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子作为和歌名家,名声与日俱增。
另一方面,作为侍奉于贺茂神社的斋王,式子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式子对斋王的身份颇为自豪,十分珍视自己被赋予的职责。
下面这首和歌,就体现出这一点。
“欲忘意难忘,旅夜枕葵床。原上方觉晓,初露照晨光。[1]”
这首和歌,吟咏的是式子担任祭主时的回忆。仪式的前一天,祭主为了洁净身心,须住在神馆。在神馆迎来的那个清爽的早晨,式子情不自禁地吟咏而出。
遇到阿帅后,式子变得可以相当自然地吟咏起和歌来。一想到阿帅会为她而高兴——会为她而吟译,式子就觉得不用再把词句都憋在心里。笔下的和歌,便再也不用通通尘封在书桌里了。
在担任祭主期间,式子不能再和阿帅闲聊。两人只能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但在式子的心里,这首和歌却和阿帅开心的笑容一起常伴在旁。
“式子殿下,您辛苦了!哎呀,您表现得可真了不起啊!歌会上的式子殿下的确很美妙,担任祭主的式子殿下也很不错呢!”
“本来后者才是我的本职工作嘛。”
“对我来说您首先是位歌人!”
阿帅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又兴冲冲地拿出笺纸,上面写好了《欲忘意难忘》的那首和歌。
“这是在神馆里吟咏的那首吧?哎呀呀,难道因为是以洁净之身吟咏的和歌,连字句之中也都是纯净的气息呢。”
“一心想着和歌的事,对于本职工作而言可说不上有多认真了呀。”
“才不会呢!倒不如说这才是您的认真!”
“你的想法虽然有够偏颇,但还真是一以贯之呀……”
“那就赶紧来吟译吧?”
“这首我也没打算发表在哪里,不用吟译也没关系啦。我啊,只是想记住那个早晨才写下来的。”
“这样一说就更该吟译不可了啊,式子殿下。即使有一天式子殿下卸任斋王、离开御所,但每当想起被我吟译的这首和歌,您就会想起阿帅了呀。正因为这是无比私人的和歌,所以请您务必让我吟译。”
说完,阿帅哼着歌吟译起来。
“Always remembered,
days before the festival
in purifying lodge.
Dew on the meadow shining
in the early morning sun.”
“……这样一来,这就变成我和阿帅两个人的回忆了呢。”
“嗯嗯,就是如此呀。如果您不乐意的话,把这首译歌忘掉就好了。”
“不会忘的。”
式子立刻接着说道。
“我,不会忘记阿帅的吟语。”
如其所言,式子在《式子内亲王集》前一百首中便收录了这首和歌。或许因为对式子来说,这一首的记忆尤为深刻吧。这首和歌,可以说是式子和阿帅那段明丽又甘甜的时光的象征。其中,凝结着身为斋王的式子的一切。
自己卸任斋王后,阿帅又会如何呢?像阿帅这般优秀的吟语检词人,应该有的是好去处吧。
——如果我离开这里,阿帅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注意到自己竟有这样的想法,式子“啊”地一声暗自惊讶。
这,是因为自己的和歌离不开阿帅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和阿帅在一起很开心呢?
无论答案如何,式子都想和阿帅在一起下去。这个离群索居的自己能够遇到阿帅,她从心底里感激不已。
“闲卧支窗前,竹近清风远。叶舞声声长,好梦忽已短。[2]”
“By the window side
the sound of the wind playing
on the bamboo leaves
wakes me from my dreaming
in a short and pleasant nap.”
式子刚一吟咏完毕,阿帅马上进行吟译。阿帅如同呼吸一般地念出吟语,让式子每每都为之惊叹。也说不定,阿帅每次听到式子的和歌时,她其实也是同样的心情。
还不知道式子想法的阿帅,又开始嘀嘀咕咕地念道。
“不对,比起nap,应该sleeping更好吧……这样的话,还能和dreaming押上韵了呢。”
“为什么阿帅那么喜欢吟语呢?应该不是什么‘因为太过喜欢和歌才爱屋及乌’的吧。感觉其实你是‘因为太过喜欢吟语才喜欢上了和歌’才对呢。”
本以为阿帅会马上回答,出乎意料的是,阿帅却一脸茫然地嘟囔着“……您问、为什么啊?”,开始歪头苦思。
“明明那么喜欢吟语,怎么问起来却这么不清不楚了呀?”
“这也是很常有的嘛,因为很多时候喜欢就是没有理由的。不过呢、也不对——”
阿帅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
“跟式子殿下说这话或许有失分寸,但女人——特别是像阿帅这样的女人——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实在有太多的难处。”
没想到那个阿帅会说出这种话,式子先是大吃一惊。但她又想到,这个世上的女人,也无一不是和阿帅一样有着这般感想。
“我不过是一介地方贵族的无名四女。能够有幸侍奉式子殿下,该是因为有那么一点微薄的缘分吧。我能来到御所,是因为掌握吟语这一点获得认可。那么对我来说,吟语或许就是我通往外界的一缕丝线——”
她的语气听起来与其是在讲给式子,不如说是在和自己对话。式子并不知道,阿帅从小至今到底承受过怎样的话语,是在怎样的环境下被养育成人的。
式子的脑海中,想象起在缺乏像样的词典的乡野之中,阿帅如饥似渴地学习吟语的模样。
“话说回来,式子殿下知道吟语是从哪里来的吗?”
本来还在自言自语的阿帅,突然把目光转向式子。
“诶?……原本与和歌一起诞生的吟语,被历来的歌人即时整理而成……听说最早的吟语词典就是由大伴家持编写的……毕竟连我们自己的语言也不知从何而来,所以也更不知道吟语是哪里来的了吧。”
“式子殿下所说的大致没错。这也是主流的一种理解。不过也有很多人认为,所有的语言都是天皇所赐呢。”
“阿帅是怎么想的呢?”
面对式子的追问,阿帅点点头继续说道。
“我觉得,吟语也许来自一个我们未知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好像,是来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彼岸的语言一样。”
“……确实如阿帅所说,吟语和我们的话语完全不同呢。已经根本不像是同一种语言了啊。”
“虽然我们只在和歌中使用吟语,而在彼岸那方,或许吟语才用于日常对话,只有在吟咏和歌时才使用大和语言。我想的就是这样。”
“那么,彼岸之人为什么会把吟语带到我们这里来呢?”
“是认为在此岸吟咏和歌就需要吟语吗?还是说——”
“还是说?”
听式子这么一说,阿帅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答道。
“也许是为了让我得到式子殿下的重用,才兜兜转转带来了吟语吧。”
“……你这家伙,有时说话的口气就当自己是天皇一样呐。”
“只是一时戏言啦。不过,如果真的是从彼岸随便一下就带来了吟语,那还真是令人开心呀。这就说明,那个与此不同的某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啊。”
“……让我产生了些奇怪的想象。”
“您又想象到了什么呀?”
“或许,第一本记载吟语的词典,一下子出现在了某人的房间里,被那吟语吸引的人,想把大和语言和吟语结合到一起,从此就开始了吟译……”
“这样说不定才叫人愉快呢。”
这一天,阿帅陪在式子的房间里,直到月亮升起。
“萧萧风夜来,扫叶荡云开。庭中入月影,堂阶次第白。[3]”
“The cold winds blow through
as leaves fall and the sky clears
each and every night.
moonlight illuminates
and falls on a garden full.……对了,式子殿下。”
“怎么了?”
“您看,月光已经不再孤独了呀。”
式子的许多和歌吟咏的是从自己的房间中所见的庭院风景,而其中大部分都集中在从秋到冬的这段时间。
也是在冬日临近、树叶枯黄的时节,阿帅开始经常擦背。因为她很少叠穿多件衣服,那瘦削的背上凸出的脊梁骨显得尤为醒目。
“最近我的背上莫名其妙地疼,竟然还让式子殿下担心,我实在是无言以对。”
“没什么关系,反倒是你要注意别让身体受凉。毕竟穿得那么少,对身体不好的呀。”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现在,比起那时不愿吟咏的式子殿下,倒是我才更配得上体弱多病的头衔了啊。”
“嘴上还不饶人呢,看来精神不错呀。”
听式子这么一说,阿帅像个孩子一样嘻嘻窃笑起来。看着她的样子,式子却总觉得不安,便为房里的火桶又加了好几块炭。
“式子殿下,最近您的吟语如何了?”
“突然这是怎么啦。我的吟语还是老样子啊,比不过阿帅的嘛。”
“我想问的不是水平,而是想问式子殿下您现在有没有喜欢上吟语呢。”
“还是不喜欢呀。我果然还是喜欢大和语言的和歌,就算不吟译,我觉得也没关系。”
“可我觉得经过吟译的和歌别有一番风味,也很美妙呢。”
阿帅竖起一根干瘦的手指,开始讲解。
“在吟语中,往往能清楚显示出说话的主语。谁在这样作想,谁又感受到了什么,或者这个紫野中的哪里是多么美丽……和语虽有省略之美,但吟语的这种强烈的自我主张,不觉得很适合和歌吗?”
“老是在说我我我的,实在不像样呀。”
“会吗?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不是很好吗?”
说着,阿帅转身对着式子。这样近距离地看着阿帅,她才发现阿帅的脸已比之前白了许多。也许是来到御所后少受日晒的缘故吧,阿帅的皮肤就好像雪一样的白。
她想起来,自己曾把雪比喻成玉水。联想到堆积在树叶上、像泪水般滴落而下的雪,式子总感到有些害怕。
“……阿帅?”
不安地叫出她的名字,阿帅则直直地对视过来,说道。
“爱着你的,是我。我所爱的,是你。”
“……什么爱不爱的,可不是在这里能随口妄言的啊。”
不由地连忙移开了视线,阿帅则摆起手来,笑道。
“哎呀呀,身为恋歌名家的式子殿下,居然还会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呢。”
如阿帅所言,这时的式子作为恋歌的一大名家,已变得广为人知。
当然,并没有人会向式子送上恋歌。毕竟式子可是正在履职的斋王。但在歌会上,却不时会出现《恋爱》和《单相思》的题目。
和歌未必就要吟咏现实所存的事物。故而,身为和歌名家的式子,也是发挥自己的想象才得以吟咏美妙的恋歌——
“什么嘛,你有什么话讲,就讲清楚啦。”
一听式子催促,阿帅露出黏糊得透出几分湿气的阴笑,继续说道。
“听说,式子殿下和藤原定家大人,关系颇为亲近呢。”
“……这是那帮女官们擅自乱传的谣言吧。我的和歌师从的是定家大人的父亲俊成大人,因此才和定家大人有很多接触的机会而已。”
虽和定家有过多次对歌,但都是些未经吟译的简单词句。她刚来御所的时候,定家也曾来探望过偶感风寒的式子。这些极其琐碎的事实——或许已被理解为式子的恋歌所呼应的对象了。
“我和定家大人就像姐弟一样,阿帅你就更不要胡思乱想了。”
“如果定家大人和式子殿下是恋爱关系的话,我也会很高兴的啦。定家大人本就非常优秀,我以为如果是定家大人,便能配得上式子殿下。”
阿帅不像是在揶揄,而像在面对吟语或和歌时的那样,两眼闪闪发光。
而这,反而让式子更加焦躁。
“说实话,我在翻译式子殿下的恋歌时,胸中常常激动不已。我一直在想,式子殿下究竟是在思念着谁,才会写出如此美妙的和歌的呢?”
“和歌未必都是真事啊。阿帅这样精通和歌的人,应该再清楚不过吧。”
“您也别这么恶狠狠地盯着我呀。大家为定家大人和式子殿下那梦幻的爱情故事而心驰神往的心情,阿帅也能理解的呢!”
阿帅半开玩笑地说完,突然又变得一脸认真。
“可是啊,式子殿下。我是真心地希望,您能和一位特别好的人在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处在我这种立场的女人,一生也是孑然一身的人可不少呢。”
“在下再清楚不过。正因如此,我认为式子殿下才更需要比翼连枝的那另一半。只要卸任斋王,您也就能结婚了嘛。”
“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话?”
“那,自是因为式子殿下就是一位情思丰富、情感满溢之人呀。”
阿帅的声音像猛然拉开的弓弦,透着几分凌厉。听到这个声音,式子才久违地想起,阿帅可是侍奉自己的那位女官。
“您是一位充满爱意之人,深藏着比世上任何人都浓厚的热情,也因此您才会像这般孤独而清高。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您永远地从孤独中脱身而出……如果,能见证那位伴您左右的人出现的话……”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式子的胸中如狂风大作。阿帅的话满是无可置疑的爱意,是如此的温柔。在这一时期,式子的恋歌比任何人的作品都更加优美而真切。以至于让人们不禁想象起,她和定家之间那根本不存在的爱情故事。
而位于这热情中心的那人是谁——式子一直都清清楚楚。
“阿帅初来见我的时候,不是把一丘之貉说成是‘birds of a feather’来的吗?”
“您可记得真清楚呀,阿帅也引以为豪呢。”
“同一只鸟的羽毛,就和比翼很像呀。”
式子像是要以牙还牙般地说道。既是这个脑筋很快的阿帅,想必一下就能领会到这个会心的玩笑话。不止如此,更重要的是——式子此时说出这样的玩笑,其中那特别的意味——她想必能心领神会。
果然,阿帅露出一脸平静的笑容,如此说道。
“嗯,的确。如您所说呀,式子殿下。”
“……萤虫争飞起,流光近暮云。但告野来雁,厉厉秋风紧。[4]”
式子吟咏这首和歌的时候,阿帅为了疗养正要暂时离开御所。
“真没想到,我明明身为女官却不得不离开式子殿下,实在令我胸中痛苦不已呀。莫非这就是我整天沉迷于吟语的惩罚吗?总而言之,我觉得实在是对不住式子殿下。”
“没那回事啦,你就好好休息吧。正是季节变幻之时,说不定是染上了有点邪乎的风寒呢。你要不快点康复回来,到时谁来吟译我的和歌呀?”
“嗯,就是说啊。如果式子殿下又变回万叶之御局,那可就麻烦了。这次歌会的题目,记得好像已经公布了吧?”
“……是恋歌啦。最近全是恋歌,可能是御所的流行吧。”
“这样的话您也不需要我帮什么了呢。毕竟式子殿下很擅长写恋歌的嘛。”
阿帅嘻嘻地笑道,然后长出一口气。
“The autumn wind blows——
as if flying on to tell
the many wild geese
close to those clouds of sunset
the firefly flew so high.”
说到这里,阿帅突然用力咳喘起来。她的咳声中,传来了肺里那令人讨厌的激烈动荡的声响。
“阿帅!”
“在飞雁来报入冬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的。如果说萤虫要告诉给飞雁,飞雁又该告诉给谁呢?”
“是我啊,是飞来告诉我的啊。”
“……嘿嘿,是这样啊。毕竟您是四季的公主殿下。月光也好萤虫也好飞雁也好,可都要先告诉于式子殿下。”
在下这就先行一步了。阿帅说罢,便离开了御所。
(待续)
[1]「忘れめや葵あふひを草に引きむすびかりねの野べの露のあけぼの」——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2]「窓ちかき竹の叶すさぶ风の音にいとどみじかきうたたねの梦」——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3]「风さむみ木の叶はれゆく夜な夜なにのこるくまなき庭の月かげ」——式子内亲王・新古今和歌集 [4]「秋风を雁にやつぐる夕ぐれの云ちかきまで行く蛍かな」——式子内亲王・风雅和歌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