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3-12-4 10:2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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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呼啸。
没人能让龙去竞赛。因为对龙来说,活着就是飞翔。不是人在让龙竞赛,而是龙的竞赛让人参与其中。
龙和骑手之间的连结,从理解这一点开始。
风声呼啸。
我打破了这种连结。因为我太想了,太想再快一点,就能追上那个始终无法追及的身影。
因为,因为这不公平啊——丝娅。
我只有这个。你却可以自己跑到任何地方。
我只有这里,只有这片天空。
可是——
难道我连这些都不配拥有吗?
想要紧抓滑过指尖的事物,我拼命叫喊。
“——赢啊,赢啊!要赢啊!”
风声呼啸。
呼啸。
“苏菈 !”
小小的身子和形状漂亮的脑袋。即使在昏暗的天花板上,也还隐隐留着我恶梦中的残影。
这是一间铁皮仓库。身下打底的是一张床垫,我视线一转,金属的床架映入眼帘。把手伸进被穿上的病服里,摸到身上精心缝合的线痕。别的伤口上涂着<肉腻子(Meat Putty)>。<腻子>——局里提供的这种含有泛用干细胞的灰色肉膏,在与伤口周围的细胞互动的过程中逐渐和我同化。从伤口的状态和<腻子>的干燥程度来看,距使用应该已过去两天以上。
“怎样?咱的手艺保持得不错吧?”
我的腹部使不上劲,只能把脸转向声音的方向。
“……阿里克,你给人缝合可是犯罪。”
“哼。脑袋还算清醒嘛。”
眼前挠着被削掉的鼻子的老人,是我们一族曾经雇用的龙医。虽然那把肆意生长的白胡子已和印象中不同,但那头蓬乱的头发和鼻子上的爪痕,毫无疑问就是阿里克的样子。他摘下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人站了起来。
从仓库里寒冷的空气来看,现在应该是深夜。这里摆着几个看着像是孟·买私造厂的那种集装箱,床却只有我身下的一张,并没看见米兰达的身影。既然肩上的伤能用<腻子>填上,我现在也只能认为她已顺利逃走了。
阿里克朝这边走来时,在他刚才诊疗的集装箱里,我看见一条深灰鳞甲的龙趴在深处。
那是头琥珀色眼睛的雌龙。从角的样子来看约摸三岁大。她的呼吸中夹杂着风声呼啸般的底噪,看来就是这声音让我做了场恶梦。
“是气囊不好吗?”
龙和鸟类一样,呼吸利用气囊而非横隔膜。这样一来不仅吸气,在呼气时也能摄入氧气,在低氧的高空也能轻松飞行。
“嗯。因为小时候的伤,一部分气囊破掉了。虽然飞行没有问题,但到竞赛里怕是找不到骑手了,所以就一直留在这里。”
阿里克一边回答,白胡子下的嘴一边大·大咧开。
“比起当差的,还是龙医更适合你啊。我不是都说要收你为徒了吗。”
“你当龙医比当骑手更合适”是这家伙的口头禅,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他。可以置身事外地旁观整个氏族、满不在乎地说些风凉话,这样的自由实在招人嫉妒——现在的我终于能找到合适的表达。我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看到的被武装分子包围的老人的模样,回答道。
“你也是。比起武装组织的干部,还是龙医更适合你。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啊。”
真是遗憾,如此应答的阿里克在我记忆中就到了堪称老人的年纪。真是个命硬的男人。那双埋在皱纹里的小眼睛亮着光,没有一丝松懈,尽显岁月的沧桑。在他披着的白大褂下,可以看到撑得鼓鼓的手枪。
“不过,多亏你帮忙。”
“想不到那个恶童还会道谢。你是不是还得再睡会儿才行?”
“我倒不觉得自己算恶童啊……也真亏你能认出我来。”
我十岁就离开了这个国家,难以想象仅凭相貌就能认出我。
阿里克指着床边的桌子,放着我的ID证。<扩展华盛顿公约事务局>高级监查官。这个老龙医想必也准确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作为<事务局>一手带来的、至今仍未结束的惨剧的受害者之一。
我想用一只手肘撑起身体,阿里克帮手拉起我,让我起身坐到床边。阿里克正要松开手,这次换我抓住他的手臂追问。
“你,到底是哪边的?”
手掌能把握到对方粗壮手臂上肌肉的细微动作。阿里克默默地掰下我的手指。
“什么哪一边?”
“你很清楚。我是<华盛顿>派的人,在追查<龙之女王>。”
阿里克装傻的反应难以解读,但<龙之女王>这个词还是让他视线动摇。这更加深了我的怀疑,我继续说道。
“那场袭击的时机巧过头了。现在看来,简直就像有意把我和<华盛顿>分开一样。这应该不是我多虑了吧?”
阿里克没有回答。老人的眼睛和龙一样,眼神透着野蛮与智慧的交织。龙是越老越危险的生物,就和人一样。
“我收回前言。看来你更适合当差。”
“你也是好一副登堂入室的恶棍模样呐。真没想到会被你枪击。”
“那是意外,不好意思了。我也好久没做过这么大的手术了。”
“另一个监查官呢?”
“这个嘛,我应该没看见吧。”
回答故意在绕弯子。阿里克好像完全不在乎我的焦躁,起身坐到旁边的折叠椅上。
“那个市场的老板在调配的龙蛋数上做了假。好像他从某处打听到了孵化的方法,不过恐怕还不知道正确的培育方式。”
“所以她才受伤了?”
我用眼神示意幼龙,阿里克点点头。而他露出的是发自内心的悲伤之色,让我顿时毛骨悚然。我脑中闪过脑浆飞溅的那一幕,声音一下变得激昂。
“所以你要杀了他们!?”
“在疾驰的列车就要抵达的岔路口,两边分别是五名重犯和一条龙,手上是分岔器的操纵杆。那么,作为动物权主义者,答案应该清清楚楚了吧?”
“我没工夫陪你开这种不三不四的玩笑。”
“别这么瞪我啊。”阿里克举起双手,“不用担心,你的搭档已经顺利逃走了。咱还不打算招惹什么<华盛顿>啊。不过,还是需要拿来争取一些时间。”
阿里克依然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让人摸不透他的真意。
“<女王>的目的,始终都是竞赛而已。”
“真的只是为了这个?”
“当然。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作为饲龙人的幸存者们。”
你算什么饲龙人。我在心里怒斥。
我本来讨厌的那个老人,可不像现在这样被故事所吞没。他这个外来者,一直置身于我们氏族的故事之外,给我展示了一条不必作为骑手的道路。所以,年幼的我才讨厌他。
然而现在,立场已经完全倒转。这个老男人说的话,如同他活在了我曾经抛下的故事之中。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问题?”
“嗯。这个你去听听口信就知道了。”
阿里克从白大褂里拿出携带终端放在桌上。在我还一脸困惑时,风声从终端中飘荡而出。看样子是在室外的录音。
播放的声音,自称<龙之女王>。
对方叫我,扎菲菈。
——“姐姐”。
✱
先从一九八三年讲起吧——从来自<记录>的那声悲鸣开始。
<记录>背后,还有个未被诉说的故事。
明明那才是最重要的,却被一直隐藏而无人知晓。在ECITS成立后,<事务局>更成了那个秘密的看守人。
那是历史,属于<他们>的历史。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横跨银河的巨大文明圈。文明的繁荣持续了数不清的漫长岁月,但<他们>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进化的死胡同。就像从指尖开始的腐烂,这个银河文明最终走向了毁灭。这个宇宙之所以一直沉默,是因为其中躺着这具非常非常之巨大的尸体。
人们与<记录>的相遇,其实是第二次接触(Second Contact)。也就是说,已经发生过第一次接触,只是因为太过久远,所以忘记了而已。
你知道吗,扎菲菈。
就是我们啊。
我们人类,正是<他们>的延续。
<记录>还有更古老的“第一张”,那是走向灭亡的<他们>留下的播种船。所以,两百万年前在非洲发生的,才是真正的第一次接触。
虽然与不少本土的居民有过混杂也有过纷争,但人类·<他们>的后裔的地位,却从未遭到动摇。这都多亏了播种船运来的第二颗种子:尖牙、火焰加飞翼——也就是龙了。
于是,人类捕尽大型动物、烧光森林、掠遍资源,毫无节制地扩张起自己的版图。
我并不是要特意责备他们。没办法啊。生存就是这样。生命是永无终结的痛苦,只是悲鸣的另一个称呼。
宇宙并没有保持沉默。相反,其中满是名为生命的悲鸣。
你有开始在意了吗?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事。
既然像这样播下了种子,自然就会有人来负责收割。这些人,一边眺望着<他们>的银河文明迎来终结,一边衷心祈愿宇宙从此回到寂静之中。
祈愿着:不要生育,不要繁殖,万勿充斥宇宙。
自称<收割者>的我们,选择了和病毒相同的战略:以一段编码·信息的形式进入生物之中,从内部将其毁灭。单个个体的生死并不重要。只要把个体接续起来,延续共同的意志,作为一个整体,让生命的天平倒向灭绝即可。这一战略虽然迂回曲折,但也确实可行。毕竟,播撒在宇宙中的种子终有尽时。
这就是“转世重生”的内幕。还记得和姐姐分开那时,我没能好好向你解释。不过,这就是在我们姐妹所背负的故事里,写上的最初的一页。
收到<记录>的人类,选择了更合乎伦理道德的生活。牛、猪、鸡等动物的痛苦,从此在地球上被抹去。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人可以不靠压榨其他物种而活了。生存不再是一种恶行。
这个培养技术,本是为满足不断增加的人口而诞生,实际又如何?
自我们成立ECITS的近四十年来,世界总人口数一直在减少。
如此甚好。就我们而言,并不想让生命受尽苦难。其实完全相反。我们是为了消除痛苦,才选择毁灭。正如家畜们从地球上消失一样,在合乎伦理的生存之后,就该轮到合乎伦理的诞生了。
亦即,不再诞生。
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鸣。地球生命将在幸福美满中入睡。不再有长久萦绕的悲鸣的余音,宇宙终将迎来真正的寂静。
那一天,姐姐你抛下了所有。妹妹也好,氏族也好,祖国也好,竞赛也好,龙也好。
但是,你一定很清楚吧?
一切都没有结束。这个故事,仍在继续。
所以啊,姐姐。来场比赛吧。
就像我们俩一起去照料那孩子的那个早晨一样——
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
桌上终端显示的坐标位于沙漠的正中央,从卫星影像上看只是一片大煞风景的岩石带。从距离首都二百公里的这里出发,再往西走八十公里才到。即便建筑物的残迹已被黄沙掩埋,我也不会看错的那个地方,就是我出生长大的村落。
“竞赛在明天早上开始。不过,对于十二头开赛的竞赛来说,还差一名骑手。”
十二头是传统上举行飞龙竞赛的最低数目。
“意思是让我上?”
我本想一笑置之,阿里克的表情却没有改变。
“正如口信所言。”
“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你也信?”
“可是,你不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正如<女王>所料。”
老龙医语气平静地说。
现在想来,自己确实在被不自然地诱导。选我来执行任务自不必说,连动物市场的情报和阿里克他们时机正好的突袭也不例外。如果再算上在孟·买让我获得<女王>的情报这件事,那就是一切都从最开始便已安排妥当。
“的确,如果在<华盛顿>里安插了内应,就都说得通了。”
但是,我摇了摇头。“即便如此,那个内应也没必要非得是什么‘个体接续的信息’一样的东西。全宇宙级的纷争这种荒诞无稽的话,难道有什么非信不可的理由吗?”
“没有。”
“那不就——”
“不过,也可以这么解释。”
我无言以对。
阿里克这些诡辩,我当然可以仅凭条件反射的厌恶就予以否定。
但我知道。灾害、内战、屠杀和流离。当依赖的故事被这些苦难连根拔起时,人所能做的就只有把那残余的空白本身也变成故事。失去会产生力量。为了避免落入身处的巨大研钵中央的那个无底洞,人会为填补这致命的空缺而创造故事——诉说在这个国家、在这个世上我们反复经历的地狱,又或者是祭奠。
我想起我的空白。想起松开的那只手的触感。
想起我亲手打破的连结。
“……那个人,是丝娅吗?”
叫我姐姐的人,全世界只有一个。但我没有把那个人认定为妹妹,是因为她的声音和语气都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们之间相隔二十五年的差距。而<女王>却还是用那少女般的声线,诉说着少女般的梦想。
“你熟悉的茀丝娅(Fawzia)·贾迈勒,在八年前就死了。那是一场组织间的火并。毫无疑问,最后是我照料的她。所以,你是你们一族最后的幸存者,扎菲菈。”
我条件反射般问道。
“那么,<女王>究竟是谁?既然八年前丝娅就、死了、的话……可那是……那是丝娅的声音……”
“她是第二代<女王>。茀丝娅的死对<收割者>来说也在意料之外,所以多少用了些非常规手段而已。”
“能叫我姐姐的只有丝娅一个!”
此话一出口,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想见妹妹。追查<女王>不只是为了任务。而是因为我在<龙之女王>这个名字背后,看到了妹妹的身影。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就是为此而来。”
阿里克叹了口气。
“……现在的<女王>是茀丝娅肉体的复制品。为了继承<收割者>的记忆和意志,血缘——遗传信息必须高度接近。”
“人体的复制是——”
“是禁忌。这个国家也不例外。”
人类的活体制造被严格禁止,是因为无论活体打印和基因编辑技术取得怎样的进步,都无法消除人们对其产生的来自心底的忌讳。
“<女王>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完全继承自茀丝娅。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就是你的妹妹。”
肉体可用打印复制。个体无法被复制的记忆和意志,则通过<收割者>实现继承。
“转世重生……”
对我来说,这个词既是生我养我的故乡的象征,又是我无论挥开多少次也甩不掉的影子,如同来自过去的诅咒。
但是,如果它不只是个象征呢?
如果不是什么传统或迷信,而是真的存在所谓继承<收割者>意志的转世重生的话……
“是从几岁开始的?丝娅她……不对,应该是靠血缘。我们兄长死后,临时选择丝娅继承也在你们意料之外吧?”
“考虑到大脑的可塑性,继承通常在十岁时进行。这次让婴儿来继承,也是相当打破常规了啊。”
“那么……明明我也可以。”
阿里克投来疑问的目光,让我继续说道。
“如果遗传信息是关键的话,那明明我也可以继承。”
四十二秒之差区分出了姐妹。就遗传信息而言,我和丝娅完全一致。
“那倒也是。”阿里克点头同意。
然而,被选中的人是妹妹。
我想,整个氏族肯定没有一个人对此抱有疑问。
视线落到自己的腿上——挂在床边的我那对金属和树脂打造的假肢。医生和技师已明确告知可以利用现代技术再造肉身的双腿,但我对此都保持拒绝。因为我不想忘记这种缺失感,不想失去靠自己迈步时的不安与喜悦。
因为这份缺失,我得以逃脱。我既不用继承氏族的故事,也没有囚困于故乡,而是轻而易举地抛弃掉一切。
丝娅。原来是这样,那个什么地方也不能去的人,一直都是你。
“阿里克,这里能淋浴吗?”
“只有水而已。”
“那就行,”我回答。“总不能脏兮兮地出场竞赛吧。还有时间吗?”
“在天亮前出门就来得及。”
阿里克带我去到仓库外的淋浴间。两侧围着木板,背后挂着塑料帘,正面的墙上装着生锈的淋浴头。在有的工作地点,淋浴全靠手举着两升的水瓶完成作业,现在的条件还算不错。
我拧动龙头,冷水伴着老态龙钟的咳喘喷洒出来。用肥皂洗起头。流过我身上的水消失在排水口的旋涡中。淋浴间里回响起雨声。
我小时候很讨厌下雨。因为下雨天就不能骑龙。这个国家的降水日,一年加起来也不到三十天。但正因如此,飞不了的日子里那令人窒息的痛苦,才给我留下更深刻的记忆。
在失去了龙、得到假肢以后,一切都变了。那是对老旧发黄的树脂制假肢。是在失去妹妹以外的亲人去投靠首都的分家时,才第一次有人买给我。
<事务局>的监查严格又执着,每天氏族的群落里都在传些消息,谁又被捕了、谁被枪击了、哪头逃走的龙被抓到了。被枪击的人里有我的父母,被捕者中自然也少不了被我们放走的龙。
然而,我眼中的世界却是另一番景象。即使是泛黄的假肢,每靠它踏出一步,世界就会变大一点;曾经认为是全世界的地方,就变得越来越小。无论那天下着怎样的倾盆大雨,只要有路可走,我就能跑到任何地方。
所以,还有别的理由。
我现在还是讨厌下雨,并不是因为不能骑龙。
也许是因为储水罐在屋外的缘故,洒下的水珠异常冰冷,不停向我打来。
大雨的粗线条切割出无数纵向的黑夜。
我懂事以来,从未见过下成这样的雨。我条件反射般想象出沙漠中干枯的河道。昨天还是街道的地方,因上游的雨水摇身一变。干燥紧实的泥土来不及吸收突如其来的降雨,被拒之门外的雨水便席卷路上的一切,化为奔腾的浊流。
而这些,现在都与我无关。
停泊在港口的船,会把我带去行不能至的远方。
这场偷渡,我计划了好几天。货柜船通常都对偷渡高度警戒,军队的船就更不用说。所以我的目标,是与<事务局>合作的NGO团体旗下保护动物专用的运输船。团体的据点、运输卡车到达的时间、警备薄弱的时机和潜入的路线,我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还有三十分钟。只要及时达到,就大功告成。
但是现在,我一动不动。
就在我等到全家人熟睡后溜出后门,绕到正面的时候。透过房檐流下的雨帘,能看见一个人影背靠着晒干的砖墙。在这场暴雨之中,连一把伞都没有带。
“丝娅……”
在快要熄灭的路灯的闪烁下,我好不容易才看清妹妹的样子。
“没事,姐姐有自己想去的地方了吧。”
雨水汇成好几条水流,在丝娅的脸上流淌。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贴在额头和脸上。
可是,我的妹妹却在微笑。
我一下子浑身发热。
“我讨厌你!老是说些奇怪的话,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我做不到的,你都做得到!可不管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原谅我!所以啊,就连你的这张笑脸,我也最讨厌不过了!”
嘴里吐出的是最过分的话。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
丝娅平静地说。她这张脸,我实在已经无法忍受。
“如果不是来阻止我的,就别管我。”
我下定决心,从房檐下飞奔而出。雨点顿时向我袭来,打得生疼。我脚下溅起泥水,几步跑到门口、一路跑上大街,丝娅也没有追上来。
在那以后的二十五年里,我无数次在想。在潜入的集装箱里,或是在偷渡船上被女职员发现的时候,或是根据战争孤儿保护计划被领养的时候,在大学毕业敲开<事务局>大门的时候,以及在被战场流弹所杀的养母的葬礼上。即使是在孟·买私造厂的屋檐下,记忆中的雨也还在反反复复,不曾停歇。
那个时候的妹妹说什么话,才会让我留在故乡呢?
如果她哭着叫我不要走,我会留下来吗?如果她瞪着我质问是不是要逃,我会反过来质问她吗?
但是,丝娅她只是微笑。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
因为她知道,除此之外的哪一种,都会让我无法抛下故乡。
地平线上冒出浅粉淡紫的光亮,一点点为岩石遍布的沙漠染上色彩。
黎明前的这一瞬间,沙漠与海何其相似。我在仓库前支起折叠椅,一边沐浴着与海不同的干冷的风,一边眺望银河不断干涸的景象。数着渐次消失的星辰,不知不觉晨光已漫到脚边。
“真的没问题吗?”
阿里克抛来询问。
“如果龙医大人恩准的话。当然,也要看她自己。”
我看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卡车。因为没有搬运集装箱的专用卡车,所以那条母龙被转移到搬货用的四吨载量卡车上。此刻,她正在简易的运龙车里乖乖地蜷成一团。
“没有龙不想竞赛吧。”
“不对,”我摇头。“想竞赛的是我们,而他们只是想飞。”
“也是。”阿里克深深点头。“果然是骑手啊。”
我的第二句“不对”变得软弱无力。长久以来,我都无法说清自己到底是谁。无论骑手、孤儿还是监查官,都无法消除那种陌生感。
老龙医眯起眼睛。“最近,我总是想起师父的话。”
“能当你的师父,现在少说三百岁了吧。”
“没差。早就是沙漠里的一粒沙了。”阿里克的眼角堆起皱纹。“我师父说,所谓治疗,就是了解对方的故事。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做了什么选择才走到今天。为了治疗,非倾听对方不可。做不到这一点,有再多技术和知识也毫无意义。”
“就和骑手的心得一样。”
“真的吗?”
“假的。”我放声大笑。“不过,现在我就当它是一样吧。”
“你这恶童!”老龙医也笑了。
当我单脚踩上驾驶座的扶梯时,突然想到了货舱里的乘客。
“那孩子,她有名字吗?”
“她叫——”
听完回答,我坐进驾驶座,发动了引擎。并没有向对方道别。
老人在后视镜里逐渐变小,他到底对竞赛期望着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现在想来,至少以为他被故事所困这一点,或许只是我的臆测。
如同追逐着渐渐稀薄的夜色余韵,我一路向西。这辽阔无垠的清晨的沙漠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卡车单调的引擎声,以及车身时而因颠簸吱呀作响的声音,最后还剩我自己的呼吸声。货舱与我隔着一堵金属墙,那个风声呼啸般的龙的吐息还传不到我的耳边。
我握着方向盘想着。我想到,宇宙的沉默。<他们>与<收割者>,第一次接触与播种船,<记录>的真相与被隐藏的宇宙历史……
我在心里举起白旗。这实在非我所能。我能处理的,只限于触手可及的范围。
于是我想到,我的妹妹。
这等于是想到“转世重生”,想到继承了<收割者>意志的人们。如果丝娅也是这样,那么如阿里克所说,现任<女王>就是丝娅的复制品。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法解释之处。
<女王>在暗示“ECITS和<事务局>受到<收割者>的影响才得以成立”。但是,即使继承了数百万年的意志,这种事也不可能只靠这个国家的一介边缘小族就能实现。
推导的结论是,也许“转世”并非只有一个人。意志的长流通过血缘相连。在绵延的长流中,几股强大的力量联手建立了<事务局>。另一边,从兄长到丝娅、再从丝娅到<女王>的这一脉络,就<收割者>整体而言,也许不过是一条细细的支流而已?
如果是这样,<收割者>的大义之道与<女王>收集私造龙重办竞赛的举动,两者之间的矛盾也就有了解释。
<女王>的想法,与<收割者>的主流产生了分歧。
那么,需要问她的问题只有一个。
为什么,是竞赛?
车身咣当一声跳了起来。
猛然映入眼帘的,是后视镜中的自己。黑眼圈虽然淡了一些,但可能是因为流血过多,脸上气色更差了,一加一减后,负面的印象依然没有改变。
我摇了摇头,视线回到沙漠的景色。阿里克之前说过“<腻子>只是覆盖肉体,并没有造血功能”,就从仓库角落拖来一台打印机,“所以你得吃点东西才行”。
一想起来,身体就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我把手伸进副驾驶的纸袋里,取出汉堡包。对着时隔三天的食物猛咬一口的我,连下巴的唾液腺也疼了起来。
然而,我却莫名感到有种缺失,迟迟没有张开下一口。
味道和平时一样。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完美的相同的味道。这款汉堡之所以是世界上食用最多的汉堡,并非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汉堡,而只是因为它被绝大多数食物打印机放在菜单的最前面。
对我来说,吃饭就是这么回事。无论哪种打印食品,都在营养学上使用最优配比,所以我的选择总是一成不变。自从被<事务局>收留以来,我一直所做的选择,就是不做选择。
事到如今我才觉得不对劲,原因也显而易见——因为这里没有那个大口吃着牛排的女人。因为那个会痛斥试图一天一顿汉堡就对付过去的我,会拖着我确保三餐不落,一有机会就会擅自给我点餐的米兰达·琳,不在我身边。
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最后的疑惑也消失了。
自己曾经舍弃一切是否正确,我不知道。
回到故乡与<女王>竞赛后是否就能有答案,我也不确定。
但此时此刻,这份滋味却真实可感。
甜面包、生菜、西红柿、奶酪、酸黄瓜、烤得焦黄的肉饼和番茄酱。味道实在无聊。而这份无聊,正是我选择的结果。因为我当时的选择,因为从那之后与米兰达的相遇,才让我现在只能怀着满是缺失的心情啃着汉堡。
“这个只会给我惹是生非的讨厌鬼——”
把剩下的食物两三口塞进喉咙,再用瓶子里的矿泉水冲进胃袋。
下次点牛排试试吧。
我一脚踩下油门。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