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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与沉默的银河>阿部登龙:近未来硬派动作百合科幻短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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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9 11:10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3-12-6 19:39 编辑

点此日亚购买

故事简介:
2035年,通过解读灭亡的异星文明传来的信息、自由打印各种生物的技术得以普及的时代。<扩展华盛顿公约事务局>监查官扎菲菈和她的搭档米兰达从事着取缔私造活体的工作,某次现场得知的<龙之女王>的名字,唤醒了她被作为龙骑手养育长大的回忆。扎菲菈等人为进行搜查,踏入因内战和<事务局>插足而不断凋敝的祖国——

  • 作者:阿部登龙

一九九二年生于北海道,以兽医为业。以《父のある静物(父亲的某静物)》入围Kaguya Planet主办的征文活动。喜欢龙和百合。


第14届创元科幻短篇奖获奖感言:
我小的时候,曾经把自己画的龙贴满幼儿园的墙。即使是过了许多年的现在,这份热爱在我心中依然不变。
荣获这个奖离不开你们所有人:以<掌舵文体>研究会成员为首的各位友人,家人尤其是一直支持着我的母亲和我尊敬的祖父,还有手下留情没有撕下我贴得满墙都是的无数涂鸦的大家——
向你们致以谢意。一直以来,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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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9 11:10 | 只看该作者
龙与沉默的银河
著:阿部登龙
译:erosuke

“坟墓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我抬头看着妹妹的后脑勺。昏暗的龙舍中,那颗形状漂亮的脑袋穿梭于朝阳投下的光影之间。可无论我如何细看,也读不出她那头卷发之下深藏的真意。区分出姐妹的那四十二秒之差,即便是过了十年的现在,依然将我俩完全地隔绝开来。

我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埋葬和坟墓不同。我们的祖先虽然也会把尸体埋进土里,但并不会建造坟墓。所以在那时,人死了,也就结束了。”

“现在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自从祖先们建起坟墓之后,就不再是这样了。”

妹妹说着话,手上仍未停下。设置在龙舍的固定架高达三米,还不到架子一半高的妹妹正熟练地将绳子挂上固定架的支柱,再用整个身子往下一拉,把绳子绑得紧紧的。

“本人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于此地长眠——只要有这样的墓碑,就能向别人宣告,这间屋子、这块田地、这片草原,从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开始,就都是我们的东西。只要建起坟墓、祭奠先祖,就能跨越前人的死亡,让土地、财产和他们的故事得以继承下去——对于儿子们,就是如此。”

“那我们呢?”

我抓住话的尾巴追问。妹妹说的话总是很难理解,当时的我光是跟上话就已竭尽全力。

“女儿们不是坟墓而是土地,是被继承的一方。但对我们而言,已经比之前无数的女儿们都自由得多。毕竟我们身为龙骑手,也是继承和传承的一方。没错吧?”

“这个……”

我思索着用什么话跟上她。内心深处,一阵难忍的焦躁翻涌而上。我不禁吐出反反复复被念叨的那个词。

“……你说的是,转世重生吗?”

“是。而且是在兄长之前还要更早的骑手们的转世,我们就是他们故事的延续。坟墓是象征这一切的符号。而我们自己就是坟墓。”

妹妹嘴上的话停住了,接着她的手也停住了,人向后退了一步。

我看向固定架里。那被青鳞覆盖的背部像个两米多高的小土坡,长长的脖颈被绑在支柱上的绳子拉到和妹妹平齐的高度。在从后脑勺伸出的两角的根部,那对沙黄色的眼睛正俯视着我。伴随急促的吐息,龙眼像水中的月亮般摇曳生光。

她名叫苏菈,是条小我七岁的三岁大的竞赛龙,等着下个月正式出场。

她一出生便背负夙愿。她的母亲载着我们的兄长去挑战最高级别的大型竞赛,结果在竞赛中发生事故,和骑手一同殒命。

苏菈——被命名为“星辰”的她,就是我们一族始终未竟的夙愿的化身。

而这,也只到今天早上为止。

飞翔晨练后发现的右第二指骨骨折,甚至不用龙医诊断也看得出是致命伤。

来到长久绵延的生物史的末端,龙走入了进化的一条窄路。其中竞赛龙的瓶颈尤为显著。那对用骨骼和肌腱构成的如同纸艺制品般的飞翼,如果不能通过飞翔引发的肌肉运动来维持血流,用不了两天就会开始坏死。

受雇的龙医来到这个沙漠村落,需要整整两个小时。即使等到他来,结果也不会改变。老龙医只会从药盒里取出盐酸右美托咪定(Medetomidine)和硫喷妥钠(Thiopental),挠着被龙爪削掉的鼻子这样说道:

这可不行了啊,真遗憾,没办法了。

这伟大的三句圣语会赐予人力量——宽恕自己的无力和罪孽的力量。

“扎菲菈(Zafira),”妹妹叫我,“没人会为这个没能上场比赛的孩子建坟墓的。只能由我们来成为她的坟墓。”

“你是说要一直记着她?”

“不只是这样,”妹妹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不明白吗……?”

我看向积了薄薄沙尘的地面。我一直都不明白。妹妹甩开了我很远很远,我一次也没追上过她。而她从未因此责怪我,也没有表现出失望。她反而总是面露困惑。

面对迎来的一阵沉默,我也知道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了。

“丝娅——”我叫妹妹。

“嗯。”

两只胳膊穿过我的腋下,把我抱了起来。妹妹双手环抱起我,让我能用手摸到苏菈的下颚。我的手绕过龙头,拇指沿着从颚尖延伸到长颈勾画出的那条优美的弧线,轻抚着她的一片片青鳞。她的脖颈被绑在支柱上的绳子紧紧固定,纹丝不动。那双月色的眼睛看向了我。

我俩四目相对。鳞片覆盖的眼皮一颤,瞬膜快速闪过。

我的嘴像被指引一般动了起来。

“我们会成为你的坟墓哦,苏菈。”

对准在拇指按压下暴露的颈静脉,我把十八单位的注射针插了下去。

不顾因疼痛而扭动身体的苏菈,我按下了活塞杆。没可能备好镇静剂和麻醉药,里面装的全是龙舍消毒用的阳离子型洗涤剂(Cationic Detergent)——即便如此,直到注射完整整三管五十毫升的针筒,她才全身开始震颤。

既不同于活物也不同于死体,面前是只出现在落向死亡的过程中的景象。从退到后面的妹妹的怀里下来,我守望着正在死去的骑龙。在固定架中不由自主抖动着肌肉的这幅模样,简直像一张描摹“苏菈”这一活物的拙劣的卡通画。

约两分钟后,震颤平息。即便苏菈身上已没了力气,经妹妹之手打造的完美的固定,仍让这七百多公斤的肉体伫立在固定架中。

直到最后,苏菈都没有出过一声。

“苏菈。”妹妹的脸贴向龙头。“苏菈,”沿着鳞片流下的泪水汇成一条深蓝的线,“我的妹妹啊。”

我想开口说:已经晚了,她不在了,这条龙已经死了。

我没有说,是因为我明白——

——苏菈还活着的时候也并无不同;对她来说,人对她说的所有话都是不可理解的噪音;而这些噪音,也只不过是她三年以来不断听到的、从人类口中冒出的没头没脑的咳喘罢了。

——在我们之间,唯有沉默。

散发温热的感触让我移去目光,才发现苏菈漏出的尿液已经从固定架流到了这里。通过自己拳头般大小的大腿残肢,我感受到苏菈那逐渐消失的体温。我本是生来就没有双腿的龙骑手,而这个早上,我便成了失去骑龙的龙骑手。

不对。

不是失去,而是杀害。

我仍记得横跨整个龙舍的那黑白相间的光影。

正如宇宙诞生自虚无一般,如果要讲述我们姐妹的故事,就必须从这里开始。

从沉默开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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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30 10:0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3-11-30 10:13 编辑

1

“冲!冲!冲!”

男人们怒吼着,一涌冲进被打破的房门。因暴雨而湿透的队服上写着“孟·买市警”的字样。目送最后一个背影消失后,屋檐下的我转眼盯向厚厚的雨云。从房檐垂下的浑浊雨帘,扭曲着满盖热带植被的城郊风景。强对流天气持续不断的孟·买雨季,湿度和气温都让人难受至极,不禁令人怀疑,上个世纪那令人担忧的全球变暖,是否都延续到了二〇三五年的今天。

“真讨厌啊,这雨。”

蹲在旁边的米兰达说着,一边以手代梳顺着头发。这位年纪差我一轮的搭档,好像不满于因湿气而蓬乱的头发。

“是啊。我也讨厌下雨。”

“……因为腿吗?下雨会疼之类的?”

米兰达看向我的假腿。在医用打印机可以打印所有器官的现代,还执着于树脂和金属打造假肢的,只有我这样的怪人了。

“虽然不是……不过确实是该拿去维护了。”

我本打算办完这个案子后再预约装配师。就在她含混地接我话茬的时候,自己的骨传导耳机发出震动。

“目标全清(All Clear)。”

从冲入到现在正好过去十分钟。我和米兰达一起走进设施内。

这栋混凝土打造的方形建筑,据说在ECITS之前是间肉类工厂,如今却被用在与过去似是而非的用途上。穿过发出开门警告的杀菌气密区,我们走入通道。墙壁是表面涂漆的混凝土,天花板上那条如过往残迹般的悬吊用铁轨,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大门。

米兰达边走边说。

“话说,印度分局到底在搞什么啊?就只有那些薄薄的资料。这个私造厂别说是详细的制造记录了,就连主要产品都搞不清楚。不过,从这个建筑规模看来,多半是老虎、狮子,要是大象那可就中彩啦~扎菲菈你赌哪边呀?”

“我不赌,然后你给我加上尊称。这是在监查。”

“不是监查就不用加了吗?”米兰达的眼神很认真,“已经搭档了两年零三个月了哦,咱俩。”

“随你便吧。”

我丢下毫无紧张感的搭档率先穿过铁门,来到私造厂的核心区域。

占据了原工厂那宽敞空间的,是一大群圆筒形的大型储罐,中央则由一个高三米、长宽十米以上的巨大箱形机器坐镇,通过管道与各储罐相连。这些培育生物用的生物反应器(Bioreactor)[1]和三维生物打印机,都是用于制造动植物的违法设备。在此私造的产品,要么是受到严密保护的稀有种或濒危种,要么是混合了多个基因组的新品种。只要设施完备,随便一个公寓房间里就能开始非法私造,故其很难揭发,近四十年来发展成代替偷猎和非法栽培的新势力。

我们经过大型设备,在一整面墙的控制台前,见到被市警队员包围的绑好的私造者。控制台上闪烁的无数警示灯,把他们染成了红黄两色。

我从市警队员中找寻现场指挥官。戴有警督警衔的浅黑肤色男子,看来似乎有欧洲血统。我对他出示监查官证。

“我是<扩展华盛顿公约(ECITS)事务局>的高级监查官扎菲菈·贾迈勒(Jammal)。这位是副监查的同事米兰达·琳。请报告情况。”

“我是孟·买市警的保罗·林德。”

男人带着英国口音回答后,眼神瞟向被捕者。

“如你所见,我们按照监查官大人的命令控制了工厂,绑好了坏蛋。然后嘛……搞完这摊不算业绩的工作后的庆功酒,那可不怎么好喝。不过,要是有二位美女相伴,我们这帮兄弟的心情多少会好些吧?”

“感谢您的报告和邀请——米菈,交易数据那边就交给你了。”

我向快要咬上去的米兰达安排工作。

“……明白。”

她带着厌恶和威胁朝保罗瞥了一记白眼,朝控制台前工作的市警负责人走去。

“愿意接受邀请吗?”

“我还有必要回答吗?”

保罗扫兴地摇头走开,我把被捕者的处置也全权委托给他。对国际犯罪组织来说,这个西印度的工厂也只是最末端中的一个。就算我陪同审问,也无法指望从一介杂工身上获取对<事务局>有用的证词。

在等待米兰达报告期间,我向工厂深处走去。

与工厂相连的仓库里只放了一个空的干燥集装箱,“产品”似乎已经发货了。三个出口的金属卷帘门全被卷了起来,对面装货用的站台看得清清楚楚。在其中一处,几名市警队员正无所事事地原地待命。他们应该是拦截产品的别动队,但这次似乎扑了个空。

我一边斜眼看着集装箱,一边走进仓库,向站台上的队员们打招呼。

“我是<事务局>的。关于这里处置的产品,有得知什么信息吗?”

我出示监查官证后,一名队员回答。

“集装箱里有痕迹,现在正在送检。”

“什么痕迹?”

“排泄物的。”他皱起眉头说。

原来如此。我转身走向集装箱。

对当地市警来说,搜查这种私造厂可不算什么熟悉的业务。一方面涉及动物权的犯罪属于<事务局>管辖,再者除了一部分富裕阶层外,现代人本就缺乏接触活生生的动物的机会。年轻队员们表现出露骨的反应,正因此所致。具体来说,是集装箱内飘满的臭气所致。

我打着手电踏入集装箱。里面空无一人,除了铺满一地的垫用稻草外,只有一个空水桶。

我蹲下身,抓起粘在垫草上的粪便,用手指捏碎。

确认色调、粘稠度、内含的未消化物,然后嗅闻。麝香味和泥炭味混在氨臭中,还有一丝枯草烧焦的味道。灯光照亮的内墙上,有无数爪痕和巨大的焦痕。

就在我因结论而屏住呼吸的时候,米兰达打来了无线电。

“怎么了?”

“扎菲菈,我知道‘产品’是什么了。”

我尽力平静地回答。

“是龙,而且是战用龙。”

龙、Dragon、Worm、Wyvern、Nāga、Tanin。这种自古以来便在世界各地被各式命名的生物,即使在基因组全部完成解读的今天,制造和培育的难度也极高,是连监查官也少有涉及的“产品”。

“难不成实物还在原处?”

我给予否定,摸了摸集装箱焦黑的内壁,“看来是他们弄错了添火的时间。虽然有制造技术,但收官收得太嫩了。”

想要控制火袋成熟后可以喷火的战用龙,实在并非易事。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都是飞机无法企及的强力武器。后来衰退的主要原因是生产所耗的时间和费用,以及动物伦理上的顾虑;如果单从运动性能上看,他们其实远在活塞式飞机之上。

“所以他们在失控前就急急忙忙运走了吧,多亏如此,才逃过了被我们拦截产品的命运。看来我的霉运还是那么厉害。”

从事先从印度分局拿到的调查报告来看,现在还没到预测的发货时间。

“既然都知道得这么清楚了,那我可不就没机会出场了嘛~”

米兰达从无线电中传来一阵夸张的沮丧。

“也许吧。”我应了一声,走出集装箱。

在我脑中唤醒的,是钻进衣服的沙尘、灼烧头发的阳光,以及滑过滚烫岩石的无数的龙影。

——飞龙竞赛。曾经象征着我的身份认同的这种生物,现在也不过是我工作中保护对象名单上的一项而已。属于我的竞赛,在二十五年前就结束了。在那个早上,在那个龙舍的昏暗之中,由我亲手结束了。

“你那儿还有别的趣事吗?”

我特意用轻松的语气发问,是为了驱散因久未闻及的龙味而产生的无数联想。“还有两个,”米兰达回答,“货物的去向以及——女王。”

“女王?”

“嗯。是在服务器的交易记录中找到的名字,好像也是交易对象之一,看着像什么代号来着……<龙之女王>。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不由地先反问米兰达收货的地址。在听到她疑惑地念出“香港、迪拜、新加坡、符拉迪沃斯托克”而松了口气时,我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这每一个都是国际走私路线的主要枢纽港,作为走私货物的目的地可谓屡见不鲜。

没错,这只是屡见不鲜的案件,只是日常的监查任务而已——如果再不这样提醒自己,我似乎就快被过去的幻象吞没。

“怎么了吗?”

我摇了摇头,迅速转换心情。

“没事,别在意。我现在就去会合。”

“明白。请过来办公室。”

切断与米兰达的连接后,我重新和保罗取得联系,确认被捕者均已带走。详细的调查将由分局的另一组负责,我们也是时候撤退了。

在工厂的办公室和米兰达会合后,她突然向我道歉。

“刚才在无线电里的信息,并不准确。”

她的携带终端上显示出从工厂数据库中提取的庞大的交易信息。“请看这里”,她用涂得鲜红的指甲敲向其中一个单元格。

“龙蛋……”米兰达听了点点头。“但是,现在还没有确实的龙蛋孵化技术。难道会特意制造这些都不知道能不能孵出龙的蛋吗?”

龙的制造之所以困难,是因为从产卵到孵化的期间存在巨大的个体差异,且穿过坚固的蛋壳对胚胎进行操作的技术也尚不成熟。与其等待孵化,直接制造顾客所需的活体更为便捷——这是身为监查官的常识。

但是,作为龙骑手的我知道,这个常识是错的,存在着控制孵化的方法。由于竞赛龙需要从刚孵化出生的幼龙开始适应与人一起的生活,所以在饲龙人之间,龙蛋的孵化技术是代代相传的知识。

正因如此,当看到米兰达接下来所指的文字时,我才会无言以对。

“只有这组数据保护得特别严密,我是在挂了无线电后才发现的。而且你看这个目的地,不觉得挺可疑的吗?”

面对米兰达询问的视线,我含混地不知如何回答。画面上显示的,是在过去二十五年间因无休止的内战而疲弊不堪的东非小国。

我的故乡。



一九七七年,旅行者[2]二号(Voyager 2)比一号早十六天离开了地球。

它们携带的金唱片(Voyager Golden Records)上记录着地球文明的信息。不过,等到两机抵达另一个星系,已是数万年以后。所以,金唱片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座纪念碑;亦即,面对宇宙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人类作出的一点微小的抵抗。

六年后,和旅行者号擦肩而过,携带讯息的电波抵达地球。

面对这个不久后被通称为<记录(RECORD)>的来自未知寄信人的讯息,人们展开了讨论、探索和解读。

最先确认的是寄信人的地址——紧接着确认的是那个星系已经毁灭的事实。寄信人没有在<记录>上留下自己的地址,是因为他们知道在讯息抵达之时,自己已不存在于这个宇宙。

人类收到的,只是悲鸣。

来自临死之时。

第一次接触(First Contact)还未开始就以悲剧告终。在人类逐渐领会这背后的含义的过程中,解读仍在继续——针对异星系的社会、语言、文化、生态系统,以及科学技术。除了以太阳系内的条件无法再现的技术、换言之对现在的人类为时尚早的知识外,<记录>给人类带来的是一个多世纪的技术飞跃。

其中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是细胞培育及其应用——活体培育技术。

在生物反应器中即可培育牛排、羊排、烤鸡、肉排。在制造过程中不会给活着的动物带来任何痛苦——说到底它们根本就没有活过——但从细胞单位来看,这些就是和活物一样的食用肉。我们人类先获得了从道德和微生物学上都完美纯净的肉,才由此承认了动物们生来应得的权利——而绝非相反的顺序。

伦理慢于科技的发展,动机则被添附于行动。

一八五四年的亚伯拉罕·格斯纳从沥青中蒸馏出煤油,并不是为了拯救鲸鱼;内燃机的发明也不是为了将马从苦役中解放。人们想要的,只是更便宜更优质的鲸油,以及更快速更强壮的马。

同样与伦理无关,<记录>仅凭便利性就改变了世界。为生产一公斤的肉而消耗十公斤的谷物变得荒诞不经。当培育肉价格低于畜肉时,畜牧业便因其本质上的非效率性而迎来终结。

不再作为蛋白质来源的动物们,留在社会上的定位便是宠物。随着各国动物保护相关法律的强化,偷猎、走私和私贩变成了远超以往的重罪。一边坐着马车一边怜悯被鞭打的马,伦理上自相矛盾;但换成奔驰车里的人来看,便不是什么难事。科技的进步会扩大人们道德共情的范围,也是历史的必然。

在实现活体器官乃至整个生物个体的制造后,动物权保护的大潮进一步加速。建立新的国际法律框架成为当务之急。

于是,CITES[3]变成了ECITS。

俗称《扩展华盛顿公约》的ECITS,其原型是1975年生效的《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但是,随着对象扩大到培育生物、以私造生物为首的各种犯罪被临时纳入取缔对象,管理公约的事务局也逐渐膨胀为一手管辖动植物相关的各种国际问题的巨大组织。

联合国<扩展华盛顿公约(ECITS)事务局>高级监查官。

就是现在的我。



“听负责人的口吻,印度分局还握有不少关于那个私造厂的情报。怎么办?想干的话,也可以通过我家的手段,用联合监查的形式强行介入——”

米兰达说着,嚼起切开的菲力牛排。从这间露天咖啡馆的屋檐下,可以看到横跨印度门(India Gate)的彩虹。虽说是难得的短暂晴天,但在超过摄氏三十度的气温和快要窒息的湿度中,我可没那个精神吃下一整磅的打印牛排。

她嘴里的“我家”是指国际物流联合集团的创始人大家族,也是<事务局>最大的资助方。年仅二十二岁的她就在<事务局>任职恐怕与这一出身不无关系,但我也并不认为她的家族会有多么认可这个在局内与荣华富贵毫不相干的现场监查官。

我把咖啡放回碟上,回答她道。

“算了吧。我可不想继续恶化和分局的关系了。”

“哪个分局?”

“全部。”

作为监查指挥官也不奇怪的本局高级监查官竟出现在现场,分局的人想必不太高兴。虽说像这次这样领地意识暴露无遗的情况颇为少见,但我和各分局的关系本也谈不上有多好。

“啊哈~孤狼一匹在哪儿都会被盯上呀。都怪扎菲菈太不合群啦。”

米兰达一脸愉悦,拿起插肉的叉子指了过来。她似乎根本没反省过自己不加考虑地见人就咬也在招惹别人的白眼。我想起了分局的监查负责人被直斥事前调查不充分时那张苍白的脸。

“不过你肯定不是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吧?龙蛋才是关键,不是吗?”

“你也开始懂我了嘛。”

“人家可是发育期。”她说着又张嘴吃起肉来。所以才那么能吃吗——这话没说出口,我接着话题往下。

“有火袋的战用龙既排在附录I首位,同时也是强力武器。而分别准备他们的成体和尚未孵化的龙蛋,然后发往仍在内战的败落国家?这么看来实在太过可疑。”

附录I中的项目毫无例外都严禁交易、买卖和制造。这次不仅三项全中,还附带罪加一等的“生产生物武器”。

“是啊,在向<华盛顿>的报告里也把这个列为关注事项吧。”

虽说叫<华盛顿>,但实际的<事务局>总部和CITES时期一样仍在日内瓦。这不过是某些人抛出来和公约通称一起打趣的令人费解的幽默。

“要是派我们去追查就好了。”

米兰达似乎注意到了提到故乡名字时我的动摇,语气像在试探我的反应。

“没可能吧。没有非我们不可的理由。”

“虽然也是……啊、等下。”

米兰达叫住了路过的女服务生,理所当然地点了红酒,虽然让我有些吃惊,但完工后来上一杯倒也无妨。

——非我们不可的理由。

特意否定这一点,是因为我对此太过在意。我用咖啡杯遮住了嘴角的苦笑。即使在<事务局>内,知道我身世的人也很少,米兰达也不例外。我不会主动对人说,何况一提到内战的事,再爱八卦的人也会闭嘴。虽说如此,出生地也并不是监查官派遣人选的决定因素。无论多小心避免与当地的摩擦,既然身为<事务局>的监查官,当地人就不会有好脸色看。

每个监查官都很清楚,别人是怎么辱骂自己的。

人类歧视主义者、反人权主义者,或者恋兽癖、更有直接骂兽·奸混蛋的。ECITS成立至今已近四十年,仍不乏有人质疑<事务局>将人权置于动物权之下。实际上,这种看法也并非完全错误。

我们的保护对象不包括人类。就保罗他们那样的警察组织而言,面对一个拥有巨大权力和经济实力,却不为人类的安宁幸福、而为了野兽来随意驱使自己的组织,让他们不持反感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记录>确实改变了世界,但由它而生的ECITS和<事务局>并没能缩小人们之间的差距,更未必能让人幸福。举例来说,就像我那现在还饱受无尽的内战之苦的故乡一样。

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同一个地方。

龙之女王——

“我们会成为你的坟墓哦,苏菈。”

我挥散脑海中浮现的那个早晨的记忆。因潮气而贴上皮肤的衬衫有些冰冷,令人心烦。咖啡黑色的液面上,映出了为短暂晴天告终的雨云。

那天以来过去了二十五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应该是这样。

(待续)



[1]生物反应器:是指任何提供生物化学反应的适当环境或工程设备,常利用酶或生物体使装置具有模拟生物的功能,可在细胞外进行生化反应,应用于酒类、生化工程、医药生产、有机污染物降解等。设计理想的生物反应器,也是现代生物技术产业的重任之一。
[2]旅行者号飞行器:为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研制的无人外太阳系空间探测器,其中1号于1977年9月5日发射,部分功能截至目前依然正常运作,并持续与NASA维持深空网络通信,是有史以来距离地球最远的人造飞行器,也在2012年成为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造飞行器;1号借助多次引力加速,飞行速度快于现有任何一种飞行器,故较它早两星期发射的姊妹船旅行者2号永远都不会超越它。
[3]CITES:即《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俗称《华盛顿公约》,旨在避免国际贸易对濒危野生动植物的生存造成威胁。1973年公约文本在美国华盛顿特区举行的会议上正式订立并开放签署,公约在瑞士日内瓦设置秘书处,由联合国环境署管理。公约附录Ⅰ的物种明确规定禁止其国际性的交易,附录Ⅱ的物种必须对其贸易加以控制,附录Ⅲ中各国视其国内需要区域性管制国际贸易的物种。多年来,CITES 一直是成员最多的保护协议之一,有183个缔约国,并对超过38700种野生动植物提供了不同程度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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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1 10:3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3-12-1 10:38 编辑

2

除了飞扬的沙尘外再没有任何遮蔽的阳光,让白墙上的弹痕不得不暴露无遗。被炮弹轰塌的墙上钢筋铁束如枯枝般岔出,一面面窗户全都破碎的废墟,看上去就像掉光了牙的老人的笑脸。就连港口城市应有的市场活力,与印度洋对岸的孟·买相比也显得空虚,海风传来信徒的宣礼[1]声听起来是那么阴郁。坐着随路面的凹凸而颠簸的三轮出租车,我望着沿途经过的景象。

虽说是在故乡,但我成长在更西边的沙漠地带,在这个首都城市度过的时间十分短暂,也就是从父母去世到我逃出国境的一个半月而已。也许是这与流离紧密相扣的记忆,让我眼中的街景比实际更为荒废了吧。

“扎菲菈?”

米兰达的声音让我从感伤中醒来,碰上了她讶异的目光。

“抱歉。怎么了?”

“我们到了喔——应该说还没到,但对方说前面可不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就让在这里下车啦。要怎么办?”

出租车停在了土路的入口处。除了两侧显眼的简易房屋之外,这片郊外的街道看上去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但后视镜里老人的眼神分明在说,再往前不加钱可不去。

“反正也不可能一路送到家门口的了。就稍微走走吧。”

在米兰达付钱的时候我下了车。夹杂沙尘的风让我眯起眼睛。路边堆着吹来的塑料碎片、电线和陶片等垃圾,和干燥的灰土混在一起。身后传来远去的引擎声。

我俩刚迈步,米兰达就提问道。

“扎菲菈不知道吗,为什么要派我们到这里?”

“不知道,没听说。”

这是我诚实的回答。虽然不能说一点疑惑也没有,但<华盛顿>的想法也不是一介监查官能揣测的。

米兰达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再追问下去。我加快脚步去往线人的住处。



眼神飘忽不定却对答如流的男人,就在我们提到<龙之女王>这个词时,似乎突然想起了还有沉默这一手段。

“请你和那个人取得联系,<事务局>已经准备好了对你的保护。”

瘦削的男人陷在压扁的沙发里一声不吭。狭小的房间里并没有客椅,我站着继续说道。

“<事务局>那边的条件还不错,至少比这里好。”

阴沉的阳光落在地面散乱的酒瓶上,桌角堆积的快餐盒飘荡出酸臭的气味。屋内的惨状诉说着男人粗劣的生活。

“我说你啊——”

男人死死的沉默让米兰达忍无可忍。她从我身旁伸出手,把树脂制注射器丢到桌上。踩出脆利声响的她,冲到了男人面前。

“这种没有毒品连生意都撑不下来的小人物,现在可有机会得到<华盛顿>的保护啊。该先表示谢意,再拿出情报,对吧?”

还是说——她用手指敲了敲腰部的隆起。

“——让这孩子也加入你才高兴吗?”

男人的身体明显僵住了。“……想威胁我?”

米兰达口中的“这孩子”,即格洛克手枪[2]。现场监查官为了防身,允许携带枪支。另外,虽然也有携带对动物用非杀伤性武器的义务,但遗憾的是,还是这种对人用的杀伤性武器使用频率更高。

“不是想,就是威胁。很不巧,我们可是反人权主义者啊。”

“米兰达,你说得太过分了——我重申一遍,<事务局>已经准备好给予你保护,你不必害怕报复。”

我试图压下米兰达的敌意,但男人还是没有点头。

“报复有什么好怕。我也是有梦想的,就算现在是这个样子。”男人环视自己荒废的房间,消瘦的脸颊抽动着。就算是这样,他接着说,“如果在这儿出卖灵魂,我就没脸活在下一轮的人生了。”

米兰达“哈”了一声,“那就别废话了,就来看看你的灵魂顶得上几片手指甲吧!”

“等下,”我再次制止米兰达,“你说的梦想,和<龙之女王>有什么关系?”

“我没义务回答吧。”

“如果我说有呢,饲龙人先生?”

听到我说出的母语,男人那因药效和紧张而恍惚的视线第一次对焦到我身上。在他眼中盘旋的怀疑之情,表明我的提问正中靶心。

“在这个国家会说‘下一轮人生’这种话的,就只有饲龙人了。不对吗?”

男人的语气愈发谨慎。“你都知道些什么?”

“九二年瓦里亚,骑手是休夫拉;九三年哈尔巴扎,骑手是西法,次年则是伊德林法库、萨夫瓦和海萨姆;九五年起的三年间,到了不败的塔亚菈和娜迪娅……”我背诵起来,男人瞪大了眼睛。“我可以把所有大型竞赛的头龙和骑手再列一遍。我兄长的名字也在里面。还需要继续吗?”

“难道,你也是……”

我点头。我并不打算为男人所说的梦想共情。但一旦点了头,我接下来的话出乎意料地坦率。

“我也和你一样,有着同样的梦想——”

在动物权保护意识高涨的背景下,动物运动的残酷性被指摘发生在九〇年代末。在当时的欧美各国,赛马已逐渐转变成一项合乎伦理的运动。“为奔跑而生”几乎不再是一句口号——纯种马[3](Thoroughbred)仿佛真的有这般志向,在中枢神经和内分泌系统被调整的条件下迎来诞生。

然而,飞龙竞赛不同。

全部龙种在CITES时期就已被指定列入附录I。仅仅为了竞赛娱乐而压榨这种稀有动物,在<事务局>及其支持者看来,简直是难以置信的愚蠢行径。

何况,外界的声讨并不仅仅来自保护动物权的角度。传统上,龙骑手就是体重轻的小孩的工作。一方面,飞行比奔跑更受重量影响;另一方面,龙的天性也不要求骑手有多高超的技巧。

“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小孩的命,便宜得很。”

听了我的话,曾是这个国家小孩的男人埋下了头,如同在肯定这个结论。

“我母亲说,生下你们的那天,有一场竞赛。我父亲说,你们出生的那天,是你们兄长的忌日。全族人都说,你们是兄长的转世。要继承兄长的遗志,继续飞下去。”

两人加一头的三姐妹,共同背负着一族的夙愿而生。

仅此就好。那时的我坚信竞赛以外的一切都不重要,一心只有飞翔。

然而,国际社会则将之视为对儿童及动物的严重虐待行为。

二〇一〇年,经ECITS成员国一致同意,<事务局>决定对该国就“龙”的处置问题执行强制监查。各成员国以向纷争受害者提供人道主义援助、拥护中央政府等等名义,纷纷进入这个国家。饲龙人被剥夺身份认同,在不断袭来的纷争泥沼中疲于奔命、流离失所。在那时,父母双亡的我和妹妹,为了投靠附近的分家来到了这个城市。

“——之后,只有我离开了这个国家。我逃走了,溜进了<事务局>停泊在岸的船。一个被名为竞技和战争的野蛮行径伤害的可怜孤儿——从那天起,这成了我新的身份。”

感受到米兰达的视线,我移开了视线。虽然我无意欺骗她,但即使回到故乡,我也刻意避免提及自己的身世,这是事实。

“……我没见过<女王>。”男人一开口,话就像决堤般滔滔不绝。“我也不知道她的想法。我甚至怀疑过她。从前信过的那些打着重建国家旗号的诈骗师们,都把这个国家变成什么样啦?但是啊,我听说她在召集龙,说要进行竞赛。这就足以让我抱有希望了。我也找过像你这样回到这个国家的骑手。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对我们来说,龙和竞赛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对吧,你不也一样吗?”

男人的嘴角冒出黄色的泡沫,眼里闪现着光芒,这回恐怕不是药物的缘故了。我努力维持着义务性的姿态。

“这是该问监查官的问题吗?”

“……那倒也是。”

干笑过后,男人从地上捡起一片包装纸,用我递去的笔写下文字。

“这里的主人应该知道<女王>的事。”

“的确。”

我瞥了一眼歪扭的文字,擦燃火柴,把燃烧的纸片扔进烟灰缸。

“米拉,安排证人保护申请吧。”

“明白。借用下ID证咯?”

我把监查官证交给米兰达,因为只靠副监查的权限无法申请许可。她走出房间联系<华盛顿>。

“我抽一口行吗?”

男人拿出香烟,我点头。“你要不?”见我摇头,男人露出尴尬的笑容站了起来,“又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动物的嗅觉比人敏锐,不仅是我,现场监查官中不吸烟者也占多数。男人走向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他在松动的窗户前为难起来,于是我走过去帮他拉开。从好不容易打开的缝隙里,热风一拥而入。

“抱歉啦。”他点起烟,声音里带着羞愧。

他羞愧的是连窗户都无力打开的颤抖的手,还是对饲龙人来说本该严禁的香烟呢?我盯着他瘦弱的肩膀。如果那天没有逃离这个国家,现在站在那里的说不定就是我。

男人吐着烟向我发问。

“我没问过你的名字啊。”

“扎菲菈。”

“胜利吗?很有龙骑手范儿的名字。”男子的话语中带着干巴巴的自嘲,“我家虽说是饲龙人,但要当骑手简直是痴人说梦。”

“是吗。”

男人的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既然是饲龙人家族,应该曾在氏族会议之类的场合擦身而过。最后,我们一个加入了堪称仇敌的<事务局>,另一个则投身犯罪组织成为末端一员,无论哪边,都为<事务局>的意识形态出卖了灵魂。

我们双方都没有脸面再转世重生了啊。

“我说,但愿你妹妹还活着。不过——”

男人看着我,不说话了。他把烟灰抖在窗框上,小声说了句“抱歉”。

“不……没事。”

我看向眼前的窗户。有些脏污的玻璃让外面的景色变得模糊,取而代之映照出我自己的脸。深深的黑眼圈里,一双尖锐而麻木的眼睛回视自己。三十五岁的女工作狂——在这张脸上,却有着抹也抹不掉的他人的容貌。因为我们两个,就是这么无可奈何地相似。

“丝娅。”

这个名字,长久以来在我心中都不曾提起。

你,就是<女王>吗?



“对了,ID还你咯。”

米兰达把监查官证从桌上推了过来。她面前摆的是牛排。在这个超时的晚餐时间的酒店餐厅里,除我们之外只剩几组人在。

“花了不少时间啊,申请保护有遇到什么问题吗?”

没有,米兰达的回答颇为冷淡。从那个男人的房间出来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态度。我还想追问下去,她自己先开口了。

“……竟然都不告诉我。”

原来如此。虽然能够理解,但听到对方不高兴的声音,我也只能无奈耸肩。

“是说我身世的话,只是因为我觉得没必要说。我从没想过要回到这个国家。再说,以此示人又能怎样?博得同情和关注,也只是麻烦。”

越说越像在辩解,让我自觉无颜以对。

“<华盛顿>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你?”

“嗯,什么都没说。但他们选我多半是另有打算。”

“是吗……反正从结果上来说,多亏有你才问得出来。”

“你肯定打算用尽一切手段也要问出来吧。”

这次轮到米兰达耸了耸肩。她的刀切入厚厚的牛排里,盘子上溅出淡红的肉汁。她沉默地切开牛肉放进嘴里。虽然我自认没有理由为此负疚,但沉默的时间渐渐让我坐立不安,我便主动开口。

“所有的饲龙人都相信转世重生。”

米兰达抬起头。

“就是那个男人说的什么、灵魂和下一轮人生之类的封建迷信吗?”

“倒也没有那么难听……是啊。本来这是一种关于龙的信仰,其中的饲龙人尤其是骑手,更被认为可以像龙一样转世重生……我就是这样被教导长大的。”

米兰达一边大口吃着牛排,一边“哦”地硬硬答道。

“应该是因为龙会蜕皮……还有龙蛋的原因?因为难以判断什么时候会孵出龙,有时只需要一周时间,有时甚至产下后过了好几年、直到父母死去也孵不出来——这个国家的竞赛龙种似乎都很短命,这也构成了你们迷信的基础吧。”

说到这里,米兰达停下来看向我。“难道,你现在还相信这些?”

明明知道应该否定,我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饲龙人中流传着龙蛋的孵化技术,所以米兰达的推测并不准确。我可以这样回答。然而,让我犹豫的并不是这种理性的判断。二十五年的岁月足以让父母的容颜都变得模糊,但他们在我身上刻下的话语却没有消失。你们是兄长的转世,要继承兄长的遗志,继续飞下去。还有一个反复回响的声音——

“我们会成为你的坟墓哦,苏菈。”

来自我自己的谎言。

是啊。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墓碑,这是不可能的。那天早上的我也很清楚。坟墓是一面镜子,映出的才不是死者的意志,而不过是生者自己的表情。

尽管如此,对残存的人而言,却是必要的。

——故事也好,希望也好,慰藉也好。

然而,我明明已把故乡、竞赛和妹妹全都抛下,逃出了这个国家;但事到如今,我自己未能清偿到底的谎言,却反过来成为笼罩自身的诅咒。

“你还是无法回答啊。”

米兰达的声音似乎透出失望。

“……抱歉。”

“你没必要道歉。毕竟我也有话没告诉你。”

不知何时,米兰达的刀停了下来,握住刀柄的手指泛出浅白色。

“你的来历,我之前就知道。”

我本想问她知道多少,又自认无意义而作罢。<事务局>的数据库里保存着我完完整整的履历。只要米兰达愿意,从高中成绩到心理咨询记录,肯定都能很容易地查到。

“‘对儿童及动物的严重虐待行为’——我觉得这说的毫不夸张。但同样的,甚至更糟糕的是<事务局>对这个国家所做的糟烂之事,全是令人反胃的强暴行为。所以在我知道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个人和我不一样,是自己选的。即使被丢进最糟糕的情况,只剩最糟糕的选项,也是靠自己作出选择……”

我还是一言不发。“我以前,”米兰达接着说,“养过一条宠物狗。”

“那是一条黑色的牧羊犬。四岁的时候,我求着父亲从打印目录里选了她,说好了我会自己照顾她。每天早晚我都会带她散步。只要我一拿起牵引绳,她就会飞奔到门口骨碌碌地打转。想给她穿上胸背带也还是不理我,就一个劲儿在原地转啊转啊转……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就因为事故一下子死掉了。”

我哭了一整天呢,米兰达说。她凝视着餐刀的银色刀刃,仿佛过去就映在那里。

“第二天,父亲带来了一条新的宠物狗。那泛着光泽的长毛、棕色的鼻头、夹杂一点蓝色的眼睛、竖得直直的耳朵和尾巴,全都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的确确就是我的莱拉。”

“<复印>吗?”

米兰达点点头。在动物饲养门槛极高的现代,仅凭一天——通过正规渠道——就能准备好女儿爱犬的复制品,足以看出她父亲掌握的权力之大。她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

“莱拉后来又活了八年,这次是老死的。毕竟大型犬的寿命短,又没有做器官移植。把她埋葬后,父亲又拿了目录过来,上面黑色牧羊犬标着十位数的订单号码。我离开家,进了<事务局>,之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米兰达盯着刀,不再说话。我组织着话语。

“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米兰达摇了摇头。

“她能让我给她穿胸背带了。”

“就是说……”我意识到她真心想说的话。

现代技术可以完美复制生物的肉体,但不包括经历和记忆。

“莱拉……我以为是莱拉的她,就算我拿着牵引绳,也会乖乖坐好等着。”她的声音里仿佛有个撕扯的自我。“我再也没有带她去散过步。但直到最后,我都叫她‘莱拉’。我既没有选择接受也没有选择拒绝,只是一直装作没发现,一直逃避着现实。而这,根本不是选择。”

“……我也逃离了这个国家。”

米兰达抬起头。

“可是,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面对米兰达直直的眼神,我无法点下头。

我既不是任何人的转世,也不是任何人的坟墓,更不是任何故事的延续——用这般壮语毅然断绝过去的勇气,从来都不属于我。我之所以一直隐瞒自己的来历,说到底,也只因为我什么都无法舍弃。

等我回过神来,双腿都僵到动弹不得。

“……抱歉。”

长时间的沉默后,我说出的是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的道歉。米兰达摇了摇头。

“我才该说抱歉。是我说得太过分了。是我在自说自话,擅自决定起别人的人生……然后擅自失望……是我太傲慢了。请忘记我的话吧,还要为明天做准备呢。”

米兰达开始收拾剩下的牛排。肉块断面上的血红,始终残留在我眼中。



从饲龙人的男子那里得到的位于首都郊外的地址,是一栋因内战而中途停工的商业大厦。我一边想着未完工的建筑物能否称之为废墟,一边踏入这栋半成品的大厦中。

和米兰达一起沿着楼梯往地下走着,我逐渐确信了目的地的面貌。

是动物市场。

每走一个台阶,那股动物特有的主要来自粪尿的臭味以及呼吸的气息就愈发强烈。在楼梯尽头的门前,我们接受了简单的安全检查:不用检查身体,只须出示ID。ID当然是伪造的——钱包的拉链和伦理道德都松松垮垮的国外权贵,可是私造品市场的贵宾。身上的衣物虽是由米兰达挑的像样的款式,但这也是我坚持拒绝她穿裙子的要求,而妥协换来的长裤装扮。她本人穿着华丽的白色夏裙,肩上挎着个手提包。我们俩穿着这套站一起,看来多半就像个放浪·女孩和她的随从一样吧。

经过像头冬眠前的熊一样的警卫员身旁,我们走进会场。

一进来便被嘈杂包围。动物们的叫声、笼中翻腾的动静、叫卖和讨价还价的吵声此起彼伏。地下的潮湿仿佛快被会场的这股热气驱散。回到故乡以来首次感到活力的地方,没想到竟是私造品市场,我一时也不知该可悲还是可笑。

而陈列在此的商品,一言以蔽之便是一流

虽然没有龙的身影,但从ECITS附录Ⅰ到Ⅲ所列的各样品种都排得整整齐齐,旨趣宛如一场博览会。小熊猫、薮狗、短爪水獭、旅鸽、穿山甲、红山猫、袋山猫、游隼,个个都是广受欢迎的品种。入口附近看来是小中型动物专区,单从附录Ⅰ中粗略列举,就已是这般景象。

我们眼前的情况按<事务局>的话说即毋庸置疑的“严重违法状态”,但在二十五年前ECITS成员国借<事务局>监查的名义扶持政权却遭遇失败后,这个国家就不存在类似动物保护法的规制。既然不存在本该加入条约的中央政府,自然也不算ECITS的成员国。因此,我们没有监查执行权,这次的任务也只能采取追查私造品的名义。

“如果是认真的同事,一定会因过于义愤而晕倒吧。谁能想到这样也算合法啊。”

国内的私造、偷猎、走私不受法律追究,加之从外国流入的个体也能借本国完成履历洗白,这种被称为“动物天堂(Animal Heaven)”的空白地带,最让<事务局>为之头疼——而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恐怕这头疼还得加倍。

“那我就算不认真的那种。我可不想在工作中倒下。”

“扎菲菈是因为过劳才倒下的那种吧。”

“除了工作,我也无事可做。”

“看来还是让我弄晕你一次比较好呢。”

“那得向<华盛顿>汇报一下副监查的逆反态度了。”

本来两人之间还留着昨晚的尴尬,现在米兰达轻松的搭话令我颇感欣慰。

走了一会儿,周围的气氛变了。不仅持枪警卫多了起来,还有关着黑犀牛、大猩猩和孟加拉虎的巨笼——这些运输费时费力的动物很难合法处置,即使非ECITS成员国,这种交易也带有非法色彩。在这样的地方,两个年轻女性想必颇为显眼。我们无视周遭奇异的目光,从笼子之间穿行而过,看到了前往更深处的通道。

视野中突然冒出个身着西装的高个东洋男子,站姿如同一头猎豹。虽然他装作若无其事,但此时我已看出他早就盯上了我俩。周围警卫的注意力明显已向我们集中。

“哎呀,前面好像还有展品的呀……”米兰达装着傻,往男人背后看去。

“此后需要引荐方可参观。”

“什么引荐呀?”

男人微笑着搪塞米兰达。看来如果不明其意,就说明她不是应该接待的客人。我接替米兰达走上前,把手伸进怀里,显然男人的目光在紧跟我的举动。

“那这个呢?”

我取出的是监查官的ID证。男人的微笑终于开始松动。

“两位请稍等片刻。”

“这里又不是ECITS成员国,各位不用这么戒备吧。还是说,此处有什么东西非隐藏不可么?”

“既是接待监查官大人,便不能有任何失礼之处,仅此而已。”

男人殷勤答道,摸了摸耳边的通信器。但愿这样就能和幕后首领取得联系。

接连一串呼叫声响个不停,长得极不寻常——男人可能和我想法相同,一双浓眉皱出凶险之色。

通道深处传来炸裂的声音,然后连着好几下——是枪声。

警卫兵的反应非常迅速,一群人冲来围住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不怀疑我们与枪声的关系。面对抵到眼前的步枪枪口,我举起了握住格洛克枪柄的双手。米兰达也从手提包里举枪示意。

“联系不上指挥室的护卫。”

穿西装的男人果然就是指挥官,周围的警卫开始引导客人。我也见识过从街头黑帮到特种空勤团[4](Special Air Service)的各种武装组织,但有眼前这种统率力的人着实不多。

“——来五个人跟上,不要让客人出去。”西装男看了我们一眼,“<事务局>的两位请和我们一起来,也请不要轻举妄动。”

围上来的楞头兵收走我们的枪。米兰达交出格洛克,一边对西装男的话紧咬不放。

“你们才是。如果敢对我们轻举妄动,<华盛顿>那边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哈,这帮怕事的宠物主就爱这么说。”

用枪指着米兰达的小兵讥笑道。

“米拉。”我令米兰达等下

沿着通道往前走,是一个人影稀薄的和个备品仓库一样的空间,里面摆放着三头狼、人一靠近就会发光的陆龟、体型接近大型犬就停止生长的大象等。个个都是利用基因编辑和培养技术制造的新品种。这里也和外面一样,没有龙的身影。还是说,都已经送往<女王>那里去了?

正面深处有一扇像是出入口的双向门,男人们没有往那边走,而是向右拐去。经过水槽和笼子走进第三条通道,穿过杂乱堆放的瓦楞纸箱后,来到一扇似乎是凭空打造出的豪华大门前。这里应该就是首领的指挥室。在西装男的指示下,警卫们分别靠向大门左右。我们也被各自分到两边。

刚才和米兰达打嘴仗的小兵被留下放哨,其余五人在西装男的一个手势下齐齐冲进房间。

门内的袭击者开始还击,很快就爆发了激烈的枪战。

看来是帮派之间的斗争,我们来的时机实在太差。就算西装男他们击退袭击者,我们当然也会被继续拘留到洗清与袭击关联的嫌疑为止。虽然暴力冲突在我们的业务中时有发生,但在无法指望后援的情况下被非ECITS成员国的武装组织逮捕,仍属于最恶劣的情况。现在可不是追查<龙之女王>的时候。

在室内传来枪声之际,我向大门另一侧的米兰达使了个眼色。她慢慢弯下腰,把手伸向裙摆。负责监视的年轻人被枪战吸引了注意,没有察觉她的举动。

“你看来很年轻,你父母知道你在做这个吗?”

“给我闭嘴!”

年轻人听了我的话叫喊起来,注意力完全转到我身上。

米兰达从腿挂枪套中拔出电·击枪(Taser)。

监查官的对人武装为自愿携带,强制携带的则是电·击枪这种非杀伤性武器。只拿走了格洛克手枪,并不等于失去战斗力。

枪声停了。

米兰达犹豫了。年轻人鼓起劲儿要拉开门。

“等下!”

还来不及制止住他,开门的年轻人就被瞬间击穿了脑袋。可恶——

我和米兰达瞥了一眼飞散的脑浆,沿着通道往回跑去。刚听到尸体倒下的声音,身后马上又传来了刺耳的枪声。

拿田径比赛来比喻,这就算抢跑(Flying)。

我脑海里冒出了愚蠢的联想。

堆在通道里的纸箱在我们眼前发生爆炸,里面的固体饲料撒了出来。打破的日光灯洒下玻璃碎片,脚边的地板炸成粉碎。跑在身旁的米兰达踉跄了一下,裙装左肩露出鲜红的洞口。我护着她的身体跑完最后几步,并肩跳进展厅。

“我失误了。”

“没事,就快到了。”

我压下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指向展厅的对角。就是刚才的出入口。

“水槽里的萤光陆龟在发亮,说明五分钟内有人经过了这里——也就是袭击者的来向。该逃了。”

外面的展厅已被封锁,既然不能指望西装男来解释,警卫兵恐怕也不会接受我的辩解。现在唯一的退路,就是袭击者的入侵路线。

“明白。”

展厅走了不到一半,背后又传来枪击声。四处冒出金属碰撞的火花,动物们也开始骚动起来。我们穿过狂吠的地狱犬(Cerberus)身旁,拿狂暴的独角兽(Unicorn)的铁笼当盾牌,顺便跳过破碎的水槽里飞出的许多白色触手。

我边跑边扫视着,发现左边通道也冲来警卫。看来他们已经引导完客人了。这样下去,我们只会遭到两方火力的夹击。

萤光陆龟的水槽就在眼前。

一瞬间,我的脚下踩空了几步。

“可恶!”

来自右腹部。没有痛感——但从手指按下仍在喷薄而出的滚烫的血液可以见得,这是致命伤。我的脚步变得凌乱,踉跄了几下后停了下来,无法再迈出下一步。口中只能吐气不能吸气。

“扎菲菈!”

我本想拨开伸过来的手,自己反而稳不住身体。

“别管我。”

“我们就快到了,扎菲菈,你也——”

“快走!”

我用仅剩的气息喊道。萤光陆龟发出的冷光,把似乎被震慑而低垂的米兰达的脸庞染得惨白。

别摆出一副要哭的脸啊。

我转身背对搭档,拔出电·击枪。虽然试图瞄准追来的袭击者,但因为变得模糊的视线而难以做到。我咬紧牙关,抵抗着仿佛内脏快被掏空的恶寒。

“……一定会——”

米兰达似乎喊了些什么。

子弹打碎了眼前的水槽。浑浊的水漫到膝盖的高度。倾泻而下的玻璃碎片形成光线的不规则反射。在光暗交错的眼前,我看到一张令人怀念的脸,那是见过一次就不会忘的伤疤。

但也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待续)



[1]宣礼:或称唤礼(adhān),伊·斯兰教用语,指宣礼员(穆安津)用钟声等召唤信徒举行星期五聚礼和每日五次的礼拜。
[2]格洛克手枪:是一系列由奥地利枪械生产商格洛克所生产并销售的手枪,以使用塑料材料、稳定易用、枪身坚固又轻巧为特点,被广泛用于防身、保安、竞赛等,也在影视作品中大量出现。
[3]纯种马:是一种为了赛马而刻意培育出来的马的品种,区别于广义的“纯种马”(同一品种交配所生的马),特指沿袭17世纪至18世纪的英国当地牝马与阿拉伯种马配种而生的运动马种。其经过四百年的人工选择和淘汰,已成为生理特点上最适于竞速的品种。
[4]特种空勤团:为英国陆军的一支特种部队单位,创立于1941年,专门执行包括隐蔽侦察、反恐、直接行动和人质营救多种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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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1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4 10:1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3-12-4 10:21 编辑

3

风声呼啸。

没人能让龙去竞赛。因为对龙来说,活着就是飞翔。不是人在让龙竞赛,而是龙的竞赛让人参与其中。

龙和骑手之间的连结,从理解这一点开始。

风声呼啸。

我打破了这种连结。因为我太想了,太想再快一点,就能追上那个始终无法追及的身影。

因为,因为这不公平啊——丝娅。

我只有这个。你却可以自己跑到任何地方。

我只有这里,只有这片天空。

可是——

难道我连这些都不配拥有吗?

想要紧抓滑过指尖的事物,我拼命叫喊。

“——赢啊,赢啊!要赢啊!”

风声呼啸。

呼啸。

“苏菈 !”



小小的身子和形状漂亮的脑袋。即使在昏暗的天花板上,也还隐隐留着我恶梦中的残影。

这是一间铁皮仓库。身下打底的是一张床垫,我视线一转,金属的床架映入眼帘。把手伸进被穿上的病服里,摸到身上精心缝合的线痕。别的伤口上涂着<肉腻子(Meat Putty)>。<腻子>——局里提供的这种含有泛用干细胞的灰色肉膏,在与伤口周围的细胞互动的过程中逐渐和我同化。从伤口的状态和<腻子>的干燥程度来看,距使用应该已过去两天以上。

“怎样?咱的手艺保持得不错吧?”

我的腹部使不上劲,只能把脸转向声音的方向。

“……阿里克,你给人缝合可是犯罪。”

“哼。脑袋还算清醒嘛。”

眼前挠着被削掉的鼻子的老人,是我们一族曾经雇用的龙医。虽然那把肆意生长的白胡子已和印象中不同,但那头蓬乱的头发和鼻子上的爪痕,毫无疑问就是阿里克的样子。他摘下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人站了起来。

从仓库里寒冷的空气来看,现在应该是深夜。这里摆着几个看着像是孟·买私造厂的那种集装箱,床却只有我身下的一张,并没看见米兰达的身影。既然肩上的伤能用<腻子>填上,我现在也只能认为她已顺利逃走了。

阿里克朝这边走来时,在他刚才诊疗的集装箱里,我看见一条深灰鳞甲的龙趴在深处。

那是头琥珀色眼睛的雌龙。从角的样子来看约摸三岁大。她的呼吸中夹杂着风声呼啸般的底噪,看来就是这声音让我做了场恶梦。

“是气囊不好吗?”

龙和鸟类一样,呼吸利用气囊而非横隔膜。这样一来不仅吸气,在呼气时也能摄入氧气,在低氧的高空也能轻松飞行。

“嗯。因为小时候的伤,一部分气囊破掉了。虽然飞行没有问题,但到竞赛里怕是找不到骑手了,所以就一直留在这里。”

阿里克一边回答,白胡子下的嘴一边大·大咧开。

“比起当差的,还是龙医更适合你啊。我不是都说要收你为徒了吗。”

“你当龙医比当骑手更合适”是这家伙的口头禅,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他。可以置身事外地旁观整个氏族、满不在乎地说些风凉话,这样的自由实在招人嫉妒——现在的我终于能找到合适的表达。我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看到的被武装分子包围的老人的模样,回答道。

“你也是。比起武装组织的干部,还是龙医更适合你。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啊。”

真是遗憾,如此应答的阿里克在我记忆中就到了堪称老人的年纪。真是个命硬的男人。那双埋在皱纹里的小眼睛亮着光,没有一丝松懈,尽显岁月的沧桑。在他披着的白大褂下,可以看到撑得鼓鼓的手枪。

“不过,多亏你帮忙。”

“想不到那个恶童还会道谢。你是不是还得再睡会儿才行?”

“我倒不觉得自己算恶童啊……也真亏你能认出我来。”

我十岁就离开了这个国家,难以想象仅凭相貌就能认出我。

阿里克指着床边的桌子,放着我的ID证。<扩展华盛顿公约事务局>高级监查官。这个老龙医想必也准确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作为<事务局>一手带来的、至今仍未结束的惨剧的受害者之一。

我想用一只手肘撑起身体,阿里克帮手拉起我,让我起身坐到床边。阿里克正要松开手,这次换我抓住他的手臂追问。

“你,到底是哪边的?”

手掌能把握到对方粗壮手臂上肌肉的细微动作。阿里克默默地掰下我的手指。

“什么哪一边?”

“你很清楚。我是<华盛顿>派的人,在追查<龙之女王>。”

阿里克装傻的反应难以解读,但<龙之女王>这个词还是让他视线动摇。这更加深了我的怀疑,我继续说道。

“那场袭击的时机巧过头了。现在看来,简直就像有意把我和<华盛顿>分开一样。这应该不是我多虑了吧?”

阿里克没有回答。老人的眼睛和龙一样,眼神透着野蛮与智慧的交织。龙是越老越危险的生物,就和人一样。

“我收回前言。看来你更适合当差。”

“你也是好一副登堂入室的恶棍模样呐。真没想到会被你枪击。”

“那是意外,不好意思了。我也好久没做过这么大的手术了。”

“另一个监查官呢?”

“这个嘛,我应该没看见吧。”

回答故意在绕弯子。阿里克好像完全不在乎我的焦躁,起身坐到旁边的折叠椅上。

“那个市场的老板在调配的龙蛋数上做了假。好像他从某处打听到了孵化的方法,不过恐怕还不知道正确的培育方式。”

“所以她才受伤了?”

我用眼神示意幼龙,阿里克点点头。而他露出的是发自内心的悲伤之色,让我顿时毛骨悚然。我脑中闪过脑浆飞溅的那一幕,声音一下变得激昂。

“所以你要杀了他们!?”

“在疾驰的列车就要抵达的岔路口,两边分别是五名重犯和一条龙,手上是分岔器的操纵杆。那么,作为动物权主义者,答案应该清清楚楚了吧?”

“我没工夫陪你开这种不三不四的玩笑。”

“别这么瞪我啊。”阿里克举起双手,“不用担心,你的搭档已经顺利逃走了。咱还不打算招惹什么<华盛顿>啊。不过,还是需要拿来争取一些时间。”

阿里克依然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让人摸不透他的真意。

“<女王>的目的,始终都是竞赛而已。”

“真的只是为了这个?”

“当然。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作为饲龙人的幸存者们。”

你算什么饲龙人。我在心里怒斥。

我本来讨厌的那个老人,可不像现在这样被故事所吞没。他这个外来者,一直置身于我们氏族的故事之外,给我展示了一条不必作为骑手的道路。所以,年幼的我才讨厌他。

然而现在,立场已经完全倒转。这个老男人说的话,如同他活在了我曾经抛下的故事之中。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问题?”

“嗯。这个你去听听口信就知道了。”

阿里克从白大褂里拿出携带终端放在桌上。在我还一脸困惑时,风声从终端中飘荡而出。看样子是在室外的录音。

播放的声音,自称<龙之女王>。

对方叫我,扎菲菈。

——“姐姐”。




先从一九八三年讲起吧——从来自<记录>的那声悲鸣开始。

<记录>背后,还有个未被诉说的故事。

明明那才是最重要的,却被一直隐藏而无人知晓。在ECITS成立后,<事务局>更成了那个秘密的看守人。

那是历史,属于<他们>的历史。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横跨银河的巨大文明圈。文明的繁荣持续了数不清的漫长岁月,但<他们>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进化的死胡同。就像从指尖开始的腐烂,这个银河文明最终走向了毁灭。这个宇宙之所以一直沉默,是因为其中躺着这具非常非常之巨大的尸体。

人们与<记录>的相遇,其实是第二次接触(Second Contact)。也就是说,已经发生过第一次接触,只是因为太过久远,所以忘记了而已。

你知道吗,扎菲菈。

就是我们啊。

我们人类,正是<他们>的延续。

<记录>还有更古老的“第一张”,那是走向灭亡的<他们>留下的播种船。所以,两百万年前在非洲发生的,才是真正的第一次接触。

虽然与不少本土的居民有过混杂也有过纷争,但人类·<他们>的后裔的地位,却从未遭到动摇。这都多亏了播种船运来的第二颗种子:尖牙、火焰加飞翼——也就是龙了。

于是,人类捕尽大型动物、烧光森林、掠遍资源,毫无节制地扩张起自己的版图。

我并不是要特意责备他们。没办法啊。生存就是这样。生命是永无终结的痛苦,只是悲鸣的另一个称呼。

宇宙并没有保持沉默。相反,其中满是名为生命的悲鸣。

你有开始在意了吗?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事。

既然像这样播下了种子,自然就会有人来负责收割。这些人,一边眺望着<他们>的银河文明迎来终结,一边衷心祈愿宇宙从此回到寂静之中。

祈愿着:不要生育,不要繁殖,万勿充斥宇宙。

自称<收割者>的我们,选择了和病毒相同的战略:以一段编码·信息的形式进入生物之中,从内部将其毁灭。单个个体的生死并不重要。只要把个体接续起来,延续共同的意志,作为一个整体,让生命的天平倒向灭绝即可。这一战略虽然迂回曲折,但也确实可行。毕竟,播撒在宇宙中的种子终有尽时。

这就是“转世重生”的内幕。还记得和姐姐分开那时,我没能好好向你解释。不过,这就是在我们姐妹所背负的故事里,写上的最初的一页。

收到<记录>的人类,选择了更合乎伦理道德的生活。牛、猪、鸡等动物的痛苦,从此在地球上被抹去。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人可以不靠压榨其他物种而活了。生存不再是一种恶行。

这个培养技术,本是为满足不断增加的人口而诞生,实际又如何?

自我们成立ECITS的近四十年来,世界总人口数一直在减少。

如此甚好。就我们而言,并不想让生命受尽苦难。其实完全相反。我们是为了消除痛苦,才选择毁灭。正如家畜们从地球上消失一样,在合乎伦理的生存之后,就该轮到合乎伦理的诞生了。

亦即,不再诞生

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鸣。地球生命将在幸福美满中入睡。不再有长久萦绕的悲鸣的余音,宇宙终将迎来真正的寂静。

那一天,姐姐你抛下了所有。妹妹也好,氏族也好,祖国也好,竞赛也好,龙也好。

但是,你一定很清楚吧?

一切都没有结束。这个故事,仍在继续。

所以啊,姐姐。来场比赛吧。

就像我们俩一起去照料那孩子的那个早晨一样——

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桌上终端显示的坐标位于沙漠的正中央,从卫星影像上看只是一片大煞风景的岩石带。从距离首都二百公里的这里出发,再往西走八十公里才到。即便建筑物的残迹已被黄沙掩埋,我也不会看错的那个地方,就是我出生长大的村落。

“竞赛在明天早上开始。不过,对于十二头开赛的竞赛来说,还差一名骑手。”

十二头是传统上举行飞龙竞赛的最低数目。

“意思是让我上?”

我本想一笑置之,阿里克的表情却没有改变。

“正如口信所言。”

“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你也信?”

“可是,你不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正如<女王>所料。”

老龙医语气平静地说。

现在想来,自己确实在被不自然地诱导。选我来执行任务自不必说,连动物市场的情报和阿里克他们时机正好的突袭也不例外。如果再算上在孟·买让我获得<女王>的情报这件事,那就是一切都从最开始便已安排妥当。

“的确,如果在<华盛顿>里安插了内应,就都说得通了。”

但是,我摇了摇头。“即便如此,那个内应也没必要非得是什么‘个体接续的信息’一样的东西。全宇宙级的纷争这种荒诞无稽的话,难道有什么非信不可的理由吗?”

“没有。”

“那不就——”

“不过,也可以这么解释。”

我无言以对。

阿里克这些诡辩,我当然可以仅凭条件反射的厌恶就予以否定。

但我知道。灾害、内战、屠杀和流离。当依赖的故事被这些苦难连根拔起时,人所能做的就只有把那残余的空白本身也变成故事。失去会产生力量。为了避免落入身处的巨大研钵中央的那个无底洞,人会为填补这致命的空缺而创造故事——诉说在这个国家、在这个世上我们反复经历的地狱,又或者是祭奠。

我想起我的空白。想起松开的那只手的触感。

想起我亲手打破的连结。

“……那个人,是丝娅吗?”

叫我姐姐的人,全世界只有一个。但我没有把那个人认定为妹妹,是因为她的声音和语气都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们之间相隔二十五年的差距。而<女王>却还是用那少女般的声线,诉说着少女般的梦想。

“你熟悉的茀丝娅(Fawzia)·贾迈勒,在八年前就死了。那是一场组织间的火并。毫无疑问,最后是我照料的她。所以,你是你们一族最后的幸存者,扎菲菈。”

我条件反射般问道。

“那么,<女王>究竟是谁?既然八年前丝娅就、死了、的话……可那是……那是丝娅的声音……”

“她是第二代<女王>。茀丝娅的死对<收割者>来说也在意料之外,所以多少用了些非常规手段而已。”

“能叫我姐姐的只有丝娅一个!”

此话一出口,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想见妹妹。追查<女王>不只是为了任务。而是因为我在<龙之女王>这个名字背后,看到了妹妹的身影。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就是为此而来。”

阿里克叹了口气。

“……现在的<女王>是茀丝娅肉体的复制品。为了继承<收割者>的记忆和意志,血缘——遗传信息必须高度接近。”

“人体的复制是——”

“是禁忌。这个国家也不例外。”

人类的活体制造被严格禁止,是因为无论活体打印和基因编辑技术取得怎样的进步,都无法消除人们对其产生的来自心底的忌讳。

“<女王>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完全继承自茀丝娅。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就是你的妹妹。”

肉体可用打印复制。个体无法被复制的记忆和意志,则通过<收割者>实现继承。

“转世重生……”

对我来说,这个词既是生我养我的故乡的象征,又是我无论挥开多少次也甩不掉的影子,如同来自过去的诅咒。

但是,如果它不只是个象征呢?

如果不是什么传统或迷信,而是真的存在所谓继承<收割者>意志的转世重生的话……

“是从几岁开始的?丝娅她……不对,应该是靠血缘。我们兄长死后,临时选择丝娅继承也在你们意料之外吧?”

“考虑到大脑的可塑性,继承通常在十岁时进行。这次让婴儿来继承,也是相当打破常规了啊。”

“那么……明明我也可以。”

阿里克投来疑问的目光,让我继续说道。

“如果遗传信息是关键的话,那明明我也可以继承。”

四十二秒之差区分出了姐妹。就遗传信息而言,我和丝娅完全一致。

“那倒也是。”阿里克点头同意。

然而,被选中的人是妹妹。

我想,整个氏族肯定没有一个人对此抱有疑问。

视线落到自己的腿上——挂在床边的我那对金属和树脂打造的假肢。医生和技师已明确告知可以利用现代技术再造肉身的双腿,但我对此都保持拒绝。因为我不想忘记这种缺失感,不想失去靠自己迈步时的不安与喜悦。

因为这份缺失,我得以逃脱。我既不用继承氏族的故事,也没有囚困于故乡,而是轻而易举地抛弃掉一切。

丝娅。原来是这样,那个什么地方也不能去的人,一直都是你。

“阿里克,这里能淋浴吗?”

“只有水而已。”

“那就行,”我回答。“总不能脏兮兮地出场竞赛吧。还有时间吗?”

“在天亮前出门就来得及。”

阿里克带我去到仓库外的淋浴间。两侧围着木板,背后挂着塑料帘,正面的墙上装着生锈的淋浴头。在有的工作地点,淋浴全靠手举着两升的水瓶完成作业,现在的条件还算不错。

我拧动龙头,冷水伴着老态龙钟的咳喘喷洒出来。用肥皂洗起头。流过我身上的水消失在排水口的旋涡中。淋浴间里回响起雨声。

我小时候很讨厌下雨。因为下雨天就不能骑龙。这个国家的降水日,一年加起来也不到三十天。但正因如此,飞不了的日子里那令人窒息的痛苦,才给我留下更深刻的记忆。

在失去了龙、得到假肢以后,一切都变了。那是对老旧发黄的树脂制假肢。是在失去妹妹以外的亲人去投靠首都的分家时,才第一次有人买给我。

<事务局>的监查严格又执着,每天氏族的群落里都在传些消息,谁又被捕了、谁被枪击了、哪头逃走的龙被抓到了。被枪击的人里有我的父母,被捕者中自然也少不了被我们放走的龙。

然而,我眼中的世界却是另一番景象。即使是泛黄的假肢,每靠它踏出一步,世界就会变大一点;曾经认为是全世界的地方,就变得越来越小。无论那天下着怎样的倾盆大雨,只要有路可走,我就能跑到任何地方。

所以,还有别的理由。

我现在还是讨厌下雨,并不是因为不能骑龙。

也许是因为储水罐在屋外的缘故,洒下的水珠异常冰冷,不停向我打来。



大雨的粗线条切割出无数纵向的黑夜。

我懂事以来,从未见过下成这样的雨。我条件反射般想象出沙漠中干枯的河道。昨天还是街道的地方,因上游的雨水摇身一变。干燥紧实的泥土来不及吸收突如其来的降雨,被拒之门外的雨水便席卷路上的一切,化为奔腾的浊流。

而这些,现在都与我无关。

停泊在港口的船,会把我带去行不能至的远方。

这场偷渡,我计划了好几天。货柜船通常都对偷渡高度警戒,军队的船就更不用说。所以我的目标,是与<事务局>合作的NGO团体旗下保护动物专用的运输船。团体的据点、运输卡车到达的时间、警备薄弱的时机和潜入的路线,我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还有三十分钟。只要及时达到,就大功告成。

但是现在,我一动不动。

就在我等到全家人熟睡后溜出后门,绕到正面的时候。透过房檐流下的雨帘,能看见一个人影背靠着晒干的砖墙。在这场暴雨之中,连一把伞都没有带。

“丝娅……”

在快要熄灭的路灯的闪烁下,我好不容易才看清妹妹的样子。

“没事,姐姐有自己想去的地方了吧。”

雨水汇成好几条水流,在丝娅的脸上流淌。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贴在额头和脸上。

可是,我的妹妹却在微笑。

我一下子浑身发热。

“我讨厌你!老是说些奇怪的话,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我做不到的,你都做得到!可不管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原谅我!所以啊,就连你的这张笑脸,我也最讨厌不过了!”

嘴里吐出的是最过分的话。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

丝娅平静地说。她这张脸,我实在已经无法忍受。

“如果不是来阻止我的,就别管我。”

我下定决心,从房檐下飞奔而出。雨点顿时向我袭来,打得生疼。我脚下溅起泥水,几步跑到门口、一路跑上大街,丝娅也没有追上来。

在那以后的二十五年里,我无数次在想。在潜入的集装箱里,或是在偷渡船上被女职员发现的时候,或是根据战争孤儿保护计划被领养的时候,在大学毕业敲开<事务局>大门的时候,以及在被战场流弹所杀的养母的葬礼上。即使是在孟·买私造厂的屋檐下,记忆中的雨也还在反反复复,不曾停歇。

那个时候的妹妹说什么话,才会让我留在故乡呢?

如果她哭着叫我不要走,我会留下来吗?如果她瞪着我质问是不是要逃,我会反过来质问她吗?

但是,丝娅她只是微笑。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

因为她知道,除此之外的哪一种,都会让我无法抛下故乡。



地平线上冒出浅粉淡紫的光亮,一点点为岩石遍布的沙漠染上色彩。

黎明前的这一瞬间,沙漠与海何其相似。我在仓库前支起折叠椅,一边沐浴着与海不同的干冷的风,一边眺望银河不断干涸的景象。数着渐次消失的星辰,不知不觉晨光已漫到脚边。

“真的没问题吗?”

阿里克抛来询问。

“如果龙医大人恩准的话。当然,也要看自己。”

我看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卡车。因为没有搬运集装箱的专用卡车,所以那条母龙被转移到搬货用的四吨载量卡车上。此刻,她正在简易的运龙车里乖乖地蜷成一团。

“没有龙不想竞赛吧。”

“不对,”我摇头。“想竞赛的是我们,而他们只是想飞。”

“也是。”阿里克深深点头。“果然是骑手啊。”

我的第二句“不对”变得软弱无力。长久以来,我都无法说清自己到底是谁。无论骑手、孤儿还是监查官,都无法消除那种陌生感。

老龙医眯起眼睛。“最近,我总是想起师父的话。”

“能当你的师父,现在少说三百岁了吧。”

“没差。早就是沙漠里的一粒沙了。”阿里克的眼角堆起皱纹。“我师父说,所谓治疗,就是了解对方的故事。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做了什么选择才走到今天。为了治疗,非倾听对方不可。做不到这一点,有再多技术和知识也毫无意义。”

“就和骑手的心得一样。”

“真的吗?”

“假的。”我放声大笑。“不过,现在我就当它是一样吧。”

“你这恶童!”老龙医也笑了。

当我单脚踩上驾驶座的扶梯时,突然想到了货舱里的乘客。

“那孩子,她有名字吗?”

“她叫——”

听完回答,我坐进驾驶座,发动了引擎。并没有向对方道别。

老人在后视镜里逐渐变小,他到底对竞赛期望着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现在想来,至少以为他被故事所困这一点,或许只是我的臆测。

如同追逐着渐渐稀薄的夜色余韵,我一路向西。这辽阔无垠的清晨的沙漠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卡车单调的引擎声,以及车身时而因颠簸吱呀作响的声音,最后还剩我自己的呼吸声。货舱与我隔着一堵金属墙,那个风声呼啸般的龙的吐息还传不到我的耳边。

我握着方向盘想着。我想到,宇宙的沉默。<他们>与<收割者>,第一次接触与播种船,<记录>的真相与被隐藏的宇宙历史……

我在心里举起白旗。这实在非我所能。我能处理的,只限于触手可及的范围。

于是我想到,我的妹妹。

这等于是想到“转世重生”,想到继承了<收割者>意志的人们。如果丝娅也是这样,那么如阿里克所说,现任<女王>就是丝娅的复制品。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法解释之处。

<女王>在暗示“ECITS和<事务局>受到<收割者>的影响才得以成立”。但是,即使继承了数百万年的意志,这种事也不可能只靠这个国家的一介边缘小族就能实现。

推导的结论是,也许“转世”并非只有一个人。意志的长流通过血缘相连。在绵延的长流中,几股强大的力量联手建立了<事务局>。另一边,从兄长到丝娅、再从丝娅到<女王>的这一脉络,就<收割者>整体而言,也许不过是一条细细的支流而已?

如果是这样,<收割者>的大义之道与<女王>收集私造龙重办竞赛的举动,两者之间的矛盾也就有了解释。

<女王>的想法,与<收割者>的主流产生了分歧。

那么,需要问她的问题只有一个。

为什么,是竞赛?

车身咣当一声跳了起来。

猛然映入眼帘的,是后视镜中的自己。黑眼圈虽然淡了一些,但可能是因为流血过多,脸上气色更差了,一加一减后,负面的印象依然没有改变。

我摇了摇头,视线回到沙漠的景色。阿里克之前说过“<腻子>只是覆盖肉体,并没有造血功能”,就从仓库角落拖来一台打印机,“所以你得吃点东西才行”。

一想起来,身体就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我把手伸进副驾驶的纸袋里,取出汉堡包。对着时隔三天的食物猛咬一口的我,连下巴的唾液腺也疼了起来。

然而,我却莫名感到有种缺失,迟迟没有张开下一口。

味道和平时一样。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完美的相同的味道。这款汉堡之所以是世界上食用最多的汉堡,并非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汉堡,而只是因为它被绝大多数食物打印机放在菜单的最前面。

对我来说,吃饭就是这么回事。无论哪种打印食品,都在营养学上使用最优配比,所以我的选择总是一成不变。自从被<事务局>收留以来,我一直所做的选择,就是不做选择。

事到如今我才觉得不对劲,原因也显而易见——因为这里没有那个大口吃着牛排的女人。因为那个会痛斥试图一天一顿汉堡就对付过去的我,会拖着我确保三餐不落,一有机会就会擅自给我点餐的米兰达·琳,不在我身边。

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最后的疑惑也消失了。

自己曾经舍弃一切是否正确,我不知道。

回到故乡与<女王>竞赛后是否就能有答案,我也不确定。

但此时此刻,这份滋味却真实可感。

甜面包、生菜、西红柿、奶酪、酸黄瓜、烤得焦黄的肉饼和番茄酱。味道实在无聊。而这份无聊,正是我选择的结果。因为我当时的选择,因为从那之后与米兰达的相遇,才让我现在只能怀着满是缺失的心情啃着汉堡。

“这个只会给我惹是生非的讨厌鬼——”

把剩下的食物两三口塞进喉咙,再用瓶子里的矿泉水冲进胃袋。

下次点牛排试试吧。

我一脚踩下油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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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17#
 楼主| 发表于 2023-12-5 20:15 | 只看该作者

4

路上花了大约三个小时。开过斜坡后前方的土地被平整得干干净净,四周围着三米高的白色挡板。中央的大门前还留着好几条车辙。结合重武装的警备,乍一看宛如军队的前线基地。

我出示阿里克给的许可证通过大门,里面十几辆卡车、拼装房和集装箱一字排开,更让我加深了军用基地的印象。区别在于,这里到处都搭着五颜六色的帐篷,应该是各家的饲龙人氏族。而拼装房应该是给那些为筹资而请来的赞助方用的。

我跟着引导把车停在停车区,从驾驶座上下来径直走向那群集装箱。集装箱没有层层堆叠,而是一个个单独放置,不出所料就是龙舍。集装箱侧面装着巨大的格子窗,每一箱里都能感受到一对注视我的视线。

在地面的竞赛龙种是非常敏感的生物。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龙舍中的他们扭动身躯,尾巴焦躁地敲打箱壁。呲咔呲咔的声响来自拍打地面的前爪,像石头摩擦的声音则是他们因兴奋而震动的逆鳞。每个集装箱里的龙,身躯都如马蜂般纤细又结实,显然个个训练有素。

先不论到底有何企图, <女王>看来至少在竞赛上不会偷工减料。就在我要走到集装箱群的尽头时,龙们突然开始骚动起来。

旋翼的声音让我抬头望去。

挡住清晨的阳光,一架军用直升机从天而降。

接着又飞来了好几架。下洗气流(Downwash)[1]卷起一阵飞扬的沙尘,让我不得不以手护眼。直升机在集装箱群的上空停了下来,士兵们从敞开的机身中纷纷降落。<事务局>来了——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条件反射般做出了判断。

就在降落的士兵和在场警备开战的同时,大门那边也传来枪声。一旦被局员发现,骑龙等行为便绝不允许发生。我正要从集装箱的龙舍之间穿行而过时,被一旁伸来的手紧紧抓住。

“我来接你了。”

米兰达·琳。

她穿着包裹全身的丧服般的漆黑礼裙,搭一条引人注目的胭脂红丝巾。眼前还是那个毫不在意什么监查官身份,一身精心装扮的年轻搭档。

“难不成你一个人就来了?”

现场监查官必须两人一组执行任务。

“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她话里透着不满,眼睛却是红肿的。

“也是,抱歉了。能再见到你,我就放心了。米拉。”

米兰达平安无事这一点,看来是真话。

“扎菲菈才是,还好你没事……”

我刚要开口,米兰达就像要让我闭嘴一样用额头抵住我的肩膀。她那双睫毛的影子投在雪白的脸上。她保持这个样子,继续说道。

“我说过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因为,我可是扎菲菈的搭档。”

“<事务局>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已经失联了三天。终端也已被阿里克处理掉了,本该无法以此追踪。

听到我的问题,米兰达一下子退开来。“对不起。”她一脸难堪,又擦了擦眼睛答道。

“是靠ID证。”

原来如此,应该是装了追踪芯片。她在申请证人保护时似乎耗了很久,之后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如果这都是她为了掩饰<华盛顿>的命令带给她的动摇,那就可以理解了。仔细想想,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世,只因我没告诉她就不高兴确实不合情理。

“那么,<华盛顿>从一开始就想把我送来这个国家当诱饵吗?动物市场那件事,也在他们的预谋之中?”

“是的。我也是之后才听说的。”

正和我亲身感知的一样,从内部进行分裂可谓<事务局>的惯用手段。

“这么说的话,那只老狐狸到底说了多少真话……”

我眼前浮现出阿里克的脸。如果发生在地下市场的袭击是<事务局>的诱导,那么他也算被卷入分裂的一方。他在我面前刻意的恶劣态度,背后也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不知道什么狐狸,总之我们先回安全的地方去吧。”

米兰达伸出手来。枪声渐渐逼近。<事务局>正在推进对会场的镇压。头顶上空盘旋着一架直升机,看来在提防逃跑的龙。这样下去,不到几分钟就能收场。

“我们不是要回局里吗?”

米兰达明显心虚地眼神游移起来。我心里也很清楚,果然她又自行做主了。

“这个、怎么说呢……回应该也能回吧,可人家一不小心揍了指挥官……去低个头认个错……总有办法吧?”

“别跟我说什么‘总有办法’,不要总给我热血上头啊。”我叹了口气。这回可不止自行做主这么简单了。“你出手,是因为知道了市场那件事吗?”

米兰达点点头。

“要追踪我的话,跟着<华盛顿>的队伍也可以吧?”

“比起结果,人家更重视的是程序正义。局里这帮人只要能抓到<女王>的尾巴,让扎菲菈置身危险也在所不惜。要和那帮人并肩作战,想想我都要吐了!”

我只能苦笑。

“就算这样,也不要揍上司。”

“明白!”

米兰达毫无愧疚感的回答,也让我无法发火斥责她。

归根结底,把欺骗搭档的任务交给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女人,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这头猛犬让我费了多少劲去牵拉扯拽,同时又让我得到了多少救赎,<华盛顿>的阴谋家们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吧。

“要不咱俩一起谢罪去?”

“要谢罪的只有你。”

回过神来,枪声已经停止,会场的镇压似乎已经结束。隔着几个集装箱的另一头,局员们正跟随士兵过来。是龙的保护分队。

到此就结束了。竞赛被迫中止,没能见到<女王>的我,即将回到局里。

事件在表面上已有结果,我的家事也是。米兰达的违抗命令和独断专行,估计多少受些惩罚就算了事。这回我也被<事务局>好好利用了一把。今后的我,应该少不了像这次一样的被当成棋子善加利用的机会。

突然。

传来如同摩擦碎木片的点火声——近在眼前的归途腾起熊熊烈火。

“来了!”

周围豁然点亮。走向这边的局员们纷纷抱头蹲伏。我抬头望去,火柱呼啸而过,接着飞过一条黑影——黑龙们慌乱地撞向直升机。这群具备与竞赛龙不同的强壮骨骼的战用龙,粗略算来约有十头之多。

我身旁的米兰达愣在原地。而我知道,在孟·买看到的发货记录,就是他们的龙蛋。

“<火暴脾气>(Spitfire)[2]们……真是重磅啊。能把这么多战用龙齐聚一处,恐怕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首次吧。”

在战斗机和导弹出现之前,他们曾是贵为空中王者的活体兵器。而以标榜动物权保护的<事务局>为对手,他们也不怕遭到致命性的反击。虽然有两头被直升机发射的麻醉弹击坠,但因出其不备的策略而倾斜的战局已难以扭转。在<女王>的一手棋下,棋局已发生了颠覆性的剧变。

这老狐狸,什么叫“还不打算招惹<华盛顿>”啊。想起老龙医的脸,我的嘴角露出笑意。

“现在是感动的时候吗?”

“也是,说的没错。车就停在那里。”

趁着混乱,我们迅速从现场脱身。

停车场的卡车平安无事。我带来的龙看来也没有引起<事务局>的注意。我正要去掉转车厢时,米兰达挡在了我身前。

“请你不要去。”

这时,小小年纪的搭档展现出的是让我也有些退缩的认真劲儿。

“这是<女王>点名道姓的竞赛之约,我没理由拒绝。”

我穿过她身旁,走向车厢。

“<华盛顿>都告诉我了。茀丝娅·贾迈勒,作为前任<女王>的她八年前就去世了。你的妹妹已经不在了。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回去吗?”

原来如此,阿里克。那是句谎言该多好。

我转身面对追来的米兰达。

“我不是回去。”

“那又是为什么?已经可以了吧。竞赛又能怎样呢?”

“在去市场的前一天晚上,你不是跟我说了养狗的事吗?说你没有自己作出选择。”

米兰达一脸惊讶,“嗯。”

“关于转世重生……我也什么都答不出来。我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被囚禁在故乡。我没有自信能挺起胸膛,告诉别人真的是自己选择了离开那里。”

离开这个国家,真的是我自己的选择吗?

我一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丝娅的那个微笑。在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如果没有妹妹的微笑,我就无法迈出脚步。

“但是,现在我可以回答了,这就是我自己的选择。”

因为是我的选择,所以丝娅在背后推了我一把——而绝非相反的顺序。无论她当时心里有怎样的想法,最后所做的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能明白这一点,都因为有你,米拉。正因如此,我才想为自己的选择做个了断。为了我自己能配得上你付出的心意。”

“所以说为什么会和竞赛扯上关系呀!”

“我母亲说,看到生下来的孩子没有双腿的时候,就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她相信,这个孩子是为了骑龙而生的。换句话说,我除了成为骑手外,本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如果没有龙也没有竞赛,我早就被接生婆一甩手丢水里了。”

人左右小腿的重量合计约占体重的一成。十岁成为骑手时这还不到四公斤的重量,就决定了我的生死。兄长的转世重生只需要一个人。我们姐妹之间相隔的四十二秒,一定也包含命运犹豫的时间在内。

不过。我接着说。

“我一次都没赢过妹妹。”

“所以……你想赢?”

“不赢也没关系。但至少,我要结束它——那时没能结束的那场竞赛。”

“你这笨蛋——喂!”

不顾破口大骂的米兰达,我打开货舱的门。里面传来风声。我爬进车厢,用手抚摸着抬起的龙头和双肩。等我跨上鞍具系紧了挂在上面的固定带,龙便站起身跳出货舱。

鞍上的我感受到着陆的冲击力。感觉不坏。虽然不指望还有以前的本领,但和曾经瘦弱的小女孩相比,现在的我耐力和力量都要强得多。即使体重是不利条件,我也有解决的办法。

“你这个竞赛狂!你肯定早就打算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去了吧!”

米兰达朝着行进的龙追来,嘴里大吼。

“飞龙竞赛用的是折返规则。抵达折返点后就会回到起点——回到这里。”

看着小跑着与龙并肩而行的她,我松开腰上的固定带,把双腿从套筒中拔出。这样,我们就从已远不止四公斤的重量中获得解放。我用残缺的双腿勒紧鞍具。

我非去不可。

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前进。不是为了舍弃,而是为了放手。

“所以这个,我就交给你了,米拉。”

她踉跄着接住假肢。“等下、为什么——”

“这样一来,我最后不就只能回到你身边了吗?”

我深深叹了口气。

“那不是当然的吗!要说能一直跟着扎菲菈的人,也只有我啦!”

我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真是巧了。”

“巧什么?”

“我也是这么想的——!”

龙跑了起来。

四脚开始助跑。加速,继续加速。

坚韧的后腿踏向地面起跳的同时,重获自由的双翼极力舒展,拥抱向无边的大气。砰!系于鞍上的身体猛然跃入半空。龙翼的每一次拍打,都把我带向更高的地方。我紧紧握住鞍上的握把。

如同一颗朝着天顶坠落的石块,龙笔直地向上攀升。一直飞到简直要够到太阳的顶点,再双翼一振。龙腹翻转朝天的同时收起龙翼,利用龙尾的力量扭动龙身,平滑流畅地完成空翻。

就是这个,就是这股力量——我恨不得大喊出来。在抬起的惯性力与坠落的重力平衡相抵的对冲交界,正是我曾无比热爱的地方。

我阔别了二十五年的天空。

我再次确信,这里是我曾经的容身之处。

我们如同凯旋归来般在空中大幅回旋飞舞。令人畅快的呼啸的风声传遍全身。

我们头上,被黑色战用龙种包围的青鳞幼龙在不停盘旋。看向地面时,好几头从<事务局>手中逃走的龙和骑手也飞了起来。他们也各自在不同高度上开始回转。

骑手中也有人身着呼啦作响的氏族彩服。那身引人注目的绯红,难道是娜迪娅——不,这么年轻的话应该是同族的后人吧。她骑的也不是塔亚菈(Tayira),而是头和她很像的美丽的白龙。

对啊,原来不只是我。骑在鞍上的每个人,都背上了二十五年长的故事。龙们也是。把这些无人知晓的故事捆绑在一起,才有了这一场竞赛。

空气顿时变得凌厉。

就要来了。

伏在龙背上,隔着鞍具能感受到一股比自己还大的舒缓的拍动。我像潜入水里一般,将身心沉入这个节拍。飞龙竞赛没有发令枪。当群龙的兴奋达到顶点之时,竞赛就此自行开始。

我感到身体之下的心跳正在加快,一步步追近我体内的激昂——然后、重合。

来了!

从盘旋的圆环之中,群龙如箭矢般飞出。龙鳞反射着大漠烈日,闪耀出五颜六色的光彩。眼前是一束束华彩缤纷的飞箭,而我们也会成为其中一支。

迎面扑来干燥的空气。风声呼啸。两边的翼尖传来风鸣。龙角和龙棘划破风声,奏出和音。整片天空正放出耀眼的光芒。飞翔在其中,就像放任冰凉的清水灌入体内一般。

激昂和陶醉浸透全身。世界逐渐化为背景。

无论是龙还是身为骑手的我,眼中都只有天空,以及其他共舞的飞龙。龙自己知道路线,让他们自由发挥即可。

对龙来说,竞赛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伴侣间求爱的调情,是朋友间任性的嬉戏,亦或是挑战高峰般的独自求道。这是龙独一无二的活动。将其视作决一胜负的竞赛,也不过是人类单方面的解释。

即使明白这一点,但我毕竟是人类骑手,视线还是会被先拔头筹的青鳞飞龙所吸引。

如蓝宝石般的青蓝,如指缝滴落的水珠般的青蓝,如从宇宙回望的这颗星辰般的青蓝——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这是对我来说,比天空还要遥远的颜色。

将双翼倾斜、收折,再展翼腾飞。仰头躲开从旁边袭来的一头飞龙,对准前方双龙争斗的乱流的间隙穿行而过。我们如同埋头于挖掘的作业,一点一点从大队伍中钻出超越的通路。

再往前,就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岩石山。

远远望去,被风雨侵蚀的形状就像一条蜷缩在地面的龙。旁边的小山是龙头,另一端平坦的部位是龙尾,中央呈柱状高耸的部位则是龙脊上的棘突——提出用这个比喻把这片喜爱的秘密基地称作<龙之女王(Malika)>的,到底是我还是妹妹,现在也不记得了。

从龙的呼吸来看,那里就是折返点。

首位的争夺,仍在我们和那头青鳞龙之间。

相差的距离已不到十米。

想必几分钟内就能决出胜负。折返点前拉开的差距,极少能在后半程实现反超。因为对龙来说,折返点前的行程才是竞赛。这场竞赛不属于人,而仅属于龙。我们骑手能做的,只是为龙的飞翔提供一点帮助。

然而——

风声呼啸。在感官极度敏锐的这瞬息之间,我想起了那个早晨。

这是我多次飞过的路线。就连那个早晨,我们姐妹也一起飞到这里。

前一天晚上,族人告知我下个月出道赛的消息。

由我骑苏菈参赛。

全族人都知道,我赢不了妹妹。所以选我的理由,我只知道一个:因为怜悯。我是为了成为骑手才被留得一命,而现在,已无法再把存活至今的孩子杀掉。所以不管她怎么都赢不了,也只能让她去当骑手。

我恨周围人的这份温柔。我无法原谅祝福我被选中的妹妹。我甚至想,对这个只靠自己连龙背都爬不上去的我,大家其实都在窃窃私语。

——如果当不了骑手,你还不如不要被生下来。

而察觉到这也不过是我的自怨自艾时,则让我感到更加痛苦。

所以是因为我。在最后的最后,我强行驱使了苏菈。我要求她,要赢、一定要赢。我打破了人龙之间的法则。因而,伤害到了苏菈。

风声呼啸。苏菈,我是想让你来讲述。关于恨着妹妹、恨着不中用的自己,相信胜利能一解嫉妒之渴的愚蠢的我的故事。明明那是无论多么痛苦,都应该由我自己亲口讲述的故事。

这一次,我不会错了。

我将手掌贴上龙背。在光滑的龙鳞下,传来深沉又迅猛的风鸣般的呼吸声。我把耳朵凑近那有所缺失的呼吸,也带着自己的缺失与她共鸣。

“雪赫拉莎德(Shahrazad)。”我叫出阿里克告诉我的名字。

“告诉我吧——你的声音,你的故事。”

你想怎么飞?你有什么感觉?你想怎么呼吸?

现在,在这场竞赛之中,你想讲述的是什么?

听到她的呼吸。看到天空在发光。我们的心跳合二为一。在这个无比接近宇宙的地方,语言不再是噪音,阻断我们的隔绝随之消失。

风鸣——风声呼啸。

从内侧吹来的风,让双翼变得轻盈无比。

那条青鳞龙就在眼前。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早晨照在龙舍的阳光,在地上投下黑白相间的光影。苏菈,杀死你的早晨,我想到的是横亘在人龙之间的沉默。我想,我们被阻隔了开来,再多的语言也无法传达。

但我错了。那不是什么沉默,而是我自己的恐惧。

我害怕。我为伤害了你而害怕,而悲伤,非把错怪在别人身上不可。

“苏菈。”

我知道已经晚了。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更要把话说出来。

对不起。

对不起。

我没能倾听你的声音。

我没能叫出你的名字。

我最后还是没能为你哭泣。

“茀丝娅!”

风中,我看见少女回过头来。

“我追上你了!”

(待续)


[1]下洗:航空术语,指机翼产生升力时引发流经机翼的气流向下运动,此时向下的速度分量称为下洗。
[2]Spitfire:现实中为喷火战斗机的代称,即英国在二战中最重要也最具代表性的战斗机之一,其综合飞行性能在二战时始终居世界先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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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19#
 楼主| 发表于 2023-12-6 19:37 | 只看该作者

5

超过她的瞬间,蓝鳞龙停止飞翔,降落在<龙之女王>的一根棘突上。我也跟着她降落。其他的龙都折返飞向后半程,只剩我们两头和两人留在原地。从龙背上滑下来的少女抬头看了过来。

“第一次输给了姐姐。”

茀丝娅。

身穿简朴的束腰长袍,在沙漠白色的日光下露出微笑的<女王>,脸上浮现出极似我妹妹的神色——这是个被打印出的少女。

“基于十岁的身体打印的话,现在十八岁了吧?”

“人不在<事务局>的管辖范围内,没错吧?”

“龙就不一样了。”

青色的鳞片,月色的眼。跟随在少女身旁的龙,也是苏菈的复制品。

“被看出来了呀,不愧是监查官。”

“当姐姐的,会忘记妹妹们的长相吗?”

“还管我们叫妹妹呢。”少女用戏弄般的眼神看向我。其实呢,她接着说:“从<收割者>的目的出发,应该避免胡乱地造出生命。可是,我只能这么做。”

“就是说,你们也有所谓的生存本能吧?”

“可别以为找到了矛盾点喔。<收割者>的目标,是将生命作为一个整体予以根除——以此来消灭生命的痛苦,而过程中个体的生死并不重要。就连这个,也不例外。”

一副我妹妹模样的少女,露出了将我看穿般的笑容。

“不是说过了吗,我们选择了和病毒相同的战略。专性细胞内寄生性[1]——没有细胞就无法生存和增殖。同样地,我们通过接续智慧生命的意识来延续一贯的意志。所以,如果作为宿主的人类灭亡了,我们自然也就消失了。在我们之间,并没有矛盾。”

“扎菲菈。”少女像在引导一般叫我。

“我不是和你说过坟墓吗,我说过,我们有跨越死亡的办法——延续个体的意志,就能跨越死亡。你看,这就是答案啊。我们才是——”

面对正要走来的少女,雪赫拉莎德像是领会了我的意思,主动后退了一步。

“你们所做的,只是在篡夺个体的意志。”

“不是的。我们之中确实有着茀丝娅的意志。从前的所有意志都在这里相连,你的兄长也是。意志的接续和连锁,就组成了超越死亡的故事。这就是我们<收割者>。”

“的确,你看来是继承了丝娅的记忆,想必也包含了她的意志。丝娅和我约好了把<龙之女王(Malika)>当成我们俩的秘密基地。所以在听到<龙之女王>的名字时,我就感到是丝娅在呼唤我。”

我已经接受了转世重生是真实存在的事实。丝娅是兄长的转世,眼前的<女王>又是丝娅的转世。

“你能理解我很高兴,姐姐。”

但是,我并不打算认可这一切。

“但我不也说过了吗。你们只是为了自己的故事,去肆意扭曲被寄生的人们的意志。我不会认可这种行径。”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活在某个人的故事的延续中。父亲的,母亲的,兄长的。连你也不例外呀。成为龙骑手,就是你被给予的故事。”

“的确。曾经是这样。”

“那么——”

“但现在,那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米兰达的脸。那个又没礼貌又爱动手、只会给人添麻烦、世上独一无二的女人的脸。在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我选择了逃离。但在我选择的道路前方,有她在等我。这就是我自己得到的故事。

我看着眼前的<女王>。看向有着我那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任何地方的另一半——丝娅面貌的少女,开口说道。

“你知道《一千零一夜》吧,那个每晚给残虐的暴君讲故事而免遭处决的雪赫拉莎德的故事。她像这样用自己的故事笼络国王,最终战胜了不公的命运。”

“我们也在一直讲述着故事啊。”

“不是这样的。”

我抚摸着身前的龙颈,从她的嘴里传来舒适的回音。

“雪赫拉莎德之所以是世间罕有的讲述者,并不是因为她一直在讲,而是因为她在这一千零一夜之中,不断用自己的话语为故事告结。正因如此,暴君才会专心倾听雪赫拉莎德讲述的一切。不会结束的故事,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心。这样无尽的延长,只会让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想借自己以外的某人之口讲述的,也只是自己以外的某人所给予的话语。这就是二十五年前的我给自己写下的诅咒的故事。

而现在,我的胸中能感受到风声。

所以,现在的我可以讲述了。从我的口中,用我的话语。

“我终于明白了。故事只有结束了,才能成为希望。成为慰藉、成为悼念,从此开始下一个故事。我曾经所做的,以及现在的你们所做的,只是把早已结束的故事拖得又臭又长罢了。”

不对,少女摇摇头否定。

“故事现在也还在讲述着。穿过上百亿上千亿的夜晚,一直还在讲述着。无论是在两百万年前的奥杜瓦伊峡谷[2]里播下龙和人的萌芽的时候,还是一九八三年俄亥俄州的两台馈电喇叭[3]接收到<记录>的时候。还有二十五年前那个早晨的龙舍里,也是如此。你的妹妹,也是那个故事的一部分呀。”

少女向我张开双臂。她身上已没有刚才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演技般空虚的热情。

“那么呢,你真的到现在还相信那个故事吗?”

少女的脸涨得通红,“那当然了!”她大叫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举办竞赛?”

少女一下子说不出话。

“二十五年前废除竞赛,应该是为了<事务局>,为了<收割者>所谓的大义。所以<事务局>今天也会来阻止竞赛。你明明很清楚,却还是准备好了<火暴脾气>——你的行动根本是自相矛盾。”

我们进行了竞赛,这无疑是对<事务局>大义的背叛。

“这…我……”少女的双眼慌了神似地游移起来。

她所继承的,是从<收割者>中分化出来的小小支流——从历史的某个节点起,选择了与龙共存而非大义之道的人们;没有延续被给予的故事,而是找到了竞赛,找到了自己的新故事的人们。而彻底消灭这些饲龙人,才是二十五年前强制监查真正的目的。时至今日,眼前的少女也还在为脱离主流而遭到追捕。

正因如此,我才有个疑问。

“为什么,要选竞赛?”

<女王>们在这个国家潜藏了二十五年。为了竞赛而召集群龙,就必定会被<华盛顿>盯上。那她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因为我想取回来。”

少女垂下眼睛,声音变得细微。

“你的意思,是想要复兴氏族吗?”

穿着氏族彩服的骑手们,赛场搭起的五颜六色的帐篷,以及成为线人的男子那被狂热驱使的眼神。回顾起这些,可见竞赛无疑能成为再次团结起氏族的力量。

但是,少女摇了摇头。

“不仅是这样。”她露出落寞的笑容,“你还是不明白啊……”

少女抬起头看过来的眼神,和我无从知晓的十八岁的妹妹一定很相似。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飞啊,扎菲菈。和你一起,再飞一次。”

这次轮到我说不出话了。

“在为氏族制定计划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龙之女王(Malika)>这个名字。这时,茀丝娅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想要取回的,不是氏族的存续,也不是飞龙竞赛,而是和姐姐一起度过的时光。”

少女的语气,仿佛是在回忆一个很久以前听过的童话故事。就像一步一步踏上了道路,她接着说。

“不管过了多少年,每到下雨的时候,茀丝娅就会想起来。对姐姐离去的背影,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明明知道怎么做才能阻止姐姐,但正因如此,才更说不出来。知道了太多,看过了太多,茀丝娅明白自己也不过是在宇宙的角落里冒出又消失的无数光点之一,是数之不尽的芸芸众生的一员而已。她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我想象着。从星海的彼岸继承而来的意志,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孕育而生的饲龙人氏族的意志,以及那无可奈何的、仅属于个体的、独自一人的女孩的经历。年仅十岁的少女,在这夹缝中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对姐姐来说,或许这一切早就结束了——离开了这个国家,也找到了新的人生。但对茀丝娅来说却不是这样。从来、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的……”

少女的双眼冒出眼泪。她用手心擦掉,又注视起沾着泪水的手心。她就像在看着另一个人的眼泪一样——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因为我的妹妹,已经不在这里了。

“丝娅……”

我也想和你再一起飞翔。我也想好好对你说出来。

对不起。

还有。

谢谢你,能当我的妹妹。

我的话语没有传到任何地方,只在我的心里静静回响。

我没能见到十八岁的妹妹。

以及那个早晨的十岁的她。以及置身无休无止的内战中,在阿里克的支持下度过残酷人生的二十七岁的她。以及到了三十五岁,和我同龄的她。丝娅。那个因四十二秒之差而成了我妹妹的人,我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被完全地隔绝开来。

在我们之间,唯有沉默。

但正因如此,我才会侧耳倾听。

在沉默的深处,总有故事在等待。沉默,只是新一轮讲述前换气的停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

“嗯。不是<收割者>,不是<女王>,不是茀丝娅,只属于你的名字。”

少女的视线飘忽不定,无所适从地抱住自己的一只手臂。

“我不知道。我到底……”

眼前她的这番举止,看起才像是与年龄相符的少女。风吹起她的一头卷发。趴在一旁的青鳞龙伸长了脖子,把龙头钻进她的手臂之中。骑龙的强行闯入,让她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在她混乱的眼瞳里,闪过一线光亮。

“但是,我想去找找看。”

无名的少女将手心贴上龙头,对我说道。我点点头。

“那就去找吧,属于你自己的故事。”

她的可能性已经敞开。既可以去揭发<华盛顿>的阴谋,也可以转身离去,继续重办飞龙竞赛,以氏族复兴为己任。

没关系,她已经不再是什么意志或是某人的延续。因为这位不是任何人的少女的道路,又会成为新的故事。

“可以的话,到时候也要讲给我听哦。”

“嗯……”少女点了点头。

她小小的脑袋,点得坚决而有力。

我抬头仰望,天空连带宇宙只有一片无边的青蓝,已经再看不见星辰。这时张口吸入肺部的强风吹得生疼,泪水不禁湿了眼眶。

这是一次换气。

是故事开讲前的沉默。

为了我的妹妹们。

同时,一定也为了我自己。

我脱口而出。

“放心吧。我会成为你们所有人的坟墓。”

无论多少次,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

从沉默开始。



(完)



[1]专性细胞内寄生性:细胞内寄生物指一类寄生于宿主细胞中生长、繁殖的生物,分为兼性(Facultative)和专性(Obligate)。其中专性寄生物因为缺乏一部分必要的代谢能力,或在细胞外部非常不稳定,故只能在寄生细胞内存活,生活完全依赖于宿主细胞内的资源。
[2]奥杜瓦伊峡谷:位于东非坦桑尼亚北部、宽数百米、全长40公里的巨大峡谷,因在峡谷的遗迹中发现了多处早期能人的遗迹和遗骨化石,成为人类进化研究中最重要的遗址之一,被称为人类的摇篮。
[3]馈电喇叭:是一种小型喇叭天线,用于接收或发射微波的抛物面或偏置天线,日常应用主要集中在卫星通信和无线电广播领域,如卫星电视接收、卫星上行链路、雷达、视距微波传输或射电天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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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23-11-30 20:16 | 只看该作者
先马后看,楼主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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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3-11-30 20:49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龙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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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3-11-30 21:06 | 只看该作者
这xp有点。。。我知道了玩龙拳和JB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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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3-12-1 08:19 | 只看该作者
把主人公名字第一眼看成了卡扎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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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3-12-1 08:50 | 只看该作者
东非小国,内战,主角卢旺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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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3-12-1 09:02 | 只看该作者
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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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3-12-1 11:41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留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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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3-12-1 15:4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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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3-12-1 17:45 | 只看该作者
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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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3-12-4 13:56 | 只看该作者
和伊藤计划的<Harmony/>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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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23-12-4 18:0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马克一级

—— 来自 OnePlus GM1910, Android 12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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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23-12-5 20:51 | 只看该作者
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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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23-12-7 19:08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更完了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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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23-12-7 19:30 | 只看该作者
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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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24-1-17 03:3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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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24-1-17 06:12 | 只看该作者
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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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24-1-17 08:4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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