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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秋天真是个天杀的蠢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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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8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秋天真是个天杀的蠢季节。我是说,就是这种不三不四的季节才会让人一直难受着,不用开空调,不用开暖气,前不着暑假后不着感恩节,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用干一样。偏偏就是在两年前的这个季节,我遇到了一个人,然后又在这个季节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了,就好像是什么餐厅的时令菜色一样的,真可笑。你知道最可憎的是什么吗,珍妮?我不知道在读的你叫什么———我也不在乎你叫什么———我想我就叫你珍妮了。最可憎的是两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这餐厅给我提供过的时令菜色,这压根没处点的时令菜色,岂有此理。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珍妮。我想我也愿意和你说道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事儿和油画、大都会博物馆、音乐会、咖啡店、日本便利店还有露天电影什么的都脱不了干系。我不知道你听了会不会觉得“应该会很浪漫”什么的——如果你这么觉得,那你大概是疯了——这事儿它和浪漫俩字沾不上一丁点儿边。事实上,即使已经过了两年,我还是稀里糊涂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
    好了,既然你都读到这儿了,珍妮,我就默认你是想了解那些事的。那我们就从我刚刚回美国那时开始说起吧。那时我还不认识薇薇安,因为她才刚刚转学到我的学校,而我也还沉浸于与前女友分手的悲痛里。
    那年,我大概是八月底九月初某一日的晚上九点多到的纽瓦克机场——其实我更喜欢肯尼迪,但是我飞的是纽瓦克。下了飞机,我慢悠悠地一路走出来,因为我知道这破机场的工作人员在处理行李上效率有多低。一边走着,我就接收到了来自我住家老爹的信息,他说他正在机场外等着我呢。
    我住家老爹老娘是对挺有意思的夫妇:老爹是个美国人,但他却有个接地气的中文名,老葛。他是开私人网约车公司的,但有时自己也做些接送别人的活。老娘则是个地道中国人,对的,不是华裔,是中国人。我叫她苏妈。她有时会从网上淘些古董首饰什么的卖向国内以补贴家用。他俩对我挺好,我是说,至少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好笑的是,当我刚刚在他们家住下时,我还幻想过他们会不会麻晕我,把我的器官拿去黑市上卖呢。我是说,当你遇到有着这么独特构成的人家,你总是会觉得他们是特别的,可能特别好,可能特别坏,总之不会是什么在中间的东西。
    等我拿上行李,从我下飞机算起已经过了将近四十分钟了,这时我才得以来到机场的到达区域。我一到那儿就看到了老葛,直觉告诉我他已经在那儿等了我有一会儿了。
    老葛看到我,隔着铁栏杆,笑着挥了挥手。他笑起来有种特别的感染力,让我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个佛什么的一样。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长得像吉姆·克劳,但是在我看来他现在长得比较像《爱尔兰人》里垂垂老矣的罗伯特·德尼罗,当然这也挺好的。放电影里,我想他大概是那种在离结局三十分钟的时候,能用一句话让处于低谷的主角支楞起来的那种角色。
    我也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然后拖着行李箱慢慢悠悠地绕过铁栏杆,走到他前面。我们互相问候,他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我过的极好。当别人问我怎么样的时候,我总是说极好,也总是带点讽刺。
    “趁你不在,我和苏去康涅狄克州玩了一圈,还见了我的小外孙女哩。”他有个小外孙女,不得不承认,是挺可爱的。但是不管她再怎么可爱,我想和我也没什么大关系。事实上,我此时在思考的是“我未来还会不会有机会有个小外孙女”这样的问题——就在半个月前,我才搞砸了一段感情。
    “那听起来真是太棒了。”我有点敷衍地说到,“我暑假里去实习了来着,在一个家里人投资的量化公司里。说实话,我在那儿呆了两星期,完全没搞懂他们都是在做些什么。”
    事实上,在那儿的第一个星期,我净是坐在工位上修禅来着。我是说,我还是个高中生,再怎么逼我,我也弄不懂那些复杂的算法和数学,我还能干些什么。
    我在工位上修禅的时候,我前女友大概是在哥伦比亚还是哪个大学上夏校——那时我还没和她分手呢——她说那儿的夏校就像是个恋爱夏令营什么的,男的女的高中生聚到一起,不出一个星期就缠在一起了。她说也有男的邀请她出去来着,但是她拒绝了。她之前在广州参加托福还是SAT夏令营的时候也觉得那是个恋爱夏令营。我想大概只要是充斥着留学生的地方哪儿都是恋爱夏令营,就算那不是夏天而是冬天也一样,该死的,我真是恨透留学生了,虽然我自己也是。
    就是在那一星期里,我细细思索了和前女友的关系,还有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儿——大多是不愉快的事。也不是说没有愉快的事,但是就算是那些愉快的事情也存在着摇摇欲坠的一面,就好像是确诊了肺癌的人出去花天酒地一样的那种摇摇欲坠。最讽刺的是,就在分手前的两个星期,看完《爱在》三部曲的时侯,那时候我还想着要永远不和她分开什么的呢。我还给她发了些没头没尾的东西,什么“希望能一直在一起”之类的,我想我那时候大概是已经被这段感情弄疯了。我想她也有点因为这段感情疯了,所以我得出了要和她分手的结论,也的确和她提了分手。
    我们之前也经常说分手什么的,小孩子的感情嘛,大都是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虽说是经常说,可却都没成功,要不就是我,要不就是她,总会有个人试图挽回,而另一个人的心肠也总是不够坚硬。于是这次提出分手后,我就把她的联系方式都拉进黑名单了,挺混蛋,但你要知道,珍妮,如果我不这么做,最后我俩一定还会继续缠在一块儿,我也受苦她也受苦。
    和她分手是在禅修了一个星期之后的周末做的事情,虽然是我自己得出的结论,做出的行为,但是我还是伤心得不行。于是我想你也猜得到我在实习的第二个星期里都干了什么——我把所有我能在上海找着愿意出来陪我吃饭和玩儿的人都叫出来好好地玩了一遍。我不喝酒什么的,因为我不想患什么心血管疾病,更不想自己深夜里烂醉着走上马路,嘭得一下被泥头车撞死。就因为这样,我虽然一直在外面玩儿,但心里却也一直不好受着。
    就连回杭州后这难受也没停过。回杭后,我每天都找初中同学出来在图书馆里一起学习,其实我也没什么可学的,就只有读那天杀的暑期读物,我读书的速度慢得跟蜗牛一样。我想我的老同学们也应该挺好奇的,我怎么突然这么好学,其实我也不是好学,我单纯就只是不想跟家里一个人呆着。
    大概是去了两星期图书馆,就到回美国的时间了,我不得不回学校面对我的前女友,哦,还没介绍她叫什么呢,她叫莉姬娅,莉姬娅·宋。莉姬娅比我早一年来这学校,所以朋友圈可是比我广多了,虽然她那些朋友都是些我不太待见的人,但是一想到回校之后要被这么些双眼睛盯着审视就还是挺胃疼的。我真是不想回学校。
    言归正传,我和老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走到了他的特斯拉旁边——纽瓦克的停车场离到达层很近。我笨拙地把沉沉的行李箱抬进他的后备箱,他绅士地为我开了门——真不愧是罗伯特·德尼罗——看在他好意的份上,我立刻把自己塞进了车里。他又绅士地为我关上了门,然后和我一样把自己塞进了车的驾驶位里。
    他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熟练地发动着车子,嘴则是继续和我闲聊着:“所以,你和莉姬怎么样了?”老一辈都喜欢管莉姬娅叫莉姬。
    “哦,极好。我们俩分手了。”
    “没必要说得这么讽刺。”他笑了笑,让我挺不舒服,“你也知道你俩撑不了多久。”
    “我是知道我俩撑不了多久。”这我倒是不否认,“有她妈这号人在,我俩迟早有一人进疯人院。”
    “她妈也有她的难处。”
    “她妈也有她的难处。”我重复到,“这世上谁都有难处,谁没有呢?”
    老葛沉默了一会,然后试图岔开话题:“我前段时间看了一个纪录片,讲的是一个汽车组装场的故事,我觉得你说不定会喜欢。”
    “是啊,汽车组装厂的故事,我说不定会喜欢。”我对汽车并不感冒,“你和苏妈一起看的吗?”
    “对,她也很喜欢,我没想到。”
    “真是,我也没想到。”
    “里面的工人都很有个性,和平常能接触到的人很不一样。虽然是美国的汽车组装厂,但是里面中国工人不少,他们都很有个性。”
    “我想是这样的。有空我去找来看看。”其实我没这个打算。
    “极好。”他看着前方的道路。
    晚上九点的国道基本没什么东西可看,除了一字排开的暖色路灯。街边还有些住宅,但不知道为什么都熄灯了,就算是美国人,恐怕也不会这么早睡觉。我在飞机上睡了大概六小时,现在挺精神。
    “对了,昨天的国际生见面会。”老葛提起了个我还挺感兴趣的话题,“你没赶上参加。我和苏去了,挺有意思。”
    “我没想去参加。”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座位里,“我和莉莉刚分手,见到她挺尴尬的。”
    “明天开学对你们俩来说应该也会挺难受的。”
    “是。”
    “继续说国际生见面会,”老葛看来是有什么非讲不可的话,“有个新的中国小姑娘,很招人喜欢,好像会转到你们年级。”
    “十一年级转学过来?”
    “十一年级还是十年级我记不清了。”老葛摸摸自己没什么头发的脑袋,“大概是十一年级。”
    “大概是十一年级。”我又重复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学到的这种坏习惯,“你说她招人喜欢。怎么招人喜欢呢?”
    “我的意思是,”他特别喜欢在句子前面加上这句话,“首先,她长得就很讨人喜欢。我敢说你见到了不可能会不喜欢。”他很有自信地假设,“然后,她很喜欢笑,笑起来也很好看,她在你们这些中国学生里可算是比较开朗的。我觉得你也得多笑笑,我说真的。”
    “我可爱笑了。”我刻意地笑了,“哈哈。”
    看着街边的黄的红的灯继续掠过我们的特斯拉,还有那些在商场周围伫立着的针叶树,我对于自己已经回到了美国这事儿依旧没什么实感。明明半天前我还在地球另一边呢,眼睛一闭一睁就又到这儿了,你说多荒谬。
    我们接连掠过加油站、保龄球馆、被加拿大鹅占据的操场,还有我熟悉的小银镇火车站,最后将车停靠在了家门口。老葛叫我下车把行李先提下来,他自己过去车库停车。我照做了,然后不等老葛停好车,就从背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踏进了已三个月未至的红砖房子。
    房子一楼的灯一盏都没开,但是借着月色我还是能勉强看清楚熟悉的厨台、餐桌和吊灯——这些都和三个月前一模一样。提着又傻又重的大行李箱,我开始爬往上层去的楼梯。我住在三楼的阁楼里。
    顺着纯白人造毛垫覆盖的楼梯努力地攀登着,我尽力让包了层灰尘的行李箱轮子不与白地垫接触到。还没等我爬到二楼呢,就看见苏妈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她穿着一如既往的藏青底白色细条纹睡衣,戴着她的金属细框眼镜。我想在听到我的动静之前,她大概是在卧室里读书或是看报。
    “这不是利欧吗?欢迎回来!”她虽然穿着睡衣,但是挺有精神的。
    “好久不见!”我同她寒暄,“听老葛说你们的暑假过得不错。”
    “我们去康涅狄克州看了他的外孙女,我挺开心。你也知道我一直想再去看看他的外孙女,哦,她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可是爱笑了。”她忘我地回忆起那次旅程,“啊,抱歉,我挡着你的道了吧?先把你的行李箱拿上去吧。”她往回一步,给我让出了上楼的空间。
    “我先去把我的行李箱放下,之后再下来吧?”我真高兴她意识到了我手里还有只又大又蠢的沉行李箱。
    她看着我提行李箱:“哦,不用了。你一路坐飞机过来也该累了,明天就要上学了,我想你还是该多休息休息。我们之后还有很多时间叙旧呢。”
    “其实我在飞机上一直在睡觉来着,”我踏上了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不过您说得对,我是该好好休息一下。您也请去休息吧,时间不早了。”
    苏妈轻声笑了笑,好像我体贴人是件特别不同寻常的事儿一样。她向我道了晚安,我也祝她晚上能做个好梦,接着我们就各自回房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松了口气。虽然说明天的事儿让我感觉压力挺大,但这又白又亮的宽敞房间还是多少抚慰了我的神经。我把行李箱放到走入式衣柜里,打开,将该拿出来的装备都拿出来放到了写字桌上,然后走到窗口——我的房间有南北两扇窗户,我更喜欢北边那扇——我走到北边那扇窗户口,放空自己,俯瞰夜色:路对面的草坪上有两只鹿,看起来又傻又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向着车冲过去自己一头撞死。如果它们能活下去倒也挺好,不过这种事儿也不是因为我希望就会改变的。
    看腻了草坪和鹿,我躺倒在了自己的床上。睡是睡不着的,就算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明天就要遇到莉姬娅了,真是见鬼,我真不想见她,我想她肯定也不想见我。不仅如此,那些讽刺的人还会来八卦:“是你还是她提的分手啊?”“你们什么原因分的手啊?”弄得好像自己在乎一样。就因为有这群人在学校,我都想干脆明天一早买张去曼哈顿的车票得了,就算街上全是诈骗的,要饭的,发疯的,发臭的,曼哈顿也不见得会比学校更让人恼火。
    真是见鬼,真是见鬼。我实在是太生气了,以至于我在床上一会滚到左边一会滚到右边。我想干脆打开手机看看吧,然后就看到莉姬娅刚刚访问了我的个人页面,看来我也不是此刻唯一生着气的人。莉姬娅,莉姬,活见鬼,真是活见鬼。
……
    不知道怎么的,就到第二天早上了。刷牙,洗脸,穿衬衫,打领带,系皮带,下楼,和苏妈老葛说早上好,吃炒蛋、火腿和吐司。乖乖,我感觉暑假就好像是没发生过一样。老葛在我对面喝着咖啡,看杯子里的颜色就知道和往常一样加了不少糖和奶。苏妈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去,我不知道她在忙活着些什么。
    看看时间,差不多是时候去上学了,即使我一万个不愿意,但是该做的事儿也还是不得不去做。苏妈也意识到差不多是时间了,于是朝我嚷嚷到:“出门咯,小子。”她喜欢叫我小子。
    我穿上了许久未穿的皮鞋——我真是个乖宝宝,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然后就和苏妈一起出门,坐上那辆油光发亮的黑特斯拉,向学校的方向去了。
    去学校的路三个月来没什么变化。我曾经和莉姬娅一起几次从学校徒步走回苏妈和老葛的房子,所以这一路的景色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那家特别难吃的亚洲融合风格餐厅和另外那家除了家庭装乐事薯片外便无货可淘的便利店都还在那里,我纳闷他们怎么还不倒闭。路上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建了将近一年多的CVS药店终于建好了。
    不过五分钟,我就到学校了。学校也还是老一套。学生组成的一个个小团体都还是那样,有干劲的老师依旧有干劲,没干劲的老师依旧没干劲,大家都没成长,只是在变老而已。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所以老师都特别热衷于讲课堂纪律什么的,他们甚至还都做了讲义呢,就好像觉得学生真的会看一样。
    我今年的课有伦理文学、大学世界历史、大学美术史、大学化学、大学微积分BC、荣誉等级三美术。世界历史的老师戴尔加多还挺有意思的,他是个古巴移民,还当过美国大兵,退役后学了哲学专业,现在来高中里教历史,他这人给我种瑞安·雷诺兹的感觉,明明长得更像小罗伯特·唐尼一点,总之我挺喜欢他。还有就是,我的美术史和美术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她叫格林伯格,一位胖胖矮矮的犹太女士,我对她也挺有好感。
    说来惭愧,新学期的第一节美术课我有些迟到了。等我狼狈地打开教室的门,里面的座位基本都占光了,就剩下一个没见过的中国女生对面的位置空着——这女生坐在教室中心那张桌子旁,那张桌子被边上一圈的桌子围着。坐在教室中心的她就和个洋娃娃似的:弹子球似的眼珠被长长的眼睫毛半覆盖着,眼角有些耷拉,活像只小熊猫;小巧的鼻子向外微微挺出,嘴唇却挺薄挺长,笑起来大概会挺好看。还有就是嘴上偏左一点的位置有颗淡淡的痣。哦,她的头发也挺特别的。看起来挺干,颜色说不上是乌黑,有点淡,发梢带着红色,很吸睛。我想她是不是就是老葛和我说的“讨人喜欢的女孩儿”。
    我在她面前坐下了,但她完全没打算朝我打个招呼或者看看我什么的,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真不讨人喜欢。正好我坐下的时候,格林伯格女士也打算开始讲话了——她倒是朝我笑了笑,因为我们俩在之前的美术史课里已经认识过了。谢天谢地,看来她对我迟到没这么介意。她单刀直入,没过多解释规矩和课程安排,直截了当地给我们布置了第一个任务:形式不限,以三十种角度描绘同一物体。布置完任务后,她还给我们发了素描草稿本——只要学生报了美术课,他们就能在那个学年收到一本素描草稿本——然后就让我们麻溜地各自去工作了。
    格林伯格女士是直截了当,但我倒是又尴尬了。到底该不该和对面的洋娃娃搭个话,自我介绍一下什么的,我的内心开始斗争起来。不会已经有人在学校里传谣说我劈腿了什么的吧?难道她就是因为这个才连看都不看我?我这么想着,因为我认为那群惟恐天下不乱的屁孩儿们的确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算了,管他呢,大不了被摆个臭脸,作为这所学校的先来者,我的气量得大,更别提我还是一男的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男的气量就得大,这事儿听着不太平权。
    “你是转学生吧?”我刚一提问,她就抬起头来了,就好像是在等我提问一样,“我叫利欧,十一年级。”
    “嗯,我叫谢婷,也是十一年级。”她向我自我介绍。
    白担心了,看来她只是腼腆,并不是听信了什么风言风语,我一边这样想,一边进一步提出问题:“这学校里的中国学生一般以英文名自居。你有英文名字吗?”
    “我有,我叫薇薇安。”
    “薇薇安。”
    听到我叫她的名字,她笑了笑,她那长长的嘴笑起来的确挺好看,弹珠般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一条弧线的样子也别提多令人印象深刻了。真养眼,我想。但是转念又一想,这么养眼的女孩过不久说不定就会变成恋爱夏令营的一员,多么可悲。我是说,这种洋娃娃一样的女孩为什么一定要和什么人缠在一起呢,说不定她过不久就会被那些脑子里只有篮球和饶舌和派对和美钞的无聊男的缠上,这真令我感到恶心。
    “你前天去国际生欢迎会了吗?”我这样问到,因为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就是老葛说的“讨人喜欢的女孩”。
    “我去了,但是好像没看见你。”
    “我没去,我的飞机昨天晚上九点多才降落在肯尼迪机场。”其实应该是纽瓦克,“你在那儿有遇见一对夫妇吗?男的是美国人,六十多岁;女的是中国人,五十多岁。”
    她点了点头:“我有印象。”
    听她的回答,我有点确信了:“那对夫妇是我住家,他们和我提起过你,说你特别讨人喜欢。”
    她又笑了笑,真好看,几乎就要让我忘了我为了莉姬娅的事情有多难受了。我们交换了社交媒体账号,然后又聊了聊选课和各自打算画点什么,美术课挺快就结束了,可能是因为和她聊天让我挺愉快的缘故。
    之后我又和她在化学课里见面了,不过因为普林斯顿毕业的史宾塞教授总是有一大堆叮嘱,我和她没怎么聊上天——当然这也没什么。接着,就是ESL课了,只有中国留学生会上的课,见了鬼了。
    ESL课的任课老师是巴朗女士,她是一挺年轻的意大利裔老师,对生活特有热情,所以对教学没什么热情。她就稍微讲了两句,接着就让我们中国留学生去教室角落的沙发那儿玩儿去了。果不其然,她一说解散,一万双眼睛就开始盯着我,饱含着对知识的饥渴。
    “利欧,利欧。”艾尔伯特——他比我小一个年级,但是身高却比我多十几厘米——艾尔伯特第一个发问了,“你和莉姬娅分手了?”
    “挺好的问题。”
    “有没有嘛。”
    “分了。”
    “她提的你提的?”
    我觉得我得让小莉姬有点尊严,自己的尊严则是怎么样都好,于是就装得特别生气地说:“她把我甩了,因为我是个混蛋。你满意了吗?”
    “我觉得是你把她甩了。”
    “她把我甩了。”我又重复了一遍,“信不信由你。”
    “反正就是你把她甩了。”
    我没什么话可说,只能看着ESL教室的天花板。
    “我的天啊。”
    艾尔伯特——还有他的小伙伴们——其实对我的私事也没这么感兴趣。看我一幅不想和他们说话的样子,就知趣地闭嘴,去聊些自己暑假里的无聊日常了。我就这么听着他们聊那些蠢事儿:去哪儿哪儿玩了剧本杀,自己住家这个那个太变态了,听着特别可悲。
    其实我还挺幸运的,至少我没和莉姬娅被分在同一节ESL课里,我简直没法想象那会是个什么情景。教室里一半的人围着我,一半的人围着可怜的小莉姬,尽他们所能地审讯我们,如果口供对不上就开始拔我们的手指甲。乖乖,就和《1984》似的,真可怕。
    就在我想着老大哥和友爱部的时候,下课铃就响了。我挎上早早就搁在桌子上的书包,第一个走出了教室。学校走廊墙上的装饰还没来得及被改成这个学年的,走廊里的柜子区也一如既往得全是没事儿干的学生。台湾酷哥坐在柜子区的落地窗前,一心摆弄着自己的电脑,就和上学期一样。
    走在和去年没区别的破走廊里,我心里默念“别让我碰到莉姬娅,别让我碰到莉姬娅”,接着我就看到她从教学楼的边门走进来了。你说走什么门不好,偏要走边门。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新面孔的学妹,开学第一天就认识了这么多新面孔,真了不得。我看她和那几个学妹聊得挺开心,大概是没注意到我,就想干脆快步越过她们,这样就不会尴尬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好巧不巧就这时候往前看了一眼,和我的目光撞了个满怀。这一下她可难受了,就连天都不聊了,抱紧自己的文件,就只顾着往前快步走。几个学妹都挺疑惑的。照理来说开学第一天我该跟她们打个招呼表示下热情,但是我想现在这时候就还是算了吧。
    其实从离莉姬娅进门到她从我眼里消失不见也就几秒钟时间,但是这几秒钟对我来说还真是挺长,对她来说大概更长。不过,我想这种尴尬总比被一整教室的人审问要来得好。因为我提前给自己打了预防针,所以刚刚的场面对我来说还算可以接受。
    真是见了鬼的一天。我从莉姬娅进来的边门走出去,因为我知道苏妈应该正和那特斯拉一起在那儿等着我呢。想到这里,我又开心了起来,谁说努力没回报呢,我这不就可以暂时脱离苦海了吗。
    边门前的路上全是车,我一时找不着那辆特斯拉的身影,倒是看到了一个头发干干的,发梢微微有丝红色的女孩儿——不用说我想你也知道,那就是和我一起上美术科的薇薇安。我想和她打个招呼,但是她正背对着我朝着辆车走过去,是辆白色的大型轿车——因为我对车真的不感冒,所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牌子。驾驶座的窗户慢慢地降下来,微微安和里面的人招了招手,接着就登上了车的后座。我猜驾驶座坐着的是她住家,也不知道会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
    那车发动起来,很快就开出了学校,不见了影。而我还在茫然地等待着我的救星特斯拉。我假情假意地在心里向上帝祈祷着:“我伟大而又敬爱的主,请你赐予我特斯拉吧,那样我便会用我一生侍奉您。”我当然不愿意一生侍奉他,我只是想要快点坐上那该死的特斯拉罢了。
    不过这假情假意的祈祷还真起作用了,还不等我默念完,我就看到熟悉的特斯拉朝我的位置开过来了。
    “上车吧,小子。”
    “谢谢你,我的主。”
……
    我很快就回到了自己又白又亮的宽敞卧室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但是说实话我也没什么可做的,于是就画起画来,我打算画三十种柴犬,不同职业的、不同角度的、不同风格的。只要你把选的物体画熟了,这作业就会变轻松不少,还会让人觉得有点儿愉悦。我想起薇薇安,她跟我说她要画蛋来着。我觉得她该更有理想一点,虽然说画蛋也不会让她低人一等。我实在是无聊透了,于是就打算给她发条信息问下那辆白色大型轿车的事儿。
    “嘿。我刚刚在教学楼边门那里看见你了,本来想跟你打招呼的。”我先这样铺垫,“我看你上了辆白色的车,那是你住家的车吧?他们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我刚发出去就后悔了,这说的是什么话,就好像我是个一直盯着她看的变态似的,想和她声明“就连你上的是白车还是黑车都被我摸得透透的”一样。我想她大概会很快把我拉进黑名单,然后去学校的群里告诉大家别靠近我这个跟踪狂吧。天哪,我真蠢。
    “对的,是我住家的车。我住家是美国人。”我正苦恼呢,她却很诚实地回答了。
    太好了,没被当成变态什么的,我自顾自地想。她心应该挺善,换成我的话可不会这样向这种可疑的男的暴露隐私。
    “我挺喜欢我住家的,他们还有三个小孩呢。”她继续给我发着消息,“不过我们这儿老吃三明治,中午也三明治,晚上也三明治。”
    “真不容易!刚来美国,都会有哪里不习惯的。不过大概很快就会习惯的!”我就像个大贤者什么的,“我这儿的住家老妈是常州来的,做饭可好吃了。”
    “真羡慕你!”
    “他们两老都可喜欢你了,我想你过来蹭饭他俩应该挺欢迎。”
    “不好吧。”她有些犹豫。
    “不方便的话就可惜了。这个那个都吃不到了。”
    “这个那个是什么啊!”
    “想知道就过来亲眼见证吧!”
    之后消息就没来了,我又一次在我软乎乎的床上呈大字展开,然后想起莉姬娅今天慌张的样子。我想起以前和她立的那些愚蠢的山盟海誓,什么会和她结婚,会一直陪着她什么的,我真想把它们统统忘了,丢进曼哈顿街头哪个我不知道位置的垃圾桶里。我想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但是我还能怎么样呢?继续和她在一起缠着也就那样了。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她妈就不断折磨她。我还记得有一次她给我发了条没头没尾的短信说对不起我,我挺蒙圈,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于是我就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她却不回消息了。她越是不回我,我就越是一直发一直发,像是中了什么邪一样。就这样发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才终于回消息,跟我说她被她妈弄疯了。她妈对她说,她这样的人和我在一起成绩会越变越差,最后我就会抛弃她这种乱七八糟的人。那时她已经对此深信不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告诉我她以后可以和我结婚,一定会和我结婚,但是不能和我谈恋爱了,她告诉我她自己也别提多难受了。看到这样子的她真让我心如刀割。
    她妈就是这样一人,对自己的宝贝女儿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啊、母狗啊,真见鬼,我真怀疑有什么东西是她说不出来的。莉姬娅本来只是个占有欲强点的好女孩,但是在她妈的这种长期摧残下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上个学期末我们和一个学姐一起去吃火锅的时候,她因为我没像学姐的男朋友一样那样给她夹菜,就把我的手机摔了个稀巴烂。我真是给气疯了,但是事后我又觉得不能怪她,因为她之所以变成这样也是因为她妈。后来我们在学期末的课外活动小组实践里又产生了分歧,这一次她差点把自己的手机砸了个稀巴烂——她把手机照着我脸上就扔过来了。我又给气疯了,但是偏偏这天杀的破小组里就是有一群爱和稀泥的人,又把我俩给劝到一起了。那次之后我基本就恍惚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莉姬娅继续在一起,但是谁谁都要我们在一起,明明我做些蠢事儿的时候就没人这样为我说话。最后,经过一星期的痛定思痛,我才终于决定一定要给这段孽缘画个休止符。
    我当初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我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因为那时候我和莉姬娅正异地恋呢,我也没什么新欢什么的,然后我就突然决定和她分手了。其实这是件再有道理不过的事儿,但是就是没人能看懂,我的爹妈和朋友,谁谁都觉得我疯了,其实他们才疯了呢,岂有此理。
    “利欧!吃饭了!”苏妈响亮的声音穿过三层楼,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像只肥泥鳅似地迫不及待地下楼梯去了。继续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明显不有利于我的心理健康,母庸置疑。
    二楼的灯没开,但是我可以透过楼梯看到一楼打得亮亮的灯,这可真令我开心。我还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大概是有蘑菇,我最爱蘑菇了。实在是太迫不及待了,我差一点就绊到自己,滚下楼梯。
    “很有精神啊,利欧先生!”老葛打趣到。
    “我感觉极好。”这次是真心的。
    老葛已经坐在桌旁,像我一样满怀期待地等待着晚宴的开始了,而苏妈还在把一盘盘菜搬到桌上。我帮她搬了盘烤蘑菇,乖乖,可是香坏了。把蘑菇放到桌子上,我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苏妈也刚好上完了最后一道菜,于是她也坐下了。
    说来也好笑,我们仨人里只有苏妈一个人是基督徒——还是那种不怎么去教堂的基督徒——所以,在餐前从来没有什么祷告环节,大家都是菜上来了后就只管吃,我挺喜欢这样。老葛用筷子夹起来一块鸡块就往嘴里送。
    “所以,开学第一天怎么样?”苏妈没动筷,而是先关心了下我的状况。我想老葛大概已经和她说过我和莉姬娅分手的事儿了。
    “就那样。”我诚实地回答到,“挺好。”
    “这个那个的都很烦人?”老葛咽下了鸡块,打趣地问道。
    “对的。中国学生们个个都和好奇宝宝似的,什么都想知道。”我抱怨到,“就好像我和莉姬娅分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一样。”
    “人之常情。你们这年纪不八卦反而奇怪。”
    “我从不八卦。”
    “所以你挺奇怪的。”
    “我倒是觉得八卦的人挺奇怪。”我有气无力地反驳老葛,然后想起来薇薇安的事儿“对了,昨天你和我提起的那个讨人喜欢的女孩,我想我和她在同一节美术课,我们化学课也在一起。”
    “和她搭上话了?”
    “聊了点有的没的。”
    我还没说完呢,苏妈就笑了:“速度很快啊,利欧。”
    我装作没听懂:“我才认识一个新同学,莉姬娅可是已经认识一窝新同学了,我看她今天屁股后面跟着一窝没见过的小学妹。”
    “我不是说这个速度呀。”
    “我现在真没心情聊恋爱什么的。”我斗不过她,只能疲惫地承认,“我已无悲喜。”
    “这不像你啊,利欧。”老葛装得很严肃地说,他们俩夫妻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真是够熟练的,“你当初不是刚到这儿一个月就和莉姬好上了?何不拿出那时候的干劲!”
    “我已无悲喜。”我机械地重复着。
    看我好像是真挺疲惫,他俩也收敛了,于是我们就继续像平常一样吃着饭。当然吃饭也不能完全不说话,所以我们就三言两语地扯着闲天,聊聊像是他外孙女啊,或者是伊隆·马斯克又打算做些什么之类的话题。但是就算是这样,老葛还是见缝插针地提起来薇薇安,说什么如果她想来蹭饭,或者是需要接送,和他提出来就行。其实我也知道,他不停地提起来薇薇安的本意,可能也只是想让我暂时忘掉莉姬娅,不过这样做其实不会有什么效果。
    我突然感觉自己真的疲劳的不行,于是毛毛躁躁地吃了几口饭,接着便上楼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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