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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从前我有一个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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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10 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黑白花猫 于 2024-11-10 17:23 编辑


“前些天梦到中学玩伴”算一体两面吧,确凿的实情究竟如何,我也不太有精力再去搞清楚,并不重要,想不明白的尽头,幻想会接手。那是科罗拉多的暴雪啊,还是太行长嵯的骤雨,还是泰山府顶的夜光……


“从前我有一个同学……”


一个绝对的从空对空之中诞生的故事。按照传统的行文叙事,我应该写“主人公有一个猜想,然后他制定并执行了一系列推理和验证的办法,最终将整件事调查清楚”,有始有终,逻辑严整,还要掌控叙述节奏,吊足读者的胃口,以防他们中途弃书。但传统叙事的故事在当今已不再占据垄断地位。在形式散漫、语言支离破碎的当代写作中,主人公自始至终没有、也不想去掌握实证,就是完全的、彻头彻尾的空对空。

这个故事非常平淡无奇,剧情一目了然,说的是我的一个有点熟又不是真正相熟的熟人(这种程度的相熟设定为同班同学最合适),好长时间没有任何音讯,也许是死了,也许去了涉密单位工作。“从前的一个认识的人,现今,下落不明”,对每个与电子产品和互联网络共生的人来说,都是似曾相识的经历吧。通讯录、微信里成百上千的名字和号码,就可以称之为浮皮潦草的认识。


“高中时期,我有过一个同学……”

“普通关系程度的同班同学……”

“距离高中已过去二十多年,我对他的印象非常不清晰了,我忘了他的长相,他的性格,他擅长的科目,甚至忘了他的名字,甚至的甚至,我连他是男是女都忘了。”

“但是我觉得他(使用“他”而不是“他/她”只是为了行文方便)确实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不信你看我的高中毕业照。”像要证明自己,我连忙翻出准备好的毕业照。未加塑封的长条形照片已重度偏色、褪色、泛黄,照片中人像的面孔丢失了一切细节,形似几十块淡黄的斑点。“那时还是胶卷相机,没法在后期处理时往照片上打上姓名,我在背面写了与位置对应的同学名单。”毕业照被翻动了一下,背面的名单用圆珠笔所写,毫不意外地,劣质圆珠笔油严重洇开、变质。一部分笔迹变得比钢笔还清晰,而另一部分笔迹糊到难以辨认。毫不意外,我想求证的同学,名字位于糊的最厉害的那块区域。

照片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好几遍,你沉默了。

“高中毕业十年之后的暑假,班干部他们建起微信群,经过大家一个拉一个的努力,把班里同学寻回得八九不离十。可能只剩三四个人没被找到、拉进群,其中就有我在说的这位。而且那几个不进群的同学,有的并不算没找到,而是出于私人矛盾一类的问题,或者只愿和单独的某个同学保持联络。真正完完全全一丁丁点线索全没有的,到现在,就剩我在说的这个同学。”大家感到有些沮丧,同时也滋长了好奇心。

“‘似乎大学毕业后最初四五年,关于他的去向,坊间还能隐约有些传闻,有说去了xx,也有说去了xxxx(都是顶尖有名且难进的地方)。当我正顺藤摸瓜尝试联系时,后来又听说他换了工作,但究竟跳槽到哪里,真是完全得不到消息’。负责更新老同学通讯录的班干部曾经这么说。”

“‘就像信息黑洞一样?’我问。”

“‘可以这么形容吧。’”

关掉微信群,我重重地躺到床上,四肢摊开,头脑中回想着这件事。“据说,一部分内向、孤独、想象力活跃的儿童在童年到青春期的阶段会拥有‘想象中的朋友’,通常随着孩子慢慢长大,想象中的朋友也会慢慢同小朋友告别。首先我得排除我所提及的这位同学属于想象出来的朋友。我的确是个非常内向,孤独,头脑中总有许多幻想闪过的家伙。我的论据:不光是我,同学群里不少同学都参与了讨论,我还特意单独向班长求证过,他确实托人在xx和xxxx单位内打听;我认为这不是我的虚构。这位同学只是暂时没联系上而已,我们非得给人家扣上‘不存在的人’的帽子,也太无情无义了吧。”

思绪的漫游,犹如仰躺在风平浪静的海面随波逐流。我闭着眼睛努力回想与这位同学同窗时究竟有过什么接触。我向他请教过学业问题吗?我们一起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或竞赛吗?我有没有向他、或者他有没有向我借过文具?

“也许我的同学已不在人世。”

“这是一种并不能忌讳的可能性。中学,毕业的道别,二十余年的岁月,不算短。同学去世已无法讳而不谈。从‘他英年早逝’,到‘他中年早逝’,再到‘我们有一个老同学去世’,总有一天,谈起又一个同学走到人生终点,大家不再用惋惜的语气,转而默默盘算谁会是下一个。相聚有时,离别有期。这幅情景,如放学铃声响起,班里的人陆续收拾东西,背起书包,互相道别,起身离开。陆陆续续,三三两两,一人独行,这是个连续的、也许在你看来挺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时间也不算特别长的过程;总有一个时刻,最后一位同学也走出门口。此刻即到达永别的时刻。”

“既然不在人世了,那肯定无法回群,事情若真如此倒也简单。”

但我们的班长提出异议,出于同学情谊,我们应该为他扫墓,举办追思会。如果证实这位同学在三十几岁去世,那么他将是我们高中班级第一个离世的人,必须让他得到应有的哀荣。对……判定生死是慎重的事,不拿到实锤,就急火火地宣布人家死亡,太无情无义啦。

“说这个同学逝世,找到任何证据了吗?”

“没有,没有任何证据。我们的困扰就在于此。的确,他杳无音信到如同死了,但这个等号我们始终不能划。法律上有个失踪多少多少年即可视同死亡的判决,可我们不是法律,或许这个同学在我们这边如同死了,在他自己的生活圈子里活得好好的,我们以为他死了,可在世界上的另一些人看来他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仅仅他现在的工作、生活与学生时期的生活毫无重合而已。”

“有些人你为了寻找他费尽艰辛,可是另一些人却视若平常。”

沿着这条思路,我的思考走向分岔小径的另一支。“他也许死了,也许变换身份,以我们这帮人谁也猜测不到的姿态过我们谁也想象不出的生活,也许与我们隔绝了。对了,任何猜测都讲究证据的。”

唉,我的遥远的中学时期!我的心仿佛被紧紧地揪了起来,想对遥远的中学时期呼喊,然而那时的日常言行却被盖上了迷雾,哪怕呼唤的声音再大,都被原封不动地堵回去。我竭尽全力,苦思苦想,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过了一会儿,似乎我恢复了镇定。我坐起来,擦了擦汗,像刚刚开始讲述这个故事那般重新捋一遍:

上高中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同班同学。

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直到毕业十周年的暑假,几位班干部呼吁把大家重新聚起来,便开始接力扩散式寻找曾经的同窗,绝大多数同学都归了位,唯独我所说的这个同学毫无头绪。这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乃至好胜心,纷纷各找各的路子打听,一番周折,一无所获。

于是有人猜测,这位同学会不会不幸成为班里首位离世的。大家又是一通各种打听,仍然没得到实锤。所以没人敢肯定这位同学死了。

他是不是对我说过什么?我们两人难道在高中最后一年的某天某时,进行过推心置腹,令人回味时潸然泪下的交谈?真的有过那种简直只该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关于生活,前途,友谊的对谈吗?在这个越来越缺乏耐心的世界中,真的有人愿意同你,有两个人愿意互相做“哪怕只有一次,就足以让这辈子物有所值”的交谈吗?既然我多年前就彻底把这个人忘记了,我提到过,我忘了他的长相,他的性格,他填报的志愿,甚至他的名字,甚至他的性别,我当然有可能把是否和他谈过话也忘掉。我们究竟是整个高中期间没搭过几句话的普通同班同学,还是一对永志不忘、生死与共的朋友?我记不清了,最基本的,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其他的情况怎么可能记得清,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回望往事,我的本事简直连瞎子还不如,我绝望地向时间深处摸索,他到底是谁呢……你到底是谁呢?

仅仅找回这些隐约的想法,就已令我在回过神之前,满脸泪水。我抱着膝盖,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咬着衣袖,希望哭声听起来稍微不难堪一点。可是,哭声还是难听如败犬的远吠。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的某天……那天天气如何?究竟是明朗的一天还是阴沉的一天?有冷雨还是晨雾作伴?交谈发生在早上,中午还是晚间?我印象全无。是坐在课桌边,还是绕着操场边散步边说?我想不起来。屈辱的泪水涌出眼眶,我在记忆里搜刮所做的一切归于徒劳,堪比用凡人的拳头去捶打叹息之墙。

他一定和我聊过“我们长大以后要做什么”的话题,他一定在大多数人还是傻了吧唧的、听风就是雨的中学生时,就有自己的完整打算。

“虽然具体情况已难以得知,不过我们姑且相信这位同学是聪明、勤奋、稳重的人吧,当包括我在内的大学生天天靠睡大觉、玩游戏、谈恋爱消磨时间,他始终按部就班地踏实学习、考证、深造、实习、为工作做规划。就这样,他毫无悬念地进入某家报上名号就令人敬畏的单位。又过了若干个年头,他得到调动职位的机会,他选择了——”

我咝咝地吸了口冷气,心情一层一层地平静下去,像匀速浸入未被搅动的冰水,刚才还很浮躁,现在浑身透凉。我好像真的镇定了,不再像故事开端那阵子站不住坐不稳,在没开灯的黑暗的空屋子里,我对着窗户坐了不知多久。望着夜色合拢,灯光依稀,不时慢慢眨下眼睛,我整个身躯像泡在冰水里,发散掉每一丝热力。“我在以最低的限度、最低的能耗活着,”我想,“只要此时此刻,我们所见的天空是同一片天空,就足够了。也许你三十岁前的身份和经历已锁进某间保密室,你得到一套新的履历、新的说辞,它由专业人士精心编排,你只需把它背熟,它便能带领你在阳光下行走,保佑你度过险恶的秘境。也许,你正身处西北戈壁,在难得的闲暇傍晚你想散散步,‘大漠的风真大真冷啊’你在内心说,缩了缩脖子,跺了跺脚,你的鼻尖冻得泛起红色。‘但是空气清新爽利啊,可以瞬间使头脑清醒,’你的心里自问自答式展开对话,‘虽说多数时候又忙又累压力又大又无处倾诉,时不常想回城市算了,可如同当下这样的辉光时刻是绝大多数人无从体会的,我愿意一辈子工作和生活在这一边’。”

在你身后,星如沙数。

西边的地平线,形状超乎寻常的,奇诡而壮丽的夜光云显现于山峦之顶。

你静静地站在戈壁上,似在休息又似在沉思。星光那么密集、清晰,宛如暴雨的雨丝,你站在那里,就像一个站在明亮的骤雨中不撑伞的人。

至此全部答案已给定,只有心如明镜止水,才能欣然接过答案。我接受了它,我听到了你提及到“这一边”的话音,同时也彻底理解,就是说——找到这位同学是绝无可能的,绝——无——可——能——

我们之间……降下千万道银光。

假如我在写一部传统小说,我可以指出,想找到这位同学,想弄清他到底是死了,还是去了需要高度保密的单位工作,并非全然没戏,只不过需要克服种种困难。而解谜的过程即为惊险小说的剧情。然而,由始至终我没去行动,不仅因为我对自身能力的缺乏有自知之明,而且,我似乎根本就不想有所作为,要是强迫我拿上笔记本开始正儿八经的调查,那才叫将我毁掉。我所述的一切,全部乃我在一间空屋子里的空想,彻头彻尾的空对空。如同真正真空中的涨落,从无中之无诞生,转瞬又回归虚无,速生又速朽,速朽又速生,一无所有又一刻不停,一刻不停又一无所有。

我的故事讲完了,从中既没有证实什么,也没有推翻什么,既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损失什么。所以为什么你(我)还在揪着那个问题不放呢,追问我所讲述的那位同学究竟是不是个真实的人?我不知道,亦或我心底一直都存在准确的答案,与我的生命始终相随。

据说,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他耳边说“我要看你的手机/电脑了”,装睡的家伙便会噌地蹿起来。可惜这个办法对我无效,我不怕别人翻看,我的手机、电脑、记事本等各种记事媒介上没有任何难以示人的东西,因为能写下、能存储的都不叫真正的秘密。当一则秘密被偷看到,就是秘密对主人的背叛,但我就不担心受到背叛,因为我的最大最后也是最珍贵的至高无上的秘密,永远在我心里。


“再迅疾的幻想,倘若失去了凭依,也唯有渐被遗忘。

“先于所有事物之先而诞生,随即又比任何速度都快地枯朽,这般的命运。

“我将去拥抱那永不破灭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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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战斗力 +1 收起 理由
kekeyaya + 1 。。。越写越高级了 智商不够用(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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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10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确实,我也有个大学同学因为出国、因为赶上前智能机时代所以没有微信,后来就断联了。
有QQ好友,但是16年之后好久都没上线,我都怀疑这人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毕竟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当年白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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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10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还别说,有股子古典味儿

—— 来自 S1F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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