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百世诸侯 于 2023-10-12 14:04 编辑
选手ID:甜甜柯
什么是天赋?
我见到的所有男教练都认为女生就不应该和男生在同一个赛道竞技。“没有任何一项竞技体育里女选手能打过男选手的。”他们这样回答我。周航相信男女选手最大的差别是思维,是脑子,是天赋:“这是一个科学上的事情,不是我去讲的。这么多科学研究都已经表明为什么了,数据都在那儿。”
我去读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文献。一些论文显示,男性在看到视觉信息后手部进行动作反应的速度更快,男性大脑的体积也比女性大脑多出10%。另一些论文指出,大脑的体积并不影响行为能力,不存在“男性大脑”与“女性大脑”之分,男性内部的个体差异远大于男女群体之间的差异。
一位美国社会学家在三十年前跟踪研究了包括奥运冠军在内的上千名美国游泳运动员。他的研究瓦解了“天赋”的概念:卓越来自于平凡。“有天赋”的标签总是在取得一定成就之后才被赋予到个人身上,这是为了将卓越神秘化,把“天才”与“平凡者”隔离到两个世界,来缓解我们自身的焦虑。每一个被视为天赋的最佳表现实际上只是数十种技巧的组合,每一种都来自平凡的日常训练,在经验中成为习惯。
我在一支KPL队伍的青训队待了一个星期,想看男子职业选手在起步期如何训练。这支队伍刚组建两周,五名队员才刚刚认识。我到的第一天,他们五把训练赛一把没赢,其中一把输给的是一支女队。让我意外的是,他们的问题正是周航所说的“没有思路和运营”。比赛开始,每个人各干各的,关键时间时有人想进攻,有人想防守。该去打buff的时候他们选择杀人,跑去追杀残血的敌人时又被其他敌人偷了家。
五把输完,选手们站到教练身后等着复盘,没人说话。“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别人有装备为什么还往那里打?”“这个节奏点你是该发育还是该打架?”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常识问题,教练愤怒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从始至终,教练没说过任何一个人“没天赋”。他直接指出他们的具体错误,告诉他们为什么错,怎么改,即使用的是一种斥责的语气。
最顶级的明星选手都是从青训队这样被训练起来的。我问教练,这几个孩子是不是还完全不了解思路和运营。“思路、运营、游戏理解都是要经验积累的,”他回答我,“他们才刚开始,比赛打多了就好了。”那天赋是什么?“无非是看谁学得更快,领悟得更强,有天赋的选手一说就懂。但天赋差一点如果肯自己钻研,也一样。”
如果一个选手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学习的机会,最后在考场上表现不好,这能说明ta没有天赋吗?这个问题我没有问。女队没有青训,没有训练,也没有比赛,没人知道答案。
男队的教练们也不知道,但MD还是买下了“没有天赋的女选手”蒋雨珂,因为她的用处不止在赛场。
蒋雨珂来到MD的第三周,我在深圳见到了她。她比在女队时更瘦,细框眼镜下可以看见发青的眼圈。几天前她刚结束宣传片的拍摄。拍摄是联盟的任务,K甲每支参赛队都要派出一名选手,MD指名要她参加。蒋雨珂拍了两天,十点起床去现场,凌晨才回。好不容易调整的作息彻底紊乱了。她不喜欢拍摄,也不喜欢浪费时间化妆。
拍摄占用了训练时间。拍完回来,两天没训练的蒋雨珂频频失误。她的状态很糟糕,教练减少了她上场的次数。一队没有了她的位置,为了能有机会上场,后来她自己提出去参加二队的训练。
她和男队友们不住在一起,每天除了局内语音之外说不了一句话。本来见面就少,失踪两天去拍宣传片后,更是“对他们来说像个鬼一样”。男选手们结伴吃宵夜,她鼓起勇气一起去了,在饭桌上他们讲黄色笑话,她只能埋头吃烧烤。她做出过努力,和他们也兄弟相称,但无济于事。
蒋雨珂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距离2022年K甲夏季赛开赛只剩一周,登上K甲才能登上KPL,才能打真正的比赛。大名单上有她,但她已经一周没有和要参加比赛的一队一起训练。
“会让你上的,你是今年的宣发选手,要保证出镜率。”比赛前两天,俱乐部经理告诉她。但上场有一个前提。男选手赢下第一天的比赛,第二天才轮得到她;第二天的第一小局赢了,第二小局才该她上场。
两天后的比赛日,蒋雨珂没有吃饭,因为进食会让人犯困,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第一小局结束,持续分泌的肾上腺素压过了饥饿感。她的呼吸和脉搏突然加快了:教练在喊她上场。她换上印着俱乐部logo的长袖长裤站上舞台。她曾经是舞台上的绝对中心,聚光灯终于再次打在她身上。
比赛开始了。上一局他们打得很顺风,但这局比赛一开始蒋雨珂就感觉到不对劲。开局不到一分钟,一名队友已经阵亡。两分钟,第二个队友阵亡。队友们正在和敌人干架,她跑过去帮忙。她赶到混战的中心,控制住了两个敌人无法行动。空气沉默了三秒,蒋雨珂正等着队友来击杀,一转头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
局势一路逆风。Game Over出现在屏幕上时,蒋雨珂的右手食指还在按动屏幕上的攻击键。她的四个队友摘下耳机,笑着从电竞椅上起身回到后台休息。蒋雨珂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她一直单手拿着手机看屏幕上的赛后数据。输赢很正常,这局的失利也不是她导致的。她起身准备下场,为下一局热身。教练走到她旁边,告诉她一会儿会换回男选手上。
蒋雨珂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揪紧了。没有任何人事先告诉过她比赛输了就会把她换下,她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我宁愿不上,”蒋雨珂对我说,“输了就把我换下去,我宁愿不上。”她回忆起那个瞬间,“心非常痛。很痛,像失恋一样。”
这盘两个小时的比赛里她只出场了13分钟。这个赛季她接下来又上场了两次,两次都获得了胜利。其中一场比赛里她力挽狂澜,队友不在的时候孤身一人深入敌军,稳准狠地杀死了一个敌人。
这段高光操作被比赛主办方剪辑出来循环播放。我向她提起时,她的表情却变得很痛苦。那一场她发挥得并不好,前半程持续失误。那一波深入敌军,是因为她在耳机里听到队友说进攻红区,她立刻响应,冲了进去。人进去了才发现队友们都不在。“他们说当时的工作是反红,我就以为我们是去红区直接打仗就动手了。但其实他们的意思就是在红区骚扰一下,佯攻,没必要all in进去。”其他队友平时就是这样沟通的,但蒋雨珂不知道。她孤身一人面对敌人,对面的人知道是她,明明血量很低,却连防御装备都没有准备。蒋雨珂被激怒了,“是个人这时候都该出防御装,他看到我了还不出,这不是找死?”
这是她在K甲的最后一次露面。俱乐部再也没有让她上场。
蒋雨珂从K甲下场后,#甜甜珂K甲首秀#的话题立刻在微博上场。她想起自己刚来MD时教授要她在训练时间做直播。还有一次,教授要她在自己的个人微博上多提提俱乐部,实在不行,公开骂骂俱乐部也行——蒋雨珂的微博粉丝数是12万,MD电子竞技俱乐部是3万。
矛盾最终爆发是在三个月后。2022年7月,MD不让蒋雨珂上场K甲,派她去打直播平台主办的雷霆杯全明星赛。这是一个线上商业赛,参赛选手都来自K甲或KPL知名战队。蒋雨珂参加了一场,她是全队MVP,但队伍输了。十月,雷霆杯进行第二轮比赛,MD又让她参加。比赛前一天晚上凌晨一两点,蒋雨珂收到教授发来的微信。他告诉她明天不用上场了,会有一个男选手用她的ID参加。她的名字会为俱乐部带来人气,线上比赛,不会有人发现。
“**之前说要我打的,为什么出尔反尔?”蒋雨珂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她在微信上回复教授,“别人去打可以,但别用我的名字。谁打用谁的名字。”教授没有回话。
第二天晚上六点,比赛准时开始。她看到“甜甜珂”的ID出现在屏幕上,虽然自己根本没有在打游戏。蒋雨珂把这件事举报到联盟。一局比赛结束,联盟的工作人员赶来叫停了比赛,让男选手换上自己的名字再打。联盟不是这场商业赛的主办方,最终以MD违反联盟规章为由对他们进行了违规处理。
代打超出了蒋雨珂忍耐的底线。“我不能接受,我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样。”她说,“觉得我菜可以,但是你不能玩我啊!”
她没有跟任何人公开说起过这件事。“好像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很无力。还有点像自己的命运在被别人玩弄。”
她是全联盟唯一一个从女队到青训再到男队打职业的女选手。她站到了渴望的赛场上,最终发现他们需要的只是她的名字。
“你是觉得自己靠努力换来的东西,轻易就被别人夺走了吗?”我问她。
蒋雨珂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夸张了,”她沉默了很久才再次开口,抬头看向我的眼睛,“但如果像我都是这样的,那以后别的女生怎么办?”
“公平”
和蒋雨珂一样,我也是一名游戏女玩家。
像我这样普通的女玩家进入游戏世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掉游戏昵称和头像,让别人看不出你是一个女生。如果一不小心暴露了性别,组队时陌生队友会立刻退出重开。一局游戏输了,队友会骂“还不是因为队里有女的”;赢了,对面的人会骂队友“连女的都玩不过,你演我”。这些消息出现在局内信息、组队留言、个人私信。我从不打开麦克风,把这些入口全部关闭,仍然有人在好友申请里连发两条:“丑鸡也配打游戏?”
我以为这是因为我的游戏水平不高。和大多数女玩家一样,我不想看到这些话,离开了这些游戏。在如今最主流的几款MOBA类游戏(例如DOTA2、英雄联盟等)中,女玩家的基数都远小于男性,高分玩家中更难看到女生的身影。 王者荣耀是个例外。它同样是MOBA游戏,但只需要手机而不需要电脑。对女生来说,玩手游不需要孤身一人去网吧,她们有更多机会接触它。王者荣耀开服即有大量女玩家涌入,男女比几乎达到1:1。女玩家在高分段并不少见,我有至少三位女性好友都在最高段位“最强王者”,都会打只有最高段位才有资格参与的巅峰赛。
但她们在游戏里的待遇和我没什么两样。有人在巅峰赛单杀了对面的一个男选手,游戏结束后他追着发来消息:“张腿上分?你一晚多少钱?”人们默认她们的高分不是靠自己打出来的,而是花钱请人代打,或者靠男人帮忙。俱乐部的教练都会去巅峰排行榜上挖人,但从来不联系头像和ID看着像女生的。“不用问,基本都是别人代打的。”他们说。在认知里,女生打游戏不如男生“有天赋”。
从她们进入这场游戏的第一天,“代打”“假赛”“作弊”的帽子一直死死扣在所有顶尖女玩家头上。守望先锋的韩国女职业选手geguri曾因为精准的鼠标操作被男选手质疑使用外挂,不得不在一个满是监控的房间直播操作以证清白。蒋雨珂也曾经被人说过是靠代打。她把手机里的战绩一页页截图发到网上,直播打游戏时原本不开的摄像头现在露出了全身。
“然后他们就开始骂我丑,说我长得和照片里不一样。”蒋雨珂自嘲地笑了一下。第一次打比赛时她没有自己化妆,下台后她以为终于能有人夸夸自己的技术,结果发现报道里只写了:“真实颜值和照片判若两人”。
听到这些话时,距离我打篮球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我还是想到了那时的自己。和蒋雨珂一样,融入一个只有男性的领域对我来说也并不容易。每天晚上打球前我有一套固定的流程:换上一件宽松的黑色旧T恤,头发绑成不显眼的马尾,如果白天化了妆,就会专门卸掉。
我想尽可能抹去自己的女性特征。但在开始打球的第二天,我收到隔壁班男同学的微信,他在球场看到了我,问我来是想打球还是“钓凯子”。球队里一个男生的女友删掉了他手机里我的微信,即使我们除了请求添加好友以外,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想打篮球,但不得不证明我只是想打篮球,我为这种不公平感到愤怒。写作这篇稿件的时候我常常感到和打球一样的憋闷,编辑们说我的文字不知为什么总是在生气。起初我以为自己是为女选手被不公平地对待而生气。后来我才明白,真正让我生气的是即使我在讲述这种不公,也要不断用各种客观公允的证据来在稿子里自证和辩解。不得不进行额外的证明击垮了我。自我辩解像海浪翻滚一层接一层,而我被淹没在痛苦的漩涡里。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知道蒋雨珂为什么一定要去男队、一定要打K甲和KPL。那个瞬间我第一次理解了她。这就是蒋雨珂的自证。她的辩解是沉默的,只要一直打游戏,一直打,打到最高的地方,她就能摆脱这个漩涡。电子竞技正是这样允诺她的。这是一个绝对公平的世界,“竞技体育,菜是原罪”,这里只看实力,只要实力够强你就会获得认可和尊重。
“我只是想要平等的那种感觉。”蒋雨珂在我面前流下眼泪。
退役后她从别人嘴里听说,行业里很多男选手都在传甜甜珂能进男队是靠“资本的力量”,要么是钱,要么是身体。离开MD后她本打算直接回家,LGD女队的朋友告诉她今年女队成绩不好,可能会解散。蒋雨珂加入了她们一起打女子赛,“如果自己帮她们打出成绩,队伍就不会被解散了把?”。但那时她正和MD闹掰,比赛状态很糟糕。结果她们输了,被她视为朋友的女选手问她,甜甜珂,你是不是故意在演我们?
这也许是蒋雨珂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别人可以代打,她不行。如果被安上“假赛”的帽子,她会再一次掉进那个漩涡,甚至成为其他和她一样的女选手下一次自证时需要辩解的一环。
拍摄那支K甲纪录片时,联盟问蒋雨珂她为什么想站上K甲的舞台。“我希望更多有天赋的女生能被看见。如果我做到了,是不是就有更多女生不用埋没自己的天赋。”蒋雨珂回答。
她想用自己换来第一张入场券,然后“她们踩着我上去都可以”。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也从未获得过进入的资格。这个世界从来不曾真正接纳她。雷霆杯代打的事情,俱乐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但没有一个队友站出来帮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这样做不对。
Gift
我不得不辩解的最后一件事还是“天赋”。
天赋的英文是“gift”,这个单词的另一个意思是礼物。上帝似乎赐予男性更高的才能,同时赐给女性另一份礼物。第一次去RE女队前,我以为女选手们会憋着一口气刻苦训练。事实上她们比我想象得要懒惰。下午两点的训练赛,一点半过了还没起床;比赛后第四周,每个人都在看剧玩手机。在男队,比赛结束两周后就会恢复正常的训练节奏。
这就是她们的礼物:不用承受激烈的竞争和被淘汰的恐惧,可以赖床,可以偷懒,因为竞技体育原本就没有她们的位置,外界也从来不对她们抱有天赋上的期待。教练在男队罚深蹲,在女队不说重话,只挑简单的英雄。训练迟到在男队要罚钱,在女队没有领队收罚款,教练就也睁只眼闭只眼。女队的大多数教练都是从男队租借来的。她们不知道除了女子公开赛外还有什么比赛可以参加,而男选手除了官方举办的春季赛、秋季赛、常规赛、季后赛,还有各种杯赛、商业赛,一年12个月,每个月都有比赛打。
礼物当然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最昂贵的代价不只是训练本身。蒋雨珂告诉我她到男队后总是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有时教练让她以团队为重,不要太独;她去帮助队友,教练又叫她先做好自己的节奏,不要太团。蒋雨珂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像怎么做都不对?
她开始频繁地自我怀疑。一波团战结束,她已经在脑内开始反思:当时的位置是不是没选好?如果我不丢那个大招,团战是不是就赢了?下一波团战开始,同一个情况,她把大招捏在手里犹豫。丢还是不丢?丢了也许会命中敌人,但要是浪费了,会不会被教练批评?两秒钟过去,她失去了这个机会,敌人逃跑了。
她在害怕。“有时候没自信了,就是没有胆量把它丢出去。”她害怕的不是敌人,是自己的失败。她不能犯错,不然就会再次看到教练的那个笑容:你看,女的就是不行。
在寻找有关天赋的研究时,我也陷入过同样的怀疑。实验室的一些数据表明在面对电脑屏幕时,男性的确比女性看得更快、想得更快、动得更快,这和我一直以来所设想的截然相反。我在体育论坛浏览相关的帖子,发现所有人都笃定女性在打游戏上就是比男性更差。“电竞是全世界最平等的领域,”一条留言写道,“女权要是来沾电竞真就是纯纯碰瓷。”
我关上手机,听到自己的耳鸣。在此之前我一直坚信男女大脑并无差异,说女生天生不擅长打游戏就像说她们不擅长数学一样荒谬。但现在,这个想法被动摇了。每一个真实严谨的实验数据、每一条义正严辞的论坛帖子都震耳欲聋。是不是女性真的因为生理结构,天然地不适合这个领域?我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
“是不是世界上真的有一个领域,女生的天赋就是比男生差?是不是这个选题根本就不成立?”我这样怀疑过。
“是不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是不是我想打KPL本身就是错的?”蒋雨珂也怀疑过。
“天赋其实是胆量和自信。”离开这个行业后她才意识到这一点。我曾经问一名男队青训教练,如果训练时选手和教练意见相左,他会怎么处理。“分人,”他说,“如果是队伍主指挥,那我不会当面反驳他。”
自信是一名选手最需要被呵护的东西。第二天有比赛时,我看到男队教练会在前一天的训练赛约实力稍弱的队伍,增加选手信心。比赛成绩好,放完假的第一天就找些强队来训练,避免选手太飘。有男选手在队伍里不开口沟通,教练第二天早上九点把所有人叫醒拉到地铁口大声读书。“不是不好意思讲话吗?说多了就好意思了”。好的教练还会找选手谈心,告诉他现在联盟的明星选手在青训时也怀疑过自己不行。
在女选手得不到训练时,在蒋雨珂自我怀疑时,男选手们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好游戏。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只需要努力就能获得回报,因而他们自己也相信。这是一份和女选手截然不同的礼物:他们的天赋,是他们被相信拥有天赋。
我第一次见李九嫣时,她察觉到我问了几个和性别差异有关的问题,反问我:“你见过这么多选手,应该比我更清楚,性别这个东西在女子电竞里挺忌讳的。”我问她为什么。
“如果我作为一个女选手,去说因为性别的原因我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打不了比赛,人家肯定会说很多东西。不能拿性别说事,不然一定会被攻击。”
但李九嫣也有想不明白的东西。她在蒋雨珂之前三年也尝试过去男队试训,同样被用住宿的理由拒绝。2018年,她在游戏内的排名是全国前十,拿到过国服干将莫邪。她在游戏里认识了也拿到国服干将莫邪的许鑫蓁(ID:九尾)。那时九尾在男队XQ青训,李九嫣在女队间辗转,因为没有比赛打,每个女队待不了几个月就要解散。
九尾和他所在的队伍广州TTG斩获2022年KPL亚军和2023年夏季赛冠军。他如今坐拥三百万粉丝,上过时尚杂志封面。李九嫣只能出现在女子赛上。“他在打青训的时候,我在打职业;他是国服干将,我是国服干将。我们同时在2018年起步的,那为什么现在他是那样,我是这样?”
李九嫣沉默了一会儿。“是女子电竞环境很差吗?还是说我在女队把自己玩废了?”她转过头去,不知道是在对我还是对自己说话:
“我们俩到底差在哪儿?”
金子 在那个每天打篮球的夏天结束后,我被朋友拉进了学院的女篮队。我不用扮丑,不用控制声音,她们天然接纳我成为集体的一员。我再也不想和男生一起打篮球了。
蒋雨珂在同一个夏天离开了男队MD。和俱乐部的经纪约长达五年,她解不掉,只能退役,保证不再打职业比赛。后来她在虎牙上参加了一个平台杯赛,被MD以违反合同为由起诉。
今年一月,蒋雨珂回到了四川老家。再也没有打王者荣耀。春天时她看了一部叫《重启人生》的日剧。我问她如果她的人生可以重来,她会不会换一个选择。
“我肯定还是会沉迷游戏,”她说,“但不会打职业了。我会一直一直玩游戏,那可能就一直做直播吧。”
即使重来一次,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在那个环境里该怎么做。MD那时的俱乐部经理也是一个女生,她比蒋雨珂大了快十岁,曾经也是一名女职业选手。我在MD见到蒋雨珂时,经理坚持要在一边旁听。采访结束后她把我叫到卧室,告诉我希望这篇文章是一篇甜甜珂的人物专访,最好配上一些美美的照片。我告诉她这篇稿子里还会包含一些别的女选手,但蒋雨珂是重要的人物。她的脸色变了:“你不能把她和别的女选手相提并论,她和她们不一样。” 坐在客厅里的蒋雨珂听见了我们的争吵。“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都没错。”她试图在我们俩中间调停,“经理姐姐是怕外界那些偏见影响别人看我,记者姐姐是想呈现整个女子电竞的环境,我都明白。”她望向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想写的是什么。不管俱乐部怎么说,如果写我能让别人对女子电竞少一些偏见的话,我很愿意。”
在我的稿子写完之前,女经理从MD离职了。临走前她和蒋雨珂吃了顿饭。她对这个女孩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你必须要融入他们,要融入这个全是男生的圈子你就要把自己当成男的。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性别优势。”她是真心为她好。
“我尝试去理解她说的这个事情,”蒋雨珂说,“但我觉得挺离谱的啊。不应该是要把自己当成男的吧,应该是在那个平等的尊重当中,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啊。”
李九嫣比蒋雨珂更早意识到自己无法改变这个圈子的现实。她曾经也一心想打K甲和KPL,但现在她的目标变了。“我太了解女子电竞了,”李九嫣说,“女生真的没有那个实力去跟男生抗衡。”
两年前,王者荣耀成为亚运会正式项目,她从俱乐部那里听说可能会有女子组。她想打亚运会,在女选手的赛道上拿冠军。
在女子赛夺冠的那年冬天,蒋雨珂曾经在王者荣耀年度颁奖盛典上对着麦克风发表获奖感言:“我想证明电子竞技只有强弱之分,没有男女之别。”现在她不再想证明这件事了,“可以有另外一个苦苦珂去证明”.
亚运会电竞项目最终没有设立女子组。李九嫣今年20岁,“如果我20岁的时候没机会,那就等我22岁;22岁没机会就26岁。三届,如果三届我等不到的话,那我也会想办法通过其他身份去。”
蒋雨珂今年21岁。“我就是一个loser,我知道,”她坐在我对面,努力想笑出来,“我很平庸,人生二十年唯一一件想做好的事最后也搞砸了。”我抬起头,看到她用双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中流下。
我曾经见过她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那是2021年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刚刚拿到女子赛的第一个冠军,我问她为什么想去男队打比赛。
“因为我发现我好像是块金子。”19岁的蒋雨珂坐在宿舍的木板床上对我说。她觉得不好意思,用两只手遮住脸颊,但还是因为笑意微微眯起眼睛。床边的手机亮着,还在等待那条来自男队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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