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祭 着:斜线堂有纪 译:erosuke 1 “回树”中那颇具特点的淡蓝色,人们通常形容为像天空一样。但古洞莲华第一次看到的它却如同大海一般。莲华生来就讨厌大海。明明是吞没人命的地狱,却摆出一副以一切温柔的源泉自居般的模样,这让莲华很是厌恶。
回树本身也让莲华厌恶。那是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篡夺并吞噬他人爱情的怪物。
但是,又多亏了它,莲华才能实现完美犯罪。
莲华从三年前开始就一直在帮忙举办“回祭”。这个从十月二十日到二十三日的为期四天的祭典,目的是向十年前出现在世间的回树致以感谢和爱意。
在爱它的人眼里,回树是恋人、是父母、是子女、是师长、是挚友。正因如此,这场祭典被认为是每个在“山麓”的人都无比重视,且能尽情享受这短暂又亲密的重逢的日子。
而在莲华看来,这却蠢得可笑。回树可不是专属某个人的情感对象。就算被回树吞噬的死者还在回树之中,已经被无限稀释的灵魂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虽如此,鉴于她身体力行地参与了回祭,以及前来寻求情感慰藉的人们根本无暇他顾,莲华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成功让回树吞下了洞城亚麻音的尸体。
*
莲华开始在洞城亚麻音那里工作,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一起打工的前辈实在看不下去被助学贷款逼得到处兼职快喘不过气的莲华,于是为她介绍了这份工作。
“你不是很缺钱吗?我听说你来这里之前还在开卡车呢。”
“嗯……是啊,本来我都要拿到大型卡车驾照了。可也没接到什么划算的活儿,还因为出了事故要我付钱……你说的那份工划算吗?”
“比起在这种中华料理店里端天津饭的盘子,那份工赚的钱能让你笑出声来呢。”
“那前辈为什么还要在这种中华料理店端天津饭的盘子呢?”
“这个嘛,因为与其在那儿工作,还不如在这儿拿低工资端天津饭呢。说是这么说,我倒也没有直接去那儿工作过,只是听了一些恶评而已啦。”
莲华虽然不太相信别人的传言,但也觉得“介绍的这份工很恶劣”这一点应该属实。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有什么高级的工作找到莲华头上。她的日常,就是像排水口一样每天等着所有人都讨厌的活儿堆积而来。这种情况下,有还能赚到钱的就算撞大运。
被指定了时间后,莲华来到城镇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偏远地带,面前是位于勉强称得上市中心的破落城区的一处豪宅。
莲华看到的第一眼,联想到的是电影里那种女演员的家。只要一按门铃,门就会自动打开。而这间豪宅的主人,就在里面的客厅。
“叫我亚麻音就行,我讨厌自己的姓。”
在寒暄之前,洞城亚麻音先说出这样的话。
对方看来是和二十三岁的莲华年纪差不多、甚至稍小一点的年轻女人。她长到及腰的头发更显阴郁,身穿的女式睡裙只强调高级感反而显得俗气。即便带着这些负面因素,亚麻音依然是个美丽的女人。看来没有上妆的脸白到泛青,**的眼睛下印着可怜的黑眼圈,但她依然是那么引人注目,可人的样貌正如生错了时代的“千金小姐”的典范。
她的左腿不太方便,虽然在家里可以抓着东西勉强移动,但似乎出门就要坐轮椅。仔细一看,她的左脚朝着奇怪的方向歪扭着。
“我是之前和您取得联系,有幸被介绍来的古洞莲华,请您多多关——”
“客套话差不多得了。我对你的要求,就是把我照顾周全。但愿你不像之前那个光吃白饭不干活的混蛋。工资按日结算,只要你撑多一天,就赚多一天呢。”
与端庄的声音相反,她的话里吐露的尽是冰冷的毒水,让莲华顿时不知所措。从这个态度上,莲华完全感受不到对方想建立良好雇佣关系的想法。仿佛当莲华根本不存在一样,亚麻音自顾自地摆弄起手里的平板电脑。一无所知的莲华质朴地向她搭话。
“……您是在工作吗?”
“怎么可能啊。你傻吗你?”
“那亚麻音……小姐您,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
“从事工作?呵,我的工作啊——”
亚麻音嗤之以鼻,让莲华羞红了脸。过了一会儿,亚麻音突然冒出一句。
“我的工作啊,就是闭嘴等死。”
*
“卡车已经在老地方停好了。从三村先生那里取回的食物也已经全部入库了。”
“分量可不少吧,你一个人搬的吗?”
“不。我一个人搬了一段时间后,神崎先生就来帮手了。多亏了他,花了不到两小时就搬完了。”
“那也很辛苦啊。没想到古洞小姐你这么早到。要是你先联系我,我也早点起来帮忙了。”
“哪里,不必在意。我才是,到的时候还是半夜里……说来也不好意思,我的房间漏雨了。听说叫专人过来维修也要花很长时间,所以我想还不如先到山麓这边来吧。”
“看新闻说市区里下大雨,我还有点担心你能否平安过来呢。”
䌷屋女士笑着说。她五十多岁,是个气质高雅的“麓人”,平时就住在回树的山麓附近。莲华刚来到回树山麓时,就受了她很多的照顾。莲华本以为自己的价值观会和信奉回树的人们相悖,但自从遇到了䌷屋,她的想法就变了。在莲华一辈子遇到的人里,䌷屋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她为人细致,考虑周全。
要在这样一个好人面前藏匿尸体,还像这样不断撒着谎,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是,莲华自己也无可奈何。
“有小睡下吗?”
“有的。我在车上就睡了会儿,刚才也还在宿舍睡呢。”
“那……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忙接待吗?”
“我知道了。这次来回祭的人还真多呢。”
“随着一年年回祭的举行,人本来就在不断变多的呀。毕竟,人总是要死的。然后,他们就会和回树一起守护我们。死者越是增加,世间对回树的思念就越深。”
䌷屋出神地说道。
最近以来,比起埋葬在坟墓里,选择把尸体交给回树吞下的人要多得多。对此,一位时评人直言不讳地表示“我们将丢失日本葬礼的传统”,结果引发了规模难以置信的口诛笔伐,因此被踢出了节目。现在对很多人来说,回树就是自己心爱的对象。谁敢妄加非议,就不可能轻易了事。
但是,那个时评人说的没错。再这样下去,名为“埋葬”的文化必将彻底消失。
过去迎接死者的地方不是回树,而是天堂。长久以来人类的灵魂归宿,竟被十年前出现的来路不明的东西取代,这让人有种难言的恐怖。莲华小时候也曾茫然地相信过天堂。那个想象中迟早有一天会去往的地方,怎么就被篡夺了呢?
莲华一边想着,一边走向人头攒动的接待处。交给莲华的接待业务,是将前来参加回祭的人引导到住宿点。在回祭期间,只要办理相关手续,任何人都可以**配套设施。
当然,为了不让人随意搬运尸体进来,身体检查还是会认真进行。一般情况下,翻查出来的都是要献给回树的礼物。
“稍等,您是——道内先生吗?”
“是的。我叫道内宏明。”
自称道内的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除了旅行用具外,他随身携带的只有一对漂亮的木制耳环。
“我从没送过老婆什么像样的礼物嘛。今年我好好研究了下才挑的这个。不过也不知道到底行不行呀。”
“您别担心。我想您夫人一定也会高兴的。”
“你这样的年轻小姑娘都这么说,那我就安心啦。”
道内一边频频鞠躬,一边朝被分配的住宿设施走去。
他的妻子已经死去了。她自然无法收下那对耳环,更别提高不高兴了。然而,道内却担心着她会不会为此高兴。
人们扎堆来参拜回树的回祭与“盂兰盆节”略有不同的是,他们很少会意识到自己是来参拜死者。他们嘴里的死者,就像个只是因故分居的活人一样。
结果就是,莲华有时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闹剧。她无法将耸立在身后的那个巨物和他人的“心中所爱”联系在一起。就连让回树吞下亚麻音的现在,回树在她看来也只是个怪物……不过,也许只是因为莲华对亚麻音没有丝毫的爱意。
莲华再次抬头望向回树。看到的是吸取人的爱情,令人生畏之物。
那才不是洞城亚麻音。
真正的亚麻音,更加丑恶。
*
服侍洞城亚麻音的生活正如传闻所说,简直再糟糕不过。
没有辜负那副气派不凡的外表,她的行为举止也像古文描绘的公主一样。如果只是高贵气派也还罢了,可她却狡猾又恶毒,整天只想着如何伤害别人。
看着亚麻音这个样子,莲华觉得连她身体的不便也像是烦扰周遭所用的武器。
亚麻音给莲华配了手机后,会不分时间地叫她回去。不限于每周五天固定的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无论清晨还是筋疲力尽终于入睡的半夜,只要是亚麻音想的时候,莲华都是那个被她传唤的对象。
“我身体不适,你马上过来。”
亚麻音声音甜美地呼唤莲华,然后威胁她三十分钟内不到就开除。只要亚麻音打来电话,不管在做什么莲华都得赶紧抛下朝她赶去。安宁的睡眠、安稳的三餐和私人的时间,似乎全都被亚麻音夺走了。
而随后急忙赶来的莲华,却被亚麻音挡在家门之外。无论按多少次门铃,坚固的大门都纹丝不动。
“亚麻音小姐,我来了。请您开门吧。”
困惑的莲华给亚麻音打去电话,亚麻音却像极为开心似地,从喉咙深处冒出声音。
“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可你按门铃按得这么吵,让我根本睡不着。你要怎么赔我?”
“您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你来得太晚,我身体都已经好了。反倒是你唐突跑来叫醒我,我才觉得不舒服起来。你要再来烦我,我可就要让你卷铺盖走人了。”
她的电话总是突然挂断。无可奈何的莲华正在回去的路上,又会被亚麻音叫回来。莲华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被这个人的任性妄为折腾得团团转的比重,已经远超服侍她的工作本身了。
“我说莲华,你生气了吗?我其实并不是想刁难你啊。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到底怎样。你快来吧,我想喝点热的。”
每当被她这样强求时,莲华心中总是充满愤怒。反正对方肯定又不给开门。只要和这间豪宅离得稍远一些,就会有这种戏弄般的呼唤接踵而至。
由于睡眠时间遭到削减,莲华总是焦躁不安。可是,如果亚麻音真的身体不舒服呢?如果自己没有赶到,导致亚麻音真的出什么事呢?
一想到这里,莲华就始终无法无视来自主人的联络。
然后,当自己精心泡的茶被对方一句“都快冷了”就连茶带杯往脸上扔来时,莲华真的心生杀意。
“您就不怕砸伤我的脸吗!?”
“伤就伤了!到时我给你足够的赔偿金就行。又不是多能看的脸,拿来赚点钱不是更好吗!”
亚麻音似乎开心地大笑起来。
亚麻音扭曲到这种程度,姑且有其理由。
她虽是巨型公司洞城物产老板的女儿,却不是正室的孩子——也就是所谓的非婚生子。在亚麻音懂事前母亲就去世了,之后她被洞城一家收养。然而,据说在那里的生活根本无法想象。
“一个不过两三岁的孩子,只能捡人往地上扔的食物吃。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才是正确的吃饭方式。但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并不受欢迎。如果是受欢迎的孩子,才不会因为对方一句很碍眼就被人丢东西乱砸。”
听了这番话,莲华仍然无法同情亚麻音。
或许亚麻音的境遇确实算不上幸福。生下来就遭到疏远,没有得到过一丝关爱而成长至今的人,扭曲到灵魂深处倒也可以理解。
但是,除了遭受至今的憎恨和求而不得的情感外,她本也可以把目光投向别处。既然那么寂寞,去找个恋人不就行了。既然有这样的脸和大笔的钱,她应该有的是选择。因为扭曲而毁掉自己人生的,正是亚麻音本人。
这么一想,莲华反而产生了对抗情绪。莲华虽然也认为自己的选择颇为失败,但她并没有归咎于他人,而是决定自己来承担这一切。
或许是看穿了莲华对抗的想法,亚麻音脸上浮现笑容。她的笑如恶魔一般。
“都快一个月了吧。你赶紧辞职也没关系,我不管。被你这种眼神盯着,我还觉得不舒服呢。”
与这番话相反,对莲华吐露着恶意的亚麻音,看起来是如此鲜活动人。洞城亚麻音的美,仿佛随着她内心不断喷涌的恶毒,而更显得光彩夺目。
尽管如此,莲华还是没有离开亚麻音。因为对方给的钱实在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金额和在中华料理店端天津饭、长时间驾驶卡车相比,只会觉得以前的工作都是犯傻。以前连干一个月的工资,在亚麻音这里三天就能到手。这样下去,贷款也许很快就能还清了。想到这里,莲华就雀跃起来。
莲华打从心底厌恶贫穷。
在莲华还小时,独自抚养她长大的父亲死在了海里。
父亲在海边的杂货店工作,主要靠向游客出售泳装和护目镜维持生计。莲华还记得小时候也曾帮忙招揽客人之类的。父亲工资很低,全年无休地每天都在工作。
“爸爸没有星期天吗?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呀?”
莲华天真无邪地发问,父亲只能为难地对她笑。而现在,莲华做梦也想收回当时的话。
不知具体是什么原因,父亲死在了海里。根据最后看到的人说,他好像和冲浪手们起了争执。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琐碎的口角,父亲被杀了——但最后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沉入海中的父亲的尸体,最终没能打捞上来。在莲华看来,父亲就如同从生活中突然消失了。
莲华无法理解父亲的死亡。她一手一脚地慢慢爬向父亲最后出现的那片大海。眼前的大海青蓝无边,深不可测。就算吞下父亲的一具尸体,看来也不会激起丝毫波澜。
自己的脚没入海浪,莲华害怕得哭了起来。即使吞下莲华,大海恐怕也不会满足,什么都不会改变。即使吞下对莲华的生命来说极为巨大的父亲,对大海而言也根本无足轻重。
那么,至少把人还给我——在葬礼上看到空荡荡的棺材时,莲华似乎终于理解了死亡。如果还有尸体在,莲华也不至于如此失落,心里也不会留下如此巨大的空洞。这片大海——这片一如既往的幽蓝,只让莲华憎恨。
“要一个人把那孩子养大,一定很辛苦吧?又没得休息又要坚持带小孩,肯定是要抑郁的。”
“结果还是自杀了吧。尸体都没捞上来,不也是怪事么。”
“单身养个女儿还是太难了啊,难怪要自寻短见呢。”
不是的,莲华想。不可能是自杀,父亲不可能丢下自己去死。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父女两人明明一直过着幸福和睦的生活。
而所有的疑问都被大海掩盖,吞没不见了。
莲华至今也不相信父亲自己选择了死亡。
莲华之后就在儿童福利院生活。父亲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即使是莲华父女二人一起生活的时候,也总是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与同龄的儿童相比,莲华显得异常消瘦。
莲华想,要想从这里脱身,一定要靠些什么——比如学历,比如稳定的工作。
莲华拼命学习,好不容易考上当地的高中。之后她依靠助学贷款的支持考进有名的国立大学。别说偿还学费,就连书本费都是她肩上巨大的经济负担,所以莲华只好日夜打工来应对开支。
于是,莲华在大学里掉队了。
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打工上的莲华,成绩不可能有多么优秀。虽然一时考进了以难考着称的大学,但她没想到入学之后依然困难不断。
收到留级通知时,莲华真的字面意义上眼前一黑。她因为呼吸过度而晕倒,这才被送到了医务室。留级就意味着要多花一年的学费。明明现在还背着名为助学贷款的巨额债务,这下更加负担不起了。还有房租占据着巨大开销。总而言之,要活下去,就需要钱。
“这位同学,你没事吧……脸色很难看啊。有好好睡过,好好吃饭吗?”
医务室的护士对她说道。莲华只回答了一句“我没事”。她只能这样回答。
但是,自己没有退学的选择。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绝对不能退学。一定要想办法毕业,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才行。
莲华继续着被打工占满的生活,千辛万苦终于熬完了五年的大学生活。然而,没有一家名企愿意雇用这个显然没有背景、没有优异成绩、甚至留过级的莲华。
莲华决定暂时放弃求职,继续打工生活。大学生活留给莲华的只有债务。但是,现在的莲华更加无法停下脚步。不然的话,她转眼就会被身后追赶的现实所吞没。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