眼前这位阿帅。

阿帅是某位受领官的四女,因其才智过人、聪慧机灵而来到斋院御所。她的教养不在贵族子女之下,智识上更无人能出其右——据说如此,可让式子一眼看去,只觉得阿帅不过是个粗野的乡下丫头。

阿帅的双眼眼角上翘,一身在御所几乎见不到的黝黑肤色,还不自然地抹上了白粉,头发也剪得短到令人只觉异常,怀疑她会不会连夜出家为尼。

而相对地,她的脸庞却像女童般可爱,这反而更加令人惋惜。如果她打扮得再有点女人味的话,说不定就会被哪里的达官贵人一眼相中吧。这么一想,便觉得阿帅这般近乎弃正道于不顾的举止,也并非不能理解。

“原来如此,是认为只有你这样的女官才适合我呀……”

式子小声嘟囔,没让阿帅听到。阿帅正忙不迭地对着周遭左看右瞧,然后满足地继续笑道。

“话说回来,相传紫野的御所可是文采风流之地,相比宫廷也不逊色吧?可是,式子殿下却完全不曾吟咏和歌。明明参加了歌会却一首和歌也未吟咏,这可是闻所未闻呀。”

还刚见面没多久,怎么就又提起这回事了呢,式子暗暗想道。多半是身边的女官们想以此取乐,便特意告诉阿帅的吧。

“我讨厌和歌,所以不愿吟咏。以身体不适为由,两年都没咏过一首呢。”

“啊呀。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被称为万叶之御局呢?明明都不吟咏和歌。”

“就是因为不咏啊,以此来嘲笑我罢了。”

万叶之御局——精通《万叶集》的大师。这是讥讽拥有天皇血统出身高贵却吟咏不出和歌的式子而取的绰号。第一次听到这个绰号的时候,式子气到五脏六腑都要沸腾起来。然而,她连这股怒气都无从表达。明明可以磨砚挥毫在书桌上肆意发泄,而面对眼前蔑视自己的她们、却连还一句嘴都做不到。式子只觉得愧恨不已。

“可不只是万叶之御局呢。甚至还有人说我是不动之石女等等,真的是,无聊透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式子殿下原来很被女官们嫌弃的呀。”

“你这是什么口气!就算我再怎么受人欺侮,只要我一发话,马上就能把你逐出御所的啊。”

“嗯,的确如此。但式子殿下不会如此。先不说以后如何,至少此时此刻能侍奉式子殿下的女官,也只有阿帅一个了嘛。”

阿帅完全没有一点敬畏式子的模样,反而发出咕咕的古怪笑声。这还真是个从头到脚都无礼至极的女人。不过,她却不像别的女官那样令人不快。阿帅虽然对式子说话毫无敬畏,但似乎并没有瞧不起她吧。

“没必要去在意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呀。我就和式子殿下一样、不对,是比您还要受人嫌弃呢。刚见到我时式子殿下的脸上,露出的是对我的惊讶之余、转而开始自嘲般的卑微之色,甚至令我倍感亲切。如您所见,在下阿帅一旦张口便唠叨个没完,饭不停口嘴不休,此外还是个重度的吟语狂。一提I就是my、一说me就是mine的,实在是个自我意识极强的女人。既然都是这御所里的异类同胞,那就让我们作为birds of a feather,一起好好相处吧?”

“怎么突然又提什么鸟的羽毛?”

“这是我把‘一丘之貉’翻成的吟语,还挺新颖的吧。如果把成语翻译成吟语收录到词典里,说不定就能催生出新的和歌呢。”

看着两眼放光说个不停的阿帅,式子越发厌烦起来。又提什么和歌。这个御所里的人——不、该说是这世上的这帮闲人们,都认为和歌不只是一种消遣,而坚信它和吃饭睡觉一样重要。

到后来,他们甚至认定和歌与生儿育女关系紧密,更为“男男女女借助和歌谈情说爱、以此缔结山盟海誓”的说法而心醉神迷。从此,让这区区二十个字就能道尽一个人的全部,就能决定情愿为谁去怀胎十月。

无聊透顶,式子打从心底这么想。式子还未成婚——因为身为斋王,必须保持清净之身——不过,即便卸下斋王之任后,她甚至也想以此为由终身不婚。这世上所谓的情情爱爱,真是无聊。所谓和歌,不过是发出叫声在努力求偶罢了,和野兽也没什么两样。

都认为和歌高尚无比的这一点,正最令人讨厌。

“可真是遗憾呀。本来听说能侍奉人称万叶之御局的皇女,想必是位才女殿下,我还一直都很期待的。”

“你就尽管遗憾去吧。反正真正的万叶之御局,身边也轮不到以你这样的女官为伴。”

“确实如您所说。不过我也想过,有没有可能正因为式子殿下是真正的万叶之御局、我才会被选来当女官的呀?可现在一看,想不到您竟然是位完全不吟咏的人啊!不过时至今日,找人代作和歌也不稀奇啦,只要式子殿下够宽宏大量,就没问题的。”

说到这里,式子完全沉默了,转身背对着她。式子心想,再对阿帅说什么也是浪费时间。越和阿帅说下去,越觉得自己可怜可悲。看着式子的样子,阿帅终于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

“……那个、如您有什么事务、请随时告诉我。首先,像是整理下书桌之类……”

式子背对着阿帅,所以她迟了一拍才发现阿帅正在书桌上翻找。

“——阿帅?”

式子回过头来时,阿帅手里拿着一张笺纸。在这瞬间,式子唰地一下面色铁青。

‘恍如樱华开,云天薄霭霭。掩入春霞里,何似人间来’[1]……”

被看到了。全都被看到了。明明自己的脸霎时通红,五脏六腑却感觉一下子冰冷无比。毕竟那张纸算不上高级,所以上面所写的字透过纸背也倒映入式子的眼里。阿帅正念出的这些,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式子最大的弱点。

阿帅缓缓地看向式子。过了一会儿,阿帅开口道。

“式子殿下,您……其实并非不会吟咏和歌对吧?相反地,您的和歌原来如此美妙。尽管又被叫成什么石女、什么万叶之御局,可您竟是这么地……”

阿帅看来在发自心底地感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里甚至涌出了泪水。远方的鸟鸣声回荡在两人的沉默之间,许久阿帅才接着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歌会上吟咏这首和歌呢?”

“……歌会?”

“这首和歌,吟咏的是中庭赏花的事吧?说的是那棵仿佛能长存到千年之后的美丽的樱树。盛开之时,场面一定很是壮观吧?一定是看了那场樱花,才吟咏而出的吧?”

正如阿帅所说。

那一天,眼看着贵族的子女们和御所的女官们欢快对歌,式子也在心里默默吟咏。虽然嘴上宣称身体不适,却还是把脑海中浮现的词句珍重记下,一回房后便誊写在笺纸上。而连这些都被阿帅一眼看穿,式子甚至感到有些害怕。

“……是啊。我喜欢和歌,同时、也最讨厌和歌。把心中浮现的所思所想都塞进有限的词句之中——仅仅是出于对这种行为的狂热,就这什么吟语、那什么歌会的,把它变成了交际的工具,实在肤浅得令人讨厌啊。”

憋了好一会儿,阿帅圆睁着双眼说道。

“……也就是说,您不擅长吟语的意思咯?”

“是怎样得出这话来的啊?”

“明明能吟咏出这么美妙的和歌,在大家面前却不露声色。那我觉得,这莫非就是因为您不会吟译吧?毕竟,在歌会上吟咏和歌就必须吟译才行嘛。”

阿帅自顾自地得出结论,还用力地点了点头。

阿帅说的正中要害。

式子不会吟语。

式子从小就被母亲成子教授和歌。打从幼时起,式子就开始展现出自己的才华,写出了许多让周围的大人都感到惊讶的和歌。

然而,像这样的和歌,仍不足以在人前展示。吟咏和歌,就不能用平时使用的语言,而要用吟咏专属的语言——吟语

所谓吟语,是遵循与大和语言完全不同的发音和规则所形成的语言。其使用日语中没有的奇特形状的文字,按照体现风雅的语序构成语句。

“和歌乃一门艺术,必须使用与口语不同的另一种语言。未经吟译的和歌,不过是路边野花罢了。”

编撰《万叶集》的大伴家持说过此话,在自己编选的歌集中也只收录已经吟译的和歌。据说从那以后,吟译和歌就被人们普遍接受。优秀的和歌均被吟译,以此重新检验其价值所在。

从此以后,每当吟咏和歌时,吟咏之人也理所当然地要亲自加上吟译。这成为了一位够格的歌人理所应当之举。而年幼的式子全然不知吟语吟译等等,只是随心所欲地吟咏而出。回想那时候,真的很幸福。只需随意采撷的路边野花,才是式子所爱的和歌。

“竟敢放肆。这御所里有的是吟语词典,也有专门的检词人。只要想学,有的是可学的环境。而且,我也不是一点都不会吟语啊。”

“那么,能请您吟译一下刚才的和歌吗?”

阿帅直视着式子发出请愿,式子“咕”地一声,一时语塞。

“…The time when cherry blossoms came out…Cloudy day…”

拼命挤出来的吟译,就算式子自己也实在看不过眼。而且,吟译的后半都还没能挤出来。

她并不是完全不会吟语,还是多少学习了一些。但是,一想到要翻译自己的和歌,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吟语。拿出的吟译总是觉得格格不入,仿佛自己亲手破坏了和歌本身的美感一般。

所以才会讨厌吟语。谁会乐意亲手糟蹋自己摘来的美丽花朵呢?正因为深爱和歌,式子才决不想做那样的事。

“……你想笑就笑好了。反正,我的吟语也就这样啦。就算写出了和歌,无法吟译的话终究不会被认可。你肯定也——”

“The very moment

when the cherry blossoms bloomed

the sky clouds over.

Now springtime hangs in the air

making the whole world hazy.”

阿帅一口气全部说完。接着,她用和刚才截然不同的音色问道。

“式子殿下,敢问我的吟译如何呢?”

“呃、吟译……?”

“‘恍如樱华开,云天薄霭霭。掩入春霞里,何似人间来’。我吟译了式子殿下的这首和歌,敢问何如?”

面对咄咄逼人的阿帅,式子几乎要被其气势压倒,只得说道。

“还好吧……我感觉,不过我不太精通吟语,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译得特别好。不对……译得很好啊。比我的,不、比这个御所里所有人的吟译,我觉得都要好得多……”

一字一句地回味起阿帅的吟译,才突然感受到其中的美妙之处。确实,moment比time更符合式子的心境。樱花绽放之时,就是在这“一瞬之间”。

一瞬,式子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是和阿帅一起在赏花席上看的樱花。她想,若非如此,阿帅怎么会写出如此美妙的吟译。

“的确如式子殿下所言,您看来并非全然不通吟语。您的吟译水平`反而远在那些女官之上。即便如此,式子殿下在自己的吟语面前还是感到羞愧——其实道理非常简单。正是因为您的和歌太过美妙,所以吟译无法匹敌。在下阿帅,深表理解。

“就算看穿我的想法,又能怎样?如果动动这嘴皮就让自己的花受尽摧折,那我情愿就一直当个石女。”

“真是的,您明明心知肚明的呀。”

阿帅的话里几乎透出几分冰冷。她的语气,就好像在叱责还拿不定主意的式子一样。

“式子殿下,我精通吟语。容我自夸一句的话,我应该比这个御所里的任何人都更为胜任吟语检词人一职。然而可悲的是,我没有创作和歌的才能。不、要是和式子殿下相比,这世上就无人敢称有和歌的才能呀。所以说,是啦、所以说啊——”

阿帅一下子凑过脸来。对式子来说,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人说话。阿帅的身上传来绿叶般的清新气息。明明已到初秋时节,这个女人却让她仿佛置身夏日。

“请容许我负责式子殿下和歌的吟译。在下阿帅,竭力带来不会折损您的世界的吟译。”

面对阿帅伸出的手,式子不由自主地握了上去。明明完全不知道这一举动的意义,她却像是在和妖魔缔结盟誓一般,用力握住了手。

而这,正是式子内亲王从石女化为绝代的天才歌人的瞬间。


(待续)


[1]「いま桜咲きぬとみえて薄ぐもり春にかすめる世のけしきかな」——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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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0 16: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帅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她嫌弃袿衣太重移动不便,所以从不好好叠穿在身,有时还穿着薄到快让人看出身体曲线的衣服四处转悠。她只对和歌和吟语抱有浓厚兴趣,如果知道有个检词人远道而来,她就会飒爽地前去攀谈,拿出自己的智识好好切磋一番。

即便身为女人,阿帅却到处抛头露面,一有趣事就放肆大笑。之所以能做出这番举动,固然与阿帅作为一名极为优秀的检词人、其无比精通吟语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因为她就是个不在意别人眼光的如同异端的女官。

阿帅毫不在意周围的议论,双眼闪着光芒说道。

“您知道吗,式子殿下!说到吟语啊,有时在不同的检词人之间,理解会有微妙的差异呢。所以,就要拿对方的吟语和自己的吟语进行比较,最后采用语法上更显正确的一方。看来吟语这东西,还有很多谜团呢。”

“……唉,原来如此啊。本来吟语中要记要背的东西就够多了呀……”

“不过吟语就像一棵大树,只要掌握了主干,枝叶也就容易理解了。啊对了式子殿下,近来在南方地区,听说还出现了一种叫俗浪歌的东西。”

“Su-lang-ge?那是什么?”

“就和字面一样:‘低俗放浪之语’,尽是些没有品位的话呀。像什么sh*t、di*k head等等——”

“那又是什么意思呀? head是头对吧?”

“…………俗浪歌是不会用在和歌中的词语,所以和式子殿下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呢。真是失礼了。一旦有什么万一,请您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阿帅所说。不然我在御所的名声可要一落千丈了。”

虽然阿帅说得一脸严肃,但在御所里阿帅的所谓评价早就一落千丈了。不愧是和被排挤的式子最登对的女官。顺便一提,阿帅在照顾式子方面也没做出什么成绩。除了吟语之外,阿帅再没有别的擅长的东西。

不过,式子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式子所欠缺的,就只有吟语这一项。换句话说,式子最需要的女官,就是阿帅。



山深不识春——久未启蓬门——残雪挂松木——唯听玉水声[1]。”

季节已到冬天,外面如同铺开了一片耀眼的雪景。平常总是吵吵闹闹的阿帅,在式子吟咏之时却一动也不动。当式子试探性地看向阿帅后,她发出一口深深的感叹说道。

“啊呀……果然,式子殿下的和歌真是出类拔萃啊。我也品鉴过各种各样的和歌,却没有一首能像式子殿下的和歌般堪比琼脂甘露的呀。真是太美妙了。我甚至都觉得,万叶之御局的名号根本不是讽刺呢。”

“你的赞美一个个的也太夸张了吧。我早就知道我的和歌写得好了,事到如今也不用你还这么夸。还有,不准再提什么万叶之御局了。就算你不是那个意思,也令人觉得不快。”

“话虽如此,我觉得从我的立场也应该告知式子殿下,美妙之物就是如此的美妙啊。I love the twinkling of your words.”

“不要在和歌之外还说吟语啦。”

虽然式子嘴上这么说,但这些非常直接的赞美之词,恐怕正抚摩着她内心深处那柔软的地方。吟语中的love是一个非常强力的词。而在和歌中,想要简单地带来冲击力的时候,也会用到这个词。

但是,经阿帅说出口的这个词,却比别人说的时候要光辉夺目得多。

“接下来,就让在下阿帅来吟译式子殿下的和歌吧。我想想……”

话一说完,阿帅陷入了沉默。这个平时表情千变万化的女人,一到思考吟语的时候就像个人偶般面无表情。这种反差感,让式子的心更加为之悸动。

过了一会儿,阿帅开口道。

"--Deep in the mountain…

…spring’s arrival is unclear.

On the pine wood door

snowmelt trickles drop by drop

as if so many jewels.”

话一说完,阿帅又露出了平常的笑脸。

“怎么样呀,式子殿下?”

“……把‘玉水’译成many jewels了呀。”

“是了。从‘玉水’这个词的选择来看,我想式子殿下看到的融雪,应该是非常大的雪粒,感觉它的存在感大得厉害,连滴落的响声都回荡在四周了呢。”

“是啊,玉水——many jewels……真是我想象不到的吟译啊。”

这样的形容完全不存在于式子的脑中。即便知道单词,她也无法自行将玉水和jewels联系起来。

“可是,即使看到积雪化水,我也吟咏不出‘玉水’来。而把它变成宝石,只有式子殿下您才做得到啊。哎呀,您的和歌真是太棒了!太美妙了!最重要还是如此的自由!”

“你还真是精神满满呀……”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不然的话,我也不会主动请命来做吟译。”

阿帅的喉咙里迸出咕咕咕的笑声。

“之前的那首和歌我也很喜欢……

The fading crimson

of the hanging firm plum buds.

The pale evening moon

beyond many branches furled

hint at the dim light of spring.

“那首‘冷苞藏华色,红梅染寒霜。林间起夕月,幽幽见春光[2]吗……”

那是她看着梅树那依然冷硬的花苞所作的和歌。夜空洒下的月光透着寒气,就像这冬天用光丝缠住了花苞,不让它得以绽放一样。式子一边呼着白气,一边沐浴在树枝间洒落的月光之中。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凝结着冬天的冷光里,渐渐混入些春天的颜色。就在那天,式子吟咏了这首和歌。

“我觉得这首和歌,应该和梅树枝条一起展示给大家。刚才那首和歌也很美妙,但梅和月的组合却是式子殿下独一无二的一点。”

近来,式子和阿帅为了选出要向御所的大家展示的和歌,每天在一起吟咏不停。这是为了让御所众人知道,式子是一位出色的歌人。

“……独一无二,只是因为我被排挤罢了。”

式子几分自嘲地说道,让阿帅愣在原地。

“能在阳光下目睹美丽的梅树花苞之时,我又怎么可能出得来呢。外面有掌管御所的那帮女人在。如果我在场,只会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呀。所以,我只能在睡不着的时候,躲着别人偷偷去看啊。”

在那些品行端正颇受眷顾的人们不会出现的深夜里,只有月光对式子温柔以待。在冰冷的孤独中嗅到一丝早春气息的式子,开始有那么一点想逃离御所。她盼着有一个人,会带她离开这个封闭的地方。

她随着这番自怜之情回忆起那时月光,阿帅却哼了一声,少见地表露出不屑。

——都知道我被排挤至此、她为何还会这样?式子疑惑之间,阿帅却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请不要总觉得自己太过不幸了啊,式子殿下。您明明已经很幸福了,却还在试图回避这个事实。”

“你又懂我什么啊,阿帅!”

式子用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斥责阿帅。可是,阿帅却反过来盯着式子,露出有些挑衅的笑容继续说道。

“是啊,在我看来,式子殿下的不幸并不是不幸,倒不如说是幸运。比起那些注意不到您的美妙、在阳光下吟咏些糟烂和歌的人,能与月共戏的您才是幸福的。而回避这般幸福,反而兀自流泪,实在可笑至极啊。”

本可以痛斥这无礼之举,随手扔个物什让她知道厉害。反正,式子就是个异端的野蛮皇女,就让这个阿帅尝尝自己的怒火。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阿帅的眼里,交杂着愤怒和悲伤,更流露出似是怜爱般的感情。

“才华是不会起誓绽放的花苞。即便春天到来,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愿花开。而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您的花。这份为您带来美妙和歌的孤独,请您为之自豪吧,式子殿下。”

阿帅如此说着,转眼又换了一副表情。

“……那么,就拿起刚才的和歌开始战斗吧。让大家都知道,式子殿下和歌的厉害。”

“说什么战斗,真是血气方刚啊……”

“式子殿下不正是血气方刚之人吗?您的孤独就像一把利刃,就以此斩个痛快吧!”

阿帅打开了支摘窗,背对着庭院里依旧冷硬的梅树花苞,如此说道。

“很快,您的春天就要来了。”



阿帅说的没错。从这个春天开始,对式子内亲王的评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式子当着众人发表了由阿帅吟译的上一首和歌,更露出一副“平常一直都在吟咏和歌”的表情淡然一笑。御所里一下子像炸开了锅。毕竟,之前那个一直被嘲笑的万叶之御局,在背后被指指点点不懂风雅的石女,突然就能吟咏出与初春相称的美妙和歌来了。

“万叶之御局怎么写得出那样的和歌。是找的谁代作的吧?毕竟是那个异端女人,这么干也不稀奇。会不会是阿帅写的?”

“阿帅的和歌才没有那么出色啊,就算擅长吟语——但和歌本身倒不怎么样。”

“这么说,真的是式子殿下写的?”

女官们传起了风言风语。紫野的斋院御所,是正如阿帅所说的文化集中地,无论哪个女官,都具备一定的和歌素养。擅长题咏——按照给出的主题吟咏和歌,以笔下的和歌被选入《续 词花和歌集》为荣的女官,在这里大有人在。

而她们接下来要对式子采取的手段也不出所料。对这个身背代作嫌疑,两三年来都没有正经吟咏过和歌的石女,非让她原形毕露不可。

“真没想到啊,式子殿下竟能吟咏出如此美妙的和歌。如您愿意,能请式子殿下前来歌会参加题咏吗?为式子殿下的和歌而醉心的人数不胜数,还请式子殿下务必为她们吟咏一首。”

“歌会?就是分成两组比拼和歌吗?”

“是呀是呀,不过是赏花的余兴节目,就如游戏一般。如您愿意,请务必赏光。”

女官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但一眼就能看出其不怀好意。可如果就此退却,自己在御所的待遇恐怕终究不会改变,代作的嫌疑也始终无法洗清。式子一反常态地淡然一笑,说道:“这次的歌会,真令人期待。”



和一年前一样,御所的中庭里开满了各色花朵——当然,还有那盛开的樱花。

去年的式子在沉默中饱尝屈辱,只能看着客人们吟咏些不入流的和歌。但是,这次可不同。

“接下来进行题咏。这次的题目是《梅》。请以梅花为主题吟咏和歌。”

德高望重的女官高声宣布,看向了式子。这次的歌会,更多是作为赏花的余兴节目,故没有安排歌咏师,而是由歌人自行吟咏所作和歌。

式子略加思索,然后朗声答道。

"Wonder who lives there,

that village of plum blossoms.

From where you once touched

you carry the fragrance here

on the sleeves of your robe.”

在场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到御所之石女·式子的声音。她那清亮的声音如同一阵强劲的春风,将现场搅得一团乱。

谁人住家旁,梅开惹芬芳。君当往拂拭,衣近袖来香[3]

式子又吟咏了一遍和歌原文。仅仅几分钟内——还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式子就吟咏出一首极为出色的和歌。

“真是一首美妙的和歌呀。”

作为助兴人的阿帅,嘴里冒出这一句来,口气却坚决而有力。今天的阿帅一反常态地叠穿上好几层的袿衣,作为向式子的和歌献上赞美之人,她打扮得端庄又华丽。

本应和式子一样必须吟咏的竞歌人,倍感困惑地皱起眉头。

胜负已见分晓。正因为不过是场游戏,而在其中随手便拿出够格的和歌的式子,才显得深不可测。她就像在展示,这种程度的和歌随时都能吟咏而出。

当然,这次的歌会是式子的胜利。



式子把御所的女官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件小事本来并不引人注目。然而,这件事之所以流传至今,是和来到这场歌会的、那位着名的藤原俊成有关。

藤原俊成是后来撰呈《千载集》而活跃的歌人,被视为平安时代的歌界第一人。这一时期,他以胜负判定人的身份参加了许多歌会,为歌界的繁荣做出了贡献。

这位俊成,偶然到访御所赏花。

在赏花的这场歌会中,俊成并没有担任什么职务。毕竟这并不是一场要下什么赌注的正式歌会。虽然听说御所的女官们都热衷吟咏和歌,但他并没有抱多大的期待。

而在这里,俊成遇到了式子的和歌。

正因为没有决定胜负的立场,俊成才会放开手脚地赞美式子,在御所之外也会谈及这位贺茂斋王的和歌才华。其结果,便催生出许多献给这位御所的式子的赠答歌。

不仅是御所之内,连御所之外也认可了式子的和歌,为她建立起坚实的后盾。



说回赏花歌会结束后的式子和阿帅,正在房里如锅中滚水般哧哧发笑。就连之前总是斥责阿帅那对一切都兴趣先行的态度的式子,现在也像长出一口闷气般笑个不停。

“呵呵呵,那帮之前总是取笑我的女官们的表情,看得真叫大快人心呀!”

“式子殿下您呀,原来还能露出这样子的开心笑脸来啊。”

“就算是我,开心的时候也会笑啊。只是在御所的生活太不开心罢了。”

说完,式子又笑了。

“不过,真没想到会在这赏花席上吟咏和歌啊。毕竟我不会吟译,没有阿帅可办不到呀。”

“哎呀呀,而且还不能当场让我来吟译。那样的话,阿帅的身份就暴露了。”

“确实如此呀。哎哟,真是给我累坏了。”

式子长叹出一口气来,阿帅则露出了看似发自内心的开心笑脸。

“那当然是会累的咯?因为不知道女官们会给出什么样的题目,所以才一次性准备好了不同主题的十来首和歌呀。”

一听到是题咏,让式子有些烦恼。虽然题咏大多会预先公开题目,但这次的目的是洗刷代作的嫌疑。而在题目公开后即兴吟咏的话,就没有时间托人吟译了。

因此,式子提前写好了十来首和歌、做好吟译之后再来参会。说到赏花的题咏,多半不是樱花就是梅花,抑或就是吟春之事,结果不出所料。

“除了这么做,也别无他法啊。”

“能做到这一点,正是式子殿下的才能了呀。”

“阿帅你呢,一下吟译这么多,一定累了吧?”

“那可是一点也无!还请您万勿小瞧在下阿帅呢。能吟译式子殿下的和歌,就是阿帅最开心的事啦。”

“看来暂时是不用为题咏发愁了。”

“不过也只到春天为止。接下来,夏天也好秋天也好冬天也好,都得使劲儿吟咏个不停咯!”

“你还真是精神满满啊……”

即便在众多歌人之中,式子内亲王也以高产着称——而这,正是出于以上的缘由。根据题咏提前做好准备,结果便催生出数量庞大的和歌。


(待续)


[1]「山ふかみ春ともしらぬ松の戸にたえだえかかる雪の玉水」——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2]「色つぼむ梅の木のまの夕月夜春の光をみせそむるかな」——式子内亲王・前小斎院御百首

[3]「たが里の梅のあたりにふれつらん移り香しるき人の袖かな」——式子内亲王・前斎院御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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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3 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式子作为和歌名家,名声与日俱增。

另一方面,作为侍奉于贺茂神社的斋王,式子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式子对斋王的身份颇为自豪,十分珍视自己被赋予的职责。

下面这首和歌,就体现出这一点。

“欲忘意难忘,旅夜枕葵床。原上方觉晓,初露照晨光。[1]

这首和歌,吟咏的是式子担任祭主时的回忆。仪式的前一天,祭主为了洁净身心,须住在神馆。在神馆迎来的那个清爽的早晨,式子情不自禁地吟咏而出。

遇到阿帅后,式子变得可以相当自然地吟咏起和歌来。一想到阿帅会为她而高兴——会为她而吟译,式子就觉得不用再把词句都憋在心里。笔下的和歌,便再也不用通通尘封在书桌里了。

在担任祭主期间,式子不能再和阿帅闲聊。两人只能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但在式子的心里,这首和歌却和阿帅开心的笑容一起常伴在旁。

“式子殿下,您辛苦了!哎呀,您表现得可真了不起啊!歌会上的式子殿下的确很美妙,担任祭主的式子殿下也很不错呢!”

“本来后者才是我的本职工作嘛。”

“对我来说您首先是位歌人!”

阿帅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又兴冲冲地拿出笺纸,上面写好了《欲忘意难忘》的那首和歌。

“这是在神馆里吟咏的那首吧?哎呀呀,难道因为是以洁净之身吟咏的和歌,连字句之中也都是纯净的气息呢。”

“一心想着和歌的事,对于本职工作而言可说不上有多认真了呀。”

“才不会呢!倒不如说这才是您的认真!”

“你的想法虽然有够偏颇,但还真是一以贯之呀……”

“那就赶紧来吟译吧?”

“这首我也没打算发表在哪里,不用吟译也没关系啦。我啊,只是想记住那个早晨才写下来的。”

“这样一说就更该吟译不可了啊,式子殿下。即使有一天式子殿下卸任斋王、离开御所,但每当想起被我吟译的这首和歌,您就会想起阿帅了呀。正因为这是无比私人的和歌,所以请您务必让我吟译。”

说完,阿帅哼着歌吟译起来。

“Always remembered,

days before the festival

in purifying lodge.

Dew on the meadow shining

in the early morning sun.”

“……这样一来,这就变成我和阿帅两个人的回忆了呢。”

“嗯嗯,就是如此呀。如果您不乐意的话,把这首译歌忘掉就好了。”

“不会忘的。”

式子立刻接着说道。

“我,不会忘记阿帅的吟语。”

如其所言,式子在《式子内亲王集》前一百首中便收录了这首和歌。或许因为对式子来说,这一首的记忆尤为深刻吧。这首和歌,可以说是式子和阿帅那段明丽又甘甜的时光的象征。其中,凝结着身为斋王的式子的一切。

自己卸任斋王后,阿帅又会如何呢?像阿帅这般优秀的吟语检词人,应该有的是好去处吧。

——如果我离开这里,阿帅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注意到自己竟有这样的想法,式子“啊”地一声暗自惊讶。

这,是因为自己的和歌离不开阿帅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和阿帅在一起很开心呢?

无论答案如何,式子都想和阿帅在一起下去。这个离群索居的自己能够遇到阿帅,她从心底里感激不已。



“闲卧支窗前,竹近清风远。叶舞声声长,好梦忽已短。[2]

“By the window side

the sound of the wind playing

on the bamboo leaves

wakes me from my dreaming

in a short and pleasant nap.”

式子刚一吟咏完毕,阿帅马上进行吟译。阿帅如同呼吸一般地念出吟语,让式子每每都为之惊叹。也说不定,阿帅每次听到式子的和歌时,她其实也是同样的心情。

还不知道式子想法的阿帅,又开始嘀嘀咕咕地念道。

“不对,比起nap,应该sleeping更好吧……这样的话,还能和dreaming押上韵了呢。”

“为什么阿帅那么喜欢吟语呢?应该不是什么‘因为太过喜欢和歌才爱屋及乌’的吧。感觉其实你是‘因为太过喜欢吟语才喜欢上了和歌’才对呢。”

本以为阿帅会马上回答,出乎意料的是,阿帅却一脸茫然地嘟囔着“……您问、为什么啊?”,开始歪头苦思。

“明明那么喜欢吟语,怎么问起来却这么不清不楚了呀?”

“这也是很常有的嘛,因为很多时候喜欢就是没有理由的。不过呢、也不对——”

阿帅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

“跟式子殿下说这话或许有失分寸,但女人——特别是像阿帅这样的女人——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实在有太多的难处。”

没想到那个阿帅会说出这种话,式子先是大吃一惊。但她又想到,这个世上的女人,也无一不是和阿帅一样有着这般感想。

“我不过是一介地方贵族的无名四女。能够有幸侍奉式子殿下,该是因为有那么一点微薄的缘分吧。我能来到御所,是因为掌握吟语这一点获得认可。那么对我来说,吟语或许就是我通往外界的一缕丝线——”

她的语气听起来与其是在讲给式子,不如说是在和自己对话。式子并不知道,阿帅从小至今到底承受过怎样的话语,是在怎样的环境下被养育成人的。

式子的脑海中,想象起在缺乏像样的词典的乡野之中,阿帅如饥似渴地学习吟语的模样。

“话说回来,式子殿下知道吟语是从哪里来的吗?”

本来还在自言自语的阿帅,突然把目光转向式子。

“诶?……原本与和歌一起诞生的吟语,被历来的歌人即时整理而成……听说最早的吟语词典就是由大伴家持编写的……毕竟连我们自己的语言也不知从何而来,所以也更不知道吟语是哪里来的了吧。”

“式子殿下所说的大致没错。这也是主流的一种理解。不过也有很多人认为,所有的语言都是天皇所赐呢。”

“阿帅是怎么想的呢?”

面对式子的追问,阿帅点点头继续说道。

“我觉得,吟语也许来自一个我们未知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好像,是来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彼岸的语言一样。”

“……确实如阿帅所说,吟语和我们的话语完全不同呢。已经根本不像是同一种语言了啊。”

“虽然我们只在和歌中使用吟语,而在彼岸那方,或许吟语才用于日常对话,只有在吟咏和歌时才使用大和语言。我想的就是这样。”

“那么,彼岸之人为什么会把吟语带到我们这里来呢?”

“是认为在此岸吟咏和歌就需要吟语吗?还是说——”

“还是说?”

听式子这么一说,阿帅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答道。

“也许是为了让我得到式子殿下的重用,才兜兜转转带来了吟语吧。”

“……你这家伙,有时说话的口气就当自己是天皇一样呐。”

“只是一时戏言啦。不过,如果真的是从彼岸随便一下就带来了吟语,那还真是令人开心呀。这就说明,那个与此不同的某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啊。”

“……让我产生了些奇怪的想象。”

“您又想象到了什么呀?”

“或许,第一本记载吟语的词典,一下子出现在了某人的房间里,被那吟语吸引的人,想把大和语言和吟语结合到一起,从此就开始了吟译……”

“这样说不定才叫人愉快呢。”

这一天,阿帅陪在式子的房间里,直到月亮升起。

“萧萧风夜来,扫叶荡云开。庭中入月影,堂阶次第白。[3]

The cold winds blow through

as leaves fall and the sky clears

each and every night.

moonlight illuminates

and falls on a garden full.……对了,式子殿下。”

“怎么了?”

“您看,月光已经不再孤独了呀。”



式子的许多和歌吟咏的是从自己的房间中所见的庭院风景,而其中大部分都集中在从秋到冬的这段时间。



也是在冬日临近、树叶枯黄的时节,阿帅开始经常擦背。因为她很少叠穿多件衣服,那瘦削的背上凸出的脊梁骨显得尤为醒目。

“最近我的背上莫名其妙地疼,竟然还让式子殿下担心,我实在是无言以对。”

“没什么关系,反倒是你要注意别让身体受凉。毕竟穿得那么少,对身体不好的呀。”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现在,比起那时不愿吟咏的式子殿下,倒是我才更配得上体弱多病的头衔了啊。”

“嘴上还不饶人呢,看来精神不错呀。”

听式子这么一说,阿帅像个孩子一样嘻嘻窃笑起来。看着她的样子,式子却总觉得不安,便为房里的火桶又加了好几块炭。

“式子殿下,最近您的吟语如何了?”

“突然这是怎么啦。我的吟语还是老样子啊,比不过阿帅的嘛。”

“我想问的不是水平,而是想问式子殿下您现在有没有喜欢上吟语呢。”

“还是不喜欢呀。我果然还是喜欢大和语言的和歌,就算不吟译,我觉得也没关系。”

“可我觉得经过吟译的和歌别有一番风味,也很美妙呢。”

阿帅竖起一根干瘦的手指,开始讲解。

“在吟语中,往往能清楚显示出说话的主语。谁在这样作想,谁又感受到了什么,或者这个紫野中的哪里是多么美丽……和语虽有省略之美,但吟语的这种强烈的自我主张,不觉得很适合和歌吗?”

“老是在说我我我的,实在不像样呀。”

“会吗?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不是很好吗?”

说着,阿帅转身对着式子。这样近距离地看着阿帅,她才发现阿帅的脸已比之前白了许多。也许是来到御所后少受日晒的缘故吧,阿帅的皮肤就好像雪一样的白。

她想起来,自己曾把雪比喻成玉水。联想到堆积在树叶上、像泪水般滴落而下的雪,式子总感到有些害怕。

“……阿帅?”

不安地叫出她的名字,阿帅则直直地对视过来,说道。

“爱着你的,是我。我所爱的,是你。”

“……什么爱不爱的,可不是在这里能随口妄言的啊。”

不由地连忙移开了视线,阿帅则摆起手来,笑道。

“哎呀呀,身为恋歌名家的式子殿下,居然还会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呢。”

如阿帅所言,这时的式子作为恋歌的一大名家,已变得广为人知。

当然,并没有人会向式子送上恋歌。毕竟式子可是正在履职的斋王。但在歌会上,却不时会出现《恋爱》和《单相思》的题目。

和歌未必就要吟咏现实所存的事物。故而,身为和歌名家的式子,也是发挥自己的想象才得以吟咏美妙的恋歌——

“什么嘛,你有什么话讲,就讲清楚啦。”

一听式子催促,阿帅露出黏糊得透出几分湿气的阴笑,继续说道。

“听说,式子殿下和藤原定家大人,关系颇为亲近呢。”

“……这是那帮女官们擅自乱传的谣言吧。我的和歌师从的是定家大人的父亲俊成大人,因此才和定家大人有很多接触的机会而已。”

虽和定家有过多次对歌,但都是些未经吟译的简单词句。她刚来御所的时候,定家也曾来探望过偶感风寒的式子。这些极其琐碎的事实——或许已被理解为式子的恋歌所呼应的对象了。

“我和定家大人就像姐弟一样,阿帅你就更不要胡思乱想了。”

“如果定家大人和式子殿下是恋爱关系的话,我也会很高兴的啦。定家大人本就非常优秀,我以为如果是定家大人,便能配得上式子殿下。”

阿帅不像是在揶揄,而像在面对吟语或和歌时的那样,两眼闪闪发光。

而这,反而让式子更加焦躁。

“说实话,我在翻译式子殿下的恋歌时,胸中常常激动不已。我一直在想,式子殿下究竟是在思念着谁,才会写出如此美妙的和歌的呢?”

“和歌未必都是真事啊。阿帅这样精通和歌的人,应该再清楚不过吧。”

“您也别这么恶狠狠地盯着我呀。大家为定家大人和式子殿下那梦幻的爱情故事而心驰神往的心情,阿帅也能理解的呢!”

阿帅半开玩笑地说完,突然又变得一脸认真。

“可是啊,式子殿下。我是真心地希望,您能和一位特别好的人在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处在我这种立场的女人,一生也是孑然一身的人可不少呢。”

“在下再清楚不过。正因如此,我认为式子殿下才更需要比翼连枝的那另一半。只要卸任斋王,您也就能结婚了嘛。”

“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话?”

“那,自是因为式子殿下就是一位情思丰富、情感满溢之人呀。”

阿帅的声音像猛然拉开的弓弦,透着几分凌厉。听到这个声音,式子才久违地想起,阿帅可是侍奉自己的那位女官。

“您是一位充满爱意之人,深藏着比世上任何人都浓厚的热情,也因此您才会像这般孤独而清高。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您永远地从孤独中脱身而出……如果,能见证那位伴您左右的人出现的话……”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式子的胸中如狂风大作。阿帅的话满是无可置疑的爱意,是如此的温柔。在这一时期,式子的恋歌比任何人的作品都更加优美而真切。以至于让人们不禁想象起,她和定家之间那根本不存在的爱情故事。

而位于这热情中心的那人是谁——式子一直都清清楚楚。

“阿帅初来见我的时候,不是把一丘之貉说成是‘birds of a feather’来的吗?”

“您可记得真清楚呀,阿帅也引以为豪呢。”

“同一只鸟的羽毛,就和比翼很像呀。”

式子像是要以牙还牙般地说道。既是这个脑筋很快的阿帅,想必一下就能领会到这个会心的玩笑话。不止如此,更重要的是——式子此时说出这样的玩笑,其中那特别的意味——她想必能心领神会。

果然,阿帅露出一脸平静的笑容,如此说道。

“嗯,的确。如您所说呀,式子殿下。”



“……萤虫争飞起,流光近暮云。但告野来雁,厉厉秋风紧。[4]

式子吟咏这首和歌的时候,阿帅为了疗养正要暂时离开御所。

“真没想到,我明明身为女官却不得不离开式子殿下,实在令我胸中痛苦不已呀。莫非这就是我整天沉迷于吟语的惩罚吗?总而言之,我觉得实在是对不住式子殿下。”

“没那回事啦,你就好好休息吧。正是季节变幻之时,说不定是染上了有点邪乎的风寒呢。你要不快点康复回来,到时谁来吟译我的和歌呀?”

“嗯,就是说啊。如果式子殿下又变回万叶之御局,那可就麻烦了。这次歌会的题目,记得好像已经公布了吧?”

“……是恋歌啦。最近全是恋歌,可能是御所的流行吧。”

“这样的话您也不需要我帮什么了呢。毕竟式子殿下很擅长写恋歌的嘛。”

阿帅嘻嘻地笑道,然后长出一口气。

“The autumn wind blows——

as if flying on to tell

the many wild geese

close to those clouds of sunset

the firefly flew so high.”

说到这里,阿帅突然用力咳喘起来。她的咳声中,传来了肺里那令人讨厌的激烈动荡的声响。

“阿帅!”

“在飞雁来报入冬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的。如果说萤虫要告诉给飞雁,飞雁又该告诉给谁呢?”

“是我啊,是飞来告诉我的啊。”

“……嘿嘿,是这样啊。毕竟您是四季的公主殿下。月光也好萤虫也好飞雁也好,可都要先告诉于式子殿下。”

在下这就先行一步了。阿帅说罢,便离开了御所。


(待续)


[1]「忘れめや葵あふひを草に引きむすびかりねの野べの露のあけぼの」——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2]「窓ちかき竹の叶すさぶ风の音にいとどみじかきうたたねの梦」——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3]「风さむみ木の叶はれゆく夜な夜なにのこるくまなき庭の月かげ」——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4]「秋风を雁にやつぐる夕ぐれの云ちかきまで行く蛍かな」——式子内亲王・风雅和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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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8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2-12-29 09:11 编辑

阿帅不在了的御所,感觉异常昏暗寂静。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式子不再被排挤——甚至可说是广受尊敬。但是,能和式子亲密交谈的人仍只有阿帅一个。毫不夸张地说,式子觉得自己几乎失去了半个身子。

“……秋庭不曾扫,桐叶分踏难……闲看空径去,未必等人还。[1]

回到独自一人的式子,还是选择吟咏和歌。只有通过吟咏,式子才能将心中所想与世界相连。

散落在小路上的梧桐叶积起厚厚一堆,几乎无法穿行。即便等到现在,阿帅也还没有回来。未必是在等着谁人的到来——未必在等阿帅到来。说是这么说,这也只是式子小小的抵抗。未曾想,和阿帅分开了仅仅几天,竟会是这么的寂寞。

式子好像生来第一次理解了这世上数之不尽的恋歌。见不到心爱的人,竟然会如此无助又悲伤吗?这不断灼烧着身体的焦躁感,竟然会如此地沉重吗?

“待君君不至——只影倚松门。门垂山端月,月斜愁更深……[2]

从式子内心的泉水中,词句连连涌流而出。

等阿帅回来后,因思念阿帅而吟咏的这首歌,也会被她拿来吟译吗?……那可有点不好意思啊,式子想道。此前的恋歌暂且不提,但在阿帅不在的时候吟出的和歌竟是这个样子,就算是那个阿帅,也肯定会注意到了吧。这样一来,阿帅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I wait you without sleeping…”

式子没有借阿帅之手,而是自己吟译起和歌。与阿帅在一起的她,吟语已提升到今非昔比的水平。可是,她感觉自己仍然写不出阿帅那样美妙的吟译。虽然如此,式子那直率的吟译,说出口来却自然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吟译和歌最见译者功力。那么就算有所扭曲,也要坚持自己的吟译。这样等到阿帅回来的那天,由阿帅写就一篇美妙的吟译,就能将两篇放一起比对长短。

如此想来,也许两人通过吟译,得以将同一份感情切分成两半。

“式子殿下,是您亲自吟译的呀?译得真是美妙。不过,阿帅的话会这样翻译哦,请您听我道来。”

想象起阿帅说笑的样子,式子就觉得月夜孤身的自己也不再这么难受。真希望阿帅能快点回来。如果她回来了,感觉就能直率地告诉她,这首歌不是为了定家,而是思念着阿帅才吟咏的词句。

然而,阿帅再没有回到御所。



“阿帅去世了。”



从女官那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式子感觉自己心中的那些声音,一下子全都沉入了死寂。

从阿帅前去疗养直到去世,不过几天时间。

告别的那一刻,成了式子和阿帅的永别。式子打从心里后悔,自己没有不顾阻拦强行去见阿帅。式子这样身份高贵的皇女去探望一介女官,本是极为罕见之事。

但是,本来就应该这么做。式子和阿帅本就是一对异端的皇女和女官,所以本应该无视所谓的惯例去见她。

阿帅的遗体置于与她颇有渊源的寺庙里供人凭吊。

“我也要来帮手阿帅的后事。”

“您在说什么呢?做这种事会让式子殿下沾染污秽的。”

“那都无所谓,让我也做点什么吧。沾上什么的话洗掉不就行了吗。”

“那可不行。阿帅会被寺庙安排厚葬的。式子殿下请为阿帅祈祷,吟咏几句和歌也好呀。”

“现在做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啊!”

式子大吼道,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我想和阿帅做最后的告别啊。让我见见阿帅吧!求你了!”

然而,式子这一请求并没有被接受。式子既是天皇的女儿,也是斋王之身。她不被容许将污秽带入御所之内。更何况,对方也不是她的亲属,不过是一介女官。如果不是身为侍奉式子的女官,这样的女人根本得不到像样的安葬。

“阿帅!为什么……你明明说了会回来的!”

来到御所后,式子第一次放声大哭。她哭得是那么的无所顾忌,让周围的女官不得不围过来挡住式子不让人看见。不管旁人怎么闲言碎语,式子都在原地寸步不移,像个撒泼耍赖的小孩般自顾自地悼念着阿帅。

比飞雁来告冬天要早上许多,阿帅就已离开了人世。式子的和歌,再也等不来阿帅的吟译了。



即便没有了阿帅,表面上对式子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代替阿帅的新的女官前来照料式子,更让式子的生活一下子舒适起来。这让她再次意识到,阿帅作为女官是多么的失职。

在特别的安排下,阿帅所持的笔记等物品都被送到式子这里。这些是阿帅独自制作的大概是吟语词典一类的东西,记录了很多式子从未见过的吟语表达。

上面的文字虽因颇具个性而难以识别,但这仿佛在说“这才像阿帅”般蹦跳的笔迹,得以让式子的心稍稍从现实中挣脱。阿帅就是这么发自肺腑地喜欢吟语。

式子想用这本笔记至少为阿帅吟上一首和歌。现在身为和歌名家的式子为阿帅赠上和歌的话,也有助于阿帅的名誉吧。

然而,式子面对笺纸,笔下纹丝不动。

不光是想不出吟语,就连和歌也想不出一句来。无论看花还是看月,式子的心中都不会再涌出词句了。式子的心彷佛也随阿帅一道,被带去了黄泉。

“我”,已经不存在了。

月光看似冰凉,却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季节流转。寒冷的空气并未唤醒席卷而来的冬天,而只让式子感到无比痛苦——啊,让屋子里更暖和些就好了呀!也许这样阿帅的身体就不会恶化了啊。式子的心里只有无尽的自责。



式子一天比一天憔悴,表情也变得麻木起来。仿佛她又变回了人称万叶之御局、御所之岩女时的那个自己。不,也许比那时还要糟糕。如今的式子像个幽灵一般游走在御所里,好不容易才算完成斋王的职责。

“肯定呀,式子殿下正为与定家大人的苦恋而烦恼呢。”

女官们传出这样的流言,据说连当事人定家也有所耳闻。都说式子和定家的关系非同寻常,也因此才让式子变得如此虚弱吧。

看来,谁也不认为阿帅这一介女官的死,会给式子带来多大影响。结果上看,式子没能吟咏对阿帅的追悼之歌,也造成很大的误解。人们虽知阿帅生前和式子是对吟赠答歌的好友,但式子既已深陷于与定家的恋情而不能自拔,想必已经忘记那个阿帅了吧。

这是一个连否定都难以如愿的世界。式子不知该如何才能让人相信,自己不是爱着定家,只是在为阿帅的死而痛悼。就算大声叫喊,也只会被人以为是陷入了癫狂。

说到底,式子还想说些什么呢?无论说什么,阿帅也不会回来了。



“式子殿下,您还有意参加歌会吗?”

歌会前几天,女官向式子问道。

自阿帅死后,式子再也没有吟咏过和歌。而歌会更完全没在她脑海之中。

“式子殿下的状况,御所的各位都心知肚明。如果式子殿下身体抱恙的话,不如您这次就不参加了吧?”

女官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与其是在担心身体,不如说是在担心式子和定家的情事。定家听说式子身体不好,曾来探望过一次。而式子除了向他郑重道谢外,再没多说一句话。

如果在此情况下的式子没有参加歌会,人们多半会认为探病时她和定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一阵烦恼之后,式子说道。

“……不,我要参加歌会。如果我不来,只会引人怀疑啊。”

“请您不要太过勉强——定家大人也一定很担心式子殿下的。”

“……当真如此吗?”

“就是如此呀。式子殿下您完全不用多心,毕竟都是男女之事嘛。”

式子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阿帅归来之时,是在这一天的夜里。



式子那庭院里已积上一层薄薄的雪,四周深陷在一片白色的沉默之中。式子无法入睡,只是呆呆地眺望窗外。月光青幽,连庭院都似乎带着一层淡淡的光。

几乎是一个无声的夜晚。式子想起一词曰“无明长夜”——不见天亮的漫漫长夜。

就在这时,无声之夜里响起了清脆悦耳的踏雪声。怎么了?还没等她感到惊讶,庭中已出现了一个女人。

“好久不见呀,式子殿下。”

“……阿帅?阿帅、还在外面干什么?快进来呀。”

“真的可以吗?感激不尽。”

式子让阿帅进来,更把所有的木炭通通塞进火桶。霎时腾起的火焰为房中带来暖意,也照亮起一脸健康的阿帅。看到此景,式子忍不住紧抱住阿帅。

“啊,阿帅!我还以为阿帅你死了呢!”

“我不是说了,在飞雁来报入冬之前就会回来的吗?现在可都下雪了哟。”

阿帅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为了不让这温暖逃走,式子紧紧地抱住阿帅。这样地紧抱着一个人,还是她生平第一次。

“明明在疗养期间,竟然莫名其妙就让人家去世了呀。我也感到很是震惊,结果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出来了呢。”

“那你该早点回来就好了呀。怎么挑了这么个大雪夜里回来呢?说不定会染上风寒的。”

“没关系的啦,阿帅可好着呢。对了式子殿下,那之后您还吟咏过和歌吗?”

阿帅不在时的确吟咏过和歌,但阿帅去世后却一首都没写过。实在不好意思把思念阿帅而作的和歌说出来,式子只好搪塞道。

“没吟咏过呢,反正也吟译不了嘛。”

“那可不行。如果阿帅一不在,式子殿下就无法吟咏了,那您真的会被当成找了代作的呀。那样的话,您至今吟咏过的和歌也都会被小看的。这您不会觉得很不甘吗?”

“反正,也都和代作差不多。我的和歌,是借阿帅之手才得以成立的啊。”

“才不是那样的。”

阿帅斩钉截铁地说。

“所谓和歌,是表达人内心的事物。阿帅只是帮了个小忙,让式子殿下的内心能传达给某人而已。这么说来就不是代作,而是共作。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这些和歌都是式子殿下的作品呢。”

“……我不会吟译。没有阿帅,连吟咏都不行。”

“您当然可以。式子殿下不是曾和阿帅一起做到过吗?”

“不,不是那样的啊。阿帅、求你了,今后也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不是一鸟之羽,无论飞起还是落下,都要在一起的吗?”

“说得就像式子殿下没有阿帅就活不下去了啊。明明式子殿下才华横溢,是继承天皇血脉的尊贵之人呀。可没有了阿帅,您的脸上却如同死掉了一样。”

式子真想吵嚷着“我不要听这种话”“我就是非阿帅不可”向她撒泼耍赖。可是,臂弯中阿帅的触感,渐渐变得陌生起来。即便连生前的阿帅也没抱过,她却深感怀里的阿帅绝非活人。

“要用吟语而非大和语言吟咏和歌,真是幸事。不然的话,式子殿下肯定都不会注意到阿帅。”

阿帅用着有些自嘲的语气说道。回想起来,阿帅有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声音透着冷淡,带着伤痛,拒人千里之外。上次听到的是什么时候来着,式子不禁想道。

“式子殿下能喜欢阿帅,真是太好了。您能这么想念我,我真的很高兴。”

阿帅笑了。

“失去心爱之阿帅,定会让您吟咏出美妙的和歌吧。”



眼一睁开,袭来的是令人发抖的寒冷。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丁点月光。这一瞬间,式子连房间的轮廓都看不分明。

定睛一看,房里火桶中的炭火已完全熄灭。另外,支摘窗则完全敞开着。这在冬夜是不应该发生的事。当然,式子并没有打开窗户。而且,火桶里还剩下很多木炭。这样一看,只能认为是被谁有意灭掉的。

式子的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不是因为受冻,而是因为受惊。

这些都是阿帅做的,式子心想。她只能这么想。阿帅在这个雪夜前来,是为了来带走自己的。如果刚才没有醒来,之后到底会怎样呢?

托梦而来的阿帅,看着紧抱自己的式子会作何感想,也无从知晓了。

唯一知道的,是式子活了下来,以及阿帅确实已死了,再也不会回到这间房来。



到来的歌会之日,阳光明亮又柔和,简直不像冬天。

多亏了这样的天气,出现在歌会上的式子穿得比以往都单薄,便被众人以为是阳光的缘故。谁也没有注意到,式子身上穿的袿衣,正是阿帅一直身穿的红褐色的那件。

雁群飞过蔚蓝的澄空。看到这一幕的观客们激起欢声。人群里,式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之中。阿帅不在了,今后阿帅也不会再回来。没有阿帅来诠释式子的和歌,汲取她的内心世界并将之完美吟译。

对此,式子——我,有什么想法?

“式子殿下,您身体如何了呀?”

这时,近旁的女官向式子问道。

“脸色看来依旧不佳,果然这次吟咏还是——”

“不,我要——”

这时,式子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心中的感情。

阿帅不在了,式子为此悲伤。但是,仅凭这些还不足以吟咏和歌。明明心绪已是如此动摇,明明远比独自望月时更感孤独。

“听说这次歌会,定家大人说不定也会光临呢。”

女官悄悄说道。

“如能约略看到式子殿下的身影,定家大人一定也很高兴吧。”

——我,比起定家大人、比起这世上任何人,更爱的人是阿帅。时至今日,我仍思念阿帅思念得难以自已。

话未出口,式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Oh,my dearest life”

刚说完第一句,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在这首和歌里的,既不是失去阿帅的悲伤,也不是永远无法再会的寂寞。

“if you have to truly end

then please just end now.”

在这首和歌里的,是对让自己孤身一人的阿帅的恨意,是对她没有把式子一同带去彼岸的愤怒。既然已托梦而来,那不如干脆就带走我的生命就好了啊。连这都不做就抛下不管,我绝不原谅。

“Living any longer may

leave me wanting ever more.”

如果不让这生命就此结束的话,那我就要肆意叫喊下去。我为你的不在而感到愤怒,为没有带自己同去彼岸而一直愤怒下去。

即便对这一译意再不满意,阿帅也已经无法反驳了。

吟咏完和歌后,式子直接走出中庭。在这次歌会上,式子只吟咏了这一首便离开了。



之后,式子将自己的代表作,同时被《小仓百人一首》及《新古今和歌集》收录的这首和歌,亲自进行了和译。

“郁郁相思苦,自甘绝此生。苟延人世上,无计掩痴情。[3]

这首和歌的吟语版本,是一首物象鲜明的和歌;但和译之后却与之相反,变成完全不描写具体事物,极其聚焦内心世界的和歌。

这首和歌,被理所当然地解释为描写式子对藤原定家的苦恋之情。之后,式子虽然没有和定家终成眷属,但两人的关系在那之后也常常传言不断。

有一次,接任阿帅随侍式子的名叫阿胧的女官,向式子询问起她的恋情。不过,据说式子没有回答任何详情,而是——

“斯情已故事,告诉无人知。但托黄杨枕,掩尽泪痕湿。[4]

只吟咏了这么一首。那时,式子吟咏的不是吟语,而是大和语言。



之后,式子在御所过了十年左右,因病而卸任斋王。卸任之后,式子倾心于琴画,并继续吟咏和歌。式子所咏和歌的数量比同时代的女性歌人都要多,也几乎都被历代的敕撰集尽数收录。

在为和歌的发展做出贡献的同时,式子还多次协助编写吟语词典,并曾有用例可考。式子虽是公认的恋歌名家,而后则选择出家,终身未婚。

式子和阿帅的关系之所以被查明,是因千余年后,研究《新古今吟语词典改》的学者发现了阿帅的笔记和式子内亲王的手记。

式子的手记中有自己的回忆录,还有已发表的和歌及附注在旁的吟译。

奇怪的是,在和歌吟译的旁边,几乎必定会留有一部分空白。在知晓式子和阿帅关系的学者中多数意见认为,这一部分其实是用来写下阿帅的吟译。

式子的一生,都在等待阿帅的吟译。


(完)



[1]「桐の叶もふみわけがたくなりにけり必ず人を待つとなけれど」——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2]「君待つと闺へも入らぬまきの戸にいたくな更けそ山の端の月」——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3]「玉の绪よ絶えなば絶えねながらへば忍ぶることのよわりもぞする」——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中译摘自《小仓百人一首——日本古典和歌赏析》(刘德润 编着)

[4]「わが恋はしる人もなしせく床の涙もらすなつげのを枕」——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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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0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管锥秀 于 2022-12-20 19:17 编辑

大佬好强
同本书里贞德那篇谭里有大佬翻出来了
https://bbs.saraba1st.com/2b/thread-2099929-1-1.html
要不编辑到主楼里方便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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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3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管锥秀 发表于 2022-12-20 19:10
大佬好强
同本书里贞德那篇谭里有大佬翻出来了
https://bbs.saraba1st.com/2b/thread-2099929-1-1.html

感谢提醒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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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7 07:5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十几首诗已经爆杀了本身平淡无奇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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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8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luoy 发表于 2023-2-17 07:58
这十几首诗已经爆杀了本身平淡无奇的故事了

我觉得,(遵从历史外观的)情节是平淡无奇,但作为故事切入得却很奇妙,尤其用翻译实证来体现诗歌翻译的(不)可译性问题,未尝不是一种语言科幻的(也或是其中最难完成的)有趣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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