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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个翻]《4W/WorkingWithWoundedWomen》空木春宵:九龙寨城反乌托邦百合科幻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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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0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1-6 16:36 编辑

本文原文公开版可供在线阅读:点此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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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录于作者空木春宵第二部个人作品集《感傷ファンタスマゴリィ(感伤Fantasmagorie)》 点此日亚购买

(本文的)前半部分也许在一些读者看来需要一定的忍耐力。但请这些读者带着希望继续阅读,定会有好的收获。本文也是一篇唤起身体性的科幻作品,本次更在“痛苦和创伤”上予以特化,尤其通过文字强烈呈现了其所致的“损坏与伤痕”。故事设定了在某些反乌托邦类型里较为常见的“上层与下层”极为残酷的阶级分化,但其分化的样态却异乎寻常……

——《感伤Fantasmagorie  解说》高原英理





  • 作者:空木 春宵

生于1984年静冈县,毕业于驹泽大学文学部文学科。2011年,以《繭の見る夢》获得第2届创元SF短篇佳作奖并以此正式出道(后收录于选集《原色の想像力< 2 >》)。所著《地獄を縫い取る》被收录于竹书房刊行、大森望主编《ベストSF2020(Best SF 2020)》。2021年发布个人首部作品集《感応グラン=ギニョル(感应GrandGuignol)》,2024年发布其第二部作品集《感傷ファンタスマゴリィ(感伤Fantasmagorie)》。



注:原文中多处为体现粤语而使用简体汉字词并以假名注音,本译文可能替换其中个别字词,且此类字词注音使用“香港政府粤语拼音”方案
另注:本文包含残酷内容及描写,推荐心智成熟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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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0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1/11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0-12 10:05 编辑

4W/Working With Wounded Women
著:空木春宵
译:ecrhoastugkpet


1

接下来,我要写下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

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赞美她的生存方式,也不是为了悔悟自己的过错。我写下的目的,只是为了打造出武器。为了打造一把磨得极为锋利的刀,为了将这刀尖刺向或许会读到这里的某个人——没错,也就是〈你〉的眼前。还请不要移开视线。磨成的这把刀,并不是要挖去〈你〉的眼,而是为了让〈你〉亲手拿起。

我希望这个故事能被〈你〉阅读,被赋予意义,被加以利用。我不强求赞同,也不指望有共鸣,更不想要一丝一毫的同情。读完这些文字后,要拒绝我和那个女孩也好,要指责这些都是如同说教的一厢情愿的陈词滥调也好,都无所谓。暂且不管好坏,首先要让人有所感觉——这正是“煽动(Agitation)”这个词最根本的意义所在。

当然,如果〈你〉愿意拿过这把武器,选择一起加入抗争,我的确会很高兴;但就算是这样,交出武器的时候我也不会让出刀柄——应该说是,我做不到。毕竟,只有那些甘愿流血也要握紧这刀身的人,才值得托付这把武器。

之后要如何使用,都由〈你〉决定。反抗也好战斗也罢,每人各自行动,都无所谓。

毕竟,所谓的“团结”,并不是让所有人都必须采取相同的行动。

我的开场白似乎长了些。

接下来,就从头讲述那个女孩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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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0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2/11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0-12 10:05 编辑

(Yat)


〈下甲街(Lower Deck)〉下雨的日子是被定好的。

每周的星期三和星期六各下一次,从下午六点一直到凌晨六点,整整下满十二个小时。这是常识。

不过,在〈上甲街(Upper Deck)〉和〈外便(Outside)〉似乎不一样。雨突然就下,突然就停。Thuy 说,那才是真正的雨。虽然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的雨实在不方便,可既然身为〈外省佬 (Immigrant)〉的她这么说,那一定就是事实吧——Yu Huen心想。

另一方面,店里的常客们老挂在嘴边的“‘落雨天’固定在星期三和星期六是为了避免〈下甲街〉的居民失去星期的时间概念而有意进行的调控”这个传闻,听起来也可疑得很。那些不分昼夜都聚在酒吧(Chau Pa)——虽然只是徒有其名的破破烂烂的饭馆兼酒馆——的吧台前,喝得满脸通红还发着酒疯的男人们说的话,傻子听了才当真。关于雨的成分也是,有的说是为了净化街道洒下来的消毒液,有的说是从〈上甲街〉排出的污水,这帮家伙争相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在这个连天空和太阳都只是仿造品(Imitation)的〈下甲街〉降下的液体,虽然可以肯定并非真正的雨,但Yu Huen也并不怎么想知道它的真面目。

对她来说只有一个问题。即便父母给她取了“雨萱(Yu Huen)”这个名字,但本人却非常讨厌“落雨天”这件事,倒不是出于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只是因为水分渗入这套紧贴身体的乳胶制旗袍(Kei Po)与皮肤之间时,会让她感到极其难受。

走过整晚热闹喧嚣的庙街(Temple Street)前往工作地点的路上,洒在透明雨褛(Yu Lui)的兜帽上的一滴滴雨珠,正裹着咖啡廊(Ka Fei Long)和酒楼(Chau Lau)的光管招牌(Kwong Koon Chiu Pai)的轮廓闪闪发光。这片景象看来的确赏心悦目,可一折进挂有用金色大字写上“陈家酒吧(Chan’s Pub)”的招牌——她工作地点的名字——的建筑物的转角,踏入阴暗的小巷之后,什么色彩都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包围全身的,则是如同被厨余填饱肚子的垃圾桶打着嗝的腐臭,以及从各处的换气扇吹来的废油的臭味。

用四肢拨开这些仿佛已经凝结成液体直往身上撞来的恶臭,走到小巷尽头推开店里这扇因为工艺太烂连开关都需要一些技巧的后门,前厅里响起的哄笑声便一下子传到了后场来。这些男人们的哄笑全都嘶哑又下流,还一个个大声得极其放肆。可在这些笑声之中,却都包含着相同空虚。无论哪一个,都只是为了笑而笑。因为,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在这个街上活下去。

Yu Huen在门口利落地甩下脱下的雨褛上的雨滴,然后用放在搪瓷洗面台上的毛巾擦了擦旗袍表面。这条硬邦邦的毛巾吸不了什么水,只是酒贩们批发时随手送人的便宜货。虽然已经旧得连本来反印的“祝君早安(Good Morning)”的红字都模糊得看不出来了,但店里的陈老板总说“节约要紧”,既不允许店员丢掉,也不给买新毛巾。当然,在店里干过活的人都知道,只是因为他就这么吝啬而已。

解开旗袍的扣子让送风机把风吹进大敞的胸间和深处的开衩(Hoi Cha),再穿上被油烟染黄的围裙(Wai Kwan)准备前往前厅的Yu Huen,最后使劲后仰着脖子叼起了烟仔(Yin Chai)。点上火只深吸了一口,她就把烟头丢进洗面台的三角槽来到前厅。随着“滋”的一声粘稠声响,烟头熄灭了。

即使她从后场现身,也少有客人转头看她。手肘撑在吧台上的常客们一个个都紧盯着放在店门口那边的电视机。那台满是灰尘和油污的阴极射线管(CRT)电视机上正在播放很久以前的卡通片(Ka Tung Pin)。就是那个讲穿着水手服的矮小男人一吃下菠菜罐头就变得肌肉发达、然后大显身手的片子。Yu Huen完全理解不了哪里有趣。

Yu Huen视线移向前厅——这么叫实在有些滑稽,那不过就是个光秃秃的水泥地,再摆上几张桌子几条折叠椅的狭小空间——只见Thuy从桌上回收完用过的餐具,正穿过弥漫的紫色烟气往这边走来。她用臀部顶开弹簧门进到吧台里,一边把不锈钢托盘里装满的餐具放进洗碗槽,一边打来招呼:“早啊。今天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吗?”

Yu Huen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距离换班时间还有足足二十分钟。于是她说:“也没什么。只是想早点见到你。”

“哎呀,真让人高兴。不过,你可一点都不适合开这种玩笑。”Thuy嘴上这么说,褐色的脸颊上还是露出了难掩开心的——让Yu Huen喜爱不已的——甜甜的酒窝,但她随即又一脸认真地问:“该不会,又吵架了?”

“才没有。”Yu Huen幅度大到夸张地摇头否定。“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呀。都到这一步了,现在还吵什么。”

“那就好。”Thuy有些半信半疑地轻轻歪过头,亚麻色的头发随之挂到脸上。她把头发拨到耳后,便露出从她左脸颊一直伸到太阳穴的瑕痕。浅黑色的肌肤上,那道创伤留下的斜斜的痕迹显得很白,惹眼得很。

虽然为让对方担心自己与“同住人”的关系而感到内疚,但另一方面,Yu Huen也不由地感到一丝暗暗的喜悦。对方在担心自己,就表示——刚想到这里,Yu Huen立刻摇了摇头,打消自己肤浅的想法。不对、不是这样的。担心与爱情之间,才不是那么单纯的联系。明明在过往的日子里,自己就比别人都更为清楚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像是要掩饰自己单方面纠结产生的尴尬,Yu Huen连忙说:“虽然还早,还是先换班吧。工时卡(Timecard)我会帮你打,你放心。”

全天营业,昼夜两班。没什么正经休息时间,连续工作十二小时的单人作业。这份工作相当严苛。如果没有员工之间的相互扶持,实在很难做下去。两人彼此对这一点都深有体会。不过,Thuy或许还在怀疑Yu Huen刚才的话,也或许出于她天生的温柔,只是说:“再怎么说这也不太好啊。”

“没事没事——”Yu Huen话还没答完,声音就消失在空气中。因为Thuy冷不防已把手绕到Yu Huen的腰上,把她拉进了客人视野死角的柱子后面。褐色的手指以安抚婴孩般的温柔动作抚摸头部,一边顺着发丝表面滑动到后颈,一边从手腕处轻轻飘起茉莉花(Mut Lee Fa)的余香(Last Note),把Yu Huen的鼻子弄得痒痒的。

只不过,从近到耳边已能感到对方呼吸的嘴唇中发出的,并非在床上时呢喃的甜言蜜语,而是“我会好好做到下班时间,这边就交给我,前厅那边就拜托你了。”

Yu Huen接过托盘,半推半就地走出吧台。虽然有种被吊胃口的感觉,但她并不觉得难受。

她在店里走动着环顾四周,确认有没有少了酒菜的桌子——也就是还有可能继续花钱的客人。从狭窄的门面一直往内延伸的长条吧台,就像一张给鳗鱼睡觉的床位[1]。吧台的尽头杂乱地摆着桌椅。陈老板虽然把店里的模样毫不避讳地说成是〈上甲街〉风格的酒吧,但具体来说哪里算是〈上甲街〉风格,Yu Huen则完全搞不明白。她反而觉得这间店的装潢,根本就和中环地区(Central)随处可见的酒楼一个样。可以说不只是店里的装潢,连客层也一样。无异于别的店面,占据这里座位的客人大半是工地现场的工仔(Kung Chai)。听说他们只是按照〈上甲街〉每天送来的指示书建造些莫名其妙的建筑,又拆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无论是建造还是拆除,他们都懒得管里面是什么东西。

第二多的是那些在街市(Kai Shi)工作的男人们,里面还零星混杂着以什么风水(Fung Sui)还是卜卦来养家糊口的人,以及某天收入还不错的乞丐。吧台和桌子底下散落着从电动工具到八卦图、罗盘甚至讨饭的锡碗等各种物件,样样都是他们的生财道具。Yu Huen就算没见过〈上甲街〉的酒吧什么样,也知道那里肯定不是这个模样。

客人们面对穿行在桌子之间的她,要不是在聊天的空档,要不就是眼睛还盯着电视,只冷硬地抛来一句“白兰地(Brandy)”。态度就像在对待一台机器,仿佛觉得没必要好好对待女侍应生(Nui Shi Ying Sang)一样。按Thuy的说法,〈下甲街〉的男人们好歹不会上来乱摸乱碰,这一点还算绅士。但Yu Huen觉得,那只是因为这帮家伙有够胆小罢了。

不过,这本来也是没办法的事。〈下甲街〉的居民极度厌恶触碰他人不知何时就会毁坏的身体。虽然大多数工仔都穿着乳胶背心露出两条胳膊,但那并不是为了炫耀在工地现场锻炼出来的肌肉,也不是为了展示满身大 大小小的瑕痕。本来这具经常无端端就自行毁坏的肉体就不值得夸耀什么;而瑕痕这个东西,在这个街上也不算罕见。他们之所以爱穿遮盖面积小的衣服,只是出于“这样一来无论何时传来瑕痕也能立刻处理”这种消极的理由。大家虽然会因为电视里的水手男揍飞壮汉的活跃而“哗!”地一声叫起好来,可实际上对于所谓的暴力,他们根本沾不到一点。

Yu Huen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从桌子中间穿过。这时,仿佛看准周遭喧嚣的空隙,一道与工仔们沙哑的声音截然不同的清亮喊声传进她耳中。

“来杯威士忌(Whisky),加热。”

真是少见的单。威士忌本来就没什么人气,而会要求酒中兑热水的客人更是没见过。她望向声音的方向,发现一个男人正独自坐在吧台最深处让老板引以为傲的那唯一的一组包厢。他身穿在〈下甲街〉难得一见的带袖的衣物,还举着被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

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鬼佬(Kwai Lo)”。

因为他那顶着一头金发的皮肤白皙通透的脸,正直直地对着Yu Huen。她与那双碧蓝的眼睛四目相对,于是点头示意“了解(Liu Kai)”。

“是个奇怪的客人呀。”一回到吧台,Thuy就对她耳语道。

“确实。”一边把从桌上撤下的餐具与酒器移到水槽,往托盘里放上好几支玻璃杯,再迅速往里面倒进白兰地,Yu Huen一边点头回应:“来的是个外国人——而且还是个白皮,上次都是什么时候了呀。”

Thuy摇摇头:“不,不只是这样。”

她一边将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用热水兑好的玻璃杯,一边对歪头不解的Yu Huen补充道:“靠近看就知道了。”努力不让突然被挑起的好奇表露在外,Yu Huen将白兰地端给其他客人后,就走向之前那个鬼佬所在的包厢。走到对方跟前,她终于理解了Thuy那句话的意思。

是衣服。

男人身上的衬衫和夹克,都是有机纤维——也就是布料制成的衣物。她还是第一次在电视以外的地方看到有人这么穿。毕竟,要包裹毫无预兆就出现瑕痕、总是频繁流血的身体,布这种素材完全不适合。穿着这种东西制成的衣服,上面早晚会变得满是红黑的污渍。

“你在意吗?”男人说着,摸了摸夹克的袖子。

看来自己不知不觉盯着对方看了。就在Yu Huen想掩饰自己唐突的举动,正慌忙要把威士忌的玻璃杯放上桌的时候——

对方抬眼看向自己的脸,让Yu Huen目不转睛。

——真漂亮。

她之所以忍不住说出口,既不是感叹男人那双碧蓝的眼睛,也不是惊讶于对方样样小巧又端正的脸庞。而是因为在对方脸上,连一道瑕痕都找不到。

“我的那位〈冥婚对象(Ming Fan Foo)〉,可非常珍惜这具身体啊。”仿佛看穿了欲言又止的她内心所想,男人如此说道。“Ming Fan Foo”这句广东话虽然带着奇怪的口音,但语气里倒也听不出什么得意或傲慢。男人单手撩起刘海,露出同样毫无瑕痕的额头。“所以,我身上不会有瑕痕。”

“这样啊。那还真是——”愣了半晌后,为了不让近乎嫉妒的心情表露在话音之中,Yu Huen仔细挑选起用词。这是为了维护她自己,以及身为她〈冥婚对象(Fiance)〉的那个女孩的尊严。所以,她压住了“可我以前也一样啊”的真心话,只说了一句:“不错嘛。”

“不只是这样,我还有个小秘密(Pei Mat)呢。”似乎没注意到她表情中掺杂的复杂的阴云,男人继续说道。他从人工皮革(Fake Leather)的座椅上起来探出身子,将本就有些下垂的眼角拉得更低,一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一边如呢喃般对她悄声说:“这话可不是对谁都能说的。不过,该怎么说呢。一看到你,我就有种直觉——可以告诉你。不、该说是,就应该告诉你啊。”

Yu Huen将玻璃杯端上桌后放开手,把空托盘夹在腋下,左右手掌心朝上——一副“烦死了”的态度。事实上她的确觉得很烦,包括对方硬把明显不习惯的广东话夹杂进英语的口音,还有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以及用什么“秘密”来吊人胃口的叵测居心。对方恐怕是觉得只要抛出诱饵,钓到一两个“脑袋空空的女侍应生”也是轻轻松松,更何况还是这样一副尊容的女性,肯定会乖乖上钩。至于所谓的诱饵,自然就是那张毫无瑕痕的脸。如果放他乱讲,下一句就是提议在约会时传授自己的秘诀,而接下来真正的秘密就在床上揭晓——这么一串固定的套路。真是无聊的伎俩。

“不好意思,我没有和客人玩乐的兴趣。”Yu Huen冷淡地回应道。

就算先将第一印象的好恶放在一边,对方的诱饵本身也很可疑。没有瑕痕的脸确实罕见,不过既然全身几乎都用带袖的衣服遮住,“不会有瑕痕”这句话又有几分可信呢?不、他根本是在——Yu Huen一边心想,一边若无其事地看向对方放在桌上的左手。光亮的黑色手套把从袖口到指尖的身体包得严严实实,怎么看都是为了遮掩瑕痕。

然而,似乎不为她投来的猜疑的目光所动,男人说出了令人费解的话。

“——我啊,和这边的他交换了。”

配合“这边”这个词,他用指尖“咚咚”地敲了敲桌子。

交换?这个男人在说些什么?

Yu Huen再次认真审视起对方的脸。他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微笑,现在已经烟消云散。

“那到底、是什么意——”突然涌起的好奇心驱使她正要反问,可问话没有说完,就在中途掐灭了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从她喉咙里迸出的低声的惨叫:“啊!”

因为左手指尖传来的锐利的痛楚。

仔细一看,无名指的指甲上出现了蜘蛛网状的裂痕,碎裂的指甲刺进肉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鲜血。接着小指的指甲开始自行剥落,然后手背上慢慢浮现出青黑色的瘀青。

是〈转瑕〉[2]

虽然理智上明白无法阻止瑕痕的蔓延,Yu Huen还是慌忙伸出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眼看着不断受损的左手。这时托盘从腋下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甩下一脸惊讶正要离席的男人,Yu Huen冲过狭窄的店内。虽然能从各桌隐约听到“哎呀”的低声惊呼,但直到她冲进吧台、被Thuy搂着肩膀退回后场的这段期间,目睹这番模样的常客们的眼中显露的也并非冷淡或惊吓,有的只是一种类似“习惯了”的漠不关心的眼神。






从直达高层的电梯下来,男人一回到位于公寓一角的家里,立刻咂了咂嘴。因为女人没守在门前迎接他。岂止如此,甚至连一句“欢迎回家”都没有。如同彰显主人的回归,男人故意大踏步走进客厅。然而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只是抱着双腿低着头。即便男人已经站到身旁,她仍然专心看着放在腿上的平板电脑的画面,似乎都没发现他已回来。“喂!”男人一边难掩怒气地叫她,一边瞄向她在看的内容。显示在有机发光二极管(OLED)屏幕上的,是〈下甲街〉示威游行的状况。在监视摄像头拍下的固定视角的影像中,高举标语牌的示威人群正从画面深处不断涌来,然后消失在画面之外。画面边缘标注着“LIVE”的字样。这是男人最厌恶的东西之一。无知愚昧又贪婪。看到这帮只能拿来当〈冥婚(Engage)〉资源的家伙,还在那儿狂妄叫喊什么权利伦理人权的东西,就让他生起一肚子的火。正因如此,他平常就没少教训女人不要看这种东西。

哼,这家伙还是不长记性啊——一想到这里,男人一把抓起手边厚实的玻璃烟灰缸,使劲往女人的鼻梁砸去。

烟灰扑散得到处都是,女人喷出鼻血,后仰的头颅重重地摔在沙发椅背上。直到这时,女人似乎才终于意识到男人的存在。她低下满是烟灰的头,不停重复着“非常抱歉非常抱歉”。而这时,她本该喷涌的鼻血已经止住了。男人的手上只留下软骨一下子被砸得稀烂的触感,女人原本早该被砸得歪扭的鼻梁也还是之前的模样。

——看来,这样搞行不通啊。男人感叹道。无论再怎么教训这具身体,她也只有一瞬间的痛感,之后也不会留下伤痕。所有的教训,都无法烙在她的身上。所以,也无法矫正她的那种思考方式。

既然如此——男人像是改了主意,一把拽起像台坏掉的机器一样还在不停道歉的女人的手腕,对她发出恐吓:“喂、要不然,我就先砍掉你这根手指,然后再揍你一顿!?”

被拽到眼前的女人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浮现着一个如同荆棘头冠[3]的刺青般的纹样。那是将她与〈冥婚对象〉连结在一起的〈冥婚戒指(Engage Ring)〉。

女人原本就苍白的脸,肉眼可见地更加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的嘴唇里冒出沙哑的声音:“千万不要啊。”

“啥?难道不该说‘求求您不要’吗!?”男人的语气越发凶狠。

女人遵从命令,改口说道:“求求您……不要啊。”

“你这蠢货。明白的话,就赶紧关掉那个什么狗屎视频。”

男人放开手,女人便用颤抖的手指触碰平板电脑,让视频停了下来。

这就对了——男人满意地点头。

“你这女人就是老子的东西,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待续)




[1]鳗鱼睡觉的床位:即【鰻の寝床】,形容入口小、进深长的地点或建筑,在京都、大阪常见此类古旧建筑。据说在江户时代因按照建筑入口前的开口大小计收类似固定资产税的“間口税”,故人们多将建筑入口做得尽量狭小,内部尽量延长来避税。
[2]转瑕:日语音同【転嫁】,在基督教中作为其宗教用语“Imputation”的对应汉字(也译作“归与”),该用语主要涉及基督教定义的罪是如何归属到每个人身上的问题。
[3]荆棘头冠:圣经新约中记载耶稣受难时被罗马士兵强行戴上的即是荆棘头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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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1 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3/11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0-12 10:06 编辑

(Yee)


“係(Hai)——係、很抱歉。我会在下星期前想办法搞定。”对着电话道歉的Yu Huen,语气与内容相反,毫无起伏和感情。她的右手握着以螺旋状电线连接机身本体的有线式话筒。虽然Thuy说这东西简直像是旧时代的化石,不过在〈下甲街〉,这一种才是主流(General)。

而她刚才一直在道歉的对象,也是主将(General)。

Yu Huen心不在焉地连声道歉,有时还得随着通话对象的话语——即便对方明明看不见这边——老实地点头附和。都不用亲眼看见,她也能想象电话另一头的陈老板那张半边都被烧烂的脸上正露着什么样的表情。

“明白了。非常感谢。”用依旧平坦的语调回答后,通话终于结束了。

Yu Huen确认对方先挂断电话后才放下话筒,她对自己这个动作感到些许不自然。找起原因来,她这才想起自己平常都是用左手拿的话筒。这个习惯太过理所当然,平常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自己意识到时,也总是因为身负瑕痕。

刺进或嵌进肉里的指甲碎片,已被Thuy用镊子一一取出,指尖被缠上重重的绷带,手背上也贴着纱布。

她没有去公立医院。因为她早就知道,就算自己特地跑一趟也不会获得诊治。前台的接待员多半会若无其事地说一句“你就去买包白粉(Pak Fan)吧”就把她赶走。而这句话——至少在〈下甲街〉——可算是正确的指摘。如果因为正经的医院不肯接诊就挨个去找无照密医,那可有再多钱都不够花的。尤其对于Yu Huen来说,买点白粉可要便宜多了。

“店里打来的?”通话刚结束,背后便传来疑问。

Yu Huen转过头去,看向浅浅坐进沙发靠在椅背上的同住人·美帆(Mei Fan)。对方一边频频抚摸着肚子,一边担心地眨动着那双橄榄色的眼睛。

“嗯,是老板。问我的瑕痕怎么样了。”

Mei Fan一边拉起快从膝盖滑落的毛毡(Mo Chin)一边说:“嚯,人还不错嘛。”

“不是啦,只是在担心人手(Resource)不够。”Yu Huen挥了挥手。表面上好像在关心身体,话里话外却透出背后施来“都是你害得我十二个小时的收入打了水漂、何况还得重新排班啊”的压力。这是陈老板的惯用伎俩。“说什么‘最近多起来了、真头疼’。这烦人精,说得好像——”

好像错在我身上一样——Yu Huen正要这么说,又赶紧打住。

最近〈转瑕〉频频发生的次数比以前更多确实是事实,但陈老板应该也很清楚,这件事可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虽然Yu Huen很想回嘴说“我才想说‘真头疼’呢”,但要是说出口,就会变成对在那一边仍坚持斗争到底的那个女孩的否定。

所以,她不会这么说,不会这么看,也不会这么想。

Yu Huen,绝对不会怪罪到〈冥婚对象〉的头上。

结果,昨晚被迫只能关店,但这也不能怪罪任何人——她这样告诉自己。就算用白粉压住瑕痕的痛楚,也无法在一只手动不了的情况下继续工作,而且更不可能让已经工作十二个小时的Thuy代班。

突然听到要打烊,客人们虽然都表示不满,但也没人死缠烂打。一方面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转瑕〉可是个“明天到我家”的东西,再加上Thuy轻巧地把他们全都清出了店外。她的手腕实在高明,让Yu Huen见识到了经验的差距。这不是来自她在陈家酒吧当女侍应生的积累,而是基于〈外便〉所获的见识产生的差距。Thuy和〈本地人〉的Yu Huen不同,她对什么都很有见地,而且明辨是非。她一个人俐落地收拾完打烊后,还摸着不停道歉的Yu Huen的头给予安慰。Yu Huen一方面为对方的温柔可靠而欣慰,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像是被当成小孩对待而感到一丝寂寞。她总是盼望着能和恋人形成对等的关系。

“我出去买东西啰。”像是要转换一下消沉的心情,Yu Huen说道。

“咦,你受伤了耶?”美帆平常细成一条线的眼睛,现在却睁得大 大的。

即便共同生活了将近十年,Yu Huen至今还是喜爱着对方受惊时露出的那张小动物般的表情。即便两人之间的关系从“同居伴侣”变成“同住人”之后又过了这么久,她的心情还是没有变。

Yu Huen一边开合着右手,一边调笑似的回答:“买个东西而已,一只手就够啦。”

同住人一脸的过意不去:“不行,这怎么好呢。”

“完全没什么不好啦。”Yu Huen伸手制止了正要从沙发上起身的Mei Fan,然后走到沙发旁弯下腰,把手搭在对方那鼓着惹人怜爱的曲线的肚子上。一放上去,一股暖意就慢慢浸透整只手掌,仿佛隔着肚子就摸到了正缩起手脚的胎儿的体温。“你的身体已经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怀孕六个月。虽说已进入稳定期,Yu Huen平常还是不厌其烦地再三叮嘱对方尽量不要造成身体的负担。Mei Fan总是苦笑着说Yu Huen太过夸张,但在Yu Huen看来,她总是担心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会不会阻碍胎儿的成长。什么外出办事更是免谈。即使要忍受瑕痕的痛楚,现在还是自己负责外出更合适。

“好啦,那我出门了。”Yu Huen不容分说地讲完就站起来,拿起挂在墙上的宽腰带(Harness)便缠在了自己的乳胶制旗袍上。



——就像是冥河边上堆的石塔[1]

每次从两百五十米的高空一跃而下,Yu Huen总是会想起Thuy曾说过的这句话。这是一个叫日本(Japan)的国家——不过从越南(Vietnam)来的〈外省佬〉Thuy则念成带有法语风味的“Japon”——自古流传的迷信之一,据说是早早夭折的孩子们的灵魂会去往的地方。

在那条冥河边上,孩子们一边为留在现世的父母祈祷平安,一边用小石子堆出石塔。但每当石塔快要完成的时候,必定会出现坏心眼的鬼怪跑来把石塔踢倒。没有办法,孩子们只好重新开始堆石子。

虽然在Yu Huen听来,这个故事实在不讲道理,但故事的内容并不重要。Thuy指的是形状。说起那些构成〈下甲街〉街景的被称为〈柱〉的高楼大厦,不管哪一栋都像是用零零散散的石子堆积而成,到处凹凸不平。

据说以前并不是这样。听很早以前就住在〈下甲街〉的老人说,建设当初的每一栋〈柱〉的外壳都平整又光滑。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糟乱模样,是因为居住其中的居民们反复进行的随心所欲的增建改建。毕竟说到〈下甲街〉的居民,个个都有着可谓之偏执的热情,总想在一切事物之上再层层叠叠地加上新的要素。要做个架子,就会为了收纳更多的东西而在上面再加一层架子。要吃可以自选配料的车仔面(Che Chai Min)时,就会一个劲儿往里加“配料用的配料”。这就是居民们的习性。〈柱〉也不是这种民意的例外。随着什么延伸到窗外的储物空间、什么“阳台的阳台”,还有什么各式各样的天线(Tin Sin)之类的毫无章法地扩建到现在,如今〈柱〉的外壳也还在像停不下来的细胞分裂般不断生长。

不仅建筑物的外观是这个样子,其内部也在不断变形。只不过并不像外壳那样走向肥大化,而是如同被瘟疫侵蚀的内脏一般不断肿胀溃烂,走上细胞坏死的方向。

居民们各自肆意设置的路障和铁门,以及堆积在公共区域的行李和废品的小山,堵塞住了各处的通道,最终形成一座迷宫。其中还有用板子封住门、贴上“不准进入(Do Not Enter)”字条的房间。通道到处都很昏暗,遍布的管道因老旧破裂而冒出污水,走在路上很不方便。要是不小心踏进陌生的〈柱〉里,找不到路是必然的结果。以为在爬楼梯,结果走到死路;绕了一大圈远路之后,又发现正在往下走……如此反复几回之后,结果连自己在几楼都搞不清楚了。墙上到处用粉笔或油漆画着箭头,恐怕也只有画下这些箭头的人才知道究竟在指向何方——不,说不定连本人都忘了个干净。而且,大多数电梯(Tin Tai)都已故障而被放置不管,那道侧开式铁栅栏门的后面只剩一片漆黑。所以就算是熟悉这栋〈柱〉构造的Yu Huen,要从所住的高楼层下到地面上来,也得费上一番工夫。

因此,大多数居民都会走“近道”。

同样出自肆意妄为的居民之手,连接〈柱〉与〈柱〉之间的无数座满是红锈的钢铁之桥中,有一些桥面尤其宽阔,上面便设有绞车(Kau Che)。桥边排满这种将碳纳米管制成的绳索或卷起或放出的大型绞车的地方,就被称为〈港(Harbor)〉。

从位于窝打老道(Waterloo Road)路边〈柱〉的五十三楼一角的家门出来,Yu Huen穿过电灯昏黄闪烁的走廊,渡过好几座桥还顺道途经别人家的阳台之后,终于抵达其中一处近道——位于弥敦道(Nathan Road)[2]上空的〈港〉。

Yu Huen灵巧地用单手绕起绞车上垂下的绳索,然后将绳索前端的钩子挂住自己的宽腰带,人站到桥边。即便如此,横陈于遥远下方的大街还是因为从各处酒楼和摊档中冒出的雾气而朦胧得看不清。比起地面,反而是天空更近,看得更清。只要抬头望去,甚至用肉眼就能看清〈天盖(Canopy)〉——由无数栋〈柱〉支起来的名副其实的“天上的盖子”——上面包裹的一望无际的模拟天气面板的接缝。

Yu Huen仰望着散发出没有一点阴霾的如同漂白过的光芒的〈天盖〉,保持着脖子后仰的站立姿势,极为自然地向半空踏出脚步。轻轻抛到半空中的身体只在一瞬间有坠落的感觉。随后,她的身体就被绳索上紧绷的反作用力猛然弹起。当这股冲击消退后,身体就会顺着绞车放出绳索的方向,维持给定的速度降到地面。

Yu Huen不想让Mei Fan出门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这个

她的确在生理学意义上拥有和同住人一样被归类为“女性”的身体,不过对于妊娠和生产的机制还是一知半解。但就算是这样的她,至少也明白不能让孕妇进行这种落体运动。而且,让孕妇在错综复杂的〈柱〉当中走上走下,攀爬远比实际楼层更多的台阶,那更是不行。所以,她无论如何都希望Mei Fan能好好待在家里。

Yu Huen一边想着,一边继续笔直降落。接二连三飞进她视野里来的,包括各个房间形状颜色都各异的阳台和里面堆满的洗涤衣物、伸在半空中的天线、贴在〈柱〉外墙上的无数广告,然后全都飞快地消失在她头上。酒楼、眼科、超级市场——Dental Clinic——Upperside Coke——ẩm thực địa phương──잠골원……有她看得懂的字符,也有好些看不懂的。她一脚冲进下面那团温热的雾气,在周遭的景色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之前,还和好几个反向上升而去的人影擦身而过。

过了一会儿,她穿过堆积的蒸气层,眼前便满是随意设置的铁皮连廊和红褐色的摊档的顶棚,以及从〈柱〉的外墙上横生出来的数不清的招牌。更下方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样子看来就像浑黑的水面掀起的涟漪。相比之下,Yu Huen降落而去的正下方则像是从周遭生切出的一块圆圆的开阔地带。摊档和招牌都齐整整地避开那里,来往的人们也不会随意踏入。多亏如此,那满是血污和油污的柏油路面,以及路面上的如八卦图般的路面标志(Target Mark)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与桥上一一对应的地面上的〈港〉。

降落速度逐渐减缓,等到双脚的鞋底一踩到潮湿的路面,Yu Huen就从宽腰带上解下挂钩。没有被卷起的绳索还留在原处,因失去Yu Huen这个重物的反作用力而摇晃不停。周围也垂着好几条相同的绳索。要回到上面时,只要把其中一条挂上宽腰带再全身用力一压,反向旋转的绞车就会把人拉上桥去。

当然,桥也好绞车也好,都是居民擅自安设的装置,所以也没人负责维修保养。自然也会有运气不好的人,因为绳索断裂或是绞车从桥上脱落而摔死。不过纵观整个〈下甲街〉,这种不幸事故发生的频率顶多也不过一个月十件左右。跟〈致命性转瑕〉造成的死亡数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一次使用这个装置时,Thuy还双眼发亮地说“好像蝙蝠侠(Batman)一样啊”。见Yu Huen歪头不解,她便解释说〈外便〉有一个叫蝙蝠侠的“超级英雄”。她还说,以此为名的英雄秉持正义、嫉恶如仇,会为了保护弱者而战斗。Yu Huen还清楚记得自己当时想的是:哦,就和那个女孩一样啊。

先不管为什么这种正义使者要被叫做蝙蝠侠,Thuy的评语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正中靶心。实际上,住在街上的老人们就把这种升降装置称作“蝙蝠帆(Bat Sail)”。据说这个称呼来自于曾经用于海上往来的交通工具“船”之中的一种。Yu Huen根本没见过海,所以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话。不过他们说,每次用这个装置时都会扰乱平衡感,这点和那种船很像。

Yu Huen在〈港〉中站了一会儿,等到三半规管适应之后,才缓缓迈开步伐。与高层充斥着〈天盖〉洒下的刺眼光线不同,地表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昏暗。原因之一是高大的〈柱〉之间相隔太窄,导致模拟天气面板的光线无法充分照射到地面;另一个原因是,即使在宽广的街道上,商店挂起的招牌和路上这些叫“走鬼(Chau Kwai)”的小贩手推车上撑起的五颜六色的遮阳伞,都会遮住上方的光线。再加上酒楼饭馆不断冒出的热气笼罩四周,就显得更昏暗了几分。湿答答的路面被卖小吃的摊贩滴落的油污和醉汉洒落的秽物覆盖,到处都粘糊糊的,还散发着刺鼻的臭味。〈下甲街〉中的所有街道虽然号称是街道,说成是垃圾堆也毫不为过。

走在这样一条街上的Yu Huen,对叫卖什么点心(Tim Sum)或烤人造肉的小贩都不屑一顾,而是笔直奔向位于街市入口的那家摊档。虽说是摊档,但并非和那些走鬼小贩一样浑身简装,而是个有铁皮顶棚、被称为大牌档(Tai Pai Tong)的固定铺位。

她走进店里时,零散排布的椅子已被好几个客人占用。简陋的椅子前对应摆着小桌子,桌上放着点燃的烛台。Yu Huen付了一点钱——比密医的诊疗费可便宜得多——给看店的男人,便接过三包白粉和一小张铝箔坐到一张空位上。她熟练地将白粉塞进卷成筒状的铝箔,拿到烛台的火上一烧,紧接着就将由固体变成气体的白粉通通吸入。

想要忘记瑕痕带来的痛苦,没有比这更有效也更便宜的方法了。来自〈外便〉的〈外省佬〉们最先感到惊讶的是,这种药物居然就在路边随意贱卖。爱显摆智识的陈老板说,物品的价值并非来自其本身的稀有度,而是与获得的难度成正比。也就是说,法律上的定性、贩售渠道的限制和流通量的调控等外在因素,才决定物品的市场价值。反过来说,这里的白粉都是从〈上甲街〉大量批发得来,贩卖和使用都毫无禁忌,在哪儿都能轻易入手。所以,价格才会这么便宜。

话虽如此,在Mei Fan面前吸食还是让她有所顾忌。直到半年前都还是重度毒瘾患者的同住人,为了肚中的胎儿,现在果断戒掉了药物和白粉。对于相识已久的Yu Huen来说,这简直就像奇迹。因此,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她也不好自己一个人在家吞云吐雾地乱来,所以总是找个机会就顺路跑来摊贩处吸白粉,或是抽上一口特制的烟仔。

白粉的效果来得很快。原本紧绷的神经立刻获得安抚,来自打着绷带的左手的疼痛也一下子烟消云散。Yu Huen感觉很舒服,陶醉地向后仰头,便看见画在天花板上的大红的双喜纹(Double Happiness)。一个圆圈里包着两个横向并排的“喜”字,这种图案在〈下甲街〉随处可见。据说很久以前是用来庆祝喜事的吉祥物。而现在,它却象征着代表〈下甲街〉的标语:“喜悦不是一人独享,而是两人共同成就”。

Yu Huen茫然地望着图案,开始为刚出门时对Mei Fan说的话感到后悔。那句“你的身体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当然是在说她肚子里的胎儿。不过在〈下甲街〉说这句话,却无论如何都像一句诅咒——和〈冥婚管理局(Bureau)〉宣称的“您的身体也是通过〈回响系统〉支持〈冥婚对象〉的宝贵资源(Resource),请务必珍惜”是一个路数。

Yu Huen细细品味完白粉的滋味后终于离开这家店,朝挤满客人的街市走去。她到各家店里搜罗到人造肉罐头、据说适合孕妇的合成茶叶和替代蔬菜后,只用右手便灵巧地收进网袋,然后绑到宽腰带垂下的铁扣上。

一路买完东西后,她踏进在昏暗的人工谷底中也显得尤为阴暗的小巷。这里挤满了在地上铺排着商品的五金贩子,以及将拆来的重型机械零件拿来卖的零件贩子。不过严格来说,他们倒不算“露天摊贩”。因为小巷上头架起了铁皮棚,将“巷里”变成了“屋里”。

到处是接缝的屋顶上爬满了如蛇身交缠的各式电线,有的断线处正昂起镰形的蛇头迸出火花;还有破损的管线漏出污水,在各处积成水洼。即便如此,似乎也没人打算修缮。对“扩张”异常执着、对“修缮”反而漫不经心到惊人的程度,这一点也是〈下甲街〉居民的一大特征。本该用以盖住巷道来遮雨的铁皮顶棚被铺上补强材料、变成二楼的地板,然后再往上搭一层铁皮顶棚、变成三楼的地板——以此类推形成多楼层的临时棚屋。上下移动只能通过各处架设的梯子,光是爬高下低就要费些工夫。而Yu Huen要去的德鲁夫(Dhruv)的店,即便是在这样的棚屋中,也藏在——到目前为止的——最上层,也就是四楼的尽头。

虽然中间加进了补强材料,但让Yu Huen每次看到都不禁感慨居然还没压垮地板的这面纵横堆起的许多台阴极射线管电视机,既是他店里的商品,同时也是与别家店区隔的墙壁。Yu Huen来到墙前,发现用藤蔓般伸向四面八方的电缆供给电力同时运转的电视机们虽然色调和彩度都各不相同,但都放映着同样的画面:

群众们手拿标语牌,齐呼示威口号(Sprechchor)。

这是近来频繁活动的反〈回响系统〉团体主导的示威游行。参加者举起的标语牌或长条横幅上,除了要求承认〈下甲街〉居民人权之类的文字外,必定还带着其中一边的“喜”字被胡乱涂抹掉的双喜纹。

Yu Huen正呆呆地看着这些画面,墙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声音。

“都说啦、不是Junk Shop、这里!卖正经电器、本店、说过好多次!”这声音的语序怪异,语调中也带着独特的口音,但对Yu Huen来说只是听惯了的大嗓门。紧接着,一个男人匆忙跑了出来,嘴里咒骂着“衰人(Shui Yan)”与她擦肩而过。

“广东话骂人、听得懂!”那声音像是追着男人般再次响起。虽然语气很粗暴,但身为常客的Yu Huen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在生气,只是单纯的大嗓门。她拨开像门帘一样从天花板垂下的电线走进店里,身为声音的——也是这家店的——主人的一个矮小的男人便皱起他灰黑的圆脸,爽朗地打起招呼:“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你来啦、小姐!”

硬把圆滚滚的大肚子塞进乙烯基材料制成的衬衫里的德鲁夫,是在〈下甲街〉算得上少有的来自印度的〈外省佬〉。还在〈外便〉时,据说他从事的是一个叫“Hardware Engineer”的Yu Huen听不懂的职业。来到〈下甲街〉后,他活用自己的职业知识,专门经营起电器制品。

“那么、小姐,是什么、你想要?微波炉(Mei Po Lo)?冷气机(Lang Hei Kei)?什么都有、我这里!”从杂乱堆积着洗衣机(Sai Yee Kei)和雪柜(Shuet Kwai)等等的“柜台”后面,接着又传来德鲁夫口音很重的英语。

上一位客人似乎不小心说出了对方最讨厌的“Junk Shop”这个词,这也难怪。店里除了各种家电,还堆着许多看来只是破铜烂铁的金属零件。就算店主拍胸脯保证卖正经电器,但这里的大半商品也不过是从各栋〈柱〉里的空房“借”来修理翻新后的家电而已。毕竟在〈下甲街〉,可没有一件名副其实的“新品”。

“不,我今天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想请你帮忙修理。”Yu Huen摇摇头,说起自家电视机显示上的问题。

印度人店主听完接连抛出几个问题,得到回答后夸张地点起头,在把已经梳得服服帖帖的头发又用手理好之后,才给出结论:“不在电视上、问题!在天线上、应该!”

“这样啊……”无论问题在哪,Yu Huen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德鲁夫若无其事地对面露难色的她说:“要不是、机器本身接触不良,要不是、干扰了、和别的房间!今天关店、马上过去、我来修!修理费、也不收!”

“咦,可以吗?”虽然是求之不得的提议,但Yu Huen反而觉得过意不去。

“本店、After Service、很重视!所以、当然、可以!”德鲁夫咧开大嘴,露出友好的笑容。他的嘴角带着下巴尖烧伤的瑕痕一起,往左右两边拉得老长。

“谢谢,真的帮大忙了。”Yu Huen两手一合,向对方低头道谢。

当再次抬头直视对方时,她才注意到一件怪事:德鲁夫就像是没听见自己说的话,脸上依然挂着跟刚才一样的笑容,整个人一动不动。再仔细一看,他的双眼都没有看着Yu Huen,而像是把目光凝滞在半空中的某一点,连眨都不眨一下。

正当她开始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诡异时,德鲁夫突然开始颤抖。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抖动,但振幅转眼增大,最后变成堪比癫痫发作的激烈痉挛。他的双眼也失去了焦点。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状况。终于反应过来的Yu Huen伸手够向对方的肩膀,正想询问他是怎么了的瞬间——

德鲁夫的头爆开了。

飞溅的脑浆、头盖骨的碎片和温热血液的混合物直接喷了Yu Huen一身。残存的下颚上挂着碎掉一半的眼球。从露出颈骨的血肉断面中,鲜血像泉水般喷涌而出。

面对如此凄惨的景象,Yu Huen却以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冷静确信了一件事:

毫无疑问,是〈致命性转瑕〉。






——真的是,到底在搞什么!

男人在心中喊叫,然后开始咒骂。搞什么鬼,这个疯子混蛋!死肥猪!

有客人带着自家店里作为商品的一个女人从酒店窗户跳了下去——这个消息吵醒男人的时候,是在凌晨三点过一些。本来睡得正香的他迷迷糊糊地操作平板电脑接起电话,但联络他的女人在电话另一头只是哇哇大叫,让他完全搞不清状况。

男人没有办法,只好根据商品的配送记录找出那家酒店的地址,顺便喝下放在茶几上的那罐还剩一半的啤酒,然后点燃香烟抽上一口。也许是察觉到动静,躺在床上的——虽然也是商品之一,但同时也是男人所有物(Property)的——女人问他发生了什么。男人只朝她吼了句“吵什么吵、睡你的觉!”就出门坐进电梯。他在路上推测,那个商品十有八九是被卷入最近流行的那个什么“跳楼游戏(Jump Off)”。那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那帮“脑子里螺丝没上紧的家伙们”为了什么“体验模拟死亡”而热衷的无聊的游戏

男人开车跑了约三十分钟才抵达事发现场的酒店,发现女人正在前台深处狭窄的员工休息室里。准确地说,她是被关在了里面。毕竟前台的老太婆只是一个劲儿讨要房间的延时费,根本不听任何解释。女人就成了要挟男人付钱的人质。男人烦躁起来,巴不得狠狠教训她一顿,但又提醒自己在生意上双方要互相依存,才好不容易忍了下来。他不情不愿地支付了两个小时的延时费,总算让女人获得释放。但女人只是不停要求男人补偿被那个客人赖掉的服务费,对于男人“到底怎么回事”的质问,她却答不出一句整话。

——真的是,这个傻女人什么都不懂。对我们店和她自己来说,现在发生的可是一单的小钱根本不够看的重大损失啊!

女人还在不停叫喊着“补偿、补偿!”,这次男人几乎就要爆发怒火,但在抬手的瞬间总算强忍了下来。因为在把了解的情况拼凑起来后,他得知女人是被客人抱住,从二十四楼的窗户跳落而下。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高度必定当场死亡。不过,死的不是“疯子混蛋”和“女商品”,而是他们在下面的〈下甲街〉各自的〈冥婚对象〉。这样一来,可不能向女人动手了。〈致命性转瑕〉切断了〈冥婚关系(Engage Link)〉,如果现在殴打女人,〈转瑕〉就不会发生,而会在身为本店商品的女人身上留下伤痕。

男人将无处挥下的拳头塞进裤兜。为了平复自己的情绪,他努力将注意力转向之后的安排。考虑到要等〈入街管理局(Immigration)〉分配过来新的〈冥婚对象〉期间的各种手续,最快也要一个星期。虽然损失了巨额的机会利益,但也意味着另一个事实:

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客人也无法获得〈回响系统〉的庇护。

决定非逮到他不可,男人兴奋了起来。

——可要找你好好算算这笔帐!

(待续)



[1]冥河边上堆的石塔:即【赛の河原】,为日本传说中冥河三途川的河滩,相传比双亲早亡的子女会在此为早亡的不孝而受苦,为完成双亲的供养,必须在这里堆积石塔,同时塔会不断遭到鬼的破坏,所以寓意徒劳无功。
[2]窝打老道和弥敦道:为香港九龙核心地带的两条著名街道,沿线人流和商业密集,两者交汇于油麻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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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h_zzz + 1 想问一下外便真的不是外边吗,虽然两个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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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2 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4/11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0-17 11:44 编辑

(Sum)


Yu Huen第一次经历〈转瑕〉,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

对〈下甲街〉出生的〈本地人〉来说,这算是很晚的了。当然,她之前已经具备了相关的知识,也见过好多次周围小孩们身上出现的瑕痕。但她的心理准备——至少她自己认为——并没有做好。

实际发生的时候,她最先感到的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热”。隔了半拍后,左前臂才感到疼痛。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发现手腕上有一道笔直的伤口。望着随脉搏溢出并流淌在皮肤上的血液,她心想的却是“血原来有这么黑的吗”——这么蠢的感想她现在还记得。之所以过了一会儿才慌张起来,是因为周围的小孩们开始惊叫。要不是这样,她或许会一直盯着那道瑕痕看。

第二次〈转瑕〉,发生在两年后。

深夜,原本已经躺在床上沉入梦乡的她,突然被下腹部产生的剧痛惊醒。与第一次不同,她醒来后好一阵子都没意识到发生了〈转瑕〉。她只是慌乱地摸索着下腹部寻找疼痛的源头。直到往内衣里找去,才发现大腿之间湿了一片。不同于生理期那种隐隐的粘滞的痛楚,这种痛更加尖锐——想到这里,她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破瓜的血。

——反正你迟早会尝到那有多痛,在那之前就找个喜欢的男的先搞定吧。

虽然已经过世的母亲生前多次这么劝告,但Yu Huen却没有这么做。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单纯因为她没有喜欢的男的。

她用放在枕边——〈下甲街〉的居民都会放这里,以便何时发生〈转瑕〉都能立刻处理——的毛巾擦着手上的血,一边思索着母亲的情况。她是否和喜欢的对象先搞定了,然后才怀了自己呢?不过,对于连父亲的长相都不知道的她来说,再怎么思索也得不到答案。

后来有四年左右都没有传来新的瑕痕。周围的人都很羡慕她,说她的〈冥婚对象〉很珍惜她的身体。毕竟在同龄的熟人中,无论男女身上都已经有了许多的瑕痕。听别人这么说,不知不觉间Yu Huen甚至都为自己的〈冥婚对象〉而自豪。

形势的扭转发生在她刚过二十岁的时候,之前久久断绝的〈转瑕〉开始不时出现。一开始大约是一个月一次,后来变成两周一次,不久后变成每周一次。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年之间。而到现在,三天不到就会传来新的瑕痕已经变得理所当然,哪天没受新伤才算得上稀奇。

割伤、撕伤、撞伤和擦伤,这些还算好的;还有灼烧皮肤和打碎骨头等等,瑕痕变化的花样(Variation)不胜枚举。其中也有比较奇怪的,像是左右乳头曾出现像是被针贯穿所开的孔洞,小 阴 唇上也有过类似的穿孔。

回过神来,她的身体已经满是比别人更多的瑕痕。这副旧瑕尚未愈合时新瑕已接踵而至的模样,就如同一具浑身打满补丁的拼布(Patchwork)人偶。

“身负瑕痕证明在践行自我牺牲的善举,身上留下的瑕痕越多就会积累越多的功德,有助于净化自我的灵魂”——如此一本正经发表主张的圣痕(Stigma)主义者们远离现实的思想高度,还是超出Yu Huen理解的范畴。〈转瑕〉不过是〈系统〉的产物。虽然运作的原理远超自己的认知,但至少Yu Huen知道,它基于的是与什么神性还是佛性都毫不沾边的技术。

所以她也知道,自己和他人比较身上瑕痕的多寡,没有任何的意义。

Yu Huen的结论是:其实,更重要的是去想象被传来的瑕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而她个人尤为中意的想象,就是自己在〈上甲街〉某处生活的〈冥婚对象〉正与什么事物进行战斗。并不清楚她具体在与什么战斗,不过可以肯定是某些恶 党(Villain)。或许那个女孩就是正义的使者,是Thuy口中的“超级英雄”。或许她正在打击蔓延于〈上甲街〉的不义之举,日夜投身于与邪恶的当权者无止境的斗争——不,她一定就是。这样一来,也能解释为何会频繁地发生〈转瑕〉。这一切都是那个女孩正在英勇对抗巨恶势力的证据。贯穿乳头和小 阴 唇的瑕痕,恐怕是被恶 党的爪牙抓住时所受的拷问。唉,那个女孩太可怜了。不过,你放心吧。我会替你承受,支持你继续抗争——Yu Huen每次都这样想象着〈冥婚对象〉,不断为对方增添新的设定和轶闻。以这种方式,她为〈转瑕〉而来的每一道瑕痕都赋予“意义”,渐渐编织出那个女孩的“故事”。

听她热情地诉说起这些故事时,数年前还在交往的恋人只是一句“又在发那种梦了呀”就嗤之以鼻。不过,虽然恋人是这般冷眼旁观的态度,Yu Huen还是每天不停地讲述着那个女孩的“故事”。包括她如何立志成为正义的使者,她为人是多么正直无私,她的精神是多么高洁。明明都是鼓舞人心的故事,但恋人还是一脸嫌弃地耸耸肩,一点也不感兴趣。

到最后,对方终于露出厌烦的表情,不屑地说:

——就算真是那样,又怎样?

“我问你,那和咱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只要自己的〈冥婚对象〉有什么‘高洁的精神’,你就能跟着变成伟人了吗?只要那家伙做到了什么,你就能不当女侍应生、跑去精致的办公室里上班了吗?就能一下子变成有钱人了吗?还是说——”

——就不会再有瑕痕了吗?

被对方一通指摘的Yu Huen虽然就此沉默,但并不是因为认同恋人的说法,也不是觉得自己站不住脚。而是因为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无法理解,所以她才放弃了解释。

你根本一点也不懂!

她在心中大喊。

还问“有什么关系”?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这样会赋予瑕痕意义,让它不再只是让人无计可施的不讲道理的东西了啊!就连你自己,明明也曾因为一段时间接连不停的〈转瑕〉而哀嚎“为什么只有我会这样!”,还因此染上了重度的毒瘾,为什么你就不肯再好好想想那是“为什么”啊!

在那之后,Yu Huen就决定不再对别人提起那个女孩,只在自己心中好好珍惜她的存在。这样一来,每当出现新的瑕痕,她也不再成天悲叹,而是想着那个女孩,在背后默默为她声援。

这一次,〈冥婚对象〉又成了她为之自豪的存在。

正因为Yu Huen是这样的人,所以即使是与Thuy并排躺在床上吸着白粉的现在,占据她内心的想法依然是“其实可以对我再粗暴一点的呀”。用床头的酒精灯(Chau Ching Tang)加热银盘,然后两人同时用吸管吸食盘上化为气体的白粉,已是与恋人交欢后惯例举行的仪式。

心地善良的Thuy,就连在两人如同两头亢奋的野兽在床帏中互相啃食肉体的这个时候,也会一边避开对方未愈的瑕痕,一边温柔抚慰对方的肌肤。虽然她的温柔让Yu Huen高兴,但另一方面,Yu Huen也为对方没有抛弃这样的理性、没有一心贪求自己的身体而有些不甘心。因为都在同一家店工作,两人见面的时间十分短暂。就算偶尔能碰上同一天休息,十二小时后她们中的一人就又得回到店里。在相聚之前,两人还得处理各自的事务。对Yu Huen来说,也就是要代替怀孕的Mei Fan处理各种家事,并关照孕妇的精神健康。

正因如此,Yu Huen希望至少在这样身体交欢的时刻,双方能更加沉迷其中。再多的疼痛,她也可以忍受,甚至恨不得让对方抚摸自己那引以为傲的瑕痕。没错,最好能什么都不想,尽情将自己弄到不成样子——

然而,这个愿望今晚还是没有实现。虽然那带来刺激的舌尖爬上了脖子、也轻咬了耳垂,却始终没等到嘴唇的交叠。对方没有吻来,因为有可能会碰到鼻尖——碰到Yu Huen那总是被Thuy喜爱地夸成像花蕾一样,而现在却盖着渗血的纱布的鼻子。

瑕痕是昨晚她站在店里的吧台前时传来的。她正奇怪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听来就像给人造模拟龙虾(Imitation Shrimp)剥皮一样细微却带着湿气,紧接着就从鼻中喷出大量血液,把铺着塑胶布的吧台弄得一片血污。

飞溅的血沫也喷到了客人的杯里,一碰到琥珀色的水面,血就像烟雾般扩散开来,把白兰地的色泽变得更浓。当然,这杯必须进行替换,但客人也没有催促,而是一言不发地等着退回后场的Yu Huen先去进行紧急处理。这不是出于待人的温柔,而是仿佛在说“哦、又来了啊”一般的习以为常的态度。

Yu Huen当时能做的应急处置,除了简单的伤口处理就只是抽一口塞满白粉的烟仔。左手的瑕痕好不容易恢复到不影响工作的程度,自己总不能在刚回到岗位的这个晚上就又让店里关门大吉。还好,白粉的效果不错。Yu Huen抽得更勤快了些,总算勉强撑到下班。

为了活下去,最不能缺的当属白粉——这是〈下甲街〉的常识。其次就是在瑕痕生疼的夜里也能让人一觉睡过去的安眠药。如果钱包宽裕,还可再加入镇静剂(Tranquilizer)和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SSRI)。白粉当然是为了镇痛,镇静剂则用来平静心情,以防陷入恐慌;可说到SSRI,Yu Huen到现在还搞不太明白。照Thuy的说法,〈天盖〉发出的假阳光在照度单位“勒克斯(Lux)”上不足,所以〈下甲街〉的居民无论是谁都患有重度的抑郁症,而这种药能有效抗抑郁。Yu Huen说听不懂这些太难的道理,Thuy就对她掰开揉碎地讲,说身体如果缺乏强光照射,人类的大脑就合成不出“让心情保持愉快”的神经物质。

而Yu Huen说自己住的高层的〈柱〉上,光线强到眼睛都痛呢。Thuy却有点得意地回答:

——真正的太阳,才不是这样的呀。

既然她这么说,那一定就是这样。正因为Yu Huen相信这句话,所以曾经尤为喜欢把脸埋进对方说过“别看现在这样、来〈下甲街〉后已经白了好多”的那身褐色的肌肤里尽情吸吮。她想,真正的太阳的味道一定就像这样美妙。可现在用这被毁掉的鼻子,她连这么吸也办不到了。

“你前女友那边怎么样?宝宝还好吗?” 吸完白粉,Thuy向她问道。

前女友——对方总是这样称呼Mei Fan。这个称呼夹杂着对方“不管你有着怎样的过往、现在你的恋人是我”的自负和对“事到如今还和自己的恋人同居的那个女人”的敌意,虽然也让Yu Huen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但她俩之所以分手后还在同居,单纯是出于经济上的巨大负担,绝不是因为余情未了。如今还要加上对方怀中胎儿的份。直到顺利生产前,Yu Huen还是无法抛下Mei Fan一个人过活。

“你该不会连前女友的生活费都帮忙出了吧?”

“那怎么可能。”Yu Huen立刻否认。

在这个因不受〈上甲街〉管理也不受〈外便〉干涉,连行政机能也完全停摆而被称为“三不管(Sum Pat Koon)地带”的〈下甲街〉,自然从一开始就不能指望什么社会福利,但唯独只有生产和育儿另当别论。孕妇的接诊和手术费用全免,还会获得一笔为数不少的生活补助。

因为,小孩是宝贵的存在。

这与“肩负未来的下一代”“蕴藏无限的可能性”之类的漂亮话无关,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冥婚〉的资源。不同于因〈致命性转瑕〉造成死者后随便找个挤在〈入街管理局〉里等待入街的大人就能顶替,〈上甲街〉出生的婴儿的〈冥婚对象〉可没那么容易找,所以才会受到优厚的保护。

不过,保护的前提是时机正好。既然以〈冥婚〉为中心的〈回响系统〉的目的是构建〈上甲街〉居民的备份,上下两街的居民数量就必须相同,而不得出现冗余。〈上甲街〉人口增加或是〈下甲街〉有人死亡时,只要用待机人选进行补充即可,但反过来却不行。〈下甲街〉的人口超过〈上甲街〉只是在浪费资源,因此错过时机怀孕的〈下甲街〉女性都会被强制堕胎。

就这点而言,Yu Huen深感Mei Fan运气不错。虽然她本人若无其事地说“我打算生下来”,但对方应该也明白,光靠自己“打算”是没用的。

Yu Huen不知道同住人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怀孕的。至少Yu Huen是在Mei Fan隆起的肚子变得相当明显之后才认清事态。当然,更早以前她就察觉到对方身体的变化,但就是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刻意不问,结果反而是Mei Fan主动向她开口。

是谁的孩子——这个问题让Yu Huen感到犹豫。不,是感到畏惧。她心想既然对方也完全没提父亲的事,恐怕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更重要的是,她总觉得自己害怕亲耳听到对方的答案,所以就一直拖到现在。

另一方面,Thuy的意见则辛辣至极:“对生下来的宝宝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Yu Huen觉得,这不是出于敌意或嫉妒,更像是她结合自身经验得出的看法。

在那个叫越南的国家出生长大的Thuy,为了赚取家人的生活费和学费,留下老家的双亲和七个弟弟妹妹只身前往日本。在那里待了几年后,因移居就能让家人获得经济补偿,她自愿来到了〈下甲街〉。

Yu Huen并不知道构成双层都市(Double Deck City)的上下两街是何时开始被冠以意为“甲板”的“Deck”的名号,但她清楚地记得Thuy曾经笑着说过,这个形容实在巧妙,贴切得令人作呕。

从越南运人偷渡到日本的蛇头所用的船,内部构造就和上下两街一样分成上下两层。直到走完海路,被当成货物塞在船底的人们也一次也没有踏足过上方的甲板。这不是传闻,而是Thuy的亲身经历。

然而她说,被迫在〈入街管理局〉等待入街的生活比偷渡船上还要恶劣。大量的人被塞在空调不灵的狭小房间,提供的也都不是什么像样的食物。这种环境下的生活摧残了许多人的身体,但没有一个人能获得医生的诊治。

她接着说,忍受了长期堪称非人的待遇才终于找到〈冥婚对象〉而获准移居的〈下甲街〉,却是较之先前的惨境更下一层的地狱。无论〈回响系统〉还是〈冥婚〉或〈转瑕〉,在无名指被打入如同荆棘头冠的装置之前她都一无所知。据说当初申请移居时,对方只告诉她这里是所谓的“实验都市”。

“要早知道、我才不来这种地方”成了她的口头禅。每次听到这句话,Yu Huen都会心想“那样的话、你也不会遇到我了哦”,但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还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你可要注意点呀。”在沉浸于回忆中的Yu Huen身旁,Thuy轻声说道。她一边拉起就要落下床去的被单,一边用不会影响对方鼻上瑕痕的轻柔手法环抱住Yu Huen的头,然后略带忧心地接着说:“你啊,无论什么事总往自己身上揽,都当成自己的事,也不看对方有没有恶意的呀。”

唉,不过这也是你好的地方吧——听到对方小声补上的这句话,Yu Huen只能回以暧昧的笑容。






男人心情很好。他用耳朵、鼓膜和胸腹——用全身享受扬声器大声播放的他最爱的音乐,一边哼着歌一边踏着拙劣的舞步。他一只手正轻快地挥动,另一只手则紧握着在照明灯光下冷白反射的匕首。

在没有一件家具、只有水泥墙面裸露在外的毫无装饰的房间中央,一个男人被绑在一张折叠椅上。无力垂下的脸上滴落鲜血,在脏污的衬衫上溅出红黑的斑点。虽然是个形容不整、看来还十分懦弱的中年男人,但就是他把店里的女人卷进了上次的“跳楼游戏”。

店里一手培养的混混们找出了犯人的身份。男人接到报信后,摇头拒绝了他们立刻抓人过来的提议,而选择自己驱车来到犯人住处附近,埋伏在了夜路上。无论如何都要亲手逮到犯人,他才出得了这口气。

不久,那个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地现了身。男人立刻冲下车朝他揍去,却意外遭到对方反击。对方似乎一直在提防报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张手胡乱地挥舞起来。

不过,对方终究是个外行。而且,男人占有单方面的优势。

——蠢货,我跟你这个没有〈冥婚〉保护的家伙可不一样,根本不怕你什么刀子!只要保住左手的无名指,我什么都不怕你的!

男人毫不在意撕开他身体各处的刀尖,笔直冲上去以全身的重量挥出一拳。打飞中年男人的同时,男人确实感觉到自己的手骨出现碎裂,但也只是一瞬间。相较之下,倒地昏迷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瘀青没有消失,打碎了骨头而歪扭的脸颊也没有恢复原状。这证明他还没有获得新的〈冥婚对象〉。男人满心喜悦,把瘫软无力的对方塞进车的后备箱,便一路带到了自己的享乐房间。

——我才不会轻易杀了你。我要把你千刀万剐,要你哭喊着求我给你个痛快。我要你难受、要你痛苦,折磨尽你的每一寸皮肉。到最后,我要让你体验才不是什么过家家的“游戏”,而是真真正正的跳楼!

男人走向被绑在折叠椅上的目标,随着轰响的音乐的节奏,一次又一次戳出手中的匕首。每戳一刀,猪叫般的哀号就会加入吉他和贝斯的混响。男人浑身颤抖,体验着仿佛性快感般的舒畅感受。

——啊,就得是这样!在别人身上单方面地留下不会消失的伤痕,真是太棒了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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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7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5/11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0-17 11:55 编辑

再次提醒:本文包含残酷内容及描写,推荐心智成熟者阅读



(sei)


“〈回响系统〉能帮助您免受所有为身体引致瑕疵的风险。”

在面向〈外便〉有意移居〈上甲街〉的富裕阶层所制作的宣传手册,以及限定了公开范围的网站上,似乎都记载着这样的内容。不过,据说由于该系统具体的运转机制受到严格保密,因此就连接受推销而决定移居的极少数资本家们也普遍在入街前别说〈冥婚〉、就连〈下甲街〉的存在都不知道。通过店里的电视偶尔播放的“海盗广播”,Yu Huen才得知这个事实。

另外Yu Huen也知道,上面那句诱人的话到了〈下甲街〉会改头换面。也就是〈冥婚管理局〉宣扬的那句标语:“您的痛苦,支撑着他人的幸福。”

〈下甲街〉出生的〈本地人〉初次听到这句话,大多是在被寄放在托儿所或是被扔进孤儿院的时候。不过,大部分孩子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系统〉的存在——不是亲眼目睹家人或熟人身上发生的〈转瑕〉,就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据说它的正式名称是“对〈因果装置(Karma Engine)〉暨〈冥婚关系〉使用者之间进行局部因果律操作实现瑕痕风险回避系统”,不过就Yu Huen所知,没人会用这么冗长的称呼。大家都叫它〈回响系统〉,或是再简称为〈系统〉。

即便在长大成人后,Yu Huen也很难说自己完全理解了这个将上下两街的居民捆绑在一起的〈系统〉的运转机制。听那些什么对因果律的切断和再联结、什么利用量子比特之间发生的纠缠来转移发生的现象之类的艰涩的讲解,就好像在原本就复杂至极的〈柱〉里又增设新的路障或铁门,只让她越来越搞不明白。不只是她,其他人应该也差不多。对于在和教育或学习无缘的〈下甲街〉长大的〈本地人〉来说,这本来就是连想都不该去想的事。

不过,对于〈系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这一点,无论是谁都清楚得很。

就是〈转瑕〉。

住在天上的人和活在地底的人,全都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地根据年龄、体格和生理性别进行匹配,通过从〈冥婚戒指〉牵引出的血染的红线一对一地结合在一起。埋设在左手无名指的机器透过皮肤浮现的模样,乍看之下如同荆棘图案的环状刺青。不过,与那可爱的外观相反,其真面目是控制注入体内的纳米机器群的处理器(Processor),同时也是通过无线连接的〈因果装置〉在使用者之间传输数据的收发器(Transmitter)。

传输的是什么数据?

别无他物——

就是瑕痕。

〈上甲街〉居民的身体遭受某种瑕痕的时候,作为直接原因的现象称为“因”,所产生的瑕痕称为“果”。然后通过使用〈因果装置〉把“果”从“因”中分离,再将其转移到〈下甲街〉的〈冥婚对象〉身上,就是所谓“因果律操作”大致的处理方式。不过,〈下甲街〉的居民对此解释得更加简单:

本该由〈上甲街〉的人所负的瑕痕,都交给〈下甲街〉的某人代为承受。

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事件变故或灾难横祸,〈上甲街〉居民的身上也绝不会留下瑕痕,而是由〈下甲街〉的〈冥婚对象〉承受这一切。

所有的瑕痕,永远都是由上往下,从天上抛来地底——




“怎么样,这家的虾饺(Ha Kau)好吃吧?”被嚼进口中的馅料烫得呼呼直喘、终于咽下嘴后碧绿的眼睛还泛出泪花的男人,却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没有注意到吃着同样的东西却毫不怕烫的Yu Huen点头回应得有多含糊,男人接着说:“哎呀,自从来到〈下甲街〉这边,我就完全迷上这个叫饮茶(Yam Cha)的文化啦。”男人从布制的上衣口袋中取出手巾仔(Sau Kan Chai)擦了擦嘴,却没有一点要结束话题的意思,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这家店的点心好吃是因为不像别的店只是把冷冻食品加热、而是每一个都纯手工制作,以及不是用替代材料而是用真正的茶叶泡茶所以和点心搭配得很好等等。

看着男人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指头笨拙地挪动筷子,Yu Huen的心里只觉得厌烦。说起男人宣称是店家自制的点心,无论它那光泽亮丽的滑顺外皮,或是里面隐约透出的人造模拟龙虾和替代蔬菜混合而成的粉色肉馅,都不过是把从〈上甲街〉批发来的封装制品排列组合再蒸熟的东西。如果管这个叫纯手工制作,那绝大部分食品都符合这个定义。至于他说的茶也不例外,就算茶叶制造工厂说不定用的确实是真正的茶叶,但店家只是把封装在瓶里的液体加热后再给客人端上来而已。

不过,Yu Huen还是忍住了驳斥他的念头。要是惹对方不高兴也只会徒增麻烦,而且他之后还要在别人面前怎样丢脸都和她无关,所以她只是一句句地将对方引向正题。“从上面的〈上甲街〉下来这里,确实会在很多方面都大吃一惊吧。又或者——反过来也一样。”

正题是那天晚上因她左手出现〈转瑕〉而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的“交换”之事。除此以外,Yu Huen不想从这男人口中听到任何东西。只是为了搞清楚这件事,她才拖着下班后疲惫的身体,特地从酒吧赶到相隔双层路面电车(Double-decker Tram)三站路的这家店。

当Yu Huen表示不愿搭电车时,男人竟然说那你就走过来吧,听得她哑口无言。这个男人明明那么爱装模做样,却一点都不懂察言观色。到头来Yu Huen还是觉得总比走路强,就搭上满员的电车忍受一路颠簸。不过追根究底,从她现在这样隔着桌子听对方滔滔不绝的起因看来,这个男人压根没有顾虑过她的情况。

那是在刚过正午不久,Yu Huen给站在店里来换班的同事简单交接完工作,从后门穿过巷道来到大街上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她。虽然照亮这个人工谷底的假阳光因蒸气层的遮挡显得微弱又朦胧,但对于关在室内长达十二小时的人来说,这光亮还是刺得眼睛生疼。

即便因为刺眼的光芒而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影。苍白的脸上顶着一头金发、身穿带袖衣物的男人,找遍整片〈下甲街〉也没几个。

“你这样搞,让我很困扰。”Yu Huen招呼也没打,向他直言道。

男人听了,露出一脸的惊讶:“什么叫‘这样搞’?”

“就像在埋伏我一样……不对,这就是埋伏啊。而且——”她指向男人单手拿着的东西。“还带着那玩意儿。”

“要与靓女(Leng Nui)会面,连一束花都不带,岂不是很失礼?”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夸张的恭敬动作递出用无纺布包起各色花朵的花束。不知道在开什么玩笑,〈上甲街〉应该也没有这种风俗。Yu Huen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决绝地把花束拨开。“之前也说过,我不陪客人玩。何况还是男的,我绝对不要。”

“哦,原来如此。你是那种人啊。”男人一脸通情达理地点头会意。“那种人”的说法让Yu Huen皱起眉头,但男人没有察觉,还刻意地陪笑起来:“我不是在玩,我是认真的。”

对方似乎以为这样的回答就能讨人欢心。真烦人,Yu Huen在心中骂道。

“让你不高兴了?不过,你确实有兴趣吧?”

对什么有兴趣——这个问题Yu Huen没有出口。她没必要扮个脑袋不好使的女人,而且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对方的来意。“我可没空陪你开玩笑。”

“可我不觉得是玩笑哦?”

一瞬间,两人的视线正面相对。

递到眼前的花束中飘出的淡淡香气,让她想起Thuy说过真正的花会有味道的话。但现在的Yu Huen什么都没说,只是瞪着对方的眼睛,想看看对方是什么居心。

以回答而言,这样的态度足矣。

之后从男人提出换个地方详谈再到现在,他的言行举止都是这个样子。神经大条又毫无顾忌,还颇有些自我陶醉。不知他是对谁都秉持这样的态度,还是认为〈下甲街〉的居民被这样对待也无所谓,又或者只是因为对方是个女人就轻佻起来。Yu Huen心想,一定都是。

“一份叉烧包(Cha Siu Pau)。”一听男人对推着装有点心的推车仔(Teui Che Chai)在店内来回的女侍应生这么说, Yu Huen不禁叹息。这家伙完全不懂饮茶是怎么回事。这些被称为“车仔妹(Che Chai Mui)”的女侍应生们各自负责不同种类的点心,但男人叫住的对象推的却是装着马拉糕(Ma Lai Ko)——一种蒸蛋糕的推车仔。看不下去女侍应生困惑模样的Yu Huen只好进行解释。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着“那就这个好了”拿过一份马拉糕。然后他才打圆场似的说:“的确,自从来了这边,发生的尽是让我大吃一惊的事啊。”

比如交通方式只有步行和电车,除此之外连一辆汽车都没有;比如在〈上甲街〉住在高楼层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这里反而是低楼层更受欢迎;比如人们都穿着乙烯基塑料或乳胶制的衣服;比如每条路上都蒸气弥漫,老人们都在屋外打麻雀(Ma Cheuk);而最特别的是,每个人身上都有那么多的瑕痕——列举了种种现象后,男人最后以“真有意思”作结:“这里一切都颠覆下流又杂乱无章,就像底朝天打翻的玩具箱一样,真是太有意思啦!”

男人的滔滔不绝虽然让她厌烦,但对Yu Huen来说也有好的一面。她并非坚守什么信条,只是单纯养成了一种思考的习惯,所以极度避免向他人发问。在这一点上,眼前的男人只要不把话引到太离题的方向,就会自顾自地一直讲下去,倒省了她不少事。

“真是太刺激啦。不过,对你们来说——啊、这么说来,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呢。顺带一提,我叫伊邪那美。”男人还在说个没完。

伊邪那美。这陌生的发音让Yu Huen感到不解。男人解释,这是源自于Yat Pun——日本这个国家的传说。她知道,日本是Thuy曾经待过的地方;而且,是现在已经灭亡的国家。

男人毫不掩饰地表示这是假名,还笑着说其实他连伊邪那美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不过,很适合我吧?像我这种本不该在这里的鬼人(Kwai Yan),就该用亡国的语言来命名。啊、对了,你呢?”

“Yu Huen。”她只简短地答了一句,便从胸口取出陈旧的银色烟仔盒(Yin Chai Hap)。她想用以此抚慰自己因为这个男人过度的自我表演而极度不悦的心情,还有自己尚未痊愈的鼻子上的痛。用指头砰地一声弹开盒盖,想着姑且出于礼貌,她先将盒子递向对方。

“不,我不吸白粉。我也没那个必要。”伊邪那美摇摇头。

“我想也是。”不会有瑕痕的人,当然不需要镇痛药。Yu Huen从烟仔盒中取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烟仔说:“容我先来一口啰。”

她用力仰起头,用指腹堵住烟身的一头,避免洒出烟卷前端用来取代本来的烟叶而事先装好的白粉,然后将垂直立起的烟仔送到嘴边。一点上火,她立刻大口吸了起来。虽然这种简易的抽法会混入烟仔的杂味,不过因为不需要特别的工具,也不受场所的约束,所以在外出时尤为方便。

“你那种抽法,是叫‘高射炮’对吧?”

伊邪那美对正用鞋底踩扁丢到地上的烟仔的她发问。虽然确实有这个叫法,但也不知道这个高射炮是什么——听Yu Huen这么回答,伊邪那美便说那是在很久以前的战争中使用的兵器,用来击落飞在天空中的飞机。说起飞机,Yu Huen只在以前那个菠菜男的卡通片里看过;而说到天空,她只能想到被一栋栋〈柱〉切得七零八落、还顶着个盖子的画面。所以,对方说的东西她都想象不出来。

伊邪那美没有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很喜欢人们这么抽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要一炮击破〈天盖〉一样呀。”

虽然Yu Huen从未想过要击破〈天盖〉,不过以把话题拉回正轨的契机来说,现在正是时候。“看来,你很讨厌上面的〈街〉。”

“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单纯是觉得很无聊呀。上面没有真正活着的感觉。在那里,我这样的人被叫成什么高等游民(Bohemian),其实根本是在乱扣帽子。毕竟,那里压根就没有什么让人愉快的游戏啊。比起来,还是在〈下甲街〉见识各种东西要愉快得多。”

对方的价值观让Yu Huen难以理解。虽然她对于〈下甲街〉的认知只有通过违法劫持电波的“海盗广播”所得的真伪难辨又支离破碎的信息,但她至少知道一点,就是那里是个远比〈下甲街〉丰饶得多的环境。

而且从伊邪那美的说法中,Yu Huen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那么,你这身衣服——”她指向男人。“好像不太对吧。”

“咦,我穿起来不好看吗?”

男人还想装傻,Yu Huen冷淡地回应他:“你的这些玩笑,真的很烦。”

金发碧眼在〈下甲街〉本就很显眼,再加上这身布料的衣服,可说是十分奇异。路上往来的行人全都一身乙烯基塑料或乳胶,只有他穿着有机纤维,而且毫不遮掩自己没有一条瑕痕的脸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就算被人当成在故意炫耀也无话可说。没错,就像在说“我和你们不同拥有特别的身份,所以不会遭受〈转瑕〉的折磨”。实在不像是自愿专程来到〈下甲街〉的人会有的态度。

面对Yu Huen的指摘,伊邪那美露出苦笑:“入乡随俗不就失去新鲜感了嘛,那多没意思。而且,我并不是想成为这边的居民。我啊,要说的话——只是想当个旁观者。虽然会为各种有趣的东西拍手叫好,不过我自己可完全不打算成为这些东西中的一份子。”

Yu Huen皱起眉头。“你这样,迟早要被人揍。”

“那种事,也不可能发生吧?”伊邪那美一脸游刃有余,然后刻意地歪起头来。“这边的人们可不会随随便便对他人动用什么暴力。不,该说是不敢才对。毕竟,大家都很清楚痛是种什么感觉嘛。”

虽然口气叫人火大,不过确实如他所说。对平白无故就会被〈转瑕〉损坏的身体再施加危害这种事,很少有人能干得出来。大家反而会将他人的身体当成易碎的玻璃制品,互相之间都小心翼翼。这并非因为心地善良,而是出于对肉体接触的忌讳。

对方的主张让Yu Huen不得不承认,但他“这边的人们”的说法还是让她在意。“你是说——〈上甲街〉不一样?”

“你觉得呢?”伊邪那美咬了一口手中的马拉糕,然后毫不在意邻桌困扰的客人皱起的眉头,肆意地张开双手。这个样子就像在说只要环顾这个街上人们的模样,答案不言自明。

Yu Huen露出嚼烂苦虫般的苦涩表情,叹了口气:“看来很糟糕。”

“跟这边可完全不能比啊。哦对了、顺待一提,饭菜的味道也很糟糕。比起什么炸鱼薯条(Fish & Chips)还是什么肉派,这边的点心可要美味得多。”

Yu Huen一直以来也隐约这么觉得。当然不是关于饭菜,而是瑕痕与暴力。她从未见过——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以外——没有瑕痕的人。无论是谁,身上都刻着许许多多的瑕痕。纵贯整张脸的创口,撕裂的嘴角歪扭地愈合后留下的疤痕,覆盖整条手臂的看似烧伤的瘢痕疙瘩。这一切被〈转瑕〉而来,表示在〈上甲街〉的〈冥婚对象〉身上,应该发生了足以引发这一切的“因”。毕竟〈下甲街〉的人们身上背负的“果”,就是上面“因”的回响。

可是,数量未免太多了

如果认为〈转瑕〉都是非人为的事故或非故意的过失所引起,那这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反过来,这就意味着——

“也就是说,〈系统〉从〈上甲街〉居民的身上消除的不只是瑕痕呀。” 仿佛提前看透Yu Huen的想法,伊邪那美说道:“连带着瑕痕一起,所谓的‘同情’也被抹消得干干净净啦。”

Yu Huen的心情沉了下来。按照害怕瑕痕的〈下甲街〉的人们会变得忌讳与他人肉体接触的逻辑,反过来会变成什么样子——答案不难想象。

伊邪那美接着说,暴力行为在那边可是家常便饭。无论是谁都能像和亲友随意拥抱一般,轻易就对他人施暴。因为所谓的痛感都会转瞬即逝。而不会留下瑕痕,就等于自己施暴的痕迹——本是引发当事人的罪恶感或悔改心的标志——都不会显现出来。就算瑕痕会留在自己看不见的某处的某人身上,他们也不会在意。然后伊邪那美又补充说,暴力的矛头甚至不一定只指向他人。还有人会主动拿刀挥向自己的身体,只为追求刹那间的痛苦和刺激。

这些对Yu Huen来说,也并非难以想象。

“你知道吗,最近在这边经常发生人头或身体爆开的现象呢。”

别说知不知道,前阵子才刚被鲜血和脑浆喷了一身——听Yu Huen这么回答,伊邪那美“呜哇”一声皱起了眉头。

那天的状况十分惨烈。感觉眼前的景象几乎有些不太真实的Yu Huen向周围的店家淡然说明情况后,〈自卫团(Vigilante)〉便收到消息赶往事发现场的德鲁夫的店里。不过,即使面对一眼就能看出是〈致命性转瑕〉的尸体,他们能做的也只有通报〈冥婚管理局〉,以及向血溅一身的女性目击者提供一条毛巾。毕竟在这个没有警察组织的〈下甲街〉,他们终究不过是专门处理纠纷的民间团体。直到〈冥婚管理局〉的职员前来从尸体上切下左手无名指之前,他们就跟别的〈下甲街〉居民一样,连触碰死者的遗体都不被允许。

〈冥婚管理局〉的职员回收完手指离开后,〈自卫团〉便向Yu Huen表示之后他们来处理,让她先回去。但她没有理会,而是帮忙回收了已经被〈系统〉判定为无用的尸体。这并不是出于对死者的哀悼,而是她觉得就这样听从〈自卫团〉的指示离开的话,晚上恐怕都睡不了好觉。只是形式也好,至少要向死者道个别。不然,总感觉日后会被责备没有同情心——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

Yu Huen把从街市买来的食物全都丢了。即便理智明白包装里的东西不会受到影响,她还是没有心情去吃沾染人血的食物。此外,为了避免给同住人带来不必要的刺激,她用破水管的漏水洗掉了衣服和身上的血迹,之后再次前往街市。

“那个现象,其实就和割腕呀割大腿呀差不多,都是所谓的自残行为。”伊邪那美若无其事地说。

完全没明白哪里“差不多”的Yu Huen,歪起头表示不解。

“现象的原因,就是在那边流行的一种叫‘跳楼游戏’的自杀玩法。有些人觉得这样可以体验模拟死亡,所以开始享受起从高楼上跳下来的行为。”

一时之间,Yu Huen无言以对。虽然多少预料到自残和暴力的横行,但实在想不到有人会干出这种事。“怎么可能。竟然当成游戏……明明这边的人真的会死啊。”

“嗯,问题就在这里。”包裹男人那双碧眼的上下眼睑眯成弧线,嘴角拧出扭曲的笑容。“那边的人,根本就没意识到这边宣扬的什么‘您的痛苦支撑着他人的幸福’和什么‘Double Happiness’。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背后是〈Ming Fan Foo〉在支撑自己,也毫不顾忌会有人因此牺牲。没错,那些人——”

——对你们的存在,根本不当回事

即使明白话的意思, Yu Huen的情绪也完全跟不上。伊邪那美又对她说:“下面这个〈街〉,说穿了就是所谓的殖民地(Chik Man Tei)。你们的存在,只不过是维持〈系统〉运转的资源。你们或许觉得自己是自愿吸的白粉,但就连这一点,也是推动〈系统〉循环运转的一部分。这样一来,你们不但身染毒瘾,还会沦为只能任人消费的燃料。不过,做出这种惨无人道的行径的,也只是〈系统〉,是这个〈街〉。〈上甲街〉的他们只不过刚好住在这样的〈街〉里。所以,他们连自己正在践踏的对象都根本不会意识到。”

Yu Huen感到不寒而栗——对这些残酷的话,也是对说出这些话后还若无其事地大口吃起马拉糕的男人的模样。

伊邪那美一边咀嚼嘴里的马拉糕一边说:“到处不都有人在搞示威游行么?就是那些劫持电视信号进行现场直播的家伙。那些画面也传到了〈上甲街〉,目的是要告诉他们〈下甲街〉的人们有多么悲惨。不过,这种做法行不通,一点效果也没有。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Yu Huen摇了摇头。她确实不知道是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伊邪那美喝口茶将嘴里的蒸蛋糕冲下食道,才继续说:“因为对那些东西,那边的人既‘不想看到’也‘不想知道’。那当然了。有多少人为了我的生活做出牺牲,这种问题人们肯定连想都‘不想去想’。如果非要去想,那可活不下去了——倒也不至于是这样,但心情肯定是好不了的。所以,就算示威游行的画面被硬摆到面前,他们也绝对‘不想明白’自己要做出什么改变。覆盖这个〈街〉的〈天盖〉,名字取得可真好。你想啊,不是都说‘臭桶加个盖,就当臭不在’嘛。”

“也会有人同情这个〈街〉里人们的苦难吧——不、就算〈上甲街〉里没有这样的人,应该也会有人将这些都告诉〈外便〉的人啊。”Yu Huen以如此断定的语气反驳。不过,她唯独把“就像那个女孩一样”这句话咽在嘴里。

然而,伊邪那美只是轻轻耸肩说:“呵,恐怕是没有呢。顶多就是那些将你们视为不可或缺的资源(Essential Resource)的人,也许会一时兴起对你们表示感谢或称赞。不过,多半没人会打算把你们的处境传达给〈外便〉。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不过首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有那个随时监视着连接〈外便〉网络的安保系统的存在呀。”

“……审查体系。”

“真亏你知道这么专业的词。没错,就是审查体系。对自身不利的信息在被传出〈外便〉之前就会被抹去。这不也是一种‘臭桶加盖’嘛。”伊邪那美两手一拍,接着又说:“不过,或许根本都不需要那种东西。毕竟对那边的人来说,最要紧的就是维持他们现在的生活。才没有人会不惜抛弃拥有的一切也要追求什么变革。毕竟,比起你们呼喊的什么人权,与他们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才重要得多。”

“怎么会……”

“很可悲吧。”男人以装模作样的口吻发出怜悯。像是为自己的话而陶醉,他点着头呼喊起来:“很过分吧,很空虚吧,很辛苦吧,很难受吧,很不甘吧,很愁闷吧,很痛吧——可是,这就是现实。所以,你一定会觉得——”

说到这里,伊邪那美将裹在手套里的双拳用力砸向桌面。

“绝对不能原谅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旁突然发出的这声大叫,把前来为茶壶加水的伙计(Fo Kai)吓得肩膀一抖。茶水洒到了桌上,周围的客人们也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就连Yu Huen也不禁瞪大双眼,而发声的当事人却毫不在意周围的反应,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用手巾仔擦起弄湿的桌面。

过了一会儿,等集中在两人身上的视线又各自转过头去,他才恢复原来的语调说:“所以,我们才会四处奔走,向〈下甲街〉的各位提供复仇的机会。”

虽然对方说自己不吸白粉,但Yu Huen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用了其他兴奋剂类的药物。她带着疑心观察对方一本正经折起手巾仔的动作。对方的这种喜怒无常说不定也是他自我表演的一环。虽然并不清楚,但比起这一点,男人刚才的那番话更令她在意。她嘴里咀嚼着那个词:“复仇……”

“没错。我们——啊、就是我和代替我前往〈上甲街〉的他,一起协力为那些希望‘交换身份’的〈下甲街〉居民提供帮助。当然,我们也不是来者不拒。”

还没轮到Yu Huen追问,伊邪那美便主动说明起“交换身份”的机制。他说,由〈冥婚〉连结在一起的上下二人,会各自在其无名指中埋设一个成对的〈冥婚戒指〉,而这对戒指具有相同的识别因子,在功能上没有任何差异。因为比起分别制造发送器与接收器,量产兼具两者功能的通用终端更节约资源。而这一点,对于遍布使用者体内的纳米机器群也一样。

“所有数据必定都会经过伺服器(Shi Fook Hei)。而哪一方作为‘因’,哪一方被强加对应的‘果’,则由〈冥婚戒指(Ming Fan Kai Chi)〉与伺服器的位置关系决定。极其单纯地从使用者位于伺服器的上方或下方来判断,也就是——”

“〈天盖〉。”

“答得好。”伊邪那美轻轻拍手。

男人的说明中夹杂着许多听不太懂的词汇,不过她大概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简单来说,只要对调〈上甲街〉与〈下甲街〉的〈冥婚对象〉彼此的位置,〈转瑕〉的方向也会逆转。毕竟,所有的瑕痕永远都是由上往下,从天上抛来地底。

不过,这和他说的复仇有什么关系呢——Yu Huen正要思索,随即摇头打消了这个疑问。真是个蠢问题,不用想也知道要怎么复仇:当然是对至今狠命折磨过自己身体的那个人,将这身瑕痕通通奉还。

Yu Huen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是说,我被你选中了。”

“没错,你有资格这么做。”伊邪那美似乎为对方自己得出答案而高兴,露出一脸满意的表情。

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对自己提出交换身份的事。其实,这和她当初在店里被对方搭讪时率先冒出的怀疑大同小异。也就是说,男人想的无非是——

这个浑身这么多瑕痕的女人,一定恨死她的〈冥婚对象〉了吧。

“原来如此啊。”她点点头。

伊邪那美似乎将她的反应视为同意,便接着往下说:“只要给我们两周时间,在那边的他就能找出你那位〈冥婚对象〉所在的位置,然后把她带到这边来。而你就交换到上面去。计划就这么简单。啊、也不用给钱,这只是我们的兴趣使然。不对、与其说我们,不如说其实他还更热衷一些——总之呢,我才不想做什么‘白人酋长’[1],根本不想当〈下甲街〉人们的领头羊。我所做的,只是到处分发前去复仇的入场券罢了。”

对方的口气,似乎认定了Yu Huen想要交换身份。

可是——他错了。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对Yu Huen来说比一切都更为重要的,是那个女孩的故事。

眼前的男人说〈上甲街〉的人才不想改变社会。也许他以为这么说可以煽动Yu Huen的复仇心。然而,这反而让Yu Huen心中与对方完全相反的想法变得更加坚定。

正因为是那样的〈街〉,是那样的社会,才更需要革命的斗士。不论其他人多么庸碌,只有那个女孩不一样。那个女孩为革命而战。为了纠正侵害社会的不义之举、矫正分裂世界的阶级差异,那个女孩从不屈服,永远昂首向前。

反过来,这个信念也决定了Yu Huen自己的故事:成为支持那个女孩战斗下去的助力。而在其中,没有给“复仇”之流的不解风情的想法介入的余地。

“我拒绝。”

“——啊!?”本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交换身份的具体计划的伊邪那美,突然发出癫狂般的大叫。他像是无法理解自己刚刚听到的话,瞪大眼睛问:“呃、你刚才、意思是,交换身份——你不想要?”

男人第一次露出忘记自我表演的真实表情,让Yu Huen有种扳回一城的感觉,终于愉快地出了口气。“嗯,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

“不过是因为我既不想复仇也不想交换身份。”Yu Huen的回答仅此而已。面对这种男人,她没必要讲述自己和那个女孩的故事。

“真搞不懂啊。你可以愤怒,可以憎恨——不、你就该是这样啊。”

她明确回答:“这不由你来决定。”

然后一时之间,男人像是不知该作何感想一般,脸上忙不停地变化出各种模样,最后终于落在了泄气、或者说接近于失望的表情上。“真遗憾啊。这个〈街〉里有的是比你遭遇更悲惨的人。但就算放在这些人当中,你看来也像是怀抱着什么东西,强烈到无人能比。”

“很遗憾。不好意思,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这就是你们说的缘分未到吗?”

Yu Huen点点头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纸币放上桌。这个金额应该足以支付她自己吃喝的费用。“我可不想欠男人什么。”

“那还真是好事一件。”伊邪那美仿佛已经兴致全无地挥挥手,然后拿起放在桌角的花束。“要不,你至少收下这个吧。不算什么礼物,就当成是找你的零钱好了。”

略犹豫了一会儿,Yu Huen还是收下了花束。虽然她对花没什么兴趣,不过这东西确实少见。如果带回去当小礼物,也许能让Mei Fan高兴点——啊、对了,Mei Fan!

Yu Huen慌忙看向店里挂墙的时钟。距离平常上完夜班后本该到家的时间,现在已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事到如今她才焦急起来,内心祈祷这时的Mei Fan没有勉强自己出门买东西,或是又突然发什么脾气。

当她急着要离席时,伊邪那美又竖起食指,希望最后再问一句。

“你既然说不想交换身份,为什么还要跟我来?”

“对啊,是为什么呢。”Yu Huen只是耸耸肩。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她转身丢下男人,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对了。”只穿着内衣的女人向他搭话。

他一到家,就一如往常地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一口喝光,然后单手拿着第二罐一屁股坐进沙发。男人回头看向站在沙发旁的女人,露出一脸不悦。第一点在于,他不喜欢女人找他的时机。在沙发上放松的他正打算细品第二罐啤酒,顺便抽根烟——她明明知道这对男人来说就是结束工作回到家的一套固定流程,竟然还毫无顾虑地过来插嘴,让男人感到火大。另一点在于,他知道当女人像这样主动搭话时,通常都只会说些无聊的东西。

这次果然——至少对于男人来说——也不例外。

“之前你说杀了‘做坏事’的客人……那、如果这边的人死了,〈冥婚对象〉会怎样啊?”

女人指的是之前把店里的女人卷进“跳楼游戏”的那个客人。“你傻吗。”男人嗤之以鼻。“之前不是说过了,那家伙还没完成下一次〈冥婚〉。〈冥婚关系〉没解除的话,那要怎么杀。”

然而,女人还在追问。

——那、如果完成了下一次〈冥婚〉,会怎样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砍掉无名指,然后就宰了他。

——到时候,〈冥婚对象〉会怎样呢?可以从〈冥婚〉中解放,恢复自由之身吗?

——那怎么可能。那些家伙只是资源。如果没有对象,那就活该报废。不是被〈冥婚管理局〉那帮人重新丢进〈入管〉,就是给随便处分掉呗。

这些话都太过理所当然,简直是一串无聊透顶的Q&A。就在男人开始不耐烦地心想到底要陪她闲扯到多久的时候,女人喃喃着说:

——那样的话,也太过分了。

然后又说:

——这不是侵害人权吗?

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人权,权利,平等。男人光是听到这些名词就想吐。这些东西,女人是从哪儿偷听来的?

不用想,一定是那个在〈下甲街〉搞的示威游行的现场直播。

男人一言不发地拿起茶几上的平板电脑,一边用手滑动画面,一边挥开旁边慌忙想来阻止的女人,整个人气得肩膀发抖。“说过多少遍不要看了,为什么就是不听!”

一听女人说“我没看”想抵赖,男人就从沙发上跳起来,拿平板电脑的边角狠狠地往她的脸上砸去。竟敢撒这种烂谎,凭你这连视频观看记录都不会删的蠢脑瓜,还有脸说什么侵害人权!?男人脑子里接连爆发出嘴巴都跟不上的谩骂。还受那种无聊的思想蛊惑!那些家伙就跟家畜一样,家畜哪会有什么人权?有才见鬼了!

女人被打得当场摔坐在地。接着她的下巴被往上踢了一脚,整个上半身像弓身般挺起。随后又挥来无情的拳头,跟着是大幅蹬踹的脚尖。

男人胸中暴力的快感和性欲的冲动交织在一起,逐渐高涨起来。男人把女人原地压在身下,粗暴地扯掉她的内衣,强硬地掰开她的膝盖,一眼便看见了她身上标记是“自己的女人”的证据——小 阴 唇上打着的许多相连的穿孔环正在闪闪发光。男人硬把自己的一部分塞进其中缺乏水分的中心部位。虽然感到彼此的粘膜在互相撕扯,但也只有一时,流出的血很快就被他当成润滑剂。男人一边前后摆动腰部,一边继续殴打女人的侧腹与胸口。接着,他用骨节突起的双手纵情勒紧女人纤细的脖子。女人转眼间涨红了脸,两只脚掌不停地拍打地面,而指甲还在挣扎着抓向男人勒住脖子的手,试图获得一丝喘息——她这拼命的样子,反而让男人更加兴奋。

这么值得虐待和玩弄的女人,可不多啊。男人又一次确信了这个想法。

——把你上面勒紧了,下面也跟着给我勒得挺紧嘛。这个变态女人,今后我还会好好疼爱你的。

(待续)



[1]白人酋长:原文【白人酋長/はくじんしゅうちょう】特指1954年美国电影《His Majesty O'Keefe》,其根据1952年的小说改编,小说原型则基于真实人物大卫·奥基夫 (David O'Keefe) 水手的生平。此人出生于爱尔兰,于 1871 年在太平洋加罗林群岛的雅浦岛遭遇海难,获救后组织当地人采用现代方法利用当地资源开展贸易,由此在当地积攒大量财富。在后世一些版本的故事中描述其为“食人群岛之王”,成为“数千名土著人民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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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7 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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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16:30 | 显示全部楼层

6/11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1-6 17:45 编辑

(Ng)


保证人——这是与伊邪那美分别后的差不多两个小时里,被分配给Yu Huen的新身份。

在赶去弥敦道乘上蝙蝠帆前往〈柱〉的高楼层的路上,占据她大部分思绪的是对“Mei Fan有没有发脾气”的担忧;其余则尽是“房间里有没有可以装花的容器”这种模模糊糊的念头。她总记得以前有过,但似乎早就被某天歇斯底里的Mei Fan扔向墙壁给砸坏了。

同住人不时出现的情绪失控,既不是因为怀孕导致的身心剧变,也不怪她的药物成瘾。这种暴脾气在两人同居开始没多久就显露了出来。即使戒药以后,她还是会不时发作,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换言之,这就是她的秉性。

——这样做,说成是虐待也不为过呀。

虽然不会直接施暴,但Mei Fan会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乱扔,嘴里还会对Yu Huen骂出平常难以想象的污言秽语。得知她的同住人这些行为的Thuy总是苦口婆心地这么劝Yu Huen,但Yu Huen至今也不觉得是那样。

当然,Yu Huen虽然也觉得这件事很难办,但她总觉得自己和什么虐待都八竿子打不着,更没想过现在自己正深受其害。在Yu Huen的眼里,每次宣泄完一时的情绪冷静下来的Mei Fan总会为自己的性情哭得泣不成声,这时的她只是个受尽自己失控的心绪摆布的可怜少女。她只是控制不了自己,并非心怀恶意。

再说,自己身上出现的瑕痕每次要怪都只能怪〈转瑕〉——事实上与伊邪那美分别到抵达〈港〉的路上,胸口和侧腹就突然传来剧痛,脸上和脖子上也开始冒出瘀青——瑕痕没有一处出自Mei Fan之手。

话虽如此,对方的性情确实难以捉摸。Yu Huen在给她看到花束前,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高兴。如果自己晚归还拿着这么个东西,说不定还会火上浇油。她心想,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如找个地方丢了算了。但她还是没有这么做,倒不是因为贵重舍不得丢。因为这些和在〈下甲街〉能轻易买到的人造花不同的真花,其中漂着淡淡的香气,让她切实感觉“这也是条生命啊”,就无法再狠心丢弃。

然而,其实她根本没有这么烦恼的必要。

回到面朝窝打老道那栋〈柱〉的五十三楼的家门口,将钥匙插进门锁时没有感受到指尖习惯的触感,让Yu Huen隐约觉得不对。门没有上锁。她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一打开门就异常大声地喊了句“我回来了”,但没有任何回应。她把刚才还在烦恼怎么处理的花束扔到地上,人直奔客厅。

屋里满是腥臭的气味。那是〈下甲街〉的人早已习惯,像掺杂了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Yu Huen慌张地左右寻找,但沙发和餐椅上都不见Mei Fan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房间各处脏乱的血迹。摆着电话的小桌的脚边积了一滩红黑的血,从那里延伸出一条像是拖过什么东西的血痕,如同在这面铺着油地毡的地面刷出的一道笔迹。Yu Huen按住胸口猛跳到生疼的心脏,沿着血迹找去。

最后她来到放在卧室的双层床前。自从对方怀孕后, Yu Huen就把自己睡的下层让给了Mei Fan。她看向那张床,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里还是没有Mei Fan的身影,但在那张她平时躺卧的弹簧早已脱力的床垫上,积蓄着大量几乎全黑的血液,看来就像一滩煤焦油。

Yu Huen这才搞明白,其实正好相反。Mei Fan不是受到〈转瑕〉后爬回卧室,而是躺在床上时发生〈转瑕〉,然后她才爬向了客厅里摆着电话的小桌。

为了什么?——毫无疑问,是为了拨打紧急求助(Kan Kap Kau Cho)。

反应过来的Yu Huen回到客厅,到处找了一圈后,发现地板上残留着许多的鞋印。沿着混杂血迹和灰尘的鞋印,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中环总医院 查询编号:玖零壹-壹陆」

潦草写下的这张纸片贴在玄关的门背后。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Mei Fan写的。倒不是因为笔迹如何,而是她压根就不会写字。

Yu Huen撕下纸片夹在宽腰带和旗袍之间,然后冲出房间。虽然无法准确把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至少足以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她用刚刚搭上来的蝙蝠帆降下地面。这还是她第一次为绞车卷动绳索的速度而感到焦急。

Yu Huen转乘电车赶到医院,用查询编号向前台问到病房号后气喘吁吁地冲到病房。可在看见躺在病床上的Mei Fan后,她仍然无法理解事态。虽然对方瘫在毛毯上那只手插着输液管,但除此之外的部位看不到任何像样的瑕痕,也找不到用绷带或纱布来治疗的痕迹。如果是手脚打了石膏,就算直接看不见,应该也能发现毛毯的隆起。

想到这里,她终于明白了。

没有隆起,才是问题所在。

即使已经想到答案,事到如今的她也无法再收回已经踏向病床的脚步。不可以呆站在原地。因为Mei Fan那双直到刚才都还在望着天花板的空洞的眼睛,现在虽然依旧那么空洞,但确实看向了Yu Huen。Yu Huen告诉自己,不能露出胆怯或惊慌的神色,因为现在最为瑕痕所痛的人是她才对。如果自己现在停步不前,只会再一次加深对方的痛楚。

见她走近病床,Mei Fan默默掀开毛毯,动作僵硬地拉起术后服的下摆。这让Yu Huen体认到自己的天真——以为只要先想到最糟糕的景象,就能减轻受到的冲击。然而就算毛毯下的景象正如她所料,此时的她仍然说不出一句话。

同居人在昨晚对出勤的Yu Huen挥手说着“路上小心”时还顶着的曲线惹人怜爱的肚子,现在却萎缩得像泄了气的皮球,上面还缠着许多层绷带。与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的岁月相比,这几个月的变化只是特例,平坦的肚子反而才是Yu Huen熟悉的样子。然而,对方现在那少了圆润的模样,在Yu Huen的眼里却是那么的痛心。

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她没能问出口。

不,是她选择不去问。

两人即使面对面,互相也只是沉默。明明脑中冒出了好多该问的事,却觉得不管哪一个都只会让对方受到更多的伤害——不对,就连这样的想法,一定也不是自己的真心话。Yu Huen在心中摇头。

其实,自己只是害怕去问。

真是狡猾——Yu Huen自己也这么觉得。自己总是这样,绝不主动发问,只是等着对方开口。因为只要这样,自己就不需要负起责任——至少自己觉得没有。毕竟这会让她相信,主动涉足那些沉重得要命的事的人是对方,而不是自己。

自己是那么怯懦又软弱,却还透着些狡猾。

“宝宝,没有了。”

这次她的那份狡猾也奏效了。Mei Fan主动对她说,语气像是失去了所有牵挂。

“宝宝,没有了。”她那无机质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即便如此,Yu Huen还是一句反问都没有。就连“什么叫没有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她都说不出口。

原本那么坚持要“生下来”的Mei Fan,甚至戒掉了各种药物和白粉,不可能会主动堕胎。而且都怀孕六个月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中止妊娠。这样的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只要问向眼前的当事人,轻易就能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明知如此,Yu Huen却还在犹豫。

“听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我的〈冥婚对象〉也刚好怀孕,那个女孩多半是想把胎儿堕掉吧。”并不在意同住人保持的沉默,Mei Fan继续说:“你知道吗?听说〈上甲街〉那边的女孩只是堕个胎的话,才不会特地去什么医院啊。”

Yu Huen曾听过传闻。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留下瑕痕的〈上甲街〉的人,就连堕胎也会采用最简单又最迅速的办法——也就是拿起厨房里常见的平凡无奇的菜刀或剪刀,自行剖开肚子。只要拿刀往下腹里搅上一搅,轻轻松松就能取出胎儿。再加上和那种胡乱混合的廉价白粉不同,只要服用〈下甲街〉绝对买不到的含有微小机械的特制镇痛药,那边的人就连瞬间的疼痛都感觉不到。这个传闻听来着实骇人,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醉汉们随口胡诌的都市传说。

“因为宝宝之间没有通过〈冥婚〉连在一起,所以宝宝本身并没有发生〈转瑕〉。可养育自己的地方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当然也不可能活得下来。所以医生把我的肚子切得更开,取出原本应该是我宝宝的那个东西,后来就不知道带到哪儿去了。”

所以,已经没有了。

听着Mei Fan语气麻木的诉说,Yu Huen首先想到的却是关系着怀孕和育儿的生活补助金。原本应该一直付到孩子长大的钱,在作为对象的宝宝都没有出生的情况下,当然就会停止支付。

这件事,对Yu Huen来说却最为可怕。

就此打住吧——在不曾期望的同居生活中,她不知有多少次这么想过。即使两人的关系已从“同居伴侣”变成了“同住人”,也还是不得不共同生活,这完全是因为她无法割舍

Thuy说〈下甲街〉的每个人都患有抑郁,而Mei Fan的状况相比起来则尤为严重。不管增加多少剂量的镇静剂或SSRI,或是嗑上多少甲基 苯 丙 胺(Methamphetamine)的兴奋剂,她都无法外出工作。

就算解除了恋爱关系,要丢下动不动就整天无法下床的对方远走高飞,还是让Yu Huen觉得太过无情。因为她很清楚,Mei Fan一个人不可能活得下去。

在这个无论是否愿意都只能继续的生活中,Mei Fan怀了胎儿、还获得〈冥婚管理局〉的出产许可,这也许算是照进黑暗的一线光明。然而,事到如今——

“医生说,我的子宫已经是一团乱了。医生还说,这样已经治不好了,不能再生小孩了。”

让Yu Huen离开Mei Fan的最后一线光明,现在也消失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这个念头还没在Yu Huen的脑海成形,就突然被对方用异常明快的语气先她一步说出口。

“不过呢……”Mei Fan硬扯起一边的脸,形成仿佛是笑容的表情说道:“这样就好。被父母任性地生到这种地方,也只是一种不幸。所以,这样就好。一出生就被埋入〈冥婚戒指〉,只能过成天为〈转瑕〉担惊受怕的生活,那这个新生命还不如不生下来才好。”

“不是的……”Yu Huen忍不住开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不是这样的……”

“不然你要我怎么想才好啊!”

突然爆发的怒吼,让Yu Huen不由地肩膀一震。对方刚才还空洞无神的双眼,现在因愤怒而燃起烈烈火光。

“你说啊,不然还能怎么办啊!” 不顾才刚被切开的腹部,Mei Fan激动地撑起身体,一只手抓挠着脑袋,另一只手胡乱挥舞起枕头,嘴里不停地喊:“你说啊!我还能怎么办啊!你说给我听啊!”

包着塑料套的聚酯纤维块一次又一次打在Yu Huen身上。虽然那种东西打得根本不痛不痒,但第一次被对方直接施以暴力的这个事实,对她来说却比什么都痛。

听见吵嚷而赶来的女护士介入进来,说着瑕痕会开裂请安静,就把Mei Fan的身体按回床上。对方抓住双肩把患者压倒的手法相当粗暴,几乎也算是一种暴力。

“你说……你说啊……”Mei Fan在护士的手中挣扎了一阵后,突然像断线的人偶般停住动作。落在脸上的头发随着紊乱的呼吸而摇晃。发丝间露出的眼睛,已经变回之前那对空洞的玻璃珠。

“会面时间结束,请您下次再来。”在护士以极为例行公事的口吻催促——也许该说是拯救——之下,Yu Huen逃到了走廊。

就在她反手要为病房关上门时——

“你说——”有个感觉不到一丝感情的声音从背后叫住了她。Yu Huen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只见那张难以想象属于曾经的恋人、有如人偶般了无生气的脸,正直直地对着她。不过,那只是一具毁坏殆尽的人偶。对方仿佛正发出“咔咔咔”的摩擦声响般僵硬地歪过头来,向Yu Huen发问:“你说,这也和你经常挂在嘴上的那个一样,背后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和‘故事’吗?你说,是不是只要为了支持〈冥婚对象〉,这种事也不得不接受吗?」

Yu Huen左思右想也找不到回答的话,最后只能逃跑一般转身离开。

离院前在前台填写的各种文件需要留下与患者的关系和联络方式并签名确认,这时她才知道,自己被赋予的身份既不是“同居伴侣”“前女友”也不是“同住人”,而变成了“保证人”这种索然无味到极点的东西,心情更因此陷入“这下想逃也逃不掉了”的阴影之中。

她茫然地听着工作人员关于“如有必需品请下次来院时一并携带”的说明。等她穿过医院大厅走到外面,发现模拟天气面板已完全没了光亮。

是虚假的夜晚,是虚假的天空,也是伺服器。从那里降下的,也是虚假的雨。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今天是“落雨天”。但她实在没有心情再返回院内去借雨褛。现在的她不想思考任何东西,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想一个人待一阵。

雨水钻进领口和胸口,让乳胶制旗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走一步,膝和腰都传来僵硬的酸痛。接下来等回到没人相迎的屋里小睡一下后,又得回店里站满十二个小时才行。想到这里,她明白自己应该尽快回家。但像个落汤鸡的她也不想搭电车,于是尽量选择走人少的暗巷。

即使在缺少路灯的暗巷,〈柱〉的外墙上也招摇着无数的招牌。上面布满红锈、霓虹灯管碎裂,连指示的店家或设施本身多半都不复存在的招牌的亡骸们,没有被拆下还留在原处,只能等待自己彻底腐朽的那一天。等到终于从建筑物上剥落——有时会连同被倒霉地直接砸中的行人的脑袋一起——掉到地面的残骸会被挤到道路两旁。而空出来的缺口,立刻就会被新的招牌填上。

Yu Huen有气无力地走在这些寂寥的街上,路过一栋临街商店倒闭后变成空租状态的〈柱〉前。透过略带脏污的玻璃门,能看见被弃置的桌椅杂乱地倒在地上。不过最引起她注意的,是自己映在玻璃中的身影。湿发紧贴着的脸上,为了遮盖瑕痕而涂上的厚厚的粉底已被完全冲掉,眼线和睫毛膏像晕开的黑色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下来。从无袖的旗袍中伸出的满是瑕痕的双臂,就像两条到处被肆意涂鸦的电线杆。

——你可以愤怒。

被自己冷淡回绝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Yu Huen像是要抹去那令人厌烦的男声般擦了擦额头,再次迈开脚步。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抵达弥敦道的〈港〉。也许该说倒霉的日子总是祸不单行,蝙蝠帆的绳索没有一条垂下来。在桥上的话还可以手动启动绞车把挂钩拉过来,但在地面可没办法叫出挂钩。不知道是刚好有很多人上去,还是有人恶作剧把挂钩全给卷上去了。

Yu Huen呆在原地,仰望阴暗的天空。

头顶是将天空切得七零八落的〈柱〉群。

冥河边上堆石塔。

还没出生就死掉的婴儿的灵魂,也会前往那条河边吗?那只小手,能握得起石头吗?据说孩子们会堆起石头祈求父母平安,但Mei Fan腹中的那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Yu Huen也不知道。她只能默默祈祷——

——在堆起石塔前,鬼怪能放过那孩子。

不信仰任何神明的她,只能茫然地对“天”祈愿——不是那个盖住整个〈街〉的〈天盖〉,而是她相信就在更远的那头的真真正正的天空。

这时她才想到,自己平常一直都在祈盼着Mei Fan能平安生产,却从没为将要诞生的婴儿祈祷过一次。

用手擦掉不断滑过脸颊的水珠,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无奈地决定从地面走回家,心情又变得更加沉重。因为要前往位于新填地街(Reclamation Street)[1]和窝打老道交界处的油麻地的〈柱〉,就必须经过她此前极力避开的热闹大街。

大街在灿烂的光管下映着水光,并排的许多卖大包(Tai Pau)的摊贩中升腾起朦胧的蒸气。四面八方传来的揽客声和醉汉们正眼都不看一眼就发来的厮混邀约,无一不令现在的Yu Huen心烦意乱。

要是耳朵也跟眼睛一样,能直接闭住就好了。

当她一边这样想一边走过街道的角落时,一个还带些稚气的声音从旁叫住了她。

“你没事吧?不介意的话,我的雨褛借给你吧?”

仔细一看,一个眉毛上的刘海剪成笔直的一线、看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把手放在自己身披的雨褛的领口。少女正要脱下,Yu Huen便伸手示意自己没事。

不过,少女还是一脸担心。她胸前似乎很小心地抱着什么纸张。少女一注意到Yu Huen的视线,就将手伸进雨褛抽出一张传单。粗劣的纸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请来参加抗议集会”。

“那个、请问,你知道有时会在电视之类的地方播放的抗议集会吗?”

少女似乎有些顾虑地问,Yu Huen点头回应。

“这个集会的诉求是改善〈下甲街〉的环境,还要废除〈冥婚〉制度本身。其实明天就有一场很大规模的集会。预定是在电视上播放,还会向〈上甲街〉发布很多视频和信息之类的。我们希望尽量多的人参加,但大家都不怎么感兴趣……”

——这种做法行不通,一点效果也没有。

来自〈上甲街〉的男人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真的是这样吗?虽然Yu Huen无从得知,但或许还有别的人像那个女孩一样,以革命为目标在坚持着斗争。就算那个男人说的是事实,她也实在无法对冒着这场大雨还在坚持分发传单的少女置之不理。于是Yu Huen收下了传单。尽管明知在回到房间前传单就会被雨淋湿而看不清文字,她还是仔细地折好传单收进胸口。

少女脸上泛起如同塞满了人造模拟龙虾的虾饺一般的粉红,不断对Yu Huen重复那句“非常感谢您的支持”。挥手告别少女后,Yu Huen嘴角原本挤出的微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不容易走到〈柱〉的脚边,她又叹了一口气。毕竟是自己住的〈柱〉,她对内部错综复杂的构造早就烂熟于心,但要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爬上楼梯,在四处的走廊间来回穿梭,也实在令她提不起劲。

她沿着二楼伸出来的室外楼梯爬上隔壁〈柱〉的五楼,跨过连桥再下到原本〈柱〉的三楼。一会儿路过男人们用来玩一种叫“斗大细(Tau Tai Sai)”的游戏的赌场旁边,一会儿穿过还留有摆着假牙的展示柜和散落一地的不明道具、如今已经废弃的牙科诊所再登上架到天花板的梯子。她在不断往上爬的路上,碰到了许多〈废人(Fai Yan)〉。他们因为严重的〈转瑕〉而无法好好工作。有人折断的腿骨愈合成了歪扭的形状,有人手臂的肌腱断裂而无法正常活动,有人脊椎受损导致半身不遂。这些男男女女们多半是为了躲避风雨而爬进〈柱〉内,一个个都靠在水管和电线密布的墙边无力地垂着脑袋。他们瘫在脏污的地上,身旁必定放着个讨饭的锡碗。对碰到的每一个锡碗,Yu Huen都会一一放进些零钱。

——你想啊,不是都说‘臭桶加个盖,就当臭不在’嘛。

那个男人还说过这么一句话。Yu Huen心想,虽然这话说来刻薄,但自己所做的其实也差不多。投入碗中的零钱就是她的“盖”。自己没有无视路边的〈废人〉而是从钱包里掏出硬币,不是因为同情他们遭遇的苦难。只是因为一旦看见,要是任他们横死街头,自己恐怕就睡不了好觉。只要抛出一点小钱,就能说服自己“我已经尽力了”。真是何等廉价的免罪符。

就这样一路攀爬好不容易抵达五十三楼的房间时,Yu Huen已经累得快要瘫倒在地。十二小时的工作,和伊邪那美的对话,以及往返医院的路程。这眼花缭乱的一天让她不只是身体,就连精神也疲惫不堪。她不仅无力再刮掉地上残留的血迹,连想着“至少清理一下Mei Fan床上的血”的体力也已经掏空。

她把宽腰带和旗袍往地上一脱,刚用毛巾擦了擦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身子,就恨不得立刻倒进沙发——结果,她真的原地倒下了。





这些叫人不爽的话,让男人越听越不耐烦。

提起话头的是店里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员工。他说,自己的女人总是会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把家具都擦得亮晶晶的,既会好好等待家主归来,还烧得一手好菜。无非尽是些对自家女人的自吹自擂,却让男人听得极为不悦。

自己养的女人根本没有好好做过家务——准确说是不会做。无论男人怎么训,她都无法好好地煮饭、打扫或洗衣服。虽然女人自己一整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卖身,但那又不像世上的男人们一样是在好好工作。男人坚持认为,女人只是靠陪人上床,让自己也获得些快感的同时还从别人那里捞到点钱而已,应该有的是做好家务的时间和精力;而正因为女人不理解男人工作的辛苦,才会对家里事都不屑一顾。男人心想,女人连自己这点“至少在家的时候能好好放松一下”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就因为她对男人还不够尊敬和感谢。

男人决定回家后要教训教训女人,要她在家好好干活。

——别的女人会做的事,那家伙才没道理不会!

(待续)


[1]新填地街:曾是九龙半岛海岸线,1880年代当地政府派遣被判苦工监的犯人在此填海建街,故命名为Reclamation Street/惩戒街。1910年,政府将其改名为“新填地街”,后续经历多次延长工程,成为现今连接油麻地和旺角的主要道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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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5 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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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0-25 14:15 编辑

(Luk)


石造的——由于这里不可能找到正经的石材,多半是用从某个拆除现场顺来的水泥块堆起来的——这间小庙,就夹在〈柱〉与〈柱〉之间连模拟天气面板的晨光都照不到的窄巷最深处,像是很不自在地缩在那里。

庙门左右两侧贴着祭礼用的红纸,纸面写上的文字和符号都被风雨侵蚀而无法辨识。这个随时都可能倒塌,连是否称其为建筑都叫人拿不准的东西的内部,恐怕鲜少有人想进去一探究竟。就算不冒这种险,只要站在门口就能看出这是个祭祀天后(Tin Hau)的庙[1]。透过沉沉的黑暗,应该就能隐隐看见端坐于祭坛之上的女神像。

而且,只要不再踏进去细看,应该也不会发现那所谓的女神像,不过是用铁丝串起塑料片和废铁拼接而成的粗糙的人偶。

浑身补丁的粗糙人偶。虽然Yu Huen从这东拼西凑的女神像中不由地看到自己的模样,但她此前既不知道“天后”是管什么的神,也不知道这种地方会有庙。她只是按照之前给定的地址,沿着英皇道(King's Road)[2]一路来到这里。

的确,这个地方可谓恰到好处。这种被人们不屑一顾而废弃已久的小庙前,拿来商量秘密再合适不过

“我该怎么做?” Yu Huen此时抛出的,是和几小时前她在电话里一样的问题。

自从母亲去世的那天以来,她已经有十多年不曾主动向人问过什么。就算站在店里,她也不会主动询问客人要点什么。她只是穿梭在酒桌之间,接受客人向她抛来的点单。无论是对同住人还是恋人,她都不曾抛出自己的问题。

然而,现在可不同。无论如何,她都得从眼前这个行为轻浮的神经大条的装模作样的男人口中问出答案。

问出与位于〈上甲街〉的〈冥婚对象〉取得联络的办法。

都是为了——救助那个女孩

“这个嘛,该怎么办呢……”对面的男人说着,抓起自己的刘海。

“别装模作样了,快告诉我。”

对方轻轻耸肩说:“我不是在装模作样啦。”

那双困惑眨动的碧眼正盯着Yu Huen向他伸出的左臂。此前还包裹着前臂的绷带被她自己粗鲁地解开,露出的皮肤表面划着几道虽已生出疮痂不再流血,但却新到难以称之为“痕迹”的瑕痕。

“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啊。”伊邪那美辩解道。

瑕痕发生在昨晚,几近深夜时分。

因睡眠不足和过度疲劳而整个人倒进沙发的Yu Huen,搞不明白是因为太累而闭不上眼睛,还是在做一个发现自己睡不着的怪梦,陷入了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就连口中冒出的呻吟,也不知道是否出现在现实之中。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她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样的状态,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本来想喝酒,但存货都喝光了,她不得已只好就着料酒吞下好几片三 唑 仑(Triazolam)[3]当安眠药。糟糕的味道让她好几次差点吐出来,不过药和酒精很快就开始生效。

但在这种时候,最先产生的往往不是困意,而是理性的松懈。

回过神来,她已经不自觉地给Thuy打去电话,单方面倾诉着Mei Fan和胎儿的事——

结果,和Thuy之间的对话不但没能获得安慰,反而导致自己的心情落入更深的绝境。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三 唑 仑此时发挥出本来的功效,把她与女友——那个在此时已经变成了“前女友”的人——之间所有的对话一刀剪断。

刚放下话筒,她就原地倒下。眼看四肢无力地瘫在还沾着Mei Fan血迹的油地毡的地板上,她的意识终于断线。

没过多久她就突然醒来,因为左前臂产生了一股灼烧般的痛楚。皮肤被一点点切开的感觉,一开始只让还没到药物半衰期的昏沉的脑袋觉得“唉又来了”,接着她才咬紧牙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剧痛——然而,唯独这次的情况和以往不同:瑕痕产生的速度慢得异常。不是被一口气划开,也不是被一把撕开,裂口只是一点点地张开,感觉颇为奇妙。她觉得事有蹊跷,抱着放电话的桌子爬起身,点亮手边的灯一看,才发现瑕痕正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在皮肤上划出一条线。瑕痕的裂口接连结出一滴滴血珠,最后汇成一条血流滑落手臂。

裂口又浅又短。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正要起身去厨房拿毛巾擦血,新的瑕痕又和刚才一样开始一点点产生。第二条瑕痕从第一条的中点处垂直延伸,同样又浅又短。她还在困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又开始产生〈转瑕〉而来的第三条瑕痕,接着一条又一条——她看着水平和垂直划出的瑕痕交错组成的景象,终于搞明白了。

这是文字。

排列在皮肤上的文字,在组成一句话。

她灌注所有的耐心,紧盯着以慢到令人焦急的速度传送而来的信息。

最后,上面写出的话是——

——「HELP」

“用〈转瑕〉传送信息,这想法还真有意思。虽然光靠这个单词根本无法把握对方传达的全貌,不过还是能解读出两点来。”听伊邪那美这么说,Yu Huen更不耐烦地催促他赶紧解释。“第一点,你的〈冥婚对象〉正陷入某种困境,但却没有求助的对象。至少她已经被逼到只能依靠素未谋面的〈冥婚对象〉的境地。”

这种事不用他说也知道。正因如此,Yu Huen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和这个再也不想见到的男人取得联络。

她愣愣地对着那个女孩传来的信息看了好一阵,然后清楚地认识到:向自己求救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女孩。搞明白后的她绞尽脑汁,却想不到任何自己能做的事。除了在家里来回踱步、让脑中恐怖的想象越发膨胀以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那个女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非常非常之糟糕的事。一定是被那些邪恶的家伙抓到了。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办——就在毫无头绪地走在玄关和客厅之间来回烦恼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丢在地上差点忘掉的花束。对人造花以外的花朵并不了解的Yu Huen,一边心想原来真花只要几小时就会枯萎,一边从地上包着花束的包装纸旁边捡起一张陌生的卡片。卡片上写着伊邪那美的签名和电话号码。这时,她才终于明白对方要她至少收下花束的意思。

虽然她对自己完全符合了对方“她总有一天会主动找来”的推想而心有不甘,但现在也是无可奈何。拨打卡片上的号码后,伊邪那美以充满困意的声音接起了电话。她单方面讲完了情况,在对方提出直接面谈的要求后便毅然决定旷工,跳上了当天的首班电车。

Yu Huen催他继续:“另一点呢?”

“另一点是,〈冥婚对象〉面临危机就意味着你自己也很危险。一方面可能发生〈致命性转瑕〉,另外也可能发生切断〈冥婚关系〉的情况。要真是那样,你就会被〈冥婚管理局〉的家伙抓住,之后……你懂吧?”

说的是“肉体消灭”吧。关于这一点,倒没什么所谓——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被Yu Huen咽下。对她来说,最优先的事项是如何救助那个女孩,自己的事倒在其次。但这些话她不想对这个男人说。她不得已索求的只有一点,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所以,我到底该怎么做?”

“虽然看不到那边的状况,不过你应该想个办法尽快与她取得联络。”

“我就是在问你‘那个办法’是什么办法!”Yu Huen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焦急,语气强硬地说道。

这才是问题所在。用瑕痕传送信息,无论如何都是从〈上甲街〉到〈下甲街〉的单行道,在这边怎样都无法进行应答。不管是询问详细状况还是安慰对方不用担心,在这边都无能为力。不仅如此,就连“这边确实收到了信息”这件事都无法告知对方。“既然你在帮忙干什么身份交换,至少知道要怎样取得联络吧?”

“当然,解析埋在〈下甲街〉居民手中的〈冥婚戒指〉、找出拥有相同识别因子的装置使用者——也就是找出〈冥婚对象〉的办法,这个我们早就有了。但这次麻烦的地方在于,时限看来已经迫在眉睫了啊。我应该说过,交换需要差不多两周的时间。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在那边锁定目标。”

“两周!”Yu Huen忍不住喊叫起来。“哪还有这么悠闲的时间!”

“就算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至少信息再详细点的话,倒还可能找到别的什么办法……”

听伊邪那美这么抱怨,她反而更感到焦躁。她明白,伊邪那美和昨天不同,他这次没有在开玩笑,而是有些认真地在想办法。因为这次他没用自己蹩脚的广东话。虽然明白,但他一会“如果这样”一会“如果那样”地接连抛出假设也没有任何意义。毕竟现实就是,那个女孩现在就身处某种困境之中。当然她也很清楚,自己曾经拒绝过伊邪那美的邀请,现在却像这样逼迫对方,确实很任性。但面对朝自己发来的求救信号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的这个情况,却最让Yu Huen感到焦急无比。

就在她终于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的时候——

大街上的喧哗突然增大了声量,连两人所在的巷内都能听见。虽然在〈下甲街〉一大早就有醉汉闹事也不稀奇,但这还是太过头了。觉得奇怪的Yu Huen将视线移向巷口,便看到举着大 大小小的标语牌的人们,正排成队伍在大街上缓缓前行。在这队伍中,也有坐着推车的〈废人〉和稚气未脱的孩子们的身影。

——其实明天就有一场很大规模的集会。

这个景象让她想起昨晚偶遇的少女的话。

——还会向〈上甲街〉发布很多视频和信息之类的。

Yu Huen回想到这句话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利用……示威游行。”

伊邪那美无奈地耸耸肩。“都说那样做根本没意义啦。”

“才不是。”Yu Huen一口驳回对方的话,接着说出自己想到的办法。男人起初只是一脸狐疑,但渐渐就浮现出兴奋之色。

“很有意思呀。虽然成功的可能性相当低,但这个想法本身确实有意思。”伊邪那美像个盘算着恶作剧的小孩般两眼放光。“这还是我第一次帮忙做复仇以外的事。而且老实说,做这件事的风险我们可比你们还高。不过嘛,我喜欢。虽然跟当初的预想有很大出入,不过我找上你,果然没看走眼。毕竟你弄来了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嘿,有意思才最要紧嘛。不过——”

说到这里,这个多嘴的男人却罕见地打住话头。

“不过?”Yu Huen催对方说下去。

“这样做真的好吗?”

“这是什么意思?”Yu Huen听不懂这个问题,不禁皱起眉头。

“你一口回绝交换身份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在害怕什么。说实话,你那么强烈地拒绝,感觉像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恐惧。对和〈冥婚对象〉见面这件事,你其实——”

“我才没有在怕什么。” Yu Huen断言道。她必须抢在自己品出对方的话中深意前先说出口。对,才没有害怕。不,真要说起来,自己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问题在于……虽然不得不这么问你让我很不爽,但问题就是:你们是否愿意帮我?”

伊邪那美眯起眼,像要看穿对方一般紧盯Yu Huen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点头。“虽然无法保证成果,不过这活我们接了。”

Yu Huen也以点头回应。

交易达成。





家里不见女人的身影。

明明今天没有安排她卖身。

不过,男人并没有很在意。他心想,她无非又是平常的“离家出走”,这次肯定也不例外,要不了多久就得乖乖回来。

因为他清楚,女人除了自己以外再没有别的可依靠的对象。没有财产、没有学历、没有知识,除了卖身就没有任何谋生手段的女人,不可能离开自己独立生活。

就算她万一跑去别处想干同样的生意,业内也有严格的地盘划分来解决这个问题。她不可能在陌生的地盘上擅自做起生意,而如果她去“拜问”了那边地盘的头头,这个消息也必然会传到身为同行的男人这里。

正因如此,他觉得她根本无处可逃,心里十分从容。

但即便如此,男人也不打算直接原谅她。他决定等女人不久又回到自己掌心的时候,有必要对她进行再教育

——回来可得好好惩罚。就在她那里再多开个孔吧!

(待续)



[1]祭祀天后的庙:香港各地皆有天后庙,较著名者即香港岛铜锣湾天后庙,建筑本身被列作香港法定古迹,附近的地铁站亦命名为天后站。“天后”即中国民间信仰中的海洋女神妈祖,据传妈祖原名林默,因“出生时不啼哭”而得名“默”,聪慧过人但平素沉默寡言,后成为一位释道兼修的仙姑为人占卜祸福,终身未婚。此外关于铜锣湾天后庙,传说庙前的“红香炉”曾由远方漂来,人们以为天后显灵,把香炉供奉于庙内,庙所在的山称红香炉山,当地称红香炉港,故简称香港。
[2]英皇道:为香港岛东区的一条主道,自铜锣湾起达西湾河。名称中“英皇”系1935年道路正式落成时,为纪念英国时任国王乔治五世登基25周年银禧大典而得名。
[3]三 唑 仑:为一种苯二氮䓬类镇静催眠药,半衰期极短,只有1到2个小时,临床上多用于以入睡困难为主的失眠病人。因其成瘾性极强,具有无色无味、可溶于水及各种饮料中等特点,近年来常被不法分子作为“迷 药”用来实施犯罪活动,在中国大陆已归入精神 药品一类管制。该药物只有片剂,一般认为超过两片的剂量已会产生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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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30 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8/11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0-30 17:27 编辑

(Chat)


那个房间没有门。

通往共用空间的门被从内侧用英泥(Ying Nai)封死,外侧则被无数的贴纸和画有双喜纹的符纸盖得严严实实。就连栖身于同一栋〈柱〉、频繁在门外往来的行人,也完全没发现墙后还有个房间,全都径直从门前走过。既没有阳台,也没有与其他楼层相连的室外楼梯,几乎是一种常闭不开的密室。想进入这里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从位于〈柱〉中无人居住也没人会靠近的遥远高处——仿佛伸手就能触及〈天盖〉的地方——的最上层房间窗边设置的专用蝙蝠帆,沿着外墙降落再钻进那扇窗户。

在这个被称为“气穴(Hei Yuet)”的房间里,伊邪那美只是守在客厅连等几个小时。当模拟天气面板发光的亮度开始降低,伊邪那美用也不怎么失望的语气念叨起“果然还是不行吗”,被Yu Huen狠狠瞪了一眼的时候——

终于,那个女孩现身了。

为了实现这场邂逅,Yu Huen等人采取的是“前往路边少女告诉她们的集会现场、混在高举五颜六色的横幅和标语牌的人群中发送信息”,这么一个简单至极的办法。

不过,她高举在头上的既不是自己的信条主义也不是什么权利诉求,而是写着伊邪那美给出的时间和〈上甲街〉某处地址的卡片,以及自己那只刻有“HELP”的左臂。

Yu Huen也很清楚,这是一场可能性极低的赌博。她既无从得知拍摄集会的摄像头是否能拍到自己的身影,也无法保证视频真的会传到〈上甲街〉去。就算走运让那个女孩看到视频,对方也未必会注意到Yu Huen的身影。要从语焉不详的最低限度的信息——伊邪那美主张为了确保他和他的〈冥婚对象〉的安全,除了地址和时间外不能再写别的东西——之中察觉Yu Huen的意图并来到指定的场所,几乎等同于奇迹。

Yu Huen赌的就是这个奇迹。

——We want Bread, and Roses too!

——我们的身体,属于我们自己!

在各种各样的信息和口号中混入只针对某个人的私人通信,这让她感到不小的负罪感。即便如此,她心中还是将个人私事摆在了社会大义之上。既然她一直都是靠告诉自己“支持那个女孩就是我存在的价值”才活到现在,此时如果不有所行动,就会让过往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然后,她赌赢了。

那个女孩确实看到了信息,理解了意图,还来到指定的场所。若非如此,伊邪那美位于〈上甲街〉的〈冥婚对象〉也无法对她进行“回收”,她也无法按照他的引导下来〈下甲街〉,更无法抵达这个房间。

然而,当日夜期盼相见的她,终于在和伊邪那美毫无相似之处的黑发黑眼的男人陪同下现身的时候,Yu Huen却哑然失声。

穿过卧室走进客厅的,只是个还在乞求帮助的看不出一点特别的无依无靠的女人。在她消瘦的脸上,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还在惊恐地四处游移,根本没有蕴藏什么革命的火种。不仅如此,在她那蜷缩的身躯被荧光灯投下的光亮打落在地的阴影之中,更流露出驱之不散的怯懦与恐惧。

Yu Huen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那件光泽与乙烯基塑料或乳胶都全然不同的鲜红的晚礼裙,虽然上面各处的开口多到异常,但由于穿着的本人实在太过瘦弱,整个人看来与“煽情”二字相去甚远。从裸露的肩膀两侧垂下的那双手臂,纤细到仿佛碰一下就会折断。大敞开的胸口不仅能看见皮下分明的锁骨和胸骨,就连乳头都快暴露在外。那不协调的样子,就像在铁丝做成的廉价衣架上挂着一件极不相称的华丽服饰。连无力垂落的白金色的发丝也伤痕累累,完全失去了光泽。

长年怀揣的梦想开始崩塌的声音,在Yu Huen耳边清晰响起。

“我是菲丽希缇(Félicité/幸福)。”

当女人微微张开发青的嘴唇说出这句话时,Yu Huen还以为在说两人能平安会合这件事。Thuy不时说出的法语,让Yu Huen得知了这个词的发音和含义。

然而并不是这样。“菲丽希缇”是女人的名字。

真是讽刺。不管怎么看,她都看不出一丝幸福的样子。Yu Huen又想,其实自己也一样。于是她说:“我是Yu Huen/雨萱。”

“Shuen?”菲丽希缇疑惑地歪起头。“双喜(Sheung Hei)的双?”

“不是的。”看来她对这个发音很陌生。Yu Huen又一字一字切分开,再次报上名字。“Y U,H U E N。意思是风雨之中也不枯萎,依然挺立。”

“Yu Huen,Yu Huen……”菲丽希缇反复默念,就像在用唇齿感受这名字的回响,又像在念诵可以仰赖的救世主之名。但她一见被呼唤的Yu Huen对伊邪那美说让她俩独处一会儿,菲丽希缇肩膀一抖,不再说话了。

她一定害怕自己被对方责怪,害怕对方把至今受〈转瑕〉所致的无数瑕痕积攒的怨恨都发泄给她。所以,她都没有好好看一眼Yu Huen的脸。她的视线不安地追着伊邪那美和他的〈冥婚对象〉走进卧室的背影。就算他们后手关上房门,她的视线还是不敢转向Yu Huen,只能无处可去地落到地上。

——唉,还在说什么双喜啊。

Yu Huen叹了口气。在这里的除了一个不幸的女人,只剩下另一个同样不幸的女人罢了。

Yu Huen虽然提出要两人独处,却没有主动问对方什么。不过,这并非是她一如往常地想逃避责任,而是因为她确信唯独这一次,对方有义务向自己主动开口。

Yu Huen没有开口,只是伸出左手。

菲丽希缇只得抬起原本徬徨在地上四处游移的视线,牢牢定在那一点上。翠绿的双眼紧盯着对方伸出的左手无名指上浮现的荆棘图案——连结她俩的〈冥婚戒指〉。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菲丽希缇双眼不离〈冥婚戒指〉,嘴里开始一句句讲述起来:她在〈上甲街〉靠卖身维生;在那里有将女人配送给客人的生意,提供的服务中有可以对商品任意施暴的选项;而她被一个经营这种生意的男人“饲养”,于是不只是客人,连那个男人平日里也会对她施暴。

随着一句一句的自我坦白,她像是心中的某处冲破了堤防,渐渐压抑不住自己滔滔不绝的倾诉。“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再怎么逃也逃不出他的掌控。这一点我很早以前就放弃了。对于我自己,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可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的,是你这边。我每次被他打、被他踹、被他戳、被他砍,瑕痕都会被〈转瑕〉到你的身上。这件事的罪恶感简直要把我压垮了。可是,既没人能和我商量,也没人会帮我。所以——”

——我找到最后,只能向你本人求助了。

听着〈冥婚对象〉的亲口讲述,Yu Huen浑身都在颤抖。不过,那并非出于什么同情或怜悯,也不是为男人施加的种种暴力而恐惧。仅仅只是因为,她心中充满愤恨。

自己为这个女人背负了数也数不清的瑕痕。无论何时,都是我来替她承受。正因为有我,她才能不留一条瑕痕地活到现在。明知是这样,竟然还来依靠我,到底还想怎样?除了这些,还想让我再承受多少?

Yu Huen恨不得掐住对方的脖子,向她发出怒吼:

——开什么玩笑!什么叫“要被罪恶感压垮了”啊!

然而,Yu Huen终究没有把心中肆虐的感情向对方发泄。她控制住了——这样说不准确。她只是觉得,这样不对。她想,现在并不应该对这个女人怒吼。

她没有发话,而是静静地脱下身上的衣物。橡胶制旗袍被她用力扯落在地,然后连内衣也被她顺势脱下甩在旗袍上。Yu Huen露出一 丝 不 挂的裸体,对不知所措的菲丽希缇说:“不要移开视线。瞪大眼睛,看着我。”

她最无法原谅的,是菲丽希缇嘴上说着什么罪恶感,却到现在还不愿直视自己的这个态度。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毕竟在对方看来,这具布满瑕痕的身体,正是她自己长久以来视而不见的罪孽的证明。

但是,对方会有这种想法本身,反而更加激起Yu Huen的怒火。

——从头到尾,你都大错特错了啊!

“这个瑕痕,是怎么造成的?”

Yu Huen的指尖沿着从自己右肩延伸到左腹的又深又长的创口滑过。菲丽希缇战战兢兢地跟着那条轨迹,犹豫了一阵后,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在陪一个说喜欢一边切开皮肤一边搞的客人时被他……”

“那,这个呢?”Yu Huen紧接着指向遍布腰部的瘢痕。

“是被客人赖账不给钱的那次,被那个男人泼开水作为惩罚……”

“这个呢?”接着是她歪扭的鼻子。

“是我看示威游行的现场直播惹那个男人不高兴了,被他用烟灰缸砸的……」

这个呢?——是被客人用钢索勒住身体的那次。

这个呢?——是那个男人喝醉后拼命踢我的那次。

这个呢?——是每次我想逃离那个男人时,被他强行开的孔。

手上脚上脸上胸上背上臀上——Yu Huen一个接一个指向刻在身上的瑕痕发问,菲丽希缇也一个又一个如实地回答。

她把所有瑕痕都记得清清楚楚。

每听到一句回答,构建起Yu Huen长年梦想的种种逸话,就像撕开疮疤一般从她心中剥落。本应是在揭发世间不义之举的抵抗运动中标榜的光荣勋章,本应是高洁之志决不屈服于恶势力的拷问而留下的清白证明——用以编织斗争故事的无数瑕痕,一个个都沦落为出自男人们下流欲望的暴力的残迹。

她为此感到失望。但与此同时,她又从失望中看到了自己的狡猾。只要不问就不会明确,只要不管就能装作一无所知。然而这才是那个女孩的生存方式,自己在脑中编织的不过是基于“果”擅自想象的“因”,不过是强加给对方的故事。她也明白,只因那个故事不是事实就感到失望,是自己太过任性。没错,“不过是自己天真的幻想”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她其实也明白——虽然明白,但理智上的明白并不等于发自真心的相信。至少直到今天这个瞬间,两者都在Yu Huen心中和谐共生。

随着一问一答的进行,瑕痕上缠绕的因果被不断解开,再按正确的轨道重新相连。最后,只剩下两处瑕痕。

“那,这个呢?” 说着,Yu Huen举起左手。

这时,她清楚听见菲丽希缇倒吸了一口气。

对方瞪大的双眼注视的不是刻在她前臂上的那条“HELP”。理由显而易见的那一条从一开始就不在Yu Huen的考虑之中。两人现在同时注视的,是刻在她腕部的一条创口——正是刚满十四岁的Yu Huen身上〈转瑕〉而来的第一条瑕痕。

“那是……”菲丽希缇欲言又止。此前不带一点犹疑的问答的循环,这时首次出现停滞。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但菲丽希缇没有逃避Yu Huen抛来的问题,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再次开口:“对不起……只有那条信息和这条瑕痕,是我亲手造成的。那次,我是想确认〈回响系统〉是否真的会对自己的身体起作用……不对,不只是这样。我当时还在想的是,如果〈系统〉能放过自己,我干脆就这样死掉算了……”

她接着说,当时的自己一时冲动,就拿起刀割向手腕。

“你不必道歉。”Yu Huen一句话打断了还在用细弱到快听不见的声音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的菲丽希缇。Yu Huen并非为对方虚弱的声音而于心不忍。她紧接着伸出右手问:“最后这条,你知道吗?”

菲丽希缇又陷入了沉默,但她的表情中不见了刚才的犹豫,反而浮现出困惑之色。她以手抵额思索了许久,才说:“对不起,我实在想不起来。”

见对方非常难堪地给出回答,Yu Huen并没有特别失望,只是点了点头。她当然不可能想起来。她本就不可能知道。毕竟——“只有这一条,是我自己造成的瑕痕。就和你一样。差不多十三岁的时候吧,我突然有种‘现在就想从世上消失’的想法,就拿菜刀割向自己。所以,你割伤手腕这件事,我没有资格怪你。”

说到这里,两人的视线第一次直直地看向彼此。

在和头发同样是白金色的睫毛包裹下的那双眼眸,紧紧看向〈冥婚对象〉的眼睛,不再有一丝动摇。唯独那双眼瞳的表面,却正荡起层层的涟漪。

“我很清楚,无论是割伤手腕之前还是之后,你一直都为我珍惜着这具身体。”

Yu Huen一边说,一边却在心中想着:

真是狡猾。

她虽然这么想,嘴里的话却没有停:

“我的身体记得很清楚,你有好多年都在努力不让它留下瑕痕。”

真是太狡猾了。如果对方向自己求助,如果自己也意识到对方在向自己求助,自己就只能用尽一切办法伸出援手,只能默默倾听对方的话。然后,如果得知产生〈转瑕〉的真正的理由——那些悲惨的因果,自己就无法再责怪对方,连能对她说的话也只剩那么几句。

“除此之外的瑕痕,也根本不是你的错。所以——”

不过,这种狡猾是那么熟悉。

这就和自己的狡猾是一表一里的关系。一种是逃避成为一切的原因,总要和被确定的结果保持距离的狡猾;另一种是面对一切的结果,总要追索某个无法逃避的原因的狡猾。两者就像阴阳和合的太极图,互相依存,完美契合。

所以——

“——我原谅你。”

下一刻,眼泪溢出菲丽希缇的双眼。Yu Huen走近脸上因不停涌流的泪水湿成一片的菲丽希缇,用温柔的手法抱住对方的身体。那孤单的身影太过令人痛心,让她觉得除了这么做以外别无他法。满布瑕痕的皮肤和苍白光洁的肌肤轻轻相触。环抱在她怀中的身体,彷佛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毁坏。菲丽希缇颤抖着肩膀,发出“呜啊呜啊”的小孩般的呜咽,哭得泣不成声。Yu Huen一边抚摸对方的头,一边在心中自言自语:

唉,真是让人讨厌。

“你总是无论什么事都当成自己的事”——直到昨晚还是恋人的女性经常这么说Yu Huen。为此,对方又是担心,又觉得这也算她一个优点。

每当对方这么说,Yu Huen总会在心中摇头,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人。无法对他人弃之不顾,才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善良。反而应该说,那是与所谓的善良或慈爱离得最远的感情——单纯只是因为“这样自己会睡不了好觉”。但凡有“我选择了不伸出援手而让某人无法再活下去”的可能性,自己就会无比恐惧。正因为如此,自己总是认为“只要不知道就好”。就算会对目之所及的〈废人〉施舍一点小钱,也绝对不会四方奔走去帮助这些遍布大街小巷的人。只要不在自己的视野里,就不会让自己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早知如此,还不如……”——Yu Huen面对躺在病床上的Mei Fan时脑中浮现的这个想法,应该也和电话另一头的前女友想象的话相去甚远。

Yu Huen那时想的是:

——还不如,让她跟着胎儿也一起死掉好了。

——要是她能因为我无法扭转的原因,在我无从得知的情况下死掉,我就能结束这段同居生活,还不用感到自责了。

菲丽希缇无法得知她的〈冥婚对象〉的这些想法。她连呜咽的间隙也还在道着歉:“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没能一直珍惜……都因为我,害得你——”

“没事的,会没事的。”

Yu Huen一边安抚对方,一边忍不住心想:

——只是那些瑕痕的话,再多我都能忍。

——可是,我才不想知道真相啊。

Yu Huen极富耐心地安慰菲丽希缇,就像在哄一个年幼的少女。等到菲丽希缇总算渐渐平静下来,Yu Huen便扶着她靠墙坐下。

穿上掉在地上的内衣、套上那身旗袍,Yu Huen平静地问她:“听说在〈上甲街〉那边,天空又高又大,太阳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这是真的吗?”

“天空?”一屁股坐到地上的菲丽希缇眨着哭肿的双眼,不解地歪起头来。她想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总感觉,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抬头看过天了。”

原来如此,Yu Huen点了点头。就算是在〈下甲街〉令许多人向往的事物,对于〈上甲街〉平时就在享受这种事物的人来说,也不过如此。她走到卧室的门前敲了敲。“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门一开,各自一头金发和黑发的两个男人,以完全相反的表情和举止走出卧室。前者还是那副处处透着轻浮的模样,明显享受着当前的状况;相对地,后者则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一丝情绪。

“那,接下来怎么搞?”伊邪那美在脸前搓弄着左右指腹。“好歹算是顺利完成幽会(Rendezvous)啦。不过,就见个面、聊个天,然后说拜拜?”

“不。”Yu Huen摇头,毅然回答:“再带我到那边去。”

“就得是这样!”伊邪那美开心地拍手叫好。同时,Yu Huen的背后则传来“咦!?”的一声惊呼。她转头看去,发现抱膝坐下的菲丽希缇瞪大了眼睛。明明是她自己主动求助,怎么连具体需要怎么帮都没想过就跑来了?Yu Huen心想这女孩可真没长几个心眼——不,或许她以为〈冥婚对象〉想要“交换身份”,所以才突然感到不安吧。

“你不用担心。”不管对方怎么想,自己该说的话都一样。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只是想去看看,人们说的那个真正的天空。”






男人非常焦躁。

不,他非常愤怒。和平常一样忙完工作回到家,对着昏暗的室内粗声粗气地吼了句“我到了啊”却没有得到回应,这种事他都懒得在意。女人应该还在玩那个离家出走的过家家。反正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既不用惊慌,也没必要生气。

他之所以感到愤怒,是因为还没开灯就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的时候,发现昨晚明明还在冰箱里齐齐摆好的罐装啤酒,现在竟然只剩最后一罐。多半是女人趁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回来过一次,把啤酒都顺走了吧。

她是在耍什么小聪明,想找我的碴吗?

男人感觉烧起了一股直冲脑门的猛烈怒火,但拿来挥拳相向的女人却不在身边。他无奈地拿起剩下的最后一罐啤酒,使劲摔上冰箱门。打开的啤酒罐发出“噗呲”一声脆响,被他底朝天地一口喝光。无论多么糟糕的一天,在品尝到这个顺口滋味的瞬间,他都能畅快到把一切抛诸脑后。

今晚在店里“待机”的女人,净是些“无可救药的蠢女人”。明明没捞到几个客人,只是在那浪费时间,却还厚着脸皮要求最低工资。男人想多少教训教训她们,便抄起酒瓶向她们挨个砸去。但她们只是叫唤着“对不起、对不起”,看来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男人在气什么。

——有空道歉的话,去整形去改造也好,给我多少学着点怎么搞来客人啊!

男人把空罐丢到地上,又把手伸向冰箱想再来一罐,才想起已经没有了,心里更加火大。明明知道男人习惯下班回家后连续喝个两三罐,却像是故意似的只留了一罐,更显得可恨。女人自己也不太能喝酒,所以不是丢掉了,就是找了别的男人来——想到这里,男人立刻摇摇头。女人应该很清楚,要是在工作以外还敢对别的男人张开腿,她会有什么下场。

“可恶!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男人揣着一肚子火气走向依然昏暗的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就在男人叼起茶几上剥得精光的香烟,正要点火的瞬间——

他吓了一跳,差点把烟掉在地上。

打火机的火光在黑暗中照出一圈光亮。光圈之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女人紧盯过来的脸庞。

“搞什么,原来你在家啊?”男人又点燃香烟。但再次亮起的橙光之中已不见了女人的身影。他深吸了一口烟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伸出火光四处看去,却还是不见女人的痕迹。

——想玩捉迷藏吗?少瞧不起人了。

“喂,我可懒得陪你开什么玩笑!”

男人一边怒吼,一边寻找开灯的遥控器。突然,女人的声音响起。

“我不是在开玩笑。”

那不是男人熟悉的女人的声音。他试着回想店内商品的声音,但还是找不到对应。即便不知道对方是谁,男人还是不慌不忙地抽着烟,摆出凶恶的态度。“喂,你谁啊?竟敢瞧不起我,做好被收拾的准备吧!”

“不。该做好准备的,是你。”

女人的声音从和刚才不同的方向传来。紧接着,一道强光晃晕了男人的眼。

男人一点点把眼睁开,让视网膜适应刺得眼痛的光线。正前方的视野逐渐现出一个朦胧的女人的轮廓。

过了一会儿,男人终于看清对方的模样,顿时哑口无言。倒不是因为发现陌生人闯进自己的住处。

而是因为眼前的女人,正露出一 丝 不 挂的裸体。

不对。更重要的是在女人裸露的身体上,遍布在〈上甲街〉根本看不到的各种各样的伤痕。

撕裂、开口、瘀青、瘢痕。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痕覆盖体表,就好像这具身体是用伤拼成一样。脸看起来像是亚洲人,但耳鼻已经扭曲得看不清原状,让人难以下判断。

——多么丑陋的怪物啊。她不受〈系统〉保护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女人直视男人的眼睛问道。

“鬼知道啊,这么恶心的女人!你这身体像什么样子!?”

“你记得这个瑕痕吗?”女人指着粘在腰间的疙瘩状的瘢痕。

“鬼记得啊,我不是说过不认识你了吗!再说,你还敢问我——”

“那,你记得这个瑕痕吗?”女人抢过男人的话,把手放到凹陷成扭曲模样的肋骨上。

“我、说、了、不、记、得!”男人极不耐烦地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那,这个呢?”女人仍然又问,还捏着自己歪扭的鼻头。

“不是说过不记得了吗!”男人实在已经忍不住了。“你到底想搞什么鬼!”

“这个啊——”

女人用指尖轻抚歪曲的鼻梁,又停顿了很长一阵,才开口说道:

——是你造成的瑕痕。

男人不懂她的意思,狐疑地皱起眉头。女人继续说:“这个也是你造成的瑕痕。在我,也在她的身上。”她抚摸着腰间的瘢痕,接着又陆续指向颈部、胯下和乳头。“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这些,全都是你造成的瑕痕。

男人对这些伤痕毫无印象。不过,他大致已猜到这个女人的身份。自己屋里的女人消失不见后,取而代之的是个浑身伤痕的女人。那么,可想而知——“你这家伙,就是菲丽希缇的〈冥婚对象〉吗?”

“终于发现了啊。真难为你了,明明是个连自己施加的暴力都记不得的蠢货。”

吵死了,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男人本想这般怒吼,但舌头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喉咙发出的只有怪异的呻吟。男人为自己这样而焦躁,也觉得受够了这些无聊的问答,便决定用暴力制伏对方。正要扑向女人时,男人这次却两脚一软,原地跌坐到沙发上。

怎么、不太对劲。嘴巴和身体、都不听使唤,而且、脑袋也开始犯迷糊。

“你知道氟硝西泮(Flunitrazepam)[1]和三 唑 仑这些安眠药吗?”女人斜眼看向在沙发上挣扎的男人,问出莫名其妙的问题。

——鬼知道啊。会吃什么安眠药的,都是些内心脆弱的家伙罢了!

“那你知道海 洛 因(H e r o i n)吗?”不等男人回答,女人又抛来下一个问题。“这些啊,全都是〈下甲街〉的人们难以忍受瑕痕的痛苦时会用的东西。对了,听她说,你回家后会先大口灌啤酒,然后在沙发上大摇大摆地抽烟仔,是吧?”

男人心想怎么可能,勉强地转动眼珠看向烟灰缸,接着又看向厨房。

女人似乎看穿了男人的想法。“强力安眠药和海 洛 因,两样一起用啊,效果可会翻上好多倍。是啊,若非平常就在用而产生抗药性的人,转眼就会失去意识呢。”

——混账!蠢货!丑女!贱 人!

——怪物!!

男人想用尽一切辱骂对方,但话语只在他脑中回荡。从现实中的男人嘴里冒出来的,只有一成不变的呻吟和胡乱淌落的口水。

“哎呀,你在害怕呢。”女人抬起撕裂的嘴角,一只手在空中轻轻摇晃。“不过,你看来连自己在怕什么都不知道。”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老子我、怎么可能会怕你!

“虚张声势也没用。你的情绪全写在脸上,简直像个长不大的巨婴。”像是又看穿了男人的想法一般,女人接着说:“你在害怕。怕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怕会被我怎样。你一定非常不安吧。不过,其实你最害怕的,是我的模样吧?自己对那个女孩施加的暴力的痕迹,竟然像这样被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你一定害怕得要死了吧?”

——不对!

男人喷吐起飞散的唾沫,妄图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反驳。

——如果留得下伤痕,老子还会干得更加更加更加地多啊!

但别说大声吼回去,男人连呻吟都发不出来,终于嘴角冒泡,整个人就地瘫倒。

“晚安啰,蠢货。”女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脸。

随后,男人的意识坠入黑暗。

(待续)


[1]氟硝西泮:为一种精 神 药 品,因其常见的药锭两面皆为十字印记,民间俗称“十字架”“十字仔”,服用后一般20分钟可以安眠,作用为普通安眠药的十倍,醒来后会有宿醉的感觉及部分的记忆丧失,喝酒会加大其副作用。因其无味融化无色、效果快且强、作用时间长,常被不法分子掺入饮料等作为迷 药,故有“强 暴药丸”之称。因其大量使用会有快感且价格便宜容易滥用,长期使用极易成瘾,故也被视为毒 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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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4 15:33 | 显示全部楼层

9/11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1-4 15:36 编辑

(Pat)


Yu Huen心想,Thuy说的没错。

〈上甲街〉的天空是那么高那么广。而那真正的太阳,还能将这整片的天空都照得一清二楚。

光是这样就足以令Yu Huen感到惊讶,但更令她吃惊的是天空显现的色彩。地面的一切都在阳光照射下变得洁白,而同样满照阳光的天空染上的却是美丽的渐变蓝,让她感到非常神奇。

为了不让瑕痕被人看见,她不得已穿上尺寸过大的帽衫,还被要求戴上兜帽,因此无法全身沐浴在阳光之下。她虽然为此遗憾,但即使隔着穿不惯的布料衣物,还是能充分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这让她隐隐觉得有点像是被Thuy紧抱时的温热,随后,她就为自己已经无法再体会到那种感觉而有些寂寞。

自称伊邪那岐的同行者与伊邪那美相反,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虽然两人身高差不多,但他的体格却壮硕得完全不像他的〈冥婚对象〉。他的胸肌把背心撑得紧绷,肩膀和上臂隆起的肌肉就算隔着披上的夹克也看得出来。虽然这个男人在不同意义上也和伊邪那美一样想法难以揣测,但并非只是因为他的话少。更因为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太过无光——与其说是漆黑,更像是长期粘在地上的口香糖一般污黑。

他本人倒似乎并不想刻意散发压迫感。证据就是他刚把Yu Huen带到〈上甲街〉,就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不当你的导游。”

对方似乎以为这是在开玩笑,但他举止本身就有些可笑。而且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Yu Huen认为对方其实还是有在带自己见识这里的街巷。因为说完“去安全屋”后就迈步前进的伊邪那岐,并没有搭乘在宽广大道上来回穿梭接送乘客的汽车。而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他也走了一段连不认路的Yu Huen都感觉得出的大远路。不过,对方或许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不让她记住去往那什么“安全屋”的路罢了。

无论怎样,在Yu Huen看来,一路所见的〈上甲街〉的景象全都显得那么异常。没有摊贩,没有弥漫的朦胧蒸气,没有覆盖地面的油膜,没有街上乱丢的垃圾。异常的清洁感反而让她觉得不自在。虽然类似〈柱〉的建筑物林立的景象和〈下甲街〉没什么不同,但它们的外观就像曾经的〈柱〉一样平顺光滑。不只是建筑物,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像是用直尺比划出来的,只有垂直线和水平线,让人感到一种难以用“整齐”概括的偏执。

路上往来的行人也与〈下甲街〉截然不同。没有一个人会穿用塑料、漆皮或乳胶这些无论如何都会显得有些下流的材料制成的衣服。所有人都身穿着颜色暗淡的布制衣物。另一方面,人们的发色明明包括金色、浅棕色、白金色和栗红色等等,但像伊邪那岐或Yu Huen那样的黑发却很少见。

这些人只是快步走在听不见嘈杂揽客声的路上,形象整洁干练又大方。看起来这么美好的地方,为什么还有人非得去卖身不可?Yu Huen为此不解。

她一路上对所有事物都感到惊讶。走到最后,他们来到的是一处与“安全屋”给人的逼仄印象相去甚远,看起来颇为漂亮的高层住宅。

一踏进被不逊于户外阳光的耀眼灯光照亮的大厅,伊邪那岐就脱下与〈冥婚对象〉成对的黑手套,将左手放在嵌在墙上的光亮的板状物上。接着,玻璃做的大门就像魔法般左右滑开,迎接两人进入屋内。

在Yu Huen有生以来第一次搭乘的正常电梯里,伊邪那岐向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感到疑惑的她默默伸出左手。仔细一看,那只手腕上有一圈像是缝合瑕痕后留下的痕迹。而那圈痕迹接上的,则是与眼前这个肌肉发达的男人极不相衬的纤细的白皙手掌。和这只手相衬的反而是——想到这里时,她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记得他位于〈下甲街〉的〈冥婚对象〉手腕上也有缝合痕,连接的是只骨节粗大的手。伊邪那岐像是印证她的想法般点头说道:“多亏了它,才能自由使用那个蠢货的钱和家。”

Yu Huen不禁哑口无言。就在两人间的气氛变得过度沉重之前,电梯已抵达目的地的楼层。伊邪那岐走在应该是公共区域的走廊上,来到最深处的门前,将左手放在嵌在一旁墙内的板子上。随着解锁的提示音低沉响起,Yu Huen便被带进一个宽敞到光是客厅几乎就能容下一层〈柱〉的屋子,里面毫无生活感,看起来很是单调乏味。

“在这里等。”伊邪那岐说。

“等什么?”Yu Huen不解。

“等到夜晚。”

等到夜晚——咦?她心想自己岂不是要和这个木头人独处好几个小时,这时伊邪那岐却说“睡一觉就很快”指了指卧室的门,接着自己就迅速躺到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斜眼看着男人很快就发出鼾声,Yu Huen便按对方所说前往卧室。

伊邪那岐——或许应该说是伊邪那美——房里的床,跟床垫早已失去弹性的的双层床,以及每当恋人之间摇晃身体就会嘎吱作响的铁架床都不一样,躺上去舒服得不可思议。Yu Huen想,要是和Thuy一起睡就好了。她还想到,要是自己说曾来看过真正的天空和太阳,不知Thuy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即便Yu Huen明白,无论哪一个都已无法实现。

——要怎么办?

那天晚上,电话另一头的Thuy这样问道。当时睡不着的Yu Huen刚就着料酒喝下安眠药。思绪因药物作用和极度疲劳而松脱的Yu Huen,单方面向对方倾诉Mei Fan的病情和自己面临的状况。Thuy默默听到最后,提出刚才的问题。

一开始,Yu Huen没有理解对方的意图。她给出“先小睡一下然后回店里,完事再把住院所需的东西带过去”的回答,却被Thuy一句话打断:

——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既然胎儿没出生,就拿不到钱。这样一来,你之后要怎么办?

Yu Huen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阵她才从口中挤出一句“我不知道”。本来她就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毕竟,原本应该为同居生活划上句号的存在突然消失,一切打算都化为泡影。

她毫无隐瞒地吐露自己迷茫的心情。不,是说漏了。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药物和酒精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她天真地认为Thuy一定会陪她一起想办法。

然而,话筒中传来的却是深深的叹息。

和说着“我不知道”的Yu Huen截然相反,Thuy说的是:

——我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咦,知道什么?

——你还是离不开你的前女友。你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她。你无法斩断自己必须照料她的想法。在你心中,这些都比与我共度未来更重要,这一点我算是知道了。

Yu Huen立刻出声反驳“不是的”。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和Thuy一起生活下去,不会有别的选择。可是,就算如此——

——就算我狠心抛下别人只和Thuy一起生活,我也一定会在一个又一个夜晚都睡不了好觉呀。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

——嗯,我已经知道了。你说的罪恶感……非要我说的话,也只怪那个女人太怠惰,根本轮不到你来内疚。总之,我现在非常之清楚的是,你并没有就算背负那种罪恶感也要和我在一起的决心。还有,你也完全没考虑过你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这件事,到底让我有多痛苦呢。

“为什么自己就是不受理解”的困惑,以及疲惫带来的烦躁,再加上之前服下的药物作用,让Yu Huen忍不住激动地大喊:

——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Thuy的回答非常平静。

——嗯,是啊。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没有办法和那个懒骨头的女人断绝关系,我们也没有办法在一起。这些,我都已经受够了……不、说实话,为你们的事成天提心吊胆,就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通话就此被挂断,无论Yu Huen重拨几次,Thuy都不再回应。Yu Huen无力地瘫坐在被Mei Fan的血弄脏的地板上,开始放声大哭。然后她任由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抱着膝盖用已经转不太动的脑袋思索起来。

Thuy说的话总是基于事实,总是正确无误。但唯独关于Mei Fan的话,她说的不对。Mei Fan既不是因为懒才不出门工作,也不是因为不努力才不能下床。和意志或努力无关,有的人就是会变成那样。她对Mei Fan“明明只要不去工作就能好好外出嘛”的揶揄也偏离了重点。“能够外出”和“外出工作”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当然,也不能说Thuy在电话里说的都是错的。“Mei Fan无法出门工作”和“自己必须照顾她”之间,也有着巨大的鸿沟——应该说,两者之间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因果关系。之所以会把两者联系到一起,也只是因为自己害怕睡不了好觉的胆小的本性罢了。

就连母亲去世时,也是一样的情况。

某一天,年纪尚小的Yu Huen随口问母亲:“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不用再过这种生活了呀?”

这句话似乎让母亲非常惊讶,她对Yu Huen露出一副难以判断情绪的复杂表情。三天后,她上吊自杀了。不过,母亲既没有遗书也没有遗言。自己说的话和母亲的死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真相终究不得而知。

也许,那不是自己的错。

可是——就算理智再明白这些道理,还是无法将曾经浮现的想法都一笔勾销,无法逃出这份沉重的罪恶感。而且,自己也没有坚强到足以正视这份罪恶。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呢……

“时间到了。”男人粗野的声音把Yu Huen的意识从沉睡的谷底拽起。

她的入睡方式非常自然,甚至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是她不知多少年没有体验过的无需药物助眠的自然睡眠。只不过,做的是绝对不算好觉的最糟糕的恶梦。明明长年以来,她都在为逃出这些恶梦而不断进行自我防卫。

Yu Huen立刻收拾好行装离开“安全屋”,在伊邪那岐带领下穿过夜晚的街道。他们的目的地,是事先从菲丽希缇那里问到地址的“男人”的房间。

在夜晚的〈上甲板〉看到的街景,与〈下甲板〉的区别比白天更甚。就连大街上也没什么人,到处都静悄悄的。除了偶尔驶过的汽车划过夜色外,没有一点能振荡空气的动静。

听说真正的夜空镶嵌着名叫星星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向天上望去,却根本看不见。仿佛以根除一切阴影为目标,街上挺立的数不清的街灯放出亮到刺眼的光芒,让人根本看不清夜空的模样。

男人居住的地方,距离伊邪那岐的房间所在的建筑并不太远。也可能是在城里各处都设置了“安全屋”,他们只是事先选了距离目标最近的一处。

那栋建筑物的大厅处也有那种玻璃做的安保闸门。就在Yu Huen想着该如何是好时,伊邪那岐从外套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块黑亮的板状终端。他用指尖在板子的表面上滑了几下,接着拿到墙上的面板前,闸门不知怎的就自行打开了。Yu Huen问他既然能这么做,是否就不需要交换手掌。他只回答“那样的话每次都这样搞很麻烦”。这让她无法理解。因为嫌麻烦就和他人交换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想法完全超出她的常识。Yu Huen再次体会到,自己和伊邪那岐生活的世界真是截然不同。

在搭乘电梯前往高楼层,用和大厅相同的步骤开门潜入男人的房间后,接下来就轮到Yu Huen的工作。

与街道和建筑物的整洁的外观完全相反,男人的室内到处散落着脱下乱丢的衣物和各种垃圾,简直没地方下脚。其中还留着装食品的空盒,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就连〈柱〉的公共区域都不像这里这么脏乱。难道菲丽希缇一直生活在这种环境里?这让Yu Huen越发搞不明白。〈上甲街〉不是向人们保证能过上富足又舒适的生活吗?她一边这样想,一边用脚尖拨开垃圾,走向同样遍地垃圾的厨房。

打开冰箱门后,把塞满冰箱的啤酒全都拿出来,藏到厨房角落堆积的垃圾山下。接着只拿一罐出来,用锥子在罐底钻个小洞,把混合两种安眠药的溶液倒进去,再用黏合剂堵住洞口,把酒罐放回冰箱。接着前往客厅,拿走扔在沙发旁茶几上的烟仔,再用几根特制品摆在烟灰缸旁边。这种烟的白粉没有塞在前端,而是在烟身中间的位置。就算不用高射炮的抽法,也会自然地吸入体内。

“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让我直接收拾那家伙不就得了吗?”伊邪那岐始终表示不解。的确,有他强壮的肉体在,大多数对手都能靠蛮力制伏。

但Yu Huen说不行。如果随便伤害那个男人,会让〈下甲街〉的〈冥婚对象〉也受到〈转瑕〉。本来之后的计划就要利用〈转瑕〉,现在最好还是避免让〈下甲街〉的某个无辜的人遭遇无谓的瑕痕。

但比起这些,或许不愿依靠伊邪那岐的力量才是Yu Huen的本意。毕竟已经让对方帮到这个地步,如果连抓住那个男人这件事都交给对方,感觉就像承认自己是个没男人帮手就什么也做不到的女人,这让Yu Huen尤为抵触。

伊邪那岐还是坚持以防事情进展不顺,要待着室内作为保险,到头来发现也只是杞人忧天。因为男人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计划之中,轻而易举就掉进陷阱。

Yu Huen抓起昏倒后不像样地瘫在沙发上的男人的手,在他前臂上就像菲丽希缇对自己身体做的那样——只不过还要详细得多地——刻下瑕痕的信息。刀尖划破男人皮肤的触感,明明和过去的Yu Huen划破自己手腕时的感觉没什么不同,但在他人身上留下瑕痕原来是这么痛苦,让她不禁浑身战栗。

另一方面,在亲眼目睹一条条歪扭的细线连成的瑕痕在刻下的瞬间就立刻消失后,她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想道:

——这是不对的。

就像伊邪那美也说过的那样,如果自己施加的暴力的痕迹能被轻易抹除,那就连刚被唤起的心理上的痛苦和罪恶感也会被转眼忘却。相反,如果瑕痕会永久保留,她可能都无法把信息刻划到最后。

传送完信息,她还得把男人搬到穿梭于上下两街的大型货用电梯——〈天顶电梯(Peak Tram[1])〉上。伊邪那岐理所当然地准备扛起男人,却被Yu Huen制止。她无论如何都想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件事。

话虽如此,到头来她这次只是再次体认到光靠意志无法改变现实。无论她双手架着男人的胳膊再怎么使劲,凭她的力气还是无法抬起这个肥得鼓鼓囊囊的成年男性的身体。别无他法,她只好改用拖行的方式。但光是把男人拖到门口,就让她筋疲力尽。

这么搞可不知道要搞多久才能到得〈天顶电梯〉——伊邪那岐不耐烦地说完,也不听Yu Huen的劝阻,就从旁扛过男人的身体。侧眼看着伊邪那岐那具轻松搬起男人的肉体——隔着夹克也能看到隆起的胳膊和背肌——Yu Huen咬紧了嘴唇。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不是那样,为什么自己的手臂这么细瘦无力,为什么与体格分明的男人相比、女人的身体是这么柔弱——

为什么,自己不能生来就拥有和男人一样的力量?

Yu Huen很清楚,伊邪那岐魁梧的肌肉并非与生俱来,而应该是经历了严苛的锻炼才得以拥有。但她也很清楚,就算自己经历相同的训练,这具身体也无法变成他的那副模样。

她拼尽全力,才忍住因为极度的不甘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抵达〈天顶电梯〉,在事先收买的工作员带领下把男人的身体重重摔在货物室的角落后,伊邪那岐额头上也冒出斗大的汗珠。他不愉快地脱下汗水湿透的夹克,上半身只剩下一件背心。他上半身的模样让Yu Huen瞠目结舌。因为伊邪那岐暴露出的右肩到手腕上,布满疙瘩状的瘢痕。

“这是在交换身份前〈转瑕〉过来的瑕痕。”似乎注意到Yu Huen的视线,伊邪那岐不等对方发问就主动开口。“那个蠢货,竟然往自己身上倒硫酸。”

“怎么可能……为什么啊?”

“说是想试试看〈系统〉的效果。还挺常见吧。”伊邪那岐若无其事地说。

光听这句话,或许会觉得这就和菲丽希缇〈转瑕〉来的左手腕上的瑕痕没什么区别。但以“试试”来说,这样的做法实在过分。

Yu Huen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不恨他吗?”

“恨,恨得要死。这不是废话吗?”伊邪那岐不假思索就回答。

“既然如此,为什么交换身份后你没有反过来报复他?”Yu Huen还不满足于这个问题。“为什么,你竟然还愿意帮助他那种人?”

“为了复仇。”

“复仇?”Yu Huen感到不解。在她听来,伊邪那岐的话根本前后矛盾。为什么选择不向对方〈转瑕〉,还能算是复仇?

面对一脸迷惑的Yu Huen,伊邪那岐接着说:“再怎么折磨那一个蠢货,也没有太大意义。与其那样,不管是多么叫人火大的家伙都利用到底,不断协助别人交换身份,才能造成更长久的伤害吧。”

对什么的伤害——男人没有说,Yu Huen也没有问。根本不用问。这个男人想要复仇的对手,不是哪个具体的〈冥婚对象〉,而是支配上下两街的〈系统〉本身。他的眼里不是“污黑”,而是彻底的“阴暗”。

既然如此,另一方的伊邪那美又是为了什么才会交换身份呢?难道是为了〈冥婚对象〉挺身而出——想到这里,Yu Huen连忙摇头。唯独那个男人干不出这种事。没有比他更扯不上“牺牲”“奉献”这些词的男人了。那么,理由又是什么呢?

伊邪那岐立刻就说出她问题的答案。

“而那家伙呢,还说是来观光旅行的。真是个低级趣味的混账。”

虽然这种想法让Yu Huen完全理解不了,但说来却也符合那个男人的风格。Yu Huen回想起他说“只想当个旁观者”时的表情。

就在她回忆时,对方突然反问。

“那你呢?你现在要做的,跟复仇有什么不同?”

Yu Huen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刚才,她都从未以这种角度想过。但经对方一提,自己对抓到的男人所做的事客观来看或许就是复仇。或许就是在对经由菲丽希缇的身体不断折磨自己的对方还以颜色。不过,她对此却毫无真实感。她确切能感受到的,只有往男人的手腕刻下瑕痕时的触感,现在还残留不散。

“要我来看,你的行动才叫无法理解。”伊邪那岐对陷入沉思的她追问道:“如果不是为了复仇,你又为什么要为那种女人做到这个地步?”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线,终于点亮了在Yu Huen脑中对自己行动的无数疑问。

因为正义感或使命感的崇高意志?

因为要变革社会、匡正世道的卓绝斗志?

还是说,只是因为害怕随时会发生的〈致命性转瑕〉?

抑或是,因为对〈冥婚对象〉那虚弱不堪的模样而于心不忍?

显而易见。

答案都是——唔係(M Hai)。

“单纯只是因为不这么做,我就睡不了好觉。”Yu Huen回答。

唯独这一点,她有自信断言。这和把零钱放入〈废人〉的锡碗,或是从路旁的少女手中接过传单,又或是和无法工作的女性保持同居都没有任何不同,出于的都是这个一以贯之的理由。

伊邪那岐像是暂时陷入了沉思不再说话。然后,他提起脚尖戳着滚在地上的男人的肚皮说:“可你在吓这头猪的时候,看起来挺开心的嘛。”

Yu Huen什么话也没说,对话就此中断。






醒来的时候,男人的视野就像喝醉了一样左右晃个不停,而且头痛得要命。他用力闭上还在看着陌生的灰色天花板的双眼,然后又睁开。重复几次后,视野总算稍微稳定下来,他才按着脑袋坐起身。身体在动,视野却慢了一拍才跟上。感到很不协调的上半身差点不受控制地再次倒下,他连忙用手撑地。冰冷的触感吓了他一跳。仔细一看,手底下的地板铺着油地毡,时下只有在医院之类的地方才见得到。

——这是什么鬼地方?到底在搞啥?

男人仿佛还在梦中搅作一团的意识,在辨认出眼前站着的人的瞬间,才一口气凝固成形。并不是因为他的脑袋恢复了正常,而是因为猛烈的愤怒强行将他唤醒。

站在眼前的,是失去意识前对峙过的那个浑身伤痕的诡异女人。在她背后,还有一个颤抖着试图藏起来,让男人也很熟悉的女人的身影。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喂、菲丽希缇!是你搞的鬼吗!”

男人发出怒吼,然后起身蹦起来扑向女人——他本来打算这样,但双脚没有踩到地面而是蹬了个空,本该撑起的身体又摔在地上。

——该死,身体怎么不听使唤!

大概是女人说的那什么鬼的药效还没退吧。男人这才想起来。背对着菲丽希缇的伤疤女朝男人踏出一步,回答他的问题:“这里是〈下甲街〉,是你一直以来都在践踏的地方。”

“〈下甲街〉?”男人皱起眉头,发出吼叫:“你想搞什么鬼!?把老子带到这种鬼地方,到底想做什么!?”

男人拼命虚张声势,但女人丝毫不为所动。“我们——菲丽希缇和我,什么都不会做。另外,他俩也是。”

女人抬起下巴向一旁示意,只见两个男人靠墙站在对面。一个人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另一个嘴角正露出愉悦的浅笑。净是没见过的脸。如果是保镖,“什么都不会做”又是什么意思?真是搞不懂。男人虽然搞不懂,他的怒火却抢在进一步思考前破口而出:“搞什么鬼啊,混账东西!喂、菲丽希缇,瞧不起我是吧!你这家伙,应该很清楚吧!等老子能动了,可不会简简单单就放过你!”

菲丽希缇吓得肩膀一颤,脸上原本的惧色更浓了一层。

——没错,就是要这样。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企图,但竟敢干出这种坏了规矩的事,一定是被那个怪物一样的女人教唆的。不过这也没用,这家伙可是全世界最对老子言听计从的女人。

“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过只要现在认错,姑且还能给你个轻点儿的惩罚就算了!”

哼哼,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这家伙——男人在心中暗自窃笑。然而伤疤女却摸着菲丽希缇的头,仿佛站在更高处向男人发出嘲笑:“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你也已经再也碰不到她一根毫毛了。”

“说什么,你这混账!到底想要——”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

天灵盖上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冲击,将男人的视野砸成两半。

地板和天花板,上面和下面,前方和后方——原本不可能被同时看见的视野两极,分别映入左右眼中。

随后,男人的意识粉碎四散。

(待续)


[1]Peak Tram:现实中为来往香港岛中环花园道和太平山炉峰峡之间的山顶缆车,是香港开埠后第一种运作的机动公共交通工具及亚洲第一条地面缆车,于1888年5月30日起运作至今。第一代车厢为使用燃煤蒸气发动机的木制车厢,可载客30人。目前已更换至第六代车厢,可载客21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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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6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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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u)


不是“回响”,而是“回向”[1]

这个陌生的词让Yu Huen不解。听伊邪那美说,这是佛教中的一个概念。自己做的善事或信仰的回报叫“功德”。自己不独占“功德”、而将其转向他者的想法,就称为“回向”。

“换个说法,就是转移善报(Transfer of Merit)。”伊邪那美说,〈系统〉的命名也是基于这个概念,原本应该称为〈回向系统〉才对。

不过,〈系统〉的指向与原本的回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负面的回向,或者该叫“转移恶报(Transfer of Demerit)”。

基于“破坏因果报应的法则、将自己应受的瑕害都转向他者”这个恶毒至极的想法诞生的机制,正是〈回向系统〉的真面目。

如果那天在满员电车中听到的这些话都是事实,那自己做的这些究竟算什么?面对男人失去头颅倒卧在地的尸骸,Yu Huen茫然地想着。在那团刚才还是个活人的肉块周围,散着一地呈放射状的头盖骨和脑浆的混合物,眼窝中爆出的两颗眼球还滚在地上。

男人的〈冥婚对象〉,应该是在〈上甲街〉一跃而下了吧。

没人能保证那个人会顺利来到〈下甲街〉的会合地点。虽然Yu Huen在〈上甲街〉昏倒的男人手上详细刻下了事项和会合地点,但那个〈冥婚对象〉未必会相信一个陌生人突然用〈转瑕〉传来的信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会来——除了这样祈祷并耐心等待以外,她和菲丽希缇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等的那个人来了。

出现在那间常闭密室里的半裸的男人,就和Yu Huen一样浑身盖满无数的瑕痕。考虑到与〈冥婚对象〉年龄差的要求,他应该还正值壮年。但他的脸上除了瑕痕外,还布满深深的皱纹。再加上他驼背很严重,连走路都困难,说是老人还比较贴切。

在伊邪那美的帮助下,男人好不容易跨过室内唯一的出入口——窗户的窗框,出现在她们面前。Yu Huen只看了一眼,就确信他是〈外省佬〉。因为他的肤色比Thuy还深,几乎接近黑色。这是〈本地人〉中见不到的特征。

这件事同时也暗示了另一个事实。男人的脸扭曲变形,剃光的头上显出凹陷。他似乎因一条腿行动不便而拄着枴杖,模样看来只差一步就会沦为〈废人〉。但听菲丽希缇说,〈上甲街〉那个男人是〈本地人〉。因此在眼前这个男人身受这么多〈转瑕〉之前,那个男人很可能已经因为〈致命性转瑕〉而害死了上一个〈冥婚对象〉。

“这个家伙,就是我的……”看到昏倒后不像样地瘫在地上的肥胖男人,外貌老迈的男人喃喃自语。Yu Huen心想,他理解得真快。或许伊邪那美在路上已经向他说明了情况和他能做的选择。不过,他一眼就认出此前素未谋面的男人是自己的〈冥婚对象〉、随即在眼中喷出憎恨之火的速度,也实在是太快了些。

“就因为这么个东西,我才会受这么多折磨吗?”

Yu Huen虽说之前同样因为惨烈的〈转瑕〉而受尽折磨,但和眼前这个男人毕竟素不相识,就算撕破嘴也无法对他说出“你的心情我懂”这种话。但“这么个东西”的说法还是让她深表同意。眼前这个睡死的男人,和通过菲丽希缇所说“长期用暴力支配她”的话大略想象出的形象相去甚远。他既不是极具压迫感的高大壮汉,身上也没有〈下甲街〉的劳动者或伊邪那岐那样如同铠甲般的肌肉。相比他不怎么显眼的体格,唯独宽度显得尤为突出。那并非是因为身板敦实,单纯是身上堆满赘肉,实在无法与那种会让人害怕的体格联系起来。这让Yu Huen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何菲丽希缇会害怕“这么个东西”。

“带我上去。”男人毫不犹豫地以此回答伊邪那美关于下一步的询问。看来他确实已经大致理解了情况。当被问到上去之前是否还有别的事没做,男人也只是摇摇头,像是低吼般催促赶紧带他上去。“我要给这头肥猪点颜色看看。”

伊邪那美将带路的工作交接给伊邪那岐后,男人便在后者的陪同下迅速离开房间。

离去之际,他瞥了Yu Huen和菲丽希缇一眼,留下一句低声的“谢了”。

之后迎来的结局,就是现在眼前爆出的这片血海和男人的尸骸。

最终的选择都交给〈冥婚对象〉——这就是Yu Huen和菲丽希缇得出的结论。这个做法很狡猾,她们自己也再清楚不过。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说服自己:杀死〈上甲街〉男人的还是他的〈冥婚对象〉,与自己没有关系。

Yu Huen理应早就习惯了使用这种狡猾的手段。

所以,这个结局也理应是好事一件。

理应是值得庆贺的场面。

可是,终于从长年束缚自己的枷锁中解放的菲丽希缇,如今却在Yu Huen的怀中失声痛哭。她发出绝非喜极而泣的悲痛的哭喊,脸上皱成凄惨的模样。Yu Huen抱着她轻抚脑勺,心里却一点也想不明白。明明被这个男人折磨了这么久,为什么要为这种人的死而悲伤?有什么必要为这种人流泪?

她想到这里时,脑中浮现的是Mei Fan的身影。

唉——Yu Huen叹了口气。

——唉。要是那天Mei Fan和肚子里的胎儿一起死掉,说不定我也会像她这样痛哭一场啊。

她终于认清了自己不断犯下的过错。应该由自己问出口才对。应该问Mei Fan肚子里究竟是谁的孩子,应该问Thuy面对自己和同住人的关系究竟有多么痛苦。这一切,都应该由自己来问得清清楚楚。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是吗?我真的已经失去一切了吗?

当她如此自问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她回头一看,发现伊邪那美正啪啪地拍手叫好,苍白的脸上绽放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你干嘛?”

Yu Huen不悦地问。伊邪那美则一脸明朗地回答:“哎呀,真是看到好东西了呀。风险这么高的赌局,居然让你们赌赢了,实在精彩。真的很有意思。哈哈,复仇戏就是这么百看不厌啊!”

这一瞬间,Yu Huen心中像是有什么爆发了。体内的冲动鼓噪,她恨不得就算撇下怀中的菲丽希缇,也要用尽全力向伊邪那美揍去。那是一种纯粹至极的愤怒。愤怒到她连“暴力是不对的”“不可以为他人留下瑕痕”这种老套的道德观,以及她坚守至今的决不想弄脏自己双手的矜持,也全都被激烈的冲动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她没有挥出拳头。

不,是她没能挥出拳头。

还没轮到Yu Huen动手,伊邪那美就被一旁猛然飞来的拳头打到脸上,整个人仰天向后飞去,然后滚落在地。

Yu Huen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被揍飞的当事人似乎也一样。过了好一阵,伊邪那美才手捂着脸抬起头来,脸上浮现的是此前从未见过的惊愕的表情。

他睁大双眼,仰望着自己的〈冥婚对象〉。

“不准笑。”挥拳的男人——伊邪那岐,对趴在地上的伊邪那美不屑地说:“你也给我记住:这就叫痛。”

(待续)


[1]回向:或作转向、施向、回施,对应梵语【Pariṇāmanā】原义是转向、回转。在大乘佛教中追求自己所做善业功德,不仅仅要自己得到善报,也要布施给所有众生同沾利益,故回转自己所修之功德于众生或法界,助其早日成就佛道,成为菩萨修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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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6 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11/11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11-6 16:56 编辑

2

——我是幸福(Félicité)。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无论是得到无可取代的挚友。

还是多亏那个女孩,才能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以及像现在这样,一直活到能为她的故事写下结局。

没错,我是幸福的。

当然,从男人的支配下解放后,也无法立刻就改变一切。

一时之间还是只能靠卖身养活自己,过程中也吃过许多苦头。即便如此还是坚持了下来,是因为我一直坚信,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虽然很慢很慢,但总算能将目光一点一点探向远方。在这样的努力下,我终于告别了所谓的“安全屋”,和运营着真正意义上的安全之家(Shelter)的非盈利组织(NPO)取得了联系。

在那之后,我花了十年时光慢慢重建生活,见识了许多,也学习了许多。如今,我已成为立志变革上下两街的反抗组织的一员。

——活下去。

十年前的那一天,面对为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下去而痛哭的我,替我背负过无数瑕痕的挚友是这么说的。

——为你自己的人生,活下去。

接着她牵起我的右手,从怀里掏出匕首。我害怕得不知所措,却被她用刀抵住无名指的根部。刀尖只横着微微一划,小小瑕痕的开口冒出血液,流到指尖。

“这是真正的痛,真正的瑕痕。”她说。“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看着这个瑕痕,想起我。”

说完,她手握住沾血的刀身,将刀柄这一头向我递来。

我立刻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这次换我牵起她的右手,在无名指的根部划出小小的瑕痕。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基于自己的意志在他人身上留下瑕痕。我初次体会到,为他人留下瑕痕,原来是这么一件痛苦的事。

挚友说:“我也会看着这个瑕痕,然后想起你。不别的任何人,也不因〈系统〉产生,而是由你亲手刻下的这个瑕痕,我会无数次看着它,无数次抚摸它。所以,请你也——”

——不要忘了我。

对她的请求,我给出回应。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十年后的今天,我手边堆积了大量的视频数据。这些,都是那个女孩每次在〈下甲街〉录下后传来的视频。

就像我花了很久才走上今天的路,她也是在那一天之后,一点一点展开着行动。她以和活在〈下甲街〉的每一个人面谈的形式,坚持着她自己的斗争。

活在〈转瑕〉恐惧中的人们,在基建破败的城中的生活,〈入街管理局〉不把人当人的待遇。通过一次次问答,她收集到无数人的声音。其中,也包括她的两位前女友——为了赚钱养家、以换取补偿为目的来到〈下甲街〉的越南籍女性,以及为了让同住人不再被自己束缚、随便和一个路人怀了身孕却因为〈转瑕〉失去胎儿的女性。

现在,她们三人相互扶持,一边维持着松散的团结,一边共同生活下去。她们已不是字面意义的双喜(Double Happiness),也许该称之为三喜(Triple Happiness)才对。但她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经过的是漫长不断的对话。而即便到了现在,三人感情的疙瘩似乎也还没从彼此的心中彻底解开。

不过,就算无法完全接受对方的感情,就算得不到理解或共鸣,彼此之间也可以牵起手来——这是那个女孩目前得出的答案。

每当我在发给她的数据中加上“你的行动真的很了不起”的称赞,她总会在回复的拍下面谈或示威游行的视频结尾,将摄像头转向自己录下回应我的话。画面中的她总是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说自己只是变得稍微能将目光移向周围而已。然后,她一定会补上这么一句:

——这样一来,我没有哪个晚上能睡得了好觉啦。

很有那个女孩的风格。

她持续着她的斗争,而我和我所在的组织也在为达成长年的夙愿而不断行动。我们一直在试图破解〈上甲街〉封闭网络的安保系统,找出能够规避审查体系、将信息发送到〈外便〉的办法。

终于,这个愿望实现了。

接下来,我首先要对外面的世界解放(Release)的,是我的挚友一路收集到的所有视频资料。

以及我所写下的,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

这些,就是我们的武器。

不过,这不是用来向〈你〉攻击的武器。

我希望〈你〉也能拿起这武器,所以才要交给〈你〉。

就算这么做,或许这个〈街〉和世界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就像那个男人曾经说的,或许〈你〉也会不想看到、不想知道、不想去想,而是轻轻合上书页、像“臭桶加盖”一样眼不见为净,或是觉得事不关己而选择隔岸观火。又或者,〈你〉会指责我们只会说教,成天以受害者自居。若是如此,那也实在没有办法。

不过,希望〈你〉至少记住这一点:

即便是现在,我们仍身处这人间地狱。

如果有人能读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但愿〈你〉能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和我们一起拿起武器,鼓起勇气揭露世间的错误,成为声援我们的战友。为此,我将衷心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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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6 16: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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