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千里夜雨 于 2023-8-23 10:27 编辑
1 表妹小我十岁,从小和她父母还有我的外公外婆一起在县城生活。 直到工作前,我几乎每年都会在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外婆家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老家;她也经常随同外婆一家下来游玩,偶尔周六周日,也会因为需要做牙齿矫正而暂住在我家里。 她的性格看上去很随和,没有出格的主张,但在一些地方总是执拗,长大后依旧挑食,不曾改观。家父评价她心里很聪明,很懂得察言观色,一直希望能帮助她的课业。 在我的印象里,她打小不曾因为自己犯的错,得到亲人的严肃否定。五口之家中,外公给予了她过多的保护,以至于她的父母、外婆对她的管教总是浅尝辄止。 有时尽管大家都想发声,管教的思路也未能达成一致,竟有些相互掣肘。我的亲舅在家庭中缺乏话语权,而舅妈略显年轻,不太懂教育的法门。 在她小时候,当她无理取闹或者犯错时,总是两腿相互蹬踏,直到脚踝发红,破皮出血,这时候她的一位家长,通常是外公,就会出面终止大家的训斥,将她一把抱走,这,可能就是对她管束状态的缩影。
表妹自小便很亲我这个表哥。我伴随了她童年的许多时刻,也总是愿意陪她玩乐。在我假期时带她一起玩游戏,或者看动画片。即便她长大后看过我自己不成熟时期的抱怨—— 我不吝其词地讲述过她幼时阴晴不定带来的烦恼,她最终还是称其为恐怖而甜蜜的风暴——但还是非常的依赖我。 正是因为这种牵绊,她的成长问题还是给我,以及我的父母带来了不少的烦恼。我的父母曾希望让表妹寄宿在我家,在城里念书,脱离过于宠溺的环境。 对此我喜忧参半,从表妹成长的角度上来讲,我的父母的教育方式更为妥帖,同时城里也能受到更好的教育;忧的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不想让父母再承受从头教育一个孩子的操劳。 可这件事还是因为大家长的举棋不定,最终告吹了。 大家总是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阅历的丰富,孩子总会成长,会成熟稳重。而我却隐约觉得,她的性格在一步步定型,她对我的依赖也使得我无法严厉地给予她批评,毕竟她总能蒙混过关。 2 表妹的抑郁并非没有征兆,但她的表现得更多地是一些外向的任性,以至于起初大家只当是青春期的叛逆。 彼时是多事之秋,外公做了一场手术,恢复花了几年,腿脚已经不似往日灵便。舅舅刚因为烟瘾带来的癌症,在喉管开了刀,尽管阻止了扩散,但说话的声音从此变得暗哑。 这之后,她的母亲——我的舅妈又面临一场性命攸关的大手术,上省会就医,当时新冠疫情肆虐,每日只允许一位家属陪同,赋闲在家的家母便有轮换地守了好几个通宵,最后陪同舅妈一起回了外婆家。 舅妈大病初愈,家里人在厅上正寒暄着,表妹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大声抱怨家里人打扰她的午休,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让舅妈很是心痛。 这之后,家里人——主要是舅妈——又因为她其他屡教不改的情况,最终求助于我的母亲。他们希望家母扮演个唱白脸的角色,为他们指出她的问题。 但事情的结果是外公还是出面调停,表妹像受了应激反应一样,从此故意参加晚自习来躲避家母。最终,家里人将事情对她解释成家母到了更年期,希望表妹不要放在心上。家母在她过去的家里陪舅妈住了大半个月后回到了家。 这便是另一个教育上的缩影了,家里人的哄骗,将她的错误转换成了又一个她的胜利和别人的过失。事情需要的不是她的改正,而是她的体谅。 此时距离她正式承认自己的抑郁,还有一两个月。但家母却因为这次捉刀,有娘家而难回了。 3 表妹确诊轻度抑郁后,家里人都难以置信。他们观察也询问不到任何诱因——哪怕是情伤,或是霸凌,更多的只有猜测。家里面又一次因为对表妹的对待方式起了分裂。 舅妈私下里多次希望我能够探明白虚实,或者多加开导。家母首先觉得不能接受,因为这看似像是她逃避教育的又一种表征。 而我一直在劝说家母抑郁症很可能是一种器质性病变,并非病人主观意愿能够扭转,心理医生吃这碗饭自有主张,不会被轻易蒙蔽。对于抑郁症治疗,需要的是信任。 这之后,我们又因为其他表妹相关的原因,甚至当着表妹的面,大吵了一架。这可能给了表妹我会无条件支持她的错觉。 但我的动机其实并不纯粹,我希望的不止是家母尊重表妹的意愿,同时,还有不要再去更多承担对表妹作为长辈的责任。这可能会伤到她自己的心。 这便是我的自私,当我无能为力时,我按照自己心目中家人的重要程度,做了排序的考量。 4 在我面前,表妹的病变现为一种无法克制情绪的病态,她在受到她认为的刺激时,会突如其来地高八度声调发难,然后在很快地抑制住,恢复平时说话的语气。 要形容的话,她表现得像是失去,或者放弃了微小情绪的抑制器,又像会被某些常人难以读懂的指令开启负面情绪一般。 观感上,像是一种情绪控制上的躺平。 起初,医生的医嘱还很乐观,但又过了不久,医生计划让表妹服药。以我对抑郁症的了解,这些药物有麻痹神经的机理,一旦开始服用,可能就是一个漩涡。另一个消息则是她以前的一个朋友也患过抑郁,休学一年后康复了,曾和她密切往来; 年段里也有几个“抑郁症”的孤例,兴许所谓的抑郁,是受的同伴蛊惑的影响。家里人由于还心存着她是佯装的侥幸,希望我做探针去刺探表妹病情的虚实。 我讲诉了自己过去生活中的不顺,希望作为引子去勾出她的心结。但无所收获,于是事情又到了下一步,我得面对自己对她病情的疑问了。如果她是装的,那么服药才是真正不可收拾的悲剧的开始。 我开始讲起了我在网上见证的故事,一个因为抑郁症药物昂贵而只能断断续续吃药的用户A,最后被一个自诩为抑郁症服药后好转的用户B,带着网络亲友逼问谴责最终致A自杀的故事。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切入点,但我一时没有别的点子。我的本意是希望她严肃地评估自己的状态,但这显然激发了她的怒火,试探结束了。于是我中止了话题,转而将更为轻松的话题。说无论如何,会给与她支持。 5 时间到了去年十月。表妹的症状,似乎没有好转,而她母亲的精神,也渐渐消磨。尽管她受到的教育有限,但她一直以来以女儿为荣,突然变生不测,她的压力与日俱增。家母成了舅妈的树洞。 十月刚出头,表妹就在电话里期待着今年的生日礼物。大概是因为去年我按生日的日期数额给了她成年的礼物,她开着玩笑说自己考了年级第二,给个2222元吧。 而另一通来自家母的电话里,我听闻舅妈情绪几近崩溃,在认真考虑是不是也要看个心理医生。我本来在苦恼是不是给她买个健身环和ns,但听到她这么露骨地索求,心里竟有些抵触。 这之后,我在家里的电话里听说外婆因为心脏不适,瞒着我前往省会做手术,还是家母陪同,情况仍不明朗。而表妹,却在电话里仍期待着她的生日礼物,仿佛是她的大寿。我看着她差第一名50分的分差,内心里思潮在翻涌。 一条微信改变了我们的关系,表妹提出她不想上学了,并抱怨舅妈的不体谅,她说她的心理老师建议她可以更自私一些,多关心自己。我想了想家里人的疲态,想了想她母亲术后的冷漠,认真地打字,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母亲吧,她需要你的关注。 表妹怒不可遏,因为她正与舅妈冷战,她说关心,还要她怎么关心,她已经是很会关心别人的了,老师还让她多顾顾自己。 我感觉到天旋地转,再无法挑拣安抚的语言,露骨地说,我所见过的人,无不是自私的,包括我自己。人的区别在于自我意识有多大,将多少自己身边的人看成自己。 如果真要说谁无私,那是我的外婆。她自小被后妈排挤,被生父漠视,而真的要颐养天年时,又全部仰仗我外婆。他们晚年不能让外婆离开身边片刻,而遗嘱上却依然分不到一个子儿,祖宅全给他们兄弟瓜分了。 而如果你真的特别关心家里人,我怎么没有见你哪怕给家里洗过一只碗呢? 这不是一个好的答复。不理智,不冷静,也没有担当。对我而言,这或许也是我无可奈何的时候,感觉这个自己曾经待过的小世界在不断下坠时,无能的喊声。 她拉黑了我,我也放弃了沟通。家里人说她当天只是哭,彻夜无眠,希望我道歉。我没有答应。最后他们只好说表哥是嫉妒她受到的宠爱,他情商低,也不要介怀。 于是她又反复追问外婆在遗产中是否真的一无所获,外婆只好说,有的,有一枚金戒指。她口中便念念有词,我就说吗,他是错的,他是错的。 那一年,我给她买了伦敦博物馆吉祥物的渔夫帽。她不喜欢。 6 时间走到了今年的大年三十。举家在小舅舅家团圆,相聚一堂,我俩无言。 我和她不再通信后,她反而把话聊开,又更亲近了我的母亲。 寒暄中,家里人不知怎么的,提到了说我是个好孩子,她闻言从沉默中破口大骂,说那我呢?为什么只提到他? 她开始控诉我当时冒昧的试探,征讨我对她无私的否定,说她为家里人几多考虑,只是不流于表面,就被我无情抹煞。她脸色涨得通红,咬牙切齿,话音开始歇斯底里。 我感觉自己身体也微微发抖。这是我看着长大,又放弃了沟通的表妹。 听她说完了后,我字正腔圆地和她再次聊起了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内容。我说出了那一天我所没提的全部动机,她母亲的苦恼,我外婆的病,肯定了从家人口中听来的她半年内对家人的关怀,我说她做得并不差。 但我提我外婆,是说她高于了大家的道德标准。并不打算用外婆的标准,对她有所要求。只是无私这个词定调太高。 我提了家里人对她无声的关心,提了大家是如何为她付出而不索取任何回报。其实我只告诉她,她做得好的,家里人一直都在告诉我;她为家里人做的无法察觉的点滴,家里人无时不刻不在为她做,大家心非木石,没有谁独自伟大。 但朴素而直白的献殷勤做家务,如何能因为善小而不为呢? 她闻言镇定了下来。她像是确认一般,问我是否真的并不否定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彻底平静了下来。 我心里竟有些戚戚然。原来她要的一直不多。她所害怕的,积郁于中的,只不过是这个哥哥的否定。哪怕只是一个中庸的评价,她也能够接受。 7 家里人最终得知她的心理老师并无恶意。她心思重,对于人际关系的处理如履薄冰。 她曾在学校交了朋友,朋友因为她零花钱吃紧不再能给她免费的礼物而反目成仇甚至带头霸凌。她一直以来相伴长大的表姐,实际上也对她爱答不理。 她察言观色,但又不尽是好结果。她瞧不起朴素的示好,这使得她对于人际关系举轻若重。在她的世界里,为了一些简单的社交绞尽脑汁,空耗心思。 所以心理老师希望她放下这些思考,更轻松地活着。但表妹选择性地听取了对方的意思。 她并没有学会如何轻松地爱自己地家人。也许,也没有人教她。 我又想起她趴在我的床头,翻看着手机为家母挑拣折扇作为礼品。她并不是真的不在乎。至少,她很在乎我。 我躺在床上,又想起了当时想送她健身环的心情。
2023年08月22日 转自word文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