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也是SF,SF就是轻小说,那么发在漫区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原作于2023年5月12日发表于《自然》杂志“Futures”栏目。作者为JoãoRamalho-Santos。
遗忘 Forgotten 断网后的生活。 A life disconnected.
João Ramalho-Santos 作者简介:JoãoRamalho-Santos就职于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学生命科学系,从事着诸多课题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他喜欢所有的学生;有些学生喜欢他。但他觉得不管怎么说,大多数事物都没必要记住;不过最近他当上了副主任研究员,再宣扬这个观点就不太合适了。
Illustration by Jacey
这一切简直没完没了:浏览网页、点击弹框、勾选选框、确认、再确认、还要输入些伊娃自己都几乎记不起来的密码。告诉无数个交互式界面:是的,已经明白所有的条款、条件、影响及可能的后果了;是的,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尽管她能感到系统在同时抗议、恳求、哀求甚至威胁她,但它还是妥协了。伊娃总算能宣布自己自由了。
过了一小时,看起来新生活已经开始了。电脑终于有了工具该有的样子,它乖乖听话,不再弹出些她没要求过的选项来显得比她更聪明了。休息的时候,屏幕也客气了不少,不再会自动切换频道、替伊娃搜索她应该看的节目。抽烟和久坐的时候,智能表不会弹出肺癌的图片,也不会每隔十分钟就命令她起身活动。灯光和窗帘不再听从那些指挥它们的算法了,于是伊娃起身手动调节它们。之前烹饪时的那些信息轰炸:诸如卡路里摄取量、精选食谱、毫无必要的精确指示、过去饮食的回顾,等等,都不会再有了,这很好。但断开联网也意味着“智慧”储藏室不会通知她某些食材已经用完了,而且很显然,她只会在哪天需要这些食材时才能意识到这点。不过这都不是问题,她家地段很好,办什么事都很方便。
下楼的时候,电梯花了很长时间。无所谓,她反正也不打算再坐电梯了。大楼的门没有唰一声打开,但伊娃自己有手。一直到了杂货店她才第一次感到后悔。昨天她的眼镜还能通过自动条形码感应功能方便她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功能是在她多年来的饮食习惯和品牌偏好基础上训练出来的。而现在,这眼镜就是块单纯的塑料片,只能做个装饰,她之所以还戴着眼镜一方面是出于习惯,一方面也是不想在街上被当成怪人。伊娃并不觉得自己属于那种激进的、脱离电网的、厌世的生存爱好者。她下定决心要平静地生活,并尽量融入社会,而非把时间浪费在不断地向别人解释上;她对自己向别人求助时候可能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有底,当然了,她不喜欢听到别人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以及“技术科普*”的冗长说教。 *技术科普:原文为“techsplaining”,tech和explain(一说mansplain)的合成词,一般用于形容某人把对方当成技术小白而进行的居高临下的说教,充满婆罗门式的评论,一般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
在货架间搜寻几件特定商品确实麻烦,个人设备的全自动产品辨识系统让商家变得疏于打理——反正顾客在挑选货物的时候并不需要真的自己找东西。但伊娃现在得靠自己去找,她也做到了,这感觉不赖。她特意选了在仅存的人类收银员面前结账,他却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伊娃拍了拍他的肩膀,收银员这才摘下他脸上的橙色扫描面罩。“抱歉,我没看到你。”青年脸上痘痘不少,浮现出迷茫的样子,扫描商品的时候一会儿摘下,一会儿又戴上面罩。之后他又像是生平第一次看到钞票一样,盯着伊娃手里的纸币不知所措。幸运的是他的收银机还知道怎么处理纸币,找出来的零钱叮当作响,又吓了这倒霉孩子一跳。伊娃走出商店时轻笑了起来。要是哪天断电了,人类文明怕是要完蛋了。
她没注意到疾驰而来的汽车。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医疗机器人在伊娃周围忙碌着,病房里满是各色高科技产品的噪音。但她周围像是有个力场一样,那些忙着要给她做诊断的机械触须从不同的设备里伸出来,又猛地缩回去,好像她哪里不干净似的。机器人们放弃了,垂头丧气。
过了很久,终于来了些别的东西绕着她转了。“我是艾略特,艾略特·莱姆医生,”那张脸说道,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失败了。“抱歉耽误了这么久,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才找些能从物联网上断开连接的设备。就是所谓的笨机器。”他轻声地笑了,显然是被自己逗乐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伊娃确实没听懂。
“今天早上你取消了所有远程调用你数据的授权,是吗?援引了修订后的《数据保护法》中的《遗忘权法案》?”他用了个反问句。
“呃,这就意味着任何基于你存储的数据的东西都没用了。你的最爱、消费记录、常用路线、医疗记录、还有所有的基于面部、声音或数字识别的身份识别系统,而且按照算法来看,这个系统还负责对你的身体的识别。所以从本质上来说,电子系统现在看不见你了。”
“这就是为什么自动驾驶汽车没‘看见’你,”艾略特说到“看见”的时候,双手在空中比了个引号*。“说实话,这个漏洞很有意思:它可以检测到一条狗、一个坑,可能还包括一只苍蝇。但不包括你。”
*双手在空中比了个引号:原文为“rabbit-ear quotes”,即说话人在说到需要加引号的地方时,将双手放到脸两侧,食指、中指弯曲(如同兔子耳朵),模仿引号的形状。
“我们试图把这些写进你的电子病历,但电脑拒绝保存数据;大家现在在想办法找以前的纸质档案。我们还向一些比较文明的脱离电网生存爱好者求助——你知道吧,他们也要看病的。”
“别担心,我们会尽力解决问题,而且就目前所知,你的伤情不算严重……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实战触诊,上一次还是在学校里用假人练的呢。啊,对了,你浏览一下这份知情同意书,希望你能签字,好吗?我还打算写一篇文章当我的博士毕业论文,你的案例绝对有开创性意义!”
“为什么不呢?”伊娃也只能这样回应。被遗忘显然比她预计的要困难得多——她现在又要重新考虑自己是有多想被记住了。
【完】
幕后故事
JoãoRamalho-Santos讲述《遗忘》的灵感来源
多年前,我注册了脸书(光这一点就能证明点子有多老了)。我所有朋友都沉迷于这个年轻人的第一款社交平台,所以我想我也得试一试;同辈压力很有效,你懂的。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其实不是很擅长社交,那我干什么要处身于这样的一个超级社交放大器里了?我小心翼翼地在这个平台上浏览的时候,我有种混合了窥阴癖和特权感冲动的感觉,这俩不是啥好东西。别说离了社交平台就活不下去;这话我也是听得多了,而且虽然出于科研需要而(短暂地)了解过新的社交平台,但在我看来,它们不过是换了个(精心设计过的)皮的同一样玩意儿。而且总的来说,都不怎么样。你可以管我叫臭脾气的老东西,我的孩子们也这么叫我。
重点在于,虽然我短命的脸书账号在网上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但要想删号却比注册难得多。当时我就觉得这太荒诞了。我必须点击、再点击、平台问我是否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然后平台还不断强调我的(几乎不存在的)好友会多么想念我——这不是明摆着的情感勒索嘛。想必另一个时间线上的、在平台上投入更多感情的我会很快就放弃删号。所以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受这些基于算法的廉价享乐系统的控制了。
只是……之后出现了真正智能的手机和网站,这个问题就不再局限于社交网络了。现在几乎所有的应用程序都告诉我应该对什么感兴趣、哪里有好东西、全市最好的泰国炒河粉、城里的超现实主义艺展(还帮我安排了过去的路线)、我决不能错过的电视节目,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最后我绝望了,放弃了游客模式,放弃了屏蔽“系统”。这不仅是因为智能系统确实方便,而且还因为就算我不这么做,别人也能轻易Ping我的手机、追踪我的银行卡交易、知道我什么时候出国、什么时候登机、什么时候看医生,等等。我做的一切其实徒劳无功——你说是吧,老大哥(大姐)!
简而言之,现在的我不再是多年前那个骄傲地删了脸书账号的自己了。只有另一个世界线上的更加坚定和专注的我,才有可能在今天或不久的将来试着做些删号退网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事情会变得“更糟”。所以我创造了伊娃,她不仅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也是一个更好版本的我,她勇敢地、大踏步地走出了众人所认为的现代伊甸园,迈向一个更具挑战性的不联网的世界。
祝她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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