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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个人翻译]《徒花物语》空木春宵:向世界复仇!战时女校丧尸百合科幻中篇小说【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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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31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9-11 14:56 编辑

本文原文公开版可供在线阅读:点此阅读原文
空木春宵其他作品: [个人翻译]【2084年的科幻】《R___R___》空木春宵:一起震撼世界吧! 摇滚敌托邦百合科幻短篇小说

本文收录于作者空木春宵首部个人作品集《感応グラン=ギニョル(感应GrandGuignol)》 点此日亚购买

战时女校,以及丧尸——由这些抓人眼球的要素构成的这篇《徒花物语》,其标题自然让人联想到吉屋信子的《花物语》及其笔下描写的女学生之间的重要牵绊“S”。然而本作登场的却是将S反转而成的所谓“Z”的誓约制度。故事以罹患身体逐渐丧尸化的病症的女学生所在的女校为舞台。在教室中秘密传阅的作者不明的连载小说《徒花物语》,生动描绘了与在校教师们平日教授的内容全然不同的症状。主角由香利得知其中的记载后,逐渐发生动摇……

——《感应GrandGuignol  解说》桥本辉幸


这是一篇以女校为舞台的楚楚可怜又美丽动人的故事。

——空木春宵


我信你个鬼

  • 作者:空木 春宵

生于1984年静冈县,毕业于驹泽大学文学部文学科。2011年,以《繭の見る夢》获得第2届创元SF短篇佳作奖并以此正式出道(后收录于选集《原色の想像力< 2 >》)。所著《地獄を縫い取る》被收录于竹书房刊行、大森望主编《ベストSF2020(Best SF 2020)》。2021年发布个人首部作品集《感応グラン=ギニョル(感应GrandGuignol)》,2024年发布其第二部作品集《感傷ファンタスマゴリィ(感伤Fantasmagorie)》。



注:除原文花名在汉语中可能引发歧义者外,本译文尽量沿用原文花名汉字
另注:本文包含过激描写,请谨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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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31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9-11 10:18 编辑

徒花物语
著:空木春宵
译:ecrhoastugkpet


我行进。

在刺眼阳光照耀下的道路上。

我们行进。

在色彩缤纷的世界里。

五颜六色的花朵到处开得满眼都是,但也许是因为充满水分的空气扩散了光线,花朵的轮廓就像印象派的画一样模糊不清。而像是正中切开这幅画布一般,宽阔的道路笔直延伸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阳光灼烧下的路面被漂白得不留一点阴影,晃得眼睛发痛。不,痛的远不只是眼睛。头和脸,胸和腹,手脚和脖颈。身体没有哪一处不痛。

嗯,身体由痛组成。

而且,心由身体组成。

就是说,我是由痛组成。

但,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突然传来的呻吟声让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比心中念头稍迟缓了些,视野才慢慢地回转过来。在身后那条同样笔直延伸的路上,和我一样身穿水手服的少女,有一个、两个、三个——哎呀、有好多个,都排成一列跟在后面。半空摇曳的蜃景和少女们行进的模样,竟奇妙地十分相似。左一下右一下,拖着两条腿交互挪步,右一下左一下,缓缓摇摆着身体。明明大家的脚步都那么虚浮,却不可思议地保持着一致的节奏,仿佛铁皮玩具排成的一条长队。

发出呻吟声——不、只是我听起来是这样,但实际上可能说的是某种“语言”,某种由音节相连而成的有“意义”的东西——的人,是就走在我身后的女孩。

是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女孩

是比别的任何人都更需要珍惜的女孩。

可是,这女孩是谁呢?

在白日阳光下轮廓更加显眼的乌黑长发,好似现出寒光的利刃般细长的眼睛,笔直的鼻梁下,毫无血色的薄唇之间露出空洞般的口腔。明明构成容颜的这一个个饰品都清楚可见,也知道这其中的每一个都打造得端正美观,但要把它们拼作一整张面具来看时,脸上的模样就显得模糊,搞不清对方究竟是谁。

不过,知道那是自己非常重要的女孩。水手服胸前系着丝巾的那个漂亮的饰品正闪闪发光。那是什么东西来着、记得是——对了、是珠饰——用珠子和橡胶做成的夹扣。廉价的人造光泽更显出了玩具般的质感。即便如此,也不会改变它代表自己重要的女孩的意义。原因就是,在我胸前也挂着相同的东西。就在胸前盛开的淡紫色的<花>的下面。

“呜啊呜啊、啊呜。”这么说(?)着,那个女孩指向道路前方。

顺着苍白的手指往前看去,在摇曳的蜃景的那头,只见许多灰色的高大的块状物排成排,正透过热浪扭摆躯体。

啊,是城市。看到城市了。那个有很多建筑物的地方。那个有很多人居住的地方。

是啊,我们一直在朝着那个地方行进……应该是的。

可是,那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想不起来。

明明无论什么看在眼里都是那么鲜艳,实际我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明明所有事物都闪耀着启迪的片段,我却一点也看不明白。明明这个世界都在悄悄透露世界本身的秘密,我却一点也听不明白。

重要的女孩抬起的肩上缠着已变成红黑色的绷带。回头一看,果然我的左手臂也缠着满是脏污仅剩些许白色的绷带。从肩头到手肘的这段绷带,有许多条黑线错杂交叉,歪扭地排布在上面。

那个线与线交错成一团的东西有好多。我想这一定是一串“文字”。可是,它们我都无法解读。“这”“世”“界”,这一个一个的文字虽然能够看到,却无法将其理解为一句完整的话语。就像小船被解开了缆索,意义也脱离了形象,不知漂向了何方。

但感觉上面记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一个念头在说,这都是绝不能忘记的事。

就在视线一点点滑过这些似是文字之物时,突然,思维一下子被抽空了。

自己正在做什么来着?

在看像是文字的东西?

为了什么?

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我把脸转回前方的道路。在摇曳的蜃景的那头,只见许多灰色的高大的块状物排成排,正透过热浪扭摆躯体。啊,是城市。看到城市了。那个有很多建筑物的地方。那个有很多人居住的地方。

啊,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我们——正行进在前去吃人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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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31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8-21 11:37 编辑

一、花毛茛(Ranunculus)

“从今往后,大家的身体将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变化。”

等被集中到讲堂的全体新生听完了冗长的入学典礼,又把学生们安排到各年级分别区隔的教室里坐好后,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连带自我介绍一起随口抛出。一边用教鞭指示黑板上挂的插图,老师一边流畅地继续说道。

“可能会发热,可能会感到乏力,有时甚至可能还会出血。不过,大家不必为此惊慌。这些身心的变化虽然在进展速度上存在个体差异,但都会发生在在座的每位同学身上。请大家不要害怕自己的变化。”

教室里四处响起了小鸟啼叫般的细语,弥漫在空气中撩拨着耳朵。坐在最前排的我,一边颇感几分舒适地听着这阵叫声,一边双眼紧盯老师教鞭挥动的去向。插图上画着个裸体的女孩子。即便那是一幅被简略后仅用最低限度的线条勾勒的裸体图,但当看见那具身体的各个地方——脖颈、胸部、下腹部——都被教鞭一一抚过的样子,我的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痒。

“总觉得有点爱若蒂克(Erotic)呢。”

在失去轮廓都交融在一起的那些细语中,这句话突然清晰地凸显了出来。以为有人在耳边低语的我回头看去。当然,并没有哪个女孩向我凑过脸来。披着黑发的脑袋瓜们一个个都规整地摆在课桌上。就算试着挨个望去,也找不到留有“爱若蒂克”这句话的踪迹的嘴唇。

就在我扫视了一圈的时候,才发现就在背后座位的女孩正用像是看什么稀奇生物的眼神看着我。那两只杏仁状的眼眸,正从一根根笔直齐眉的发丝之下往上瞧着我的脸。四目相对时,她微微一笑,眼角低垂,眼瞳细收,雪白的指尖将挂上脸颊的鬓发婀娜一拨。

飘然轻舞——

从那分作几缕翻飞的黑发隙间,仿佛清楚看到了“爱若蒂克”四个字。

“黛同学,黛由香利同学。”直到突然被叫了名字,我才慌忙转向讲台。

老师歪头不解地往下看来。虽然无法判断涂得全黑的面具下那张脸是什么表情,但透过开在面具上的两颗圆玻璃,可以看见那双眼睛带着讶异的神色。

“黛同学,也许你会觉得无聊,但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所以请认真听讲哦。”

“对不起”——我本来想这么说,但喉咙因紧张而发干,挤出来的只有“呜啊”的不像样的呻吟。没有办法,我只能一个劲儿点头。

老师把手放到黑亮亮的教员服胸前,说着“拜托了喔”向我叮嘱。

对于厌烦了自己本就显眼的奇怪相貌被人特殊对待,所以总是努力不引人注意的我来说,受到老师的责备还是平生第一次,而且还是当着全班的面。真是无比失态。我羞愧得脸都烧了起来。

同时,背后隐隐传来扑哧的偷笑。是刚才那个女孩。

真是个惹人厌的女孩。

那么容貌标致,又是那么惹人厌的女孩。



“黛同学,黛由香利同学。”

老师讲完话刚离开教室,背后就传来这样的声音。转头一看,那个惹人厌的女孩双手正放在课桌上,脸上带着笑容。她的两根食指碰一碰又分开,嘴里说着“你是黛同学吧,老师是这么叫的”。

我感到失落。“你只是想叫我的话,和老师怎么叫有什么关系。”

“是吗?”惹人厌的女孩把鬓发拢到耳边,说:“也是呀。那、黛同学。”

“怎么?”

“你可愿与我做朋友吗?”

听到对方微笑着说出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双眼睛——不是自己的眼睛也不是耳朵,而是对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看不到我眉头紧锁、嘴角紧绷的表情吗?还是说,看不懂这副表情一般情况下表达的是什么感情吗?

“不要。”话里灌注了浑身的敌意,我简短回答。

“为什么?”她瞪圆了双眼,仿佛打从心底吃了一惊。真是个表情瞬息万变的女孩。“为什么不要呀?”

我揣测起对方的想法。她是有什么企图吗?不然的话,就是个了不得的大傻瓜。无论是哪种,都不可能当什么朋友。

“刚才你不还当我是傻瓜吗?”我低声说。

对方歪头不解:“才没有呀。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我被老师批评的时候,你不是笑了吗?”

“啊、那个呀。抱歉,那不是把你当傻瓜,只是——”说着,她有些羞涩,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觉得你很可爱呀。”

唉——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属于后者,只是个傻瓜。正因为是傻瓜,才更是个惹人厌的女孩。

“你可愿与我做朋友吗”,她反复的追问让我的耳朵在两重意义上难以忍受。第一点在于她端正到过头的用语。什么“可愿与我”之类的话,在我成长的世界里简直是从未听过的异邦外语。还有一点就是“朋友”这个词的新鲜感。对于拥有让大多数人皱起眉头或是投以怜悯目光的这副尊容的我来说,这个词一时还无法习惯。

怀疑与期待、自卑与自尊在心中斗争到最后,我对她的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反问她:“名字——你的名字呢?”

“铃羽。”也不知是如何理解这句反问,她满面笑容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原地翩然转了一圈。裙摆像花苞般恬然绽放,又倏然枯萎。然后再将双手叠在胸前,对我说:“芦屋铃羽。”

要没有对自己标致容貌的自觉,万万做不出这一番举动。

真是个——惹人厌的女孩。

突然,一种想要摧毁对方那份纯真的想法驱使我笨拙地起身,用两条腿站了起来。我要让她看看。看看就连入学典礼当天,也无法和大家一样换上室内鞋的这双不像样的脚。看看用黑色树脂制成形状类似脚蹼的——被大家取笑就和青蛙一样的——这对趾尖。

“都这个样子了,还想和我做那什么朋友吗?”

抱着和这双脚一样扭曲到不像样的自尊心,我这样问道。

铃羽又一次瞪圆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接下来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从喉咙里挤出怎样的话,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毕竟都是早就见惯了的反应。

可是,实际从铃羽嘴里说出的话,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好可爱呀!真的是非常可爱,简直就像——对了、像花毛茛一样!”完全没在意因出乎意料而狼狈不堪的我,她继续说道:“就像花毛茛的叶子一样呀。我呢,最喜欢的就是花毛茛了。”

唉——我又一次在心中叹了口气。

对这个女孩来说,什么道理都不值一提。她只是把想到的东西都从头到尾如实说出来而已。

真是个、可真是个——惹人厌的女孩。






徒花物语


将我唤入房间后,姐姐大人悠然坐进了安乐椅中,并用婀娜的姿态指向一旁备好的弯腿椅。踏进教员宿舍、何况还是姐姐大人的闺房,加之对面而坐的姐姐大人身着的也并非那套毫无风情的教员服、而是平素难能目睹的私服,都令我的心情兴奋得远超寻常。

姐姐大人虽是比我年长些岁数的成熟女性,肌肤却如铃兰花瓣般皓白纤滑,既不像高年级的各位身上所见那般显露黑沉之色,也没有任何一处松弛破损的地方。无论是谁,年岁但有增长,容貌分明都会极速衰败、崩溃,终将化为腐灰。可如今姐姐大人的丰姿,却一如既往地艳丽动人。

这些话语,我都好似雏鸟啼鸣般止不住地倾诉而出。姐姐大人眼含慈爱地望着我,若无其事地说:(那是因为妳们很特别。何况皮肤不显黑沉的又不单只我一个,各位老师和我也是一样)

可是、不是的,姐姐大人。您不一样呀,姐姐大人。我一直都知道。授课结束的黄昏时分,姐姐大人会独自摘下面具,双眸满含哀愁地眺望窗外。有时,眼中还突然结出玉珠化作一条悲露,轻轻滑过铃兰的花瓣。啊呀,那是何等美丽,何等缥缈,又是何等坚强。于其他大人而言,是如何也难以企及的呀。

诚然,我不曾了解其他各位老师的长相,连他们裸露的皮肤都不曾得见。全身被如同涂满了黑亮黏滑的焦油的教员服裹得严严实实,头戴涂为全黑之色的面具的各位究竟是何尊容,我又如何能了解呢?可是,从面具上露出的如同随时在监视我们而滴溜打转的那一双双眼睛,以及随时都在伺机叱责而嗫嗫蠢动的那一张张嘴看来,他们显然都无法与姐姐大人的容颜相提并论。

不对,如此作想也不妥当呀。赞美姐姐大人的美丽,又何必引他人为证来横加贬损呢。我可真是个不学好的女孩呀。

即便如此,姐姐大人竟愿予我一人得见那鲜活的容颜,啊呀、如此礼遇实在令我欣喜若狂。身着丝质礼裙依偎在安乐椅中的丰姿是如此悠然自若,那具玉体上仿佛有“安稳”二字正亮着微光飘然而起。

(姐姐大人,您就不害怕吗)即便心中感到无上的喜悦,我还是忍不住发出此问。

话音刚落,还未等我明言(害怕什么),姐姐大人便莞尔一笑:(丝毫也不觉得)

(为什么)即便这一答复令我无比高兴,但或是因为太过简单明了,反而叫我困惑起来。(为什么不害怕呢?万一我有什么邪念作祟,姐姐大人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有何后果的呀)

是呀,即便是我也不敢断言自己不会败在欲望之下,做出向姐姐大人的肌肤咬下尖牙之事。没有厚重的黑皮教员服护身的姐姐大人那身柔滑肌肤,恐怕轻而易举就会被<花尸>的牙齿贯穿,那身蕴藏生命热流的血肉顿时就会被咬个稀烂。不、既是被<花尸>所咬,下场当然还不止于此——

(我很清楚,此时此刻的妳绝对不会向我咬来)像是要斩断盘旋在我脑海中的恐怖想象,姐姐大人说道。(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妳将我看得有何等重要)

然后,姐姐大人从安乐椅上遽然起身,便将我的头紧紧抱入怀中。被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惊魂不定,我就像个玩具人偶般全然任凭摆布。唯独只把耳朵抵在大敞开的礼裙胸口,入神地聆听着其下奏响的惹人怜爱的搏动。啊呀、这是姐姐大人的心跳。这是人的心跳。

是迟早有一天,我们的身体会失去之物。

(何况)还在如梦之境中沉醉时,我听到姐姐大人悄声相告:(妳还是一年级呀)



(*)花毛茛:日文原文写作【花金鳳花】,拉丁学名【Ranunculus asiaticus L.】,其属名的【Ranunculus】在拉丁语中意为“小青蛙”,因该属植物喜好湿地、如同喜好潮湿水域的青蛙一样而得名,常见的花语为【阳光开朗、有魅力、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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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 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8-9 10:47 编辑

二、栀子花(Gardenia

每当把浸满黑血的医用纱布一张接一张抛到火中,焚化炉的烟囱里就会升起令人作呕的烟尘。合计三十次——把和同班同学相同数量的纱布都抛入火中烧掉,再把空纸箱也塞进火炉后,我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遵照老师“被病原体(Virus污染的东西必须妥善处理”的教导,每天的值日生都要将授课用到的各种东西——有纱布、有绷带,还有实习中被切碎的动物尸体——收拾个干净。而今天轮到了我当值日生。

向班主任报告事务完成就离开教员室后,站在走廊那边的铃羽就往我这边看来。一对上视线,她就使劲朝我挥手。我没理她,转过头便往来时的走廊快步走去。虽然并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可是,用这对不像样的脚一瘸一拐走路的我,脚步太过缓慢。刺鼻的甜香越来越浓,不用看也知道铃羽正朝我追上来。那股水蜜桃般的香味,很快就从身旁将我包围。

“别和我走到一起。”我头也不回地对她说。

入学典礼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月,我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心里觉得就像在踢开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小狗。可反观这只小狗,却像是误以为自己受到了关注,结果更加摇头晃脑乐呵呵地跟上来。她的这种纯真,更加让我焦躁。

“为什么呀?为什么要说这种坏心眼的话?”铃羽伸长脖子看向我的脸。连她的声音都甜到发腻。

散发甜美芳香的人可不只她一个。只要是一年级的学生,大家都是这样。就像果实成熟一样,随着身体的变化,身上的香气也会变浓。最后到了三年级,就会因为熟过了头而发出难闻的恶臭。大家都会这样。不过,铃羽的甜腻在同年级的女孩之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也许就是老师之前说的“早熟”吧。

铃羽还在为什么来为什么去,我像是要吓退她般冷冷答复:“因为我不想被人拿来和你这家伙比较。有你这样容貌标致的家伙在旁边,我这本来就像个小矬子的样子可就更显眼了。”

“才不会呀。不过,人家确实是明眸皓齿、闭月羞花——”铃羽没有丝毫的犹豫,也不带一点羞色,而是一脸满不在乎地说。也不管愣在原地的我如何回应,她又加了句:“即便如此,黛同学也才不是什么小矬子呀。”

“我就是。”

“为什么呀?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啊。说绯牡丹班的黛由香利是个矬子小蛋仔。”

和无处不显得端正精致、简直跟个瓷娃娃一样的铃羽不同,我的脸就像用手指在瘪丸子上挖出了眼睛和嘴巴一样,再加上在班里也是首屈一指的矮个子,简而言之就是长得丑。

而且,还有我的腿。青蛙、癞蛤蟆、小树蛙——在来这所学校前可没被少起各种绰号,而这里的各位学友似乎都决定把我比作鸡蛋仔。矮墩墩的身体长出一对不像样的腿。比喻得还挺形象嘛——连我也不由发出事不关己般的感叹。

时下在班里的比丑大赛中,我和另一个被大家称为“大达摩”的女孩正为头名展开激烈竞争。和我相反,她长得高大又厚实,脸则像焦炭一样坑坑洼洼。说是“大达摩”,也不是尊称达摩大师,而是指的达摩火炉[1]

“唔,确实有人会说些过分的话。不过,那是因为她们都没有眼光呀。你看,黛同学的小脚,和什么青蛙一点都不像呀。”

曾把同样这双脚比作花毛茛(Ranunculus叶子的她,看来并不知道这个花名的由来。

“而且呀——”然后铃羽突然一脸认真地说:“而且,黛同学非常可爱呀!至少我是真心这样想的。”

我不禁感觉脸颊发热,急忙转过头去不看她。

“啊、黛同学,你害羞了!”铃羽一边恶作剧般说着话,一边抱向我的胳膊。

“才没有害羞。”

“那,请把脸对着我呀。请让我看看,这脸有没有变得像颗红苹果一样啦?”

“烦死了。”

“哎呀,对着我嘛。好啦拜托啦,看着我吧——”

真的是,这个女孩的这种地方就是那么惹人厌。

无论我怎么摇晃怎么挣脱,铃羽都没有松开我的手,结果我俩就像病号被陪护人搀着走在一起一样。不、实际上确实也是病了,但即便铃羽也是病人中的一员。

当在路上看到擦身而过的女孩们都在窃窃私语着什么时,我的心底开始隐隐作痒。马上意识到这是通常被称为“优越感”的情感后,又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真正惹人厌的女孩,明明是我才对。

似乎看穿了我这点心思,铃羽问:“你说,我俩这样看起来像Z吗?”

“那怎么可能?看起来只像两个傻瓜顶着大热天在那里摇摇晃晃。”

见我冷淡地反驳,她不满地“哼”了一声鼓起脸。

“首先,Z是高年级生和低年级生之间才能结下的关系啊。”

Z——高年级的姐姐大人和被这位姐姐大人认可的低年级生之间缔结的关系,在这所学校里这样称呼。这是种既隐秘又公开,既淫`靡又纯洁的关系。虽然有很多女孩都对其抱有憧憬,但在我看来,这也不过是厌倦了学校生活的女孩们的玩闹罢了。

“为什么呀?为什么只能和各位姐姐大人缔结呀?”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

铃羽对不好好搭理她的我发了一阵不满的牢骚,突然“啊”地叫出声停下脚步。我纳闷地转身看去,发现她的目光正看向窗外。顺着视线望去,一名高年级生正在中庭的花坛浇水。从水手服领口露出的淡绿色花蕾膨胀的程度看,估计应该是二年级的学生。

应该没机会再穿了吧——对于这身水手服,我在来学校之前都抱有这样的想法。在这个战争时期,如果不是什么良家将校的子女,少女能穿的就只能是沾满机油或煤灰的防空服。而且无论怎么等,战争都没有结束的迹象。就算哪天不再漫天火雨,自己到那时候肯定也不是能穿水手服的年纪了。

当然,我们现在身穿的东西,和过去憧憬的模样有一些不同。虽然基本构造没有变化,但我们没有一般的水手服那种在左右领子之间盖住胸口的所谓“前布”的胸挡。虽然不能代替胸挡,但每个学生胸口的这个部位都长着<花>的蓓蕾。这不是衣服上的装饰,而是生长在皮肤上、扎根在身体里的<花>。

“哎呀,是蜜蜂学姐呀。”

对方的口气就像在说一种鸟的名字,我问她:“是谁?”

“你不知道呀?”她的话与其是在反问,不如说带着无奈和指责。

可任凭她有多么无奈或者如何指责,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铃羽见我摆出不为所动的模样,只得叹了口气。然后,她就开始讲解这位名为“蜂屋峰花”的高年级学生的情况。虽然很不想被这个成天悠闲散漫的女孩教导,我也只好憋着一肚子气暂且听讲。从她那时不时就会脱线和颠倒的无比蹩脚的说明中提取主要内容的话,便是这样:

——这位蜂屋学姐呀,无论是低年级的小女孩儿们,还是高年级的姐姐大人们,看她的眼神都满含艳羡和爱慕呢。你看,她无论脸庞还是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婀娜多姿呀。亚麻色的头发,黑玉般的眼睛,白皙通透得看不见血色的皮肤。学姐她呀,身上尽是些止不住就会惹人眼球的美丽事物。当然,被这份美丽吸引而向她表白心迹的女孩简直络绎不绝,可她至今还没有和任何人结下Z之誓约呀。不对、更准确地说是,她对每个前来求爱的女孩都亲切相迎,却很快就会厌倦、转眼就到别的女孩身边去了。就像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不会在同一处停留十天以上。所以呢,都叫她“逢十回屋的蜜蜂小姐”。

听着她陶醉地滔滔不绝,我像是要确认她每一句话的真实性,细细审视那位学姐。

可是无论我怎么看,都觉得她也不到那样的程度。外貌的确颇为端正,但说起来的话,铃羽也是一样。而她手拿喷壶浇灌花坛遍开的栀子花的模样,非要说婀娜倒也算婀娜,但那缓慢的动作和飘忽得站不稳的脚步,在我眼里和其他高年级的学生并没有什么差别。恐怕纯粹只是<花尸>化不断加剧,导致运动机能下降了吧。

我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转而把目光挪向蜂屋峰花背后校舍的远处,那堵遮挡了视野远方整个下半部分的白墙——将校内的场地团团包围,高约五间[2]的白垩之墙。

“我们啊,应该再也无法离开这里了吧。”

本来还在对学姐评头论足的铃羽,被我突然冒出的低语吓了一跳,一时不说话了。这个傻瓜似乎也很快理解了我的意图,微微歪头问道:“想出去呀?”

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这样回答:“我把妹妹留在了外面。”

“哼。”铃羽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便退开了。然后她像往常一样,以单脚为轴原地翩然转了一圈,将双手叠在胸前,对我说:“我就想一直都待在这里呀。就算回到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哪个家人还在了。再要回到成天为空袭提心吊胆的生活,那可万难从命。学习也很开心呀。而且最重要的是,能和黛同学在一起嘛。”

最后一句话姑且不去理会,不过能不再成天被空袭惊吓,也确实是件好事。可以说这是学校生活唯一的好处。想起头上响彻震耳欲聋的警报,脚下传来远处轰炸引发的震动,火急火燎地拉着妹妹的手在城里四处逃窜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现在的生活简直安稳得不像样。

染得鲜红的天空和其上相间升起的黑烟固然可怕,但更让我感到畏惧的是人们的怒吼。无论平时怎么鼓吹什么国民精神总动员[3]的口号,真正身临险境时人人都会暴露本性。难听的谩骂和自私的怒喊。我最常听到的这些东西,就是从跑在身边的母亲嘴里冒出来的。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忍不住质疑:“可是,上这些课你也开心?”

“很开心呀。无论缝纫课还是品德课,我都很喜欢呢。”

铃羽满脸笑容地说,但我怎么也不这么想。

那什么品德课也不过是听那些没完没了的无聊说教。而什么国语和数学,现在学了又能怎样?无论增加多少知识、加深多少理解,反正迟早有一天都会通通忘掉,注定会和高年级学生们一样,变得连读写都无能为力。至于缝纫课,更是完全看不出到底为何而设。把活生生的猪狗的四肢拧下再缝到一起,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理科课。说是让我们了解自己的身体会有怎样的变化,老师用手术刀直接切开了躺在解剖台上的三年级学生的肚子。那时发出的浓烈气味,从傻愣愣大张着的嘴里流出的体液满是一片污黑,老师说着“不会感觉到疼痛”的冰冷的语气,这一切的光景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不对、那也是办不到的吧。迟早会忘记的。都不用说什么“迟早”,是未来的两年内一定会忘记。不只是那堂课,还有所有的一切。包括如果有幸免受空袭的厄运,现在应该还活在外面的世界的妹妹和母亲。

“对了,黛同学。你刚才不是说把妹妹留在了外面吗?”说着,铃羽往前倾着身子,抬眼向我看来。“不过,那可不是很奇怪么?说得就好像你来这里是把她丢下了不管似的。可是,明明——”

——被抛弃的人,是我们才对吧?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抚摸我的脸。

这一定只是她随口一说。铃羽总是不管什么道理和情况就说出话来。所以,这句话也不是什么基于深思熟虑的结论。可我虽然这么想,同时也认同她说的没错。是啊,我们都是被父母抛弃的人。

裹在防空服里日复一日地在学校工厂组装不明所以的机器零件的我,突然有一天被母亲告知自己得病了。以前不管我怎么哭诉脚有多痛,母亲都像全没听见,现在母亲却说病了要去医院的样子还让我吓了一跳。除了戴着树脂制假肢的双腿还会痛以外,身体状况明明没什么异常,但在被带去医院后,医生看一眼就说我得病了。说什么得了可怕的传染病,所以要送去疗养院。

就在那天,我被送到了这所学校。

“女儿就拜托你们了。”这么说着的母亲虽然双手合十向医生叩拜,手背后的脸却露着确凿的笑容。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能离沾染了疫病的家伙远点自然得以安心,再加上家里吃饭的嘴也少了一张,简直好事成双。

“所以呀,就把外面那样的世界都忘掉,让我们好好享受现在吧。”

一边说着,铃羽一边不停抚摸我的脸,手法就像在抚慰一只生气的猫一样轻柔。她的指尖虽然像瓷器一样光滑,但同样也像瓷器一样冰冷。和在寒风吹入的防空洞底握着的妹妹的手完全不同。

今后,想必还会变得越来越冰冷吧。

“把外面的什么世界和战争全都忘掉吧。只看着我,只看我一个人——”

我们的病是治不好的。没有特效药和治疗方法,就绝对无法逃脱变成<花尸>的命运。这就是所谓的“法则”。不过,可以延缓症状进一步恶化。通过的是将具有抑制病原体活动效果的、名字好像很长的那种<花>植入体内并注射大量防腐剂——粗暴到难以称之为应对疗法的这种方式。

可是,三年就是延缓的极限。对于进展很快的所谓“早熟”——像铃羽那样的——这些人而言,常常还没等到升上三年级,就完全化为了<花尸>。

所以,这所学校并没有真正的毕业生。




徒花物语


(终有一天,我们也会持枪上阵吧)

见我脱口而出似问非问的话,姐姐大人本来悬珠般的眼睛瞪圆得更似月轮一般。(哎呀、妳们何必亲手沾染什么枪弹呀)看她的神态,是发自心底的惊讶。

(因为,班里的大家都在说呀,说了不得的军方大人物正在考虑把<花尸>送进战地,还说这所学校是锻炼我们成为士兵的训练场)说着,我倾倒手边的水瓶,为姐姐大人的杯中斟满鲜红的液体。(起初我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但想想倒觉得有道理呀。要说为何,因为化为<花尸>的人,就算失去胳膊、扯去腿脚,不也依然会继续行动嘛。即便身处严酷的战场,不也说不出任何一点不满嘛。这样一来,作为行伍的一员可不就是最理想的吗?诚然,脑袋瓜与人相比也许尚不足够,但只要悉心教导,持枪向敌兵扣动扳机之类的事不也能记住嘛。还有同学说呀,时下在那独逸国(Deutschland),已有称作殇尸的<花尸>活跃在战线上了呢)

听我说到此处,此前还在频频点头,举杯为我侧耳倾听的姐姐大人,其略染红湿的嘴角却泛起轻笑。

(啊呀,各位同学间竟流传着这般传闻。如此,可真是、真真是——)

——可爱至极呀。

(身任教职以来最令我欣喜之事,便是能接触到妳们这般正值青春的各位同学那无穷的想象力。每每听闻那从可爱至极、丰富过人的感性中喷涌而出的空想之事,我总能收获无上的喜悦。不过,唯独此事非在先言明不可呀。妳这双手,绝无可能沾染什么枪弹的骇人之物)

如此说着,姐姐大人莞尔一笑,表情温婉柔和。自从听到前述传闻,我心中的忧虑便盘绕不绝,至此才终于释怀。

可是、又是为何——同时我又不禁作想。既是如此,那将我们集中在此疗养院中又是为何?既然罹患疫病,被隔绝于人世也合乎情理。可是,此等隔离又何必采用学校的形式?教授病人种种事物,又有什么用处可言?反正时节一过都逃不了枯萎的薄命,终究会像转眼从花萼上飘落的花瓣,徒然四散凋零的呀。

或是从我的表情中看出这般疑念,姐姐大人放下酒杯,抬手将我的手握住。我顿时因惊讶和羞耻而浑身僵硬,她却毫不在意,仍用指尖摩挲身穿成套睡衣的我的皮肤。手指从我的手腕滑到手臂,又从手肘爬上肩膀。

(妳这双手,并非是为操使枪弹那般粗鄙之物)她起身先向我倾靠而来,旋即又隔着丝质睡衣爱抚起我的双腿。(妳这双脚,也并非是为踩踏军靴去悍然行军)

在自己浑然不觉便冒出口的喘息之间,我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么,到底又是为什么呢?这具非人之躯,我们<花尸>的这副手脚,那您说是为什么存在呢)

(和外面世界的诸位并无不同呀)姐姐大人紧抱住我的身体,令我先从椅子上起身,随后便像要将我按倒般横放在卧榻之上。话虽如此,她的手法却丝毫不见粗暴,而是处处关怀备至。将我覆于身下后,姐姐大人便来回抚弄起我胸部隆起之间那微微显露的浓绿蓓蕾。此刻,它尚被紧紧闭合的硬萼裹住,不过是个拇指尖大小的<花>蕾。

此后,姐姐大人将嘴凑到我耳边,吟出带有芳醇酒香的低语:(妳的双手,妳的双脚,妳的胸脯,皆与人无异。都是为了被所爱之人疼爱,也为了疼爱所爱之人而存在)

然后,姐姐大人伸手从一旁的桌上取过酒杯,将红露含入口中。本以为会就此饮下,万没想到姐姐大人却将她紧抿的红唇向我嘴上贴来。润湿的舌尖温柔地推开我的嘴口,从中流入潺潺红液。

见我似脑海一片空白般楞住不动,姐姐大人一面以手背拭去嘴角流下的露滴,一面继续说道:(此间校园正在找寻特别的女孩。是在本已特别的诸位之中,还要特别的那种女孩)

头脑已一片恍惚,我竟说出些胡言乱语:(莫非,我就是那个特别的女孩)

(呵呵呵)姐姐大人发出愉悦的笑声。(或许是呢。不过,即便不是,于我而言,妳也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呀)

啊呀,听到这番话的瞬间,在我心中充盈的无穷的欢喜,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呀。无比敬爱的姐姐大人,一心尊崇的姐姐大人,竟说我是特别的那一个。

(那、那就,请与我结下Z之誓约——)

然而,我在陶醉之情下吐露的衷心恳求,迎来的却是冷漠相对。

(不行,这绝无可能。唯独此事我无能为力。说来毕竟——)

——我是人呀。



(*)栀子花:日文原文写作【梔子(クチナシ)】,因其日文读音与【口無し/不说话(的人)】相同,在日本棋局中有“观而不语”的寓意。常见的花语为【带来喜悦、与你相称、洗练优雅、坚持守候】等,同时在《隠語大辞典》(皓星社)中记载其花语也可为【我是不幸的人】。
[1]达摩火炉:即【達磨ストーブ】,是从明治时代到昭和中后期在日本使用的铸铁制暖气设备。其形状(粗大的筒形、球形等)让人联想到日本常见的达摩不倒翁摆饰,因此得名。这种火炉主要使用煤炭、焦炭、木材(柴火、木炭)等作为燃料。在昭和中后期,其迅速被燃气或石油炉取代,逐渐消失。
[2]间:为日本传统尺贯法长度单位,一间为1 9⁄11米。虽然目前大多数尺贯法单位被米制取代,但间这个长度单位在日本建筑中依旧常见。
[3]国民精神总动员:与1937年第一次近卫文麿内阁9月推行的政策同名,后者为鼓动国民在长期战争下支持天皇、构筑动员全体国民的战争体制,目的是形成国内舆论、为全面战争作准备,具体实施包括后续不断加强对国民各项监视统管、物资配给、文化审查、歌颂战争等,为日本法西斯体制的建立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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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6 09: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8-16 14:12 编辑

三、天竺牡丹(Dahlia)

一个阳光刺眼的夏日清晨,在被烈日漂白的学校外廊上,如同黑影凝结成一团的那个东西,正像蠕虫扭身般蠕动前行。

三四名似乎刚从学生宿舍出来要去上学的学生,正远远围在一旁观望。好奇那是什么的我走到她们身旁仔细看去,那个远看只是一团黑影的东西,原来是把一头黑发都拨乱在地爬行着的一名少女。然而,明明她抓挠地面的双手是从水手服的袖中伸出,却找不到应该与她腰间相连的裙子——不、还不只如此,说起来少女本就失去了臀部和双腿。内脏就像尾巴还是什么一样,从她的腹部往下伸了出来,在地上涂抹出黑红的血迹。向四周巡视一圈,才发现她的下半身还在外廊的那一头,像是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出了什么情况,只是直直地站在原处。

明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我却奇异地不觉得有多可怕。那几个脑袋瓜凑一块儿的好事者似乎也是一样,全都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上的少女。虽然看不到胸前的<花>,但爬在地上的少女应该就是三年级的学生。<花尸>化越是严重,其身体就越脆弱,越容易崩溃。熟透的果实终将走向字面意义的腐烂。正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不会感到惊讶。每个人脸上有的,只是一副见证自己的末路一般的表情。

<病>的特异性不在于其致死率有多高,反而在于其让人死不了这一点。无论躯体如何腐烂,四肢如何崩溃,<花尸>仍会继续行动。不过倒也不用太过恐惧。到了那时候,能感受痛苦的、承载于躯体中的,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老师们是这么说的。

过了一会儿,几个身穿黑亮教员服的老师赶了过来,动手把匍匐在地的高年级生和她的另一半身体都扔进皮制的头陀袋[1]里,手法粗暴得就像在收拾什么垃圾。与此同时,一辆六轮的机动货车扬起尘土横穿操场,然后横靠在外廊。车刚停下,头陀袋就被抛进货箱,随后车又立刻驶去。

事务结束后,老师们吩咐完大家快回教室,就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开了。被留在现场的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什么话也没说,便三三两两离开了现场。

怀着难以消化的烦闷心情,我一直望着渐渐从视野中远去的机动货车。穿过将校内场地团团包围的那一大圈白垩之墙上唯一的一处洞口——平时都用黑铁的大门封锁,除了教职员和物料的出入外禁止通行的戒备森严的校门——机动货车就没了踪影。眼看只打开了片刻的大门又重重地紧闭起来,我也转头离开了。

从那以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我,直到来到教室一屁股坐到自己座位上,从书包里把教科书拿上课桌,把文具都在桌上排好的时候,才“啊呀”一声发现有些违和。

铃羽没来搭话。当然,我倒也不是满心期待什么。只不过是说,换作平时我简直厌烦到每每都刻薄对待,唯独今天也许是因为心里的这股烦闷,也不是不能靠和她扯些无聊的闲篇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就算知道这是自私自利的想法,可她呀,真是个不会抓时机的女孩。

心想她在干什么呢,我发着闷气转头一看,发现铃羽桌上翻开了一本书,她正看得全神贯注。从书页的质地和大小一眼就看出那不是教科书。更显然的是,那个铃羽就不可能主动去看什么教科书。虽然嘴上说喜欢学习,但实际上她喜欢的是在课堂上总是一会儿动动手一会儿动动脑的活动,根本和学习本身无关。

这么一想,她应该在看小说之类的吧。即便如此,她读那种东西也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我自己就不太喜欢书——不对、在来这所学校前,我从没特意想过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在战况还没有恶化到现在这样的时候,我还曾哗啦啦地翻过母亲读到一半丢在桌上的小说杂志之类的书,沉浸在“啊呀、我在看大人看的东西呢”的这种幼稚的感想中。那种感觉硬要说的话,倒还算喜欢吧。

但在来到这里以后,我就很难再这么想了。因为学生宿舍谈话室的书架上定期分发的书也好杂志也好,一个个都无聊到要死。上面尽是什么我国舰队在哪个空域取得骄人胜利、什么某某部队在前线取得辉煌战功,诸如此类的无聊战报和美化战役的夸张故事,无论哪个都让人扫兴。收纳在图书室里的书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所以,铃羽会对那种东西如此热衷,实在让我意外。就和那些傻瓜一样——不对、正因为是傻瓜——所以才抱有那种所谓的爱国心吗?毕竟要说起她的行为举止,那和什么道理逻辑都毫无关系。

就在我这么想着看向铃羽时,从她翻起的纸页中有个红色的东西飘然飞落。那个像花瓣一样在空中轻飘飘地翻飞了两三下的东西,最后落到了我的脚边。我从椅子上起身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条美丽的缎带。难道是书签吗?在那带着光泽的表面上,用墨写着什么东西。

我正想细看究竟写了些什么,铃羽突然从一旁伸过手,几乎像抢夺一般把缎带拽走。我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她,铃羽就像对待什么不祥之物一样,把缎带用手使劲揉成一团。和我四目相对时,她一时露出为难的表情,却什么话也没说。

打破这阵尴尬的沉默的是第三者的声音。

“哎呀、芦屋同学。原来芦屋同学也在阅览此书呀?”

声音的主人是一条织枝。她把手放在铃羽桌上,视线落在翻开的那一页。

据说这位是某某重工的要员的千金,在来这所学校前是读私立女校的大小姐。本来铃羽说的那些话就让我很不习惯了,而这一位的说话方式在端庄程度上还要更上一层,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从古典艺术还是什么的世界里飞出来的。

而这位一条织枝和芦屋铃羽的关系,正好就像反过来的我和大达摩。如同小蛋仔和大达摩在为一个“丑”字——和本人意志无关地——互相竞争,织枝和铃羽在“美”这个概念上也常常被相提并论。

大家都这样比喻她俩:

向日葵和天竺牡丹。

铃羽转向对方,用罕见的冷淡语气回答。

“我在看呢。可有哪里不妥吗?”

“哎呀,绝无任何不妥呀。不过——”说到一半,织枝脸上泛起一种难解的笑容,既像在害羞又像在嘲笑。“此书、那个、可有发觉其中任何奇怪之处呀?”

铃羽的语气还是冷冷带刺:“谁知道呢。也没见得有什么奇怪的。”

“是吗?”织枝讶异地歪头疑惑,把手抵到嘴边。然后她朝我看了一眼,又说:“原来如此。本以为绝无可能,原来如此呀。”

她那一瞬间向我投来的眼神,让我理解了一切:在比平时早到教室的清晨偶尔会看到放在铃羽桌上的一束花,前些天放学时从她鞋柜里掉落出来的可爱信纸,以及现在眼前的她手中的红色缎带。

对这位通常而言只会基于对其容貌的嫉妒和羡慕而产生敌对心理的织枝,如今我却发自内心地觉得可爱。这是个做事多么惹人怜的女孩呀。既然喜欢的话,那就是直白地说出喜欢就好了嘛。更重要的是,明明采取如此迂回曲折的手段,却忍不住要立刻跑来确认成果,在感情面前毫无耐性这一点真是让人喜爱。

而且,织枝什么也不知道:各种精心的设计,最终都落得怎样的下场;从教室的窗户被抛下的花,那一边散落花瓣一边在空中飘零的悲哀;还没拆封就被扔进废纸篓的信,被埋没进尘土不见天日的模样;以及在那只紧握的拳头里,像是掩藏耻辱一般被揉得不像样的缎带。

心里再次隐隐作痒。啊,我这个人,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惹人厌的女孩。

像是在重振精神,织枝轻轻摇了摇头,指向桌上摊开的书。“话说回来,此节故事阁下有何感想呢?”

“感想、啊?我觉得这回的故事也很棒啊。”铃羽的回答像是要把对方的问题踢开一样,语气巴不得尽快结束对话。

然而,对方的眼力却差到让人绝望。

“嗯嗯、是呀,的确是很棒的一节故事。Z之间的亲睦之谊总是如此芬芳甜美又柔婉婀娜,更是艳丽动人呀。”织枝又接着说:“不过对于书中故事,我始终无法相信仅此而已。虽然难以清楚表达,却总觉得个中有什么令我耿耿于怀。芦屋同学,敢问阁下可有什么感触吗?”

“没什么特别的。再说,那两个人明明不是Z吧?”

最后,铃羽态度露骨地转过脸去。不知是因为对方不想搭理的应付而感到尴尬,还是想转从别处入手,织枝游移了一会儿视线后,突然把脸转向我问道:“那、敢问黛同学如何呢?”

在她的话里,只有“Dài”这个发音如同一句外语一样生硬地夹在中间。大概是因为平时背地里都是“小蛋仔”“小蛋仔”地叫吧,连嘴都还没习惯做出“Dài”的形状。

“抱歉,刚才我就一直没跟上你们的话。你们说的‘故事’是什么啊?”

“啊呀、即是《徒花物语》,黛同学莫非还未阅览吗?”

我正想再问清楚那是什么,铃羽突然从旁不高兴地插嘴说道:“就是小说,这是那本书的标题。”

对于那种描写战场上日本兵的勇猛事迹的小说而言,这个标题也太拘谨了些。就在我问她俩这是什么故事的时候,教室的门一开,露出了一副黑亮的手套。

这时,织枝迅速伸手合上桌上的书本,急急忙忙递给铃羽。铃羽立刻打开书包,把接过来的书塞进包里。两人的合作是如此完美,让刚才还在互不相让的对峙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在她俩一气呵成的手法之中,我察觉到一丝秘密的气息。




徒花物语


(姐姐大人,我成了镜中无法映现之人)

初次发现此事,是在数日前的夜深时分。因胸中憋闷的难眠之苦,而从遥遥梦乡落回昏昏寮舍的卧床上时,我便伸手去寻先前放于桌上的水瓶。可瓶中如一口枯井,一滴水珠也不见有。多半是在准备入睡时忘记加水了吧,真是粗心大意。近来总是频频健忘,每每都羞愧难当。不过,此前明明都未曾有这般疏忽的呀。

总之,我渴求以水润喉,便手拿水瓶步入夜色弥漫的走廊,一心前往接水房。尽管走廊上灯火尽熄只得一片漆黑,但从窗外洒入的月光如一片片苍蓝浮岛零星散落在地,是故行路并不困难。仿佛化作神话传颂的巨灵一般,一步接一步从此岸踏向彼岸,我便来到前往灶房所在的一楼阶梯处。

虽说衣着端庄是为淑女之修养,可无论阶梯台前或是每一间寮舍,乃至校舍各处,哪里都设有硕大的照身镜。即便为遵从时时正衣冠的教诲,我也不禁以为如此数量的镜面未免有些过多。不过,我仍是驻足于其中一面之前。

即是此时,我猛然发现。

镜中理应映现的我的身影,竟完全不见了。

话虽如此,也并非如同布莱姆·斯托克[2]笔下恐怖故事中的那吸血鬼一般,什么都无法映现。镜中确实映出了人影。那是个脸庞与我相同,身着的睡衣与我相同,连身形也与我分毫不差的少女身影。

可是,无论外表与我如何相似,那都并非我的镜像。无论如何模仿我的行动,那身影都绝非我本人。其不过是模仿我的某人而已。即是此人,取代了本应在镜中映现的我的身影。若问为何得出此论,我也无从回答。但我敢断言,此事确凿无疑。

听我将如此这般的不安心事通通倾诉后,姐姐大人满怀关心地抚弄我的头发,安慰我无须担心。(真可怜,想必妳一定吓得不轻吧。不过,这也并非什么骇人之事。其名为卡普格拉综合征[3],在多数同学身上都可见得此种变化)

然后,姐姐大人一边为我梳理发丝,一边说了好些听来晦涩难懂的话。

所谓:面部相关视觉形态信息与情感意义信息出现联动障碍。

所谓:大脑在识别自身或他人面部时,其信息处理过程有两种路径。亦即从视觉皮层经由下行纵向神经束到达颞叶、掌管有意识的面部识别的视觉腹侧通路,以及从视觉皮层经由顶下小叶到达大脑边缘系统、与无意识的面部识别相关的视觉背侧通路。

所谓:当只有后者发生局部损伤时,即便此时能够识别面孔,但情绪系统却无法正常运作。

所谓:此即卡普格拉综合征。

无论哪句话都远超我理解的范畴。即便姐姐大人口中绵绵不绝的声音好似银铃般悦耳动听,但我听毕也只能眨眼示弱。素性温柔的姐姐大人并未面露厌弃之色,而似是察觉于我太过艰深,便对我示以微笑。

(简而言之,虽然能通过脸的特征识别出其为何人,但本应由此唤起对这张脸的熟悉感的脑部功能却已受损。对妳而言,想必是在面对自己的脸时引发了症状。镜中本应映现自身,却感觉镜中另有其人,也是由此而起)

听了这番讲解,我心中更添不安。虽然惊惧于镜中的自己实属异常,但想来也并非无法接受。可是、这样说来,依姐姐大人所言……

(姐姐大人,莫非终有一天,我对姐姐大人的面容也会是这般感觉吗?)

若问何惧之有,天下便没有比这更令我惧怕之事:姐姐大人那远比其他任何人更要惹人陶醉、引人仰慕的美丽面容,却无法唤起自己的亲爱之心。(此事绝无可能,对吧?求您了、请您告诉我,这是绝无可能的呀)

即便我苦苦哀求,姐姐大人终究也未向我摇头否认。





(*)天竺牡丹:日文原文写作【天竺牡丹(ダリア)】,中文俗称大丽花(菊)、大理花等。据说最初花语为【不安、背叛、见异思迁】,后来追加了【华丽、优美、气质】等含义。
[1]头陀袋:即【頭陀袋】,为僧侣行脚时为防所用衣物染污而携带的简易盛物袋,后来也用于埋葬死者时挂在胸前装盛死者旅途用具。

[2]布莱姆·斯托克:即【Abraham "Bram" Stoker】,为出生于1847年的爱尔兰作家,以1897年的小说《德古拉(Dracula)》闻名,后世将其与另一位爱尔兰作家约瑟夫·雪利登·勒芬纽的《卡蜜拉(Carmilla)》共同视为吸血鬼文学的经典。
[3]卡普格拉综合征:即【Capgras Delusion】,又称替身综合征,因1923年法国心理医生约瑟夫·卡普格拉首次在和让·雷沃尔-拉肖合作的报告中描述而得名。患者会坚信亲人或熟人被一个外貌相似的冒牌者替换,由此产生强烈的焦虑和困惑。其与脸盲症(Prosopagnosia)是正好相反又相互关联的症状,前者可以识别面孔却无法唤起熟悉感,后者无法识别面孔却可以唤起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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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9 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尸人花(Lycoris)


清晨,在已经看不到其他学生的从宿舍到校舍的这段路上,我正拼命奔跑——因为我难得地睡过头很久。

在这种时候,那像鱼鳍一样硕大又扭曲的假肢更显出其存在感。试想一下穿的是一双比脚大得多得多的鞋,多半就是这种感觉。没有神经的脚尖很难把握身体和脚下踏去的地方之间的距离感,如果不刻意地大幅抬腿,很快就会脚下拌蒜。

烦躁更煽动起心中的焦急。当就要冒出“怎么同住的室友不把我叫醒啊”这种几乎是找碴撒气的想法时,自己又慌忙地压住这个念头。无论怎么想,错的都是忘了时间,沉迷看书直到半夜的我自己。

看完那本书——《徒花物语》之后,第一个感受确实就像一条织枝所说,这个故事里的确有些让人不安的地方。

故事讲述的是这所学校的女学生和似是老师的女性之间发生的隐秘的亲睦情谊。里面没有明确的主线,只是像点彩画般描绘身为<花尸>的“我”和身为人类教师的“姐姐大人”之间过分煽情的交流。一方面可以理解为故事在讲关于同性之间美丽动人的关系,但奇怪之处在于,故事有时又会旁生枝节,显露出明显脱离之前内容的暗示和解说。

不,奇怪的地方还不只这些。说到底,这本书本身的存在就很是不可思议。考虑到这一点,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叫做“书”。

这是一本笔记,书脊表面的黑色皮革上刻着各种花朵的图案,封面装饰着花纹,纸页上都是竖格线。翻开封面,第一页写着“徒花物语”几个大字,下一页就是正文。这些文字都不是印刷的,而是用蓝墨水手写而成。

也就是说,这不是出版物。恐怕是校内的某个人亲手写的东西。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离奇之处,有人以写东西为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奇怪的是,在学生之间这样传阅来传阅去,结果却谁也不知道作者的真身。

顺着书页看完一遍后,就发现后面的一页还是空白。在此自然要等待作者写上故事的后续,但为此准备的步骤也很奇怪。

等轮流阅读的同伴们全都看完故事的最新一节后,最后看完的人就要把它放到教室的课桌上。听说这件事的日子是固定的,一定是在星期五放学后。这样一来,第二天它就会从桌上消失,过一段时间后又会出现在原来的桌上。这时,在之前的故事后面就会添上新的章节。

这是一种神秘的仪式。应该就是这种隐秘的感觉让大家更为着迷。在这所与人世隔绝的学校里,一些微小的异常之处反而更引人注目。事实上,就连这个还在说三道四的我,也差点完全沉迷于这个故事和围绕它的小小谜团。反正,它至少能让我落到熬到半夜睡过头的下场。

每天的生活是那么单调,日复一日都在进行那些毫无进展的课程和简单的检查。所谓的检查都简单得很,就是每周一次注射各种药剂后进行不到一分钟的问诊,然后再对<花>进行触诊而已。我甚至怀疑起这里明明是疗养院却采取学校的形式,只是为了多少打发一下收容人员的无聊罢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发现教室里像是那个什么社交咖啡馆[1]一样喧闹嘈杂。当然,我来这所学校前也没去过那个社交咖啡馆,只不过是根据那些早熟女孩们的描述想象出来做比较而已。

教室里到处都是那些要好的小团体把课桌各自凑在一起,要不就是拉过椅子坐成一团,扎堆在那儿高声喧哗。我慌忙打开教室门,本来在走廊都能听到的尖锐叫声瞬间变得一片寂静。但当大家发现来人不是老师而是小蛋仔时,吵闹的声响又重新炸开。

难道那些“我国的英雄”们又在战场上立了什么军功吗?还在外面的时候,到处都能听到“战况正在不断恶化”的传言,实际上生活也一天比一天艰难。但在来到这里后,听到的尽是辉煌的捷报。要不就是那谁和那谁谁又结下了Z之誓约之类的流言。战争传说和感情流言,大家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这两者。而无论哪一个,都与我无关。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这里一群那里一片的小团体之间穿行而过。等走到自己的座位时,各种对话的片段已从四面八方流进了耳朵。

“说是二年级的呢。”“是英语老师。”“听说一开始只是想恶作剧而已。”“是在教员服领口的接缝的地方。”“老师的扣子一不留神就这样给解开了。”“露出皮肤了呀。”“然后,那女孩就把老师——”“——吃了。”

吃了

“到底在吵什么啊?”一把书包放上课桌坐下来,我就向铃羽问道。

她探出身子,眼中闪闪发光,正开口说着“这个呀”的时候,却被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织枝从一旁抢过话头。

“据说,二年级的一位姐姐大人将讲授英语课的老师吃入肚中了呀。”

“吃了?”我一边对“吃入肚中”这个略带傻气的说法露出苦笑,一边再次确认。

“什么吃了呀,太夸张啦。实际上只是咬了一小口而已啊。”之前开心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铃羽瞪着织枝放上自己课桌的双手,不高兴地进行反驳。然后,她用手指捏起一点脖子皮说:“就是这里一点点的肉,仅此而已啦。”

“啊呀。不过即便如此,这也不是大事一件么?”织枝似乎还想牢牢掌握对话的主导权,继续说道:“各位健康之士若被我等<花尸>咬到,想必黛同学也清楚有何下场吧?”

当然,我很清楚。

被罹患<病>的<花尸>咬伤的人,也会染上<病>而变成<花尸>。

正因为如此,老师们都穿着用硬皮革缝制而成的不像样的黑色教员服,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病>的力量非常惊人,虽然不用担心空气或飞沫传播,但被咬到的人一定会感染而发病。学校被高墙包围、被切断与外界的不必要的接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个不小心放出丧失心智的三年级生到外界游荡的话,将会酿成重大事故。

这些话,都是在一年级的第一堂理科课上最先教授的内容。

“听闻起初只为戏弄一番而已。毕竟、虽然此话颇有不妥,但提起英语课那位老师,确实严厉过甚,实在不太能得各位同学欢心吧?”织枝尴尬地耸耸肩。不过她说的“不太得欢心”可太含蓄了些。实际上,每个同学都讨厌那个老师。

“因此,据说一位此前对老师积怨已久的二年级的姐姐大人,便将蓖麻油灌入教员服的接缝之中。此物一旦掺杂在皮革衣物和肌肤之间,想必定是不快到难以忍受呀。难忍之下,老师终于解开衣物,便将皮肉暴露在外。如此一来,从中像是冒出惹人馋涎的奇香,在旁的另一位姐姐大人再也无法忍耐,如同野兽般扑向老师了呀。”

“这件事,是不是有些奇怪?”默默听到现在的铃羽插进嘴来。

“何奇之有呢?”

“奇怪在于是二年级生啊。老师在课堂上说过,二年级的时候不会有那么强的食欲。”

的确,我点头赞同。对铃羽来说,这是难能可贵的正确指摘。我们<花尸>的食性是在整整三年的过程中慢慢变化的。一开始,胃会变得受不了蔬菜和谷物,变得只能吃肉。接着就会像肉食的野兽一样开始吃生肉。而保健课的老师说过,之后就会开始想吃人肉,但那是升上三年级的时候才会发生。顺带说起来,我是最近才刚刚踏上以上过程中的第一个阶段。

“哎呀,芦屋同学。老师所授可并非仅此而已呀?”织枝尽管语气殷勤有礼,嘴角浮现的笑容却显出几分得意。“老师也曾有言,身心变化存在个人差异,且个中亦有相当早熟之人。如此考虑的话,又何奇之有呀?”

早熟——像铃羽这样的<病>的恶化速度快于平常的个例,学校就是这样称呼她们。更准确地说,是这样称呼<花>的效果较差的那批人。从入学到毕业的三年时光,和身体被<病>侵蚀到化为活尸的过程完全同步,这都不是<病>本身的性质所致,而是因为植入体内的<花>抑制了病原体的活性。

“可哪有什么传言说人家是早熟啊?”铃羽绷着显出失望的脸反驳道。

她的话也有道理。被大家认出是早熟的人,不可能没有流言蜚语。被聚集在与人世隔绝的环境里,不、也许应该说正因为聚集了这么多相似的人——我们都处在分不清自己是大人还是小孩的年纪,也都是女孩,还都是病人——哪怕和别人只有一点点的不同,也总会引来好奇的目光。就像早熟的铃羽,接着一对难看假肢的我,以及公认丑女的大达摩同学。不过铃羽吸引来的目光,则因为她标致的容貌而满含憧憬之情。

“这个……抑或是一旁的各位都未曾留意呢?”

“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啊。”一句话便将有些面露难色的织枝的主张怼了回去,铃羽指向自己的胸口。与胸前还紧闭着的我们不同,她胸前的花蕾带上了一层淡紫色,顶端已微微绽开。

随着身体的腐烂,体味会变得越来越甘甜而浓烈。运动机能下降导致动作变得僵硬。心智出现显著缺失。有很多征兆能从外部看出<病>的恶化情况,而其中最容易发现的就是<花>的状态。以吸取体内毒素为养料成长的<花>,在自己的宿主终于彻底化为行尸走肉之时,将会骄傲地盛放出那浓艳似毒的花冠。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被称为<花尸>。

结果我也搞不清她俩到底有什么纠结的必要。就在两人的交锋已经寸步不让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进来开始了早会,让这场争论不了了之。一边任凭讲台上滔滔而下的训诫左耳进右耳出,我一边在心中苦笑。这个织枝,也没必要那样子反驳嘛,更何况还是面对自己喜欢的对象。我再次感慨,这个女孩做事总是这么南辕北辙。

早会结束后的第一节课是在活动教室。一想到今天估计又要在缝纫室里把猪的尸体拆解得零零碎碎、然后又缝合成原状,我的心情就无比沉重。据说,这是为了在今后因腐烂导致四肢解体时,学生可以自行修补的重要功课

平时在路上总是缠着我不放的铃羽,唯独今天早上也许是考虑到之前发生的争吵,她比起和我在一起,现在似乎更想和织枝保持距离。她一个人快步走到门外。织枝似乎也以自己的方式有所反省,这次没有强行追上去。也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别的原因,她走到了我的身边。

我俩有些尴尬地并肩走在走廊上,这时遇到一个高年级学生正拖着一条腿慢悠悠地爬上楼梯。不用看她胸前的<花>,只看动作就知道是三年级。

那笨拙而缓慢的动作,虽然也受腿部肌腱开始腐烂的影响,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大脑机能的缺失。这是在课堂上学过的内容。说是大脑中控制身体活动的所谓运动皮层,与实际的身体活动之间的联动遭到解除。

每当看到这些高年级生的样子,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在黑暗中舞动的提线木偶(Marionnette),以及操纵木偶的双手形象。木偶正踏着华丽的舞步,摆出翩然转身的优美姿态。然而,它的动作渐渐迟钝起来。左腿拌着右腿,手臂也颓然耷拉下来,变得难以再称之为舞蹈。

然而,这并不是因为木偶有问题。不断衰老、磨损,走向毁坏的不是木偶,而是操纵的那双手。原本平滑自然牵动丝线的手指,眼看就变得骨节分明、皱皱巴巴,不久连皮肉也全都腐烂,化作一对白骨。

“所幸我们被分在一楼的教室呀。”就在我将眼前三年级生慢吞吞到让人焦急的样子和木偶的形象重合在一起时,织枝突然开口说道。“若换作二楼或三楼,便好似那位姐姐大人一般,光是前往教室就已是困难重重了。”

这所学校的学生在三年的时光中都将使用同一间教室。入学时按年级分配好教室后,此后都不会变化。要是被分配到三楼的话,就会像眼前的三年级生一样,直到毕业都得靠这具难用的身体每天在楼梯爬上爬下。

“真是不可思议啊。”没有对着织枝,我自己小声嘟囔。

“有何不可思议之处?”

“课堂上不是讲过嘛,说升上三年级的时候,大脑会快速衰退,记忆也会变得模糊,有的人连思考都会变得吃力。而到最后连意识也会失去,人就不再会有。可是,她还是会每天早上照常从宿舍走到教室,这又是为什么呢?”

“啊呀,此事也由老师在课上讲授过呢。”见我眨巴着眼完全想不起来这回事,织枝手扶着太阳穴又解释道:“化作<花尸>之人即便丧失意识、也会重复生前的行动。一年级到二年级的我们虽然也算<花尸>,但此时或仅能谓之‘半熟’,体内尚残留不少身为人的部分。故换而言之,在此期间的行动或也可视为生前的行动。三年之间不换教室,也是为此所设。即是令‘自固定之宿舍前往固定之教室’这一行为烙印在身体之中呀。”

我心想,这简直就像信鸽的归巢本能。

“嗬,就算没有心,也还能那样子行动啊。”望着那虽然笨拙却又切实地踏上每一阶楼梯的背影,我突然有个想法:“话说,那会是什么感觉啊——心一点点消失的话。”

“感觉?”织枝用手撑着脸说:“依各位老师所言,那似是一点点一点点沉入睡梦一般。但细细想来,能如此断言也颇为蹊跷呢。毕竟就连各位老师抑或众博学之士,也未曾亲身体验过吧?”

原来是睡梦啊?在完全落入梦境的时候,“我”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吗?在那之后,就只会留下那个曾经是我的空壳了吗?然后,那个空壳还会一直重复“我”曾在其中时的行动吗——直到那具身躯腐朽到连曾经为人的外形都无法维持的时候?

虽然对未来感到不安,但我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达观的想法,觉得既然无法得救,留下来的那具身体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如果能在没有任何痛苦的安稳中让“我”迎来终结,那总比在烧夷弹(Napalm)或是毒瓦斯的折磨下痛苦死去要强。

想到这里,我吃了一惊。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接受了在这所学校迎接死亡呢?

还是说,这就是我的身体和我的心都在走向死亡的征兆吗?

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感觉——

真是安心。





徒花物语


确如姐姐大人所说。

近来不仅对于自己的脸庞,就连诸位同学乃至其他人等的面容,我也会从中察觉异样。

不对。异样一词还是有失严谨,概括并不准确。我仅能认定,无论何人都在不觉之间被极其相似的他人取而代之。出于我无从知晓的某些骇人企图,这帮奸贼以此潜入学校,纷纷妄图加害于我。

更令我惊愕之事,是来到无比仰慕的姐姐大人闺房前时,只见一个长相虽与姐姐大人别无二致、却一眼可知系以假乱真之徒立于门中。

(你将姐姐大人藏到何处了)我激愤地挥舞双手,却被那盗脸贼人强行按住。 (快冷静下来,我就在此处呀)此贼真是了得,竟连声音也能冒充姐姐大人。此举令人愤慨,实在无礼过甚。竟敢玷污姐姐大人的身姿来谋害于我!

那晚以来,我再未回过姐姐大人的闺房,日夜都怒火中烧。或是因突然身陷如此窘境,我总会无端端便对诸事顿生厌烦,为些微琐事便激动万分,胸中冲动恨不能将周遭事物都砸为粉碎。身躯之中,就好似狂风暴雨在肆虐不停。

不过,如今我已明白。其实谁人都未被取而代之。正如姐姐大人所言,我只因脑袋瓜中那某某通路出了舛错,才会为这般妄执所困。如此醒悟之后,回想起数日以来自己这番所作所为,简直羞愧难当,真恨不得自绝于世了呀。

(妳无须为此这般羞愧的呀。无论哪位同学都可能遭遇此事)

久违地来到闺房前时,姐姐大人却若无其事地将我温柔迎入。如此的宽广胸怀,令我再度由衷钦佩。

而即便如此对面相见,我也丝毫不再怀疑姐姐大人系他人顶替。眼前所在的,还是一如往常、安稳自若、温柔体贴的姐姐大人。

只不过,作为代价——虽然无法断定原理确系如此——我无法再看清姐姐大人的面容,委实令我悲不自胜。确切而言,并非无从看见。无论那眼目或发丝、秀丽的鼻梁或樱唇,无一不清清楚楚地映入眼中。尽管如此,若把此等物件合而为一,便突然化作了不知谁人的陌生面目。

之所以能确定对面之人是姐姐大人,全然是因为那优美的声音举止。而那张明明切实烙印于我心深处、无与伦比的美丽容颜,如今却不知弃之何处。

如同个撒刁耍性的幼童,我又开始突发邪火。近来的我实在毫无耐性。尽管嘴上狰狞叫唤着气也恨也,脚下只管愤恨地胡乱踩踏,却不见一滴眼泪落下脸颊。不知自何时起,任凭如何嚎啕恸哭,也只能令喉咙深处鸣响几声呜咽,丝毫不见泪水流下。

(请不要这般悲伤呀)姐姐大人擒住我仍在肆意挥舞的双手,将我按倒在卧榻之上。任我如何胡乱挣扎,于姐姐大人而言,这已腐烂近半的四肢行动实在缓慢至极,将我制服也是轻而易举。

(求妳了呀,还请冷静下来)姐姐大人将嘴凑近我耳边,好似哄劝夜啼不止的婴孩,亲手来回安抚我的浑身各处。如此一来,我不觉便陶醉其中,心中渐渐浮现一个念头——

(啊,姐姐大人。无比温柔的姐姐大人,最为仰慕的姐姐大人。我真想将妳——)


吃掉啊。



(*)尸人花:日文原文写作【屍人花(リコリス)】,日本一般称为彼岸花(ヒガンバナ)/曼珠沙華(マンジュシャゲ),中日两地都有俗称死人花、幽灵花等,通称石蒜花。常见的花语为【热情、独立、再会、悲伤回忆】等,同时在《隠語大辞典》(皓星社)中记载其花语也可为【我是乡下姑娘】。
[1]社交咖啡馆:即【社交喫茶】,一般特指日本20世纪上半叶流行的一种饮食·风俗业态,其在大正末·昭和初从单纯的咖啡店逐渐转变为以女侍者提供亲近服务为卖点的娱乐场所,对当时的风俗业界造成冲击;1944年因战局变化而受到管制,二战后逐渐成为现代日本夜总会、酒吧俱乐部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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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6 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百合(Lilium)

每天早上一醒来,我就会握紧拳头,粗暴地捶打自己的浑身上下。我会灌注所有的力气,无数次地挥动拳头。每打出一拳,就传来一阵痛感:有钝滞的痛,有尖锐的痛,有灼烫的痛。

当然,我既没有什么被虐的嗜好,相反也没把什么施虐的情绪往自己身上发泄。我所做的,只是一种确认——确认我的身体还记得痛。

只要没有忘记痛,我的身体就还是我的东西。虽然向往着心完全消失的那个未来,但另一方面在那个瞬间到来之前,我还不想对自己的身体放手。我的身体,不是那什么<病>的东西,不是这所学校的东西,也不是不断向我们投以监视目光的教师们、用令人厌恶的手法——简直像在逗弄私处一般——对<花>进行触诊的看护师们的东西。

更绝对不是把家里的事情都推到本已在工厂里干得精疲力竭的我身上的那个母亲,以及活在与这些辛苦都毫无干系的世界的妹妹的东西。

“你至于这么夸张嘛。”一有什么事、不对,是有事没事,母亲都会对我这样指责。

我失去双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那时正响起空袭 警报,我拉着妹妹在染成朱红色的天空下朝防空洞跑去。因轰炸而崩塌的房顶倒了下来,一下子砸扁了我的双脚。被火焰炙烤得通红的铁板烧干了血肉,烧烂了骨头。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就嵌入了那个虽然名为假肢,但不过是自己用工厂的边角料做成的树脂制的双脚。

即便伤口痊愈了,痛依然还留着。

没有经过正经的治疗、只是用绷带缠了几圈就被抛下不管的骨肉,最终愈合成了乱七八糟的形状。也许是神经承受了错误的力量,每次移动双腿,就会产生剧烈的疼痛。不管我怎么诉苦,母亲都不愿带我去看医生。而当她终于拗不过不停哭喊好痛好痛的我才带去诊疗时,医生却说:都这个世道了,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在这个战争时期,很多人都身体负伤、遭受痛苦;而你呢,只是比别的人都更容易痛一点而已。

从那以后,母亲变得比以前还喜欢重复那句“你至于这么夸张嘛”。

可是,到底有谁能明白呢?

谁能明白,他人所承受的到底是怎样的痛苦?

不明白的话,也可以。不想明白的话,也没关系。

只不过这样一来,我的身体就是我的东西。连这身体的痛,也都属于我。

每当像这样把自己打得遍体鳞伤之后,在收拾行装前去校舍期间,心情总会异常沉重。和天真地放话宣称什么上课很开心的铃羽不同,对我来说,上学的每一天都只有苦闷可言,尤其是测试的那天。

秋季期中测试日——这就是今天这个可恨的日子的名字。

不过,虽说名叫测试,却和外面世界的学校里的那种完全不同。除了都要做一些简单的读写和算术题以外,其他的内容简直毫不相干。

例如有这样的题目:应试者头戴一个巨大又沉重的安全帽一样的东西,上面连着一堆不明所以的管子,身体则坐在椅子上。然后,坐在对面的测试官会这样指示:“如果发现展示的画和看到的前一张一样,请举手示意。”

接着,测试官会把画有四种形象——花、鸟、猫、人——的纸片在应试者眼前一张张进行展示。和看到的前一张一样、也就是连续展示同一张的话,就举起手来:花、猫、鸟、鸟——举手;鸟、花、人、猫、猫——举手。这样重复数次都回答正确的话,题目就会提升一个难度。这次要求发现展示的画和看到的往前数第二张一样时就举手:花、鸟、人、鸟——举手。如果继续正确作答,接下来就会要求往前数第三张甚至第四张,直到应试者出错为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重复下去。

真的是,完全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另外还有这样的题目:测试官还是坐在对面,这次会递过来各种各样的道具要求应试者使用一下。剪刀的话就剪一下纸,铅笔的话就写一下字,火柴的话就点一下火。做完一遍后,测试官又会命令应试者说出每一件道具的名字:这是铅笔,这是剪刀,这是火柴,这是短刀。

这些测试真是蠢得要命,完全搞不懂这能测出个什么来。其他还有什么根据所看的同学相片答出名字,什么从桌上散落的五颜六色的弹珠[1]中只拿出红色的,什么在纸上画出挂钟,一整天都被要求轮流做这些恐怕与学问毫无关系的事。等到这二十多项测试全部结束后,整个人都已筋疲力尽。实际上与其说是头脑和身体的疲劳,不如说是被迫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而产生的徒劳感更为强烈。

然而真正让人消沉的,是最后等待应试者的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如同仪式一般的检查。不对,与其说是让人消沉,直觉上感到厌恶或许才是最真实的感受。这一方面源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的莫名的不安,另一方面也是基于不得不与那东西近距离接触而产生的生理性的厌恶感。

那东西,很讨厌吧!很可怕吧!”在走廊上排队等着叫到自己的时候,铃羽就拉着我的胳膊,嘴上反复念叨。

“阁下觉得可怕呀?不过,我倒只觉得可恨呢。”

隔着我站在铃羽对面的织枝说着咬紧了嘴唇,眉间紧皱起来。本以为她是看见铃羽和我靠得很近才嫉恨得露出这副平时难得一见的表情,但细看却好像并非如此。那双细长的双眸中蕴含着更深沉的愤恨之色。看来她对那东西真的是恨之入骨。

双方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要说大多数人对那东西抱有的感情,无非就是恐惧和憎恨。再进一步,也不过是看哪一边的感情更强烈这种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不过,我的情况不一样。的确,这个不得不直面那东西的状况多少会让人恐惧。但如果硬要给更加占据我内心的这个感情起个名字,那一定是叫“烦躁”。

被设为检查现场的教室的前门打开后,等前一个完成检查的人出来,排在队伍最前面的女孩就得轮流从后门进入。人均花费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左右。队伍顺畅地不断往前行进。

终于轮到铃羽的时候,虽然她在原地迟迟不肯挪步,但在我摸着她的头安抚了一会儿后,她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进了教室。

“此次的《物语》,敢问感想如何呀?”

铃羽刚一消失在门后,织枝便悄声问道。

“如何啊……”我考虑了一会儿,才坦率地回答:“我觉得很奇怪。”

与之前描写“我”和“姐姐大人”之间亲昵相处的内容相比,故事的展开发生了显眼的变化。对私密的亲睦情谊的香艳描写逐渐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对“我”恐怕因<花尸>化的加剧而发生的异常倾注了大量笔墨。而其中最奇怪的是,文中描写的许多症状,都与我们被老师灌输的内容大相径庭。

听我这么一说,织枝深深点头。“我也是相同感想。毕竟诸如无法识别面孔、产生所谓熟人遭到顶替的妄想等等,各位老师都未曾教授。而更为要害之处在于——其中竟全然没有提及会逐渐丧失人心呀。”

对,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就在我对她的话用力点头同意时,铃羽从教室前门走了出来,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就像看见了什么妖怪。虽然还想和织枝继续刚才的对话,但因为轮到了自己,我一时只好中断,抬脚走进教室。

在课桌被堆到前后两边、中间留出宽敞空间的教室里,有两名监督官在内值守,分别站在窗边和走廊方向的角落。

而在中间的,就是那东西

在那个包着约莫一尺来厚的强化玻璃、大小一间见方的箱子里,那东西正用那黑乎乎的身体——也不知道那如同黑亮黏滑的焦油一样的不定形的团状物能否称之为身体——在蠢蠢蠕动。

“受验人·黛由香利,靠近检验体。”

按照监督官的指示,我走到玻璃箱前。就算靠近细看,那东西也看不出有眼睛或嘴巴,连四肢也找不到。尽管不具备任何可以称之为生物的特征,但它确实还在活动着。

当我在箱子前站了一会儿后,之前还只是像蛞蝓般蠕动不停的那东西,突然像刺猬一样全身冒出尖锐的突起,然后猛地跳起来,带着湿滑的声音趴到我站的这一侧的玻璃上。等拖着黏糊糊的痕迹从玻璃表面上滑落后,它又跳起来趴上去,就这样不断地用身体撞击玻璃。即便是再厚的强化玻璃,我还是忍不住为会不会被一下子撞碎而提心吊胆。

这样重复数次后,刚才没叫我名字的另一个监督官突然发出命令:“结束。请退下。”

我注视着那东西,身子一步步往后退缩,然后才转身走向教室的前门。把手搭在门上,再看一眼身后的那东西时,我想的是: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能干得更彻底一些吗。

一走出教室,铃羽就从旁边向我抱了过来。看来她一直在等我出来。眼角余光则看到织枝在我之后走进教室。本来想等她出来继续讨论之前说的事,但铃羽一直在嚷嚷“很可怕吧很可怕吧”,让我实在无法如愿。

铃羽把我看向织枝那边的脸用力转向自己这边,然后说道:“我可不想再和那东西待在一起了,快走吧。”

虽然有些不舍,我还是被铃羽半拖半拽地从现场拉走。

经过这次检查,漫长的测试日也终于告一段落。因为结束的时间各不相同,所以不用等在教室里行终礼,可以直接放学。一直留在校舍反而还会挨骂。这一点并不仅限于今天,平常都是如此:老师们非常讨厌学生放学后留在校舍。如果放学后一直待到被巡视员发现的话,就会遭到没完没了的责骂。我想这一定是为了方便管理。我们这些一年级生还好,三年级生总是摇摇晃晃地四处游荡。所以现在才要好好管教——针对的不是头脑,而是身体。就和三年间不换教室是相同的理由。

“我在想呀,虽然有些不自由的地方,但至少不用成天为那东西担惊受怕。所以,在这里生活也挺好的呀。”

不想回到外面的世界。穿过中庭回去宿舍的路上,铃羽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不仅是这个时候,平常她也经常这么说。考虑到她在空袭中失去了所有家人,她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这是假话。

其实我一点也不理解。我能做的只是想象一下她的处境而已。

“在这所学校里,能和大家一起生活,一起学习,一起闲聊,一起玩各种各样的东西。就算总有一天会慢慢入睡、连我的也消失了,那时还是会和大家在一起。而且——”说到这里,之前一直并肩走在一旁的铃羽,突然踏着小步绕到我跟前,像往常一样用单脚在原地翩然转了一圈,然后将双手放在胸口,直视着我的脸说道:“还会和某个人一起成为Z的呀。”

如今我们的皮肤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肤色不可能再因应心情或感情发生什么改变。无论何时,全身都是一片苍白。尽管如此,她对着我露出微笑的脸庞,看起来隐约却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彩。

“我做了这个。”说着,铃羽从水手服的胸衣袋里取出了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她手中的那两个小圆环凑成一对。用绳子串起彩色珠饰做成的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发夹,但却不是。我也好、我们中的谁也好,都知道那个是什么。

是Z的象征。

结下Z之誓约的人,互相系起自己水手服上的丝巾时就用的是这个:用根据心意排好的彩色珠饰串成的、有着相同样式的夹扣。

“这是我拿缝纫课上用剩的珠饰做的呢。”铃羽一边说着,一边左右摇晃起从她指尖垂下的珠饰。粉色和白色的彩珠交错排列,怎么看都像是经她之手才会有的天真烂漫的模样。而这,就是她所选择的我们的象征吧。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对自己的感情说谎。刻意把视线从铃羽的指尖摇曳的珠饰上移开,我向她问道:“对了铃羽,你有在看《徒花物语》吗?”

这个问题应该在她意料之外。她本来想象的一定是我欣然收下象征的样子。手里还捏着不知何去何从的东西,她一脸呆愣地说:“唔……最近都没看了。总觉得、那个故事越来越难懂了呀,而且、总觉得有些可怕。”

“可怕……的确,说不定也算可怕吧。可你就没想过,要是那上面写的内容是真的该怎么办?”

“没想过。”铃羽用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虽然会觉得可怕,但那个什么‘真的内容’是怎样都无所谓呀。毕竟不都是一样么。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不是<花尸>,无论<花尸>究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任何不同呀。就算是人,也会在长年累月中慢慢腐烂掉。在这个过程中,一百个人就会有一百种痛苦。这样的话,我情愿就在这里、就在这所学校,顺从地接受一切发生就好了呀。”

“这样啊。”我轻轻地摆了摆头。

“呀、那种事先不提。”铃羽像是重振旗鼓般又说道。她的声音虽然充满明快的活力,听起来却在微微颤抖。“比起那种事,我现在说的可是更加更加地、重要得多得多的事啊。所以呀,求你了、把头转过来好不好,求你了——”

——看着我好吗?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把视线移回她身上。因为我知道,一旦认真面对她,我一定会说谎——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所以,我只是摆动着自己低沉的头说:“抱歉。我还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就在这里、就在这所学校。”

是啊,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放弃。总有一天要回到外面的世界、然后再去见证到底的这个愿望,我始终无法割舍。留在外面的妹妹也是我心中的遗憾。因为那个故事而涌现的怀疑,更加剧了我的想法。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这样啊。是这样啊。无论如何都还是这样啊。”她的话像是在反复确认,声音却非常尖锐,让我不禁抬起头来。铃羽的脸上早已不见先前的粉彩,浮现出的是昏暗的阴影。“就和黛同学无论如何都想回到外面的世界一样,我也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到那样的世界里去。对,无论如何。对啊,到头来——”

铃羽嘴上正要往下说,手心却把珠饰使劲捏成一团。那个动作,就像曾经的她对夹在书中的红色缎带一样粗暴。然后,她颤抖着肩膀,用两手盖住了脸,转身就向宿舍的方向跑去。

我既没能喊出“等一下”的挽留,也没能紧紧追上前去。因为她在跑走之前说的话,实在让我猝不及防。

铃羽说的是:

“到头来,自己的痛苦谁都不会明白。”

不过就算我想追上去,凭我这双脚也不可能追得上。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凝视着踩在铺满庭院的落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渐渐远去的她的背影。

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后,我叹了口气。之后我才终于迈出脚步——用着残破的提线木偶那残破的脚步。都不用耗费三年时光等到完全化为<花尸>,我的步伐从一开始就笨拙不堪。是啊,所以我绝对追不上她。我们两人步调一致的日子,永远不会到来。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在花坛前摇摇晃晃的高年级生,她正一只手提着喷壶往各处浇水。是蜂屋峰花。可是,花坛里没有一朵花还需要水分的滋养。先前成片盛开的百合花早已通通枯死,全都像尘芥一般横陈在泥土之上。

蜂屋峰花提着喷壶的手臂,已经完全变成了青绿色。





徒花物语


(好痛。好痛)

与姐姐大人在闺房中对面而坐时,我始终如此叫嚷。身上无论四肢或是胸腹,皆被灼烧般的痛楚一处不留地不停折磨。衣物摩擦尚且不论,即便轻触空气,发肤也好似横遭无数尖针刺痛不绝。不仅体表如此,体内也有痛楚在尖利回响。处处关节剧痛之甚,简直令人怀疑其间夹有削骨剃刀。

(还请镇静下来呀)即便姐姐大人反复劝慰,我却根本无法镇静。不识此种痛苦之人如何能够体谅半分?着实令人气愤。

不,最令人难以容忍之事在于,眼前的姐姐大人竟身穿那引人厌恨的教员服,更头戴那漆黑的面罩。即便表面作出一番似是关切之举,想必内心实已惊恐万分了罢。唯恐被我咬及,唯恐被我吞食呀。

强烈更上一层的痛楚如轰雷般震裂全身。无法承受如此激痛的我双膝跪倒在地。此时顿生一阵剧痛,仿佛双膝也碎裂一般。啊,受够了。这样的身体,已经够了。

(这个痛楚还要挨到什么时候?总会有平息的那一天吧)

我问,声音带着诘难。

可是,姐姐大人没有给出肯定,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可恨,真是可恨。难道这种痛苦今后还要永远地持续下去吗?那样的话,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啊。(我受够了!这个身体,这个学校,这个世界,都受够了!)

听我发出叫喊,姐姐大人只是静静讲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假若——假若妳真心不愿再身处此间校园,请趁星期五夜间前去旧校舍的图书室。在那封锁的校舍西侧,有一扇窗门唯独星期五夜间不会上锁。是故不难潜入其中)

什么啊?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这些话和我的痛苦又有什么关系?

(进入图书室后,可见室内一隅的某台书架独立于寻常书架之外。请前去移动此架。其后藏有一道黑铁铸造的观音双扇门[2]。此即通往自由之门)

(烦死了!)我终于压不住自己粗暴的声音。(谁要知道那种事!赶快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消除这种痛苦,不受这种煎熬!)

可是,女人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着,用像在看什么可怜人的眼神看向我。可恨可恨可恨。

真是可恨啊。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百合:其日文读音【ゆり】据说来自于百合花在风中摇曳【ゆれる】相依【よりあう】的样子;学名【Lilium】在拉丁语中意为白色的花。常见的花语为【白色:纯洁、威严、美德】【粉色:虚荣、繁荣、富饶】【黑色:诅咒、复仇、悲伤】等。
[1]弹珠:原文为【御弾き】,即用手指弹射小圆球的儿童游戏,在日本主要认为是女童之间的游戏。据说早在奈良时代便由中国传入日本,后在平安时代成为宫中也在游玩的流行游戏。明治后期以后玻璃弹珠开始普及,二战后则出现了塑料弹珠。
[2]观音双扇门:原文为【観音扉】,特点是模仿用于存放观音像的橱柜设计,所以两扇门从中央向左右两侧打开而得名。这种门常见于佛坛、仓库等处,有时也用于现代建筑中以提高进出的便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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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3 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孔雀草(Marigold)

嘀、嗒,嘀、嗒,嘀、嗒——

在灭灯后昏暗的房间里,我正在卧床上横着身子,眼角始终瞥着挂钟。旁边的床上,同寝的室友虽然也和我一样仰面躺着,但和我不同的是,她正闭着眼呼呼地发出鼾声。对于最近几近失眠的我来说,这个样子甚至觉得有些羡慕。

嘀、嗒,嘀、嗒,嘀、嗒——嘀——

嗒。

时钟的长针和短针在表盘顶端重合的瞬间,我坐起身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衣服摩擦的声音,我一边慢慢从床被里滑身而出,生怕吵醒同寝的室友。可是,尽管已经这么小心,从床上滑下的笨拙的双脚却没能够到铺着油毡布的地板,我一下子双膝跪在地上发出了声响。

不过,虽然我已经吓破了胆,室友却只是像嫌吵一样仅仅翻了个身。她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对我说话,睡脸还和刚才一样安详。

就在松了口气把手放在地上准备起身的时候,我差点儿叫出声来。并不是为皮肤碰到的地板之冰冷而吓到——恰恰相反,明明已到了正冬时节,室内也没有火炉生热,双手却丝毫感受不到被夜寒浸染的地板的冰冷。

我不禁战栗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不到了冬天的这份寒冷?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皮肤的知觉?

最为可怕的在于,这些我都想不起来。再这样下去自己连逐渐化为<花尸>的这个自觉都会失去的草率,让我感到无比恐惧。如果换成之前的我,反而多半还会为此感到高兴。可事到如今,我的想法已经彻底改变。

都怪那本《物语》。

可是,我现在该做的事,不是因为无法阻止的身体变化而战栗或颓唐。因为只有反抗,只有看清真相,才能彻底摆脱这种恐惧。我鼓舞着自己快要瘫倒在地的身体,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

然后轻轻打开通往走廊的房门,就看见如约等在门外的织枝。

认出是我走出房间的她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兴奋。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手烛发出的橙色火光照耀所致,想必她正为深夜的冒险而激动不已吧。即便在我心中,也不敢说完全没有这种感情——与恐惧背道而驰的隐隐的兴奋感。

织枝把双手各持的手烛的其中一支递给我,我静静地接过来,反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我们并肩走向昏暗的走廊。

目的地在旧校舍,那个位于一楼北端的图书室。

不如前去确认一下吧——开口提议的人是织枝。那是放学后在学生宿舍的谈话室里,我们互相就《徒花物语》交换意见时发生的事。

和说的不一样——这是读到最新的故事章节时,我心中最强烈的想法。

我压抑不住这样的想法。老师们都说,随着<病>的发展,我们的心会一点点分解、溶化,最后烟消云散,不再受痛苦的折磨,就像慢慢落入瞌睡中一样化为<花尸>。

可是,如果那个故事的记载无误,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仍在痛苦中煎熬,“我”仍然感觉得到痛苦。失去的只不过是恰当表达感受的办法。最重要的是,“我”还有。即便会变得对很多事物都无法理解,但决不意味着可以称之为意识或自我的东西会就此消失。

要是这样的话——我压抑不住这样的想象。曾经目睹的那个只剩上半身在走廊上爬行的三年级生,她正被自己的身体撕为两半的剧痛所折磨吗?而且,她既无法向人呼救,也无法哭喊痛楚,而只能在地上苦苦爬行吗?在这种状况下,占据她内心的到底会是多么幽深的绝望啊?

牢笼。

最先在我脑海中浮现的,是这样的形象。

总有一天,我们会变得说不出话来,身体会变得无法自由活动。向他人传达自己的想法和感情的方法,通通都将失去。不仅如此,还会变得认不出人脸、看不懂文字,耳中听到的话语、眼中看到的事物,全都会被识别为无比扭曲的形态。而且,即便在不知不觉中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信息传递手段之后,仍然逃不出身体紧闭的躯壳,一直存在于其中

在那完全用痛楚筑成的,名为肉体的牢笼之中。

不对,说是牢笼也不准确。更像的应该说是:铁处女。

我把这些想法都坦率地告诉了织枝。但另一方面,我也对她有所隐瞒。在看到那个故事之前,我其实在心里期待着<病>将自己变成<花尸>。我一直在想,如果失去、失去我之为我的东西,就能从不断折磨着自己双腿的痛楚之中得到解放。我一直在想,如果每个人都平等地化为<花尸>,那这笨拙的脚步就不再是我一个人才有的了。不过,我并不想把这些想法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点着头为我倾听的织枝,在我说完后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抵住了额头。然后她才痛苦地皱起眉头说:“我的感想,可谓如出一辙呀。”

“可是,那个故事本身也有可能只是某个人的凭空想象啊。”

“嗯,所言极是。但换而言之,确也无法断言其并非基于事实。毕竟,其中故事——”织枝说到这里,浑身发出惊恐的颤抖,不禁用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其中故事如系虚妄,也未免太过生动了吧。”

我点头同意。对“我”的内心状态细致到简直没必要的描写,以及频繁出现的陌生的专业术语。这些都仿佛在向读者揭示所谓<花尸>的——真正的——存在方式。

“我心中实在是惶惶不安。每每想到其中内容或为真实,我便总是夜不能寐。近来终日受如此不安折磨,实已令我精疲力竭了啊。”织枝说着,又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今晚我二人前去确认可好?即是其中所写,位于旧校舍中的图书室。”

如蒙黛同学不弃的话——她极为含蓄地又补了一句。

是否真像书中所写,图书室里藏有那什么黑铁的观音双扇门呢?就是去确认它的存在。当然,即使门真的存在,也不能断定故事中的记载都是真的。不过,会增加内容属实的可能性。反过来说,如果能确认那些都不存在,那就能推论其他的记载也都是无稽之谈——至少能让我们这样说服自己。

正因为这样的想法,我才接受了她的提议。

然而与这种探究心相反的是,现在溜出了宿舍走在只剩昏暗与寂静的校园一角的我,满脑子想的事情与故事和<花尸>都没有丝毫的关系。

我在想:原来和别人并肩走路,是这么困难的事啊。

我笨拙的脚步总是无法和织枝的步调一致。虽然她似乎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体贴地降低了速度,但这反而让我觉得难受。和铃羽并肩一起走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不,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一想到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我慌忙在心中摇头。

从秋季测试的那天以来,和铃羽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减少了。其中一个原因是,无论是课间休息还是放学后,她总是不一会儿就被老师们叫去,让我们之间更加缺少说话的机会。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应该还是我俩之间难以面对的尴尬吧。

自己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在意自己的步伐。但像这样和织枝并肩前行时,就不得不意识到这一点:铃羽挽着我的胳膊一起走的时候,我觉得就像一只小狗和保护她的主人走在一起一样;但实际上,一直被保护着、被支撑着的那个人,是我。

直到已经抵达旧校舍,开始检查一楼西侧面向走廊的每一扇窗户时,我还在想着这些事。当我找到伸手一碰就顺利滑开的那扇窗户的时候,从身体飘飘而出的思绪才终于被拉回现实。感到惊讶的同时,我心里又觉得理所当然。和织枝对了下眼神,我更确信了这个事实。

跨过窗框一踏进旧校舍,带着霉味的空气和地上扬起的灰尘就都悄悄钻进了鼻腔。先跳下走廊的我伸出手想帮还在窗外的织枝进来,她却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怯生生地拉住我的手跨过窗户。虽说我们之间隔着铃羽,但在这种时候,我觉得她也没必要对我这么避讳吧。

“非常感谢。”这是今天晚上她第一次开口。大概是她觉得只要来到这里,就不用担心会被旁人听到了吧。

“不用客气。”我也只是客气地回了一句。

我们俩沿着每走一步就会扬起灰尘的走廊向图书室走去。就在持续的沉默让气氛逐渐凝固起来时,率先打破尴尬的人是织枝。

“敢问、黛同学。黛同学和芦屋同学,莫非——”在手烛的火光从黑暗中切分出的橘色光环里,织枝低垂着眼睛说道。她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拖得更加细长,如同黑色的泪水划过脸颊。“——是Z吗?”

最后那句话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要消失在夜空之中。然后,她像是终于把憋在胸中的东西倾吐出来似的,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想到接下来要回答的话,我就感到坐立不安。接下来的我,不、是我和织枝,各自都免不了要亲手剜开伤口。织枝有一次,而我有两次。

“不是的。”我若无其事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的痛楚。

听到这个回答,织枝脸上的光彩变得比手烛的火光还要耀眼。这个反应也在我预料之中。正因为早有预料,所以我才会犹豫是否该说出后面的话。

可是,我依然选择作为刽子手,抱着亲自挥下断头斧的决心说出了后面的话。那是会斩断织枝的希望,也会粉碎我自己心中执念的深灰色的利刃。

“不过,你别想啦。虽然说来实在对不住,但她呀——要和蜂屋学姐结为Z。”

这是我第二次的痛楚。

然而,从刽子手刀下滚落的,却只有挥刀砍下的我自己的脑袋。本以为织枝会大受打击而消沉不已,可没想到,她却瞪大了双眼紧盯着我。

之后,她才很是诧异地开口:“所谓对不住,敢问有何对不住之处呀?”

以为对方还没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焦躁起来,把原本决心不再提及的话像要丢给对方一样重复了一遍:“就是说,她已经和蜂屋学姐结为Z了啊。不管你再怎么喜欢那个人,也无法让她回心转意了。”

说着说着,一股自嘲般卑微的笑意涌上心头。我这些话是在对织枝说吗?还是说,在对我自己?

——我呢,决定和蜜蜂小姐缔结Z之誓约了。

就在前几天,铃羽当面告诉了我。

没有和任何人结为Z的学姐竟然选了我嘛——她淡然说道。面对这样的她,我也无法问出为什么。听她说着“这可是我的光荣呢”,我也说着“这样啊”点点头。当她继续说“我决定接受她的邀请”时,我的回应也只有“这样啊”。

织枝听了我的话,一时半会儿还是茫然不解。突然,她发出“啊呀”一声惊叫,然后笑逐颜开:“黛同学、那个、看来,妳颇为误会了呢。”

“误会?”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

“是呀,黛同学。妳所想或是,我倾慕的对象是芦屋同学吧?”织枝眯起眼睛,双唇抿成一道艳丽的弧线。“当真是天大的误会呀!”

我整个人都惊讶得愣住了。这样的话,放在铃羽桌上的那束花、藏在她鞋柜里的那封信、夹在那本书里的红色缎带,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我断断续续冒出的这些疑问,织枝似乎有些害羞地用手扶着脸说道:“在予芦屋同学的信中所写之事,是望其将某一位礼让于我。《物语》夹带的缎带上所写也是此事。此外,妳可知晓那束花的名字?”

“孔雀草?”

“嗯,此种金黄可爱的花朵,即是孔雀草。花语是——”

——嫉妒。

你到底在嫉妒什么啊——我刚想这么说,才突然反应迟缓地想到了。就在刚才,织枝还在为我和铃羽的关系而放心不下。对啊,我、以及铃羽。这么说来,她喜欢的对象其实是——

也许是终于从我眼中看到了确信的眼神,织枝就像将花瓣收拢作一团,掩着羞色低下头说:“是呀。我所倾慕之人正是妳啊,黛同学。”

我一时找不到回应的话,只能啪嗒啪嗒地开合着嘴巴。把这无比滑稽的动作重复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却比嘴上的动作还要愚蠢:“咦、啊、为啥?为啥会是我?”

“要说为何,这个嘛——”不知是不是出于羞涩,织枝加快了步伐走到我前面去,口中却接连罗列出许多称赞,让我听着都忍不住脸红起来。

她说,有别于那些总是热衷于尖声吵闹的同学们,黛同学总是那么沉着又聪明;她说,黛同学不会被周围的价值观所左右,总是一副凛然独立的模样;她说,而且最重要的是,黛同学总是那么可爱——说的大概就是这些。

但在我看来,不像大家那么多话纯粹是因为我不善言辞,而看上去气质凛然也单纯只是我缺乏亲和力罢了。而她所谓的可爱,就是那种吧——世上也有喜欢青蛙这类生物的奇特人群,大概就和这些人形容青蛙时所说的“可爱”是同样的道理。

“不、可是,看到我这双脚都不觉得丑吗?”

“觉得啊。”织枝出人意料地给出了确切的回答。然后,她对着陷入困惑的我继续说:“但正因为如此呀,黛同学。再无人拥有比妳更美的眼睛——其中仿佛有熊熊烈焰,无时不燃起满腔的怒火。”

唉,我明白了:织枝一定也产生了奇怪的误会。她大概以为所谓我眼里燃烧的怒火的矛头,指向的是那东西。她大概以为我打从心底里憎恨的,是导致这双腿变成这副凄惨模样那东西

“以上种种,无不令我为之倾心。”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终于抛来直抵要害的一问:“因此、即是,敢问、妳可愿与我缔结Z之誓约?”

想逃避她的视线,我慌忙转过脸去。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迟疑了半天,最后才说:“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吧。”

这是在骗人。连我自己都感到厌恶。我到底要考虑什么呢——该考虑的事情一件也没有。我这样做,无非是逃避对眼前的少女当场进行的伤害罢了。

可是,织枝却婀娜地面露笑容说:“知道了。我愿为妳等候。无论须到何时,我都愿为妳等候。”

我没能说出“不要等我啊”。找不到合适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俩彼此都陷入沉默,一直走到位于走廊最深处的作为目的地的那间房前。

出现在黑暗中的是一道双扇推拉门,嵌在门上的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虽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织枝高举的灯光还是照亮了挂在门上的“图书室”的铭牌。门没有上锁,伸手一碰就让推拉门顺畅无阻地滑到了一旁。

宽敞的房间里摆着许多书架,但上面都空空如也。原本收纳在里面的书应该都搬到新校舍去了。这些只剩幽暗的空虚可装的木质框架,总觉得像一口口的棺材。这些书架都靠墙一字排开,而其中只有一台和左右的书架都拉开了很宽的间隔,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就和《物语》里写的一样。

我俩对视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然后都把手烛放到地面,双手撑在书架一侧,一起用身体往前推。虽说里面空空如也,但高度直抵天花板的这台书架还是重得要命,每一下都只能往前推动分毫。

经过好几次短暂的休息总算完全推开之后,在那台书架的后面,出现的是我们一半带着期待一半心存忌讳的东西:

一道挂着南京锁[1]的铁门。



回宿舍的路上,我俩还是一路无言。可是,在去图书室前后的两次沉默,其意义却完全不同。想确认的、想核实的,都确认并核实得清清楚楚。明明是怀着渴望得到答案的心情才踏出这一步,可如今得到答案后,占据心中的却是比之前更为沉重、更为幽暗的恐惧。

无论我还是织枝,互相甚至都不敢看向对方,都不愿面对必然会在对方脸上显露的惊恐的模样,而只是低头默默往前走着。

所以,直到我们走到了跟前,才发现这件事:

一个人呆站在宿舍门口的铃羽,正用那昏沉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们。




徒花物语


眼前的女人到底是谁,我完全认不出来。既然裹着一身黑亮亮的制服,那应该就是、那个什么、老师中的一员吧。我看向她别在胸前的名牌,却无法理解上面所写的文字。虽然能看到那一个个的文字,但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发什么读音,都完全无法勾起头脑中的记忆。

不对,更让我搞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这里应该是教师们所住的其中的一间房。为什么我会站在这种地方?

(看来,妳根本已认不出我了呀)女人低声说道。

我怎么会认识?都不知道这人是谁,莫非就是这家伙把我带到这里的吗?想不起来。虽然想不起来,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真是可恨。我只想尽快回到房间里躺下。站也好坐也好,怎样都痛得要命。全身无时不刻都在遭受痛苦的折磨。

(若我也能像各位同学一般,与妳缔结那所谓Z之誓约,便再好不过了呀)

Z之誓约?那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这也是痴人说梦。毕竟Z之誓约唯独在<花尸>之间方可缔结。其须交换成双配对的饰品,并交换各自身体的一部分。纵使前者可行,唯独后者我实在无能为力。其为即便在无法辨识他人相貌、记忆也模糊不清之时,亦能察觉对方实为自己重要之人的象征。此事,才是各位同学所谓「Z之誓约」这一仪式的要义所在——)

(烦死了)——我本想这么说,还想接着说(那种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赶紧给我闭嘴)可从我嘴里发出的,却都是无法称之为语言的不像样的呻吟。

看到我这个样子,女人继续说:(不、说到底,我对妳所怀之情,与那Z之流截然不同。毕竟,<花尸>之间向往Z之誓约的相思之情,不过是因体内食欲所致。的确,<花尸>并不相食。但在仍未彻底化为<花尸>的女孩体内,尚且残留着许多人身的部分。虽然不会咬向<花尸>,却会被个中人身的部分所吸引,为之起心动念。其所致矛盾,便令身体错认其为恋情,随之引发生理反应。由此,便诞生此所谓Z之关系。正因如此,Z大多为高年级生与低年级生之间缔结而成)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那些东西我不想再听了。什么Z,什么<花尸>,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要——吃肉而已啊。

(可是,我对妳所怀之情,则是更为纯粹的——)

闭嘴。那种东西,我才不要!




(*)孔雀草:中日文均用相同汉字,原文标注的英文名【Marigold】对应其所属的【万寿菊属/Tagetes】的统称,据说源于其总是在圣母玛利亚的祭日绽放,取“在圣母玛利亚的黄金花”的意象得名。常见的花语为【嫉妒、绝望、悲伤】等。
[1]南京锁:原文为【南京錠】,即常见的类似小包形状、易于携带的荷包锁。据说在江户时代早期传入日本,因当时日本崇尚将“小巧或珍奇”的事物冠以“南京”的名号,故得此名,也被当时民众俗称西洋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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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30 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七、银莲花(Anemone)

夜幕降临的校园里,全校学生正聚集于此。

为了参加即将开始的毕业典礼。

在黑暗中等距隔开的摇曳的橙色灯光,来自成排的一年级生举在胸前的蜡烛上小小的火苗。相对地,排在我们后面的二年级生的手里则没有任何光亮。毕竟就算让她们手拿蜡烛,也马上就会掉落下来。不仅如此,看来对她们而言连排成三行横队都相当困难,总是有人会摇摇晃晃地从各处队伍中脱离而出。

最前排的是一年级生,其后是二年级生。至于三年级生,却不在最后面——她们的身影在前方,正对着低年级生们的队伍。

她们,全都被放倒在地。

在前面堆成一座小山的模样。

我来这所学校之前,经常在那些街角看到类似的东西。那是仅仅把因空袭死去的人的尸体像丢垃圾一样堆得老高,让人都不敢称之为尸体掩埋场的散发着异臭的集合体。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现在耸立在眼前的那座山上,每一块山体都在蠢蠢蠕动。从漆黑的山中伸出的胳膊、腿脚和头颅,一个个都在左摇右晃。其中也有因为摇得太厉害的,就咔啪一下断裂开来,像从山上滚落般摔在了地上。

排在<花尸>山左右两边的教员中,有一个人离开队伍,站在我们一年级生的面前。别在漆黑的教员服胸前的牌子,像勋章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中闪烁。那是校长。

“现在开始,举行昭和九十四年度毕业典礼。”

校长就说了这么一句,便结束了讲话。

她一回到原来的队伍,另一个老师就高声喊道:“在校生,献火。”

一声令下,排成三行横队的一年级生开始踏步前进。每踏一步,从<花尸>山中里传来的呻吟的合唱就更增一分音量。走到山脚时,第一排的学生们就一齐抛出手中的蜡烛。抛到空中的火光画出一条抛物线,随后落到那山脊之上。不知是不是事先洒上了许多燃料,火焰转眼就以惊人之势席卷了整个山体。

第一排的学生走到一旁后,第二排的学生也跟着上前抛出烛火。火势越来越旺。当终于轮到自己所在的第三排时,我在原地犹豫了很久。毕竟,我已经知道了真相:被点燃的她们,并不是空洞无心的腐肉团;在这灼烧身体的火焰之中,她们正体会着地狱般的痛苦。

犹豫到最后,我还是和大家一样抛出了蜡烛。

就在这一瞬间,我偶然和被堆在其中的一名毕业生四目相对。那只围上了一圈鲜红火光的空洞的黑色瞳孔,让人联想到银莲花的花冠。我慌忙转过脸去。与此同时,就好像在叱责我的行径,背后旋涡般的痛苦和怨嗟之声听来变得更加凄厉,让我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

然后,就在我们暂时走到一旁,准备回到原位重新排成横队的时候,我突然看到——

此时在已经化为巨大火柱的毕业生们的左右两边,排列齐整的老师们正直直地仰望火柱。其中只有一个人低下了头。虽然因为面罩阻挡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推测,应该是国语课的花房老师。

不过,这一情形也十分短暂。过了一会儿,花房老师就和其他人一样抬起了头。虽然只是琐碎的细节,那个样子却奇妙地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回到队伍后,我才意识到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明白我们都做了什么。就在身旁的织枝自然是频频摇头,而前面一排的大达摩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此外还零零星星有几个掩饰不住内心动摇的女孩。她们一定也是读了《物语》之后,得出了和我和织枝相同的结论。



夜晚的谈话室里,满是忧郁的空气。

说是谈话室,其实不过是中央放上两对四人座的小桌、墙边摆上几张长椅的简朴的房间而已。毕业典礼结束后,包括我和织枝在内的五个女学生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宿舍,互相也没有坐到一块儿,各自只是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

我们并没有提前约好。或许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觉得,现在就算回房躺下恐怕也睡不着了。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这段时间以来,我本就已苦于越发严重的失眠。而唯独今晚,失眠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可是,即便大家都聚在同一间房,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大家一定都知道其他人心中都被什么所占据。即便如此却都绝口不提,完全是因为害怕——害怕一旦说出挤满心中的疑虑,就会变成不可动摇的事实。

对于已经去图书室确认过那道门的我和织枝,情况更不用说。事到如今,只得确信《物语》中记载的内容几乎都是事实。坐在我斜对面、胳膊撑在桌上的织枝,一直在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就在半个时辰前,做出无法挽回的事的手。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比织枝更陷入低落的人却是大达摩。只坐了一点椅身的她肩膀颤抖得让人都不忍心看,睫毛上全是恐惧的泪水。虽然她那厚实的身体和坑坑洼洼的脸总让人以为是个坚强的形象,但实际上她的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纤细脆弱。明明连我自己都经常因为外貌而遭人诽谤,可事到如今我也才认清真正的她。

到头来还是这样。自己的痛苦,谁都不会明白。

大家一直沉默着。突然,走廊方向的门被一把推开。

大家一齐投去视线。出现在房门大开的另一边的人,是铃羽。

也许是奇怪室友一直没回房间就来找人了。房里有这么多人似乎出乎她的意料,她霎时露出惊吓的表情。可在依次打量在场的人,发现我和织枝正坐在同一张书桌旁的时候,她又有些难堪地沉下了脸去。

铃羽似乎已经准备睡觉了,只穿了一条长衬裙就出来找人。她那两条左右长短不一的手臂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外。较短的那条是平时的她那苍白的肤色,而另一条上青绿色的皮肤到处留着破损,从中露出黑乎乎的血肉。

那是蜂屋峰花的手臂。

作为结下Z之誓约的证明,铃羽和蜂屋峰花已经交换了各自的左手臂。按照惯例,两人要佩戴成双配对的饰品,并交换各自身体的一部分。

这件事发生在我和织枝潜入旧校舍图书室的第二天。

各自切下的手臂应该都是她亲手缝上的。手臂与肩头的接合处用粗线胡乱地缝在一起。缝纫课上学习的皮肉 缝合,本意是教人自行缝补无意中破损或掉落的身体;但在女学生之间,这门知识却只为缔结这样的Z之誓约而使用。说到底,如果身体已经腐烂到四肢都会自行破损的话,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本来也几乎无法再使用道具。

话虽如此,学生当然也做不到外科手术一般。我们这些外行人只能在外形上缝起来,既没有接上骨头,也更不可能连上肌腱和神经。这样交换后的身体部位,连动一下都难以如愿。

铃羽一言不发,举起自己还能自由活动的手臂招呼室友。坐在长椅上的那女孩看着其他人,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谁也没有站出来留住她。想要留住别人是需要理由的。可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有骨气说出那样的话。终于她也像放弃抵抗般站起身,和铃羽一起走出了谈话室。

离开的时候,铃羽用似乎带着怨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最后却什么话也没说。自从她和蜂屋峰花缔结Z之誓约以来,我们之间一句话都没说过。

留在现场的众人之间,满是比之前更难堪的沉默。这也可想而知。在座的每个人,现在都很清楚交换手臂的背后真正的意义。

“啊、够了!”突然大叫着打破沉默的人是大达摩。她像个哭闹撒泼的小孩一样猛烈地甩动齐耳的短发,两只脚狠狠地踩踏地面。“我不想知道。今后还要一直被痛楚折磨得半生不死,到最后还要像那样、烧成灰一样给活活烧死啊!这种事,我不想知道啊!”

她的叫喊让人不寒而栗,在场的所有人都像被击中了一样抬起头来。可我们之中脸色最为惊恐的人,却是说出这些话的大达摩自己。仿佛在反刍自己说出的话,她不停颤抖着肩膀,最后抱住头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抽泣。

织枝和另一个女孩赶到她身边,摸着她的背安慰她。看着她俩既无根据也无道理地对大达摩说着“没事的、会没事的”的样子,我心里开始庆幸有大达摩先乱了阵脚。当有人比自己更加张皇狼狈的时候,周围的人反而能恢复冷静。只要嘴上还说着“没事的”,就能暂时忽略自己心中的感受。

我心中会出现这种冷淡的想法,或许是因为我的思考转向了别的事情。虽然都在倾听大达摩的哭诉,但和织枝她们还在为一时的安慰绞尽脑汁不同,我的脑海已被另一个迥然不同的想法所占据。

大达摩说她不想知道,这恐怕也是每个聚集在谈话室里的人的想法吧。是啊,正因为知道,才会觉得可怕;正因为知道,才会为之悲叹。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一直都是童稚处子的样子,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那么,为什么呢?

假设《物语》记载的内容均为事实,那写下故事的人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呢?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想到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

非质问不可,非确证不可——

向写下故事的那个人。




徒花物语


(kànlái,nǐ wúlùn rúhé yě wúfǎ rěnnài le ya)

那个人对我说话,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可是,为什么要难过呀?因为我无法忍耐了吗?因为我是个不懂忍耐的不学好的女孩吗?如果因为对我这个缺乏自制随心所欲又刁蛮任性的丫头而惊讶失望的话那我好难过真的好难过要说为什么因为这不能怪我都是这个可恨的身体产生的可恨啊可恨啊真是可恨的欲望在里面作怪、我好痛苦、不知道是谁的这个人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好痛苦、这种痛苦、痛、苦、到底是什么这么痛苦。啊、对了、再这样忍耐下去、实在太痛苦了啊。

想把牙、插到眼前这个人的皮里去、肉里去。可是、我的身体不知怎的被那个细长的东西固定住了不能自由活动既咬不到对方的喉咙也无法伸出手抓住对方结果连插都插不了、我的牙。身体到处、都只有痛。身体由痛组成。我是由痛组成。

在什么都做不了的我面前、女人拿起银光闪闪的那个、插进了皮肤。血流出来、肉的味道。那个人、丢了它。我、吃了它。用力抓住不放。她用刀插进自己皮肤、然后割下来、柔软可口的血肉。

(wǒ néng yǔ nǐ zhī wù,yě jǐncǐéryǐ le a)  

完全、听不懂、她的话。




(*)银莲花:日文原文写作【牡丹一華】,其英文名【Anemone】据说来自古希腊语的【Anemos(风)】,因其在春风中摇曳盛开的样子而又被英国人俗称为【Windflower(风之花)】。传说其来源于希腊神话中因嫉妒和误会而身死的美少年阿多尼斯(Adonis),其每滴血都变成血红色的银莲花。常见的花语为【无法实现的爱、消失的希望、放弃、抛弃、期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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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6 11:19 | 显示全部楼层
八、樱花

行完终礼,别的学生都三三两两地放学离开后,我还留在教室里。

坐在国语课的花房老师对面。

我说想请教今天小测试里的问题,就叫住了老师。说是测试,其实完全没什么难度,只是让每个同学轮流读诗。既不用背诵也不用朗诵,只是把教科书上的诗一句一句读出来,仅此而已。


问谁人 不将那恋花找寻  

问谁人 不为那艳彩迷情

正当时 在前绽放多绮丽

又谁人 不摘一朵证恋心 [1]


是藤村[2]的诗。

测试的目的毫无疑问,是在确认我们是否还能识字。

大家都轻松过关——除了铃羽一个人以外。

当然,毕竟只是这种测试,根本没什么需要向老师提问的地方。而我却对这首诗的解释抛出种种疑问,让不知情的花房老师对我这一个个空洞的问题都认真解答。终于,在将这些毫无意义的问答重复多次之后,我下定了决心。

“最后这一句‘此恋情 长绕我心如浊流,求不得 而今满腔是清怨’[3]中蕴含的心情,总觉得我也能理解。爱上一个人后,当知道这份感情无法实现之时,有时爱意也会化为怨恨。就是这样的吧——”说到这里,我倒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期待和不安一同释放出来,我说出了后面的话:“——姐姐大人?”

此前还对我的话轻轻点头应和的花房老师,此刻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全身一下子僵在原地。她既没有歪头不解,也没有提出反问,只是僵住了动作。

要知道刚才问题的答案,这就足够了。对方似乎也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反应意味着什么。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在承认的前提下给出了回答。

“可真聪明呀,设计得很是保险。以刚才的问法即便未能猜对,也能应付得过去。上了二年级还这么聪明的人,可真是少见呀。”

在心里,我猛地将拳头一握:太好了,我猜对了。

“可妳是怎么知道的呀?”说着,花房老师优雅地微微歪头反问。

“老实说,一半是凭直觉。我只是确信写那些的是老师中的某一位,因为学生是没办法写的。内容当然是一方面,而更重要的是续写方式上的问题。”

“续写方式上的问题?”

“嗯。为了让故事续写下去而把书放到课桌上,到了第二天就一定会消失不见,而且没有一个同学见过那本书被拿走的样子。这样的话,能带书回去的人自然就锁定在了老师们身上。因为放学巡视结束后还能留在校舍里的人,只有各位老师了。”

“不过,仅凭这一点并不能认定是我而不是其他老师呀?”

“可是,星期五负责巡视的人是花房老师吧?”我像提醒一样说道。“不、就算不是花房老师巡视,我也已经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毕业典礼上的献火仪式。面对毕业生被火焰吞没的情景,老师们都没表现出任何的反应。”是啊,他们都是一副毫无情感、如同机器般漠不关心的样子。“除了花房老师您以外。”

“是吗?我当时没有保持住平静么?”

“嗯,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所以我就想,那个场合里真心为毕业生哀悼的人,恐怕只有花房老师了。而且,能写出《徒花物语》的,一定也只有您这样的人。”

说着说着,我内心得意了起来,感觉就像上课时被老师点名后漂亮地给出了回答。从“要是答错怎么办”的不安中解放出来后,我心中的昂扬更上一层。

可是,老师随后说出的话,却让我即将松弛的脸立刻僵硬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设计前来确认真伪,对吧?不过,你可曾这样想过——即便写下那些故事的人是我,却也未必站在妳这边呀?”

要还是一年级生的话,我脸上的血色一定已经哗啦一声变得刷白了吧。不过,我现在这身腐烂过半的黏糊糊的血液,已经流不了那么快了。

“在最后关头掉以轻心了呀。妳未曾怀疑过那本书是陷阱吗?万一是为了揪出发现这所学校真相的异己分子而设的机关呢?妳之所以采用以话套话的问法,是因为担心猜错之后的下场吧?尽管如此,还是缺乏更进一步的考虑,所以才这么轻易地落入了圈套。”

听着这番话的我真不知道是怎样的表情。尽管因为<病>的缘故,脸上一直就像死人一样毫无血色,可现在一定是我有生以来脸色最苍白的一次。找不到话可回的我,只能惊恐地呆站在原地。

突然,老师发出轻轻的笑声。

“我开玩笑的。”

——咦?

“请想想看。这样一来,可不是本末倒置了么?本来你会产生怀疑也是因为读了故事呀。如果未曾读过,自然不会对学校的存在产生怀疑。我反而主动暴露自己的秘密、等待有人察觉有异,如此岂不可笑?”

“好过分!”我的喉咙里不自觉地挤出了指责的声音。“人家可是很认真在说的啊!”

这个玩笑实在吓人得过分。面对如此愤慨陈词的我,老师用极为平淡的声音说了一句非常抱歉,然后接着说道:“不过,希望妳至少具备这般长虑多疑之心,也是我的真心话——如果在知道真相之后,妳意图有所作为的话。”

“有所、作为?”

“是的。当然,有何作为都取决于妳自己。不、在那之前,先回答妳的问题吧。妳来想必是有事要问吧?”

“确实、有的。”非问不可的事简直堆积如山。“我首先想问的是,那个故事描写的内容到底是不是真的。”

“尤其是<花尸>化的过程及其主观感受,对吧?”

“是的。即使<花尸>化进一步发展,心也不会消失吗?痛楚、痛苦也不会消失吗?这是我最在意的问题。那个故事,只是老师您的创作吗?”

我希望答案是这样,书里全都是凭空捏造的妄想故事。可是,得到的回答并没有符合期待,而是非常暧昧不清。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毕竟,没人能准确知晓<花尸>化中的人主观感受是怎样的呀。”

“那就是说——”

“不过,从客观事实——各种测试和统计结果看来,文中对<花尸>的描写几乎可谓无误。此外,身为<花尸>的各位同学都具备意识,这一点毋庸置疑。也唯独这一点,我敢下断言。”

“怎么就能这么确定呢!?”我的声音里包含着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愤怒。并非<花尸>的人类,凭什么这样规定我们——如此扭曲的自负激起了我叛逆的情绪。也是在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心里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也是,要想说明此事,看来有必要先提及那东西的事。妳如此聪明,想必知道我国,不、是世上诸国,都在对何物作战吧?”

没有回答的必要。

就是那东西

拥有如同黑亮的焦油一样不定形的身体,还能变化其让人毛骨悚然的身体形态,成群结队地飞过空中,将爆炸性物质和火焰倾泻而下的智能物体。其本体和生态都无法查明,也不知从何而来,连能否称为生物都搞不明白。

有人说是从外太空飞来之物,也有人主张是某国制造后突然失控的生物武器,但谁都无法下结论。唯一得到确认的是,这些东西是人类的敌人。

那东西的浩大军势之间发生的,第三次世界规模的交战状态。

——就是被称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这场战争。

见我默默点头,老师提出接下来的问题。

“那么妳可知晓,于对抗那东西而言,现行最有效的武器是何物么?”

别说什么知晓不知晓了,在学校工厂干活的时候,我可没少参与组装这玩意儿——自动无人航空武器(Drone)。这种大家都搞不明白是怎样运转、也不知道具体拿来干什么的装置,我曾经日复一日地埋头为它上过螺丝。

我回答后,对方接着又是一问:“那么,你可知晓其为何有效么?”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工厂的监督官只会对干白工的我们大吼大叫,要我们干得再快些、再精密些。而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拧紧螺丝。简直是冥河边上堆石塔[4],辛苦终究是徒劳。

见我不知如何回答,老师说出了答案:“因为那东西看不见无人武器呀。”

“看不见?”

“嗯。那东西并没有相当于人类或其他生物的眼球的此类器官。不仅如此,其甚至都不具备掌管听觉和触觉的感觉器官。”

竟然没有用来认知身体外部事物的器官?

“可、那为什么还能——?”

“对啊,很不可思议吧。为何还能向人类所在之处发起攻击,还能进行轰炸,还能烧毁一切,还能喷发毒气,还能急速落下、用枪尖般锐利的突起刺穿人体呢?”

我点点头。

“诸位博学之士也为此费解,便用捉到的实验体进行了各种实验。结果发现,那东西完全不会加害人类以外的生物。不、与其说不会加害,不如说根本就没有认知到那些生物的存在。由此,可以推导出什么结论呢——?”

老师向我伸手示意,就好像真的在为我授课一样。

我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战战兢兢地回答:

“——是根据有没有,来认知别的存在吗?”

“回答正确。”老师双手一合。“虽然不知是以何种方式,但那东西似乎能够感知到他者的意识——即妳们所谓的心。在此基础上,还会将由此感知到的一切都判定为敌对事物,然后开展无差别攻击。”

在测试日的最后要面对那东西的意义,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是通过那东西有无敌意,来确认——

我们还有没有心。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找寻特别的女孩。”抢在我发问之前,老师说出了和故事里一样的台词。“也就是不具备主观意识的女孩。在旁人眼中可以毫无障碍地进行社会生活,实际上却什么也感受不到——这才是这所学校所寻求的特别的存在。即便爱护花朵、倾听鸟鸣、与人相恋,抑或有所成就又或遭遇破灭,再比如、对了,即便与谁人结下了Z之誓约,也并没有所谓的意识介入其中。这样的存在,曾经被称为‘哲学丧尸(Philosophical Zombie)’[5]来作为思想实验中的道具。”

老师淡然地接着说,连这所学校也不过是无数观测用集群(Cluster)中的一个。

她还说,作为各式社会形态的模拟环境(Simulation),除了这里以外,还有将其他不同的年龄、性别等各种属性一致的患者聚集在一处的各类设施。女子学校这一情景设定(Situation),也是其中的一种形态(Variant)。

“毕竟就算能让意识消失,如果不能维持社会生活,那也没有意义呀。校规、课程、集体行动、社交——将这些繁杂事物都包含在内的学校这一形态,在最低限度上构成了人类社会的缩影。可是,就算每天都在致力于对病原体(Virus)的改良,但眼下距离完成还很遥远。就现状而言,反而造成了与目标完全相反的效果——亦即在保留意识的同时,身体和大脑出现机能缺失。结果,产生的尽是具备意识的活尸而已。”

“病原体的改良?”我怀疑自己听错了。“那、我们被卖到这里来的说法也是——”

“是真的呀。妳们并非因为患<病>才被带来此处,而是被带来此处后才接种了病原体。虽然<花>作为注射镇静剂、防腐剂和微缩机器(Nanomachine)的控制终端(Control Device)确实延缓了症状的恶化,但其既非为了治疗,也并非所谓的临终关怀(Terminal Care)。此举只为对病原体的活动进行调整,以便获取充足的时间仔细进行后续观察(Follow-up)。”

脑海中回忆起母亲的脸,她面朝医生合拢的双手背后正露着笑容。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造出这种病来,到底有什么用啊?”

“为了结束这场战争啊。”老师的口气听起来简直理所当然。“那东西的侵略还不知会到何时。在尚不清楚敌方总体战力的情况下,世界各国已被持续不断的战斗逼得走投无路。大人物们认为,这样下去可不行。敌对势力的战力深不可测,同时又无法与其缔结和平协定。毕竟,就连与之沟通的方法都不得而知。”

啊,原来如此。

听着听着,我突然明白了。要结束与敌人之间的战争,除了胜败和平手以外,原来还有一个方法:变得不再是敌人。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才会不断研究,想法设法找寻——

让世界上所有人类的心全都消失的方法。

“最近总算发现了一具疑似成功个例的实验体,还在进行后续观察。即便如此,也并不完全。考虑到无法确认该实验体的可再现性,同株病原体的量产也——”

一具,实验体,成功个例。听到对方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自己的同类,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忍不住地打断对方的话:“这也、太奇怪了啊。”

“奇怪在何处呢?”老师用着如同上课回答学生提问般的语气,催促我接着往下说。

“因为,要是没了意识、没了心的话,那不就和死了一样嘛。就算结束了战争,要是世上的人因此都死光了,那还有什么意义啊。”

“是么?可事实上即便并不具备意识,人类之外的生物也仍然活着呀。何况所谓的意识,也不过是人类这一物种为了赢得生存竞争而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功能之一。既是如此,当如此得来之物反而威胁到物种存续之时,将其放弃也可谓进化的一种形式——至少,他们是如此认为的。”

既然说“他们”,就是说“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吗?“老师呢,您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我一直在等候呀。”老师直视着我的双眼说道。透过面罩上的圆玻璃,可以看到那双带着强烈光芒的眼睛。“我一直在等候像妳一样的人,眼神像妳一样的特别的人,有朝一日终能实现我的愿望的人。”说到这里,她轻轻摇了摇头又说:“我想,我其实一直在暗暗羡慕妳们。毕竟,妳们——”


——拥有足以终结这个世界的力量。


“能够赶在那东西之前,为这个世界带来终结。不靠什么意识的消失,而是让所有的人类都被消灭。而且,还能以自己的意志来行使这股力量。于我而言,这才是那个特别的女孩。”

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断化作<花尸>的身体、腐烂近半的这具残躯,本身也能成为武器。不对、我惊讶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连这件事都没想过的我自己。

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病>的感染力十分惊人。根据老师的说法,它本来就是以最终感染全人类为前提制造出来的,这当然也不在话下。那么,如果将听凭欲望贪食他人血肉的感染者放诸世间,会怎么样呢?

毫无疑问,这个尚未完成研究也没有特效药的<病>,会在眨眼之间覆盖全世界。正因为是这样,我们才一直被关在这白垩高墙之中。

是啊,即使只是一朵花,也能让全世界的一切都腐朽崩塌。

虽然觉得对方这些话十分动听,但同时我又心想:就算是这样,说什么“羡慕妳们”的话,终究不过是花言巧语罢了。毕竟,如果真的将其视为一股力量、也真的想得到这股力量,那无论何时都能获得同样的力量啊。

是啊,就趁现在摘下面罩,将教员服敞开即可。我马上就能给个痛快。

“是为了保险起见。”老师似乎又看穿了我的心思,接着说道:“我恨这个世界,恨到恨不得让世界彻底毁灭。可是,如果我化为<花尸>,毁灭的可能性恐怕就会变得极不确定了呀。如果到时我自己未能得偿所愿,那这愿望便会同我一道泯灭。所以,与其自己行动,不如将愿望托付给后来之人。如此,无论经历多少回失败,只要再将新一批的学生送到世间,便仍有实现的希望。就像那每逢春来便会绽放的樱花一样。”

这就是老师的职责所在吧——老师继续说道。

“从这所学校毕业的方法,想必妳已知晓了吧?并非被活生生地烧为灰烬,而是迈向真正的毕业。”

我点头示意。和织枝一起确认过存在的那道铁门,一定就是“通往自由之门”。可在同时,脑中又冒出一个疑问:“为什么非要采取这么迂回的手段呢?只想把我们放到门外世界的话,也不用那本《物语》当道具,就带着大家从那道门走到外面去不就好了吗?”

“其中一个原因,自然是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如前所述,我今后仍打算在这所学校继续任教。正因如此,我自然不能暴露自己引导者的身份。”说到这里,老师又停顿了很久,才接着说:“而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妳们最后是基于自己的意志,基于并非现学现卖、而是独属于自己的憎恨,来作出这一决定。这一点才最为要紧。没有意志的选择,便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这句话,老师又补了一句“再者说、若是唐突将妳们抛下不管,那与其说是毕业还不如说只是放学而已呀”,随后发出冷冷的干笑。

“所以,妳最后是否要付诸行动,我都不会过问。留在这所学校也好,去到外面的世界也罢,都由妳的意志决定。”

别说什么过问不过问,我本来就不想告诉她自己打算怎么做。我没有回答她的必要。老师、不,这个女人自己的期待或失望,都与我的选择无关。一直充斥我内心的,只有熊熊燃烧的愤怒。

最重要的是,我的身体就是只属于我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请允许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老师向我伸出一只手心,示意我尽管提问。

那个女孩,真的在这所学校吗?那个人,真的存在过吗?”

一时之间,我们两人都陷入沉默。老师缓缓缩回了手,和另一只手交叠之时,又紧紧握了起来。“得知真相后,妳又有何打算?”

老师此前那毫无波动的声音,现在似乎变得有些无法自抑。我感觉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老师的声音中带有了类似感情的东西。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了真相,我也什么都做不了。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我觉得,至少、我还能为她祈祷一下吧?”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是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就在我这么想着,正要放弃追问答案的时候——

老师默默地将双手绕到她自己颈后,将脖子上的别扣一颗颗解开,用像是撕掉礼物包装袋一样的手法剥下面罩。本来挤在其中的浓密黑发挣脱了束缚,蓬蓬地舒展开来。她的头左右轻摇,将挂上脸颊的发丝拨到一旁。

此刻展现在眼前的,是从故事中“如铃兰般皓白纤滑的肌肤”的描写无法想象的,布满深深皱纹的一张浅粉色的面庞。

不,仔细一看却并不是那样。整张脸上纵横遍布的不是皱纹,而是裸露在外的肌肉纤维和筋腱。脸看上去是浅粉色的,是因为没有了本该覆盖在上面的皮肤。我终于明白了:“姐姐大人”把什么给了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是我的亲妹妹。”

一边说着——


——「姐姐大人莞尔一笑」




徒花物语


不知道是什么花、有好多、在开着。在一片黑暗里、一闪一闪发光、摇啊摇、飘啊飘、就像水波。总觉得、好美啊。动不了、身体。好痛、好重、可是、好美。花、好美。

一片花、涌过来、就像波浪。

波浪的水花、有好多、飞起来、有好多、落下来。

真的、真的、好美啊——又好烫。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啊啊啊aaa。

aa,jiù jiù wò。

kuài lái、jiù jiù wò、yǒu rén ma、yǒu rén ma——


——jiě jie dà rén。



(*)樱花:日文名【さくら】据说来自日本神话中的女神木花咲耶姫,其父大山津见神将女儿献给天神御子时称“樱花虽开得美丽繁荣、却稍纵即逝,那么天神御子的寿命便有如樱花般脆弱”,故樱花也成为日本天皇难长寿的隐喻。常见的花语为【高洁的精神、优美的女性】等。
[1]问谁人:原句为【誰かは花をたづねざる/誰かは色彩に迷はざる/誰かは前にさける見て/花を摘まんと思はざる】,出自岛崎藤村《若菜集·别离》。
[2]藤村:即20世纪日本著名诗人、小说家岛崎藤村(1872—1943),其活跃于明治、大正与昭和时期,最初以浪漫主义诗人的风格发表诗集作品《若菜集》开启文学职业生涯,该本《若菜集》打破了此前日本诗歌界古典主义的陈规教条、在运用比当时更为古典的“五七调”格式的同时用词和意象却生动鲜活,奠定了日本新诗体,也成为明治浪漫主义的先驱。后其以自然主义的写作方式陆续发表《破戒》《春》等作品,并以小说《家》《新生》达到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巅峰。
[3]此恋情:原句为【濁りて待てる吾恋は 清き怨となりにけり】,同样出自《若菜集·别离》,为该诗最后一句。
[4]冥河边上堆石塔:即【赛の河原】,为日本传说中冥河三途川的河滩,相传比双亲早亡的子女会在此为早亡的不孝而受苦,为完成双亲的供养,必须在这里堆积石塔,同时塔会不断遭到鬼的破坏,所以寓意徒劳无功。
[5]哲学丧尸:又称为哲学僵尸,是精神哲学上的一种假设存在,其假设世界上存在一种人,外观与物理组成都与一般人类无异,但没有意识经验、感质或感情。比如,其在撞上尖锐物时外在与一般人类相同可见皮肤出现伤口,测量神经信号也可以测量到疼痛信号感知,会出现疼痛的表情和叫声,会向其他人表示自己正在疼痛,但在内在心灵中却没有疼痛的意识。其一般用来验证哲学的前提是否可靠,利用其存在为前提建立的论证,常被用来反驳物理主义如唯物主义、行为主义与功能主义者提出的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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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1 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4-9-11 14:53 编辑

九、踯躅(Azalea)

“那个、黛同学,我想问……”刚确认完计划,大达摩又不安地问我:“不是在怀疑你呀……可是、真的存在吗,那个可以治疗我们的地方?”

“那是当然!”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对她露出尤其灿烂的笑容。

一旁的织枝从刚才开始就用讶异的眼神看着我。不过,不会有任何问题,她绝对不会背叛我。在她的注视下,我抚摸起自己胸前的<花>。在从<花>那半开的花蕾中露出的肉色花瓣的正下方,闪烁着淡紫色光芒的夹扣将左右两边的丝巾系得紧紧的。这排成一串的廉价珠饰,正是Z的象征。

“对吧,织枝同学?”

就好像被抚摸的是自己的肌肤一样,她模样羞涩地回答:“的确如此呀,由香利同学。”

她的丝巾也被淡紫色的合成树脂(Plastic)系在一起。出自织枝之手的这对珠饰,可比曾经在铃羽手里见过的那一对要精致得多,上面还带有踯躅形状的珠编图案。

没错,我们结为Z了。

我们还没有互换手臂。为了毕业前的准备也为预防行动当天的意外状况,我们都还不能失去可以自如活动的手臂。更何况,我们的腿脚本就不便。

既然织枝都这么说,那就可以放心了吧——大达摩露出的一脸安心彷佛在这么说。这一晚,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好多次。虽然早就知道她生性胆小怕事,但总是没完没了地重复相同的话,也并不全是她的性格使然。现在的她,已经越来越难保持住短期记忆了。

不光是大达摩,虽然病情发展的程度各不相同,但其他同学也都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症状。当然,我和织枝也不例外。织枝变得无法读写,而我终于完全失去了睡眠。虽然大家现在遭遇的脑功能障碍还像马赛克一样,左一片右一块地各不相同,但迟早有一天,所有的症状都会在每个人身上显现。

也就是说,所剩的时间非常有限。新的症状越是增加,计划的成功率就越低。把准备所需的天数和<花尸>化的进度放上天平衡量之后,推断出的作为分水岭的日子是:

今天,今晚。

赞同这个计划的,是以大达摩为首的十个人。在大家都已入睡的寂静的夜半时分,谈话室桌上手烛的灯火朦胧照亮了围坐在一起的每个人的脸。加上我和织枝,一共十二人。

这些人,就是今年的毕业生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提议逃离学校,恐怕都不会有人随声赞同。就算这个不起眼的小蛋仔在面前如何滔滔不绝,大家恐怕也不会乖乖听讲。不过,我的身边有织枝在。无论是谁,都会认真倾听她的话。

我们对班里的各个同学进行了慎重的筛选,然后再将毕业计划一一告知选出的每个人,询问她们参加的意愿。

在物色人选时,我们主要看重两点。第一点是,她能够部分理解《物语》中隐含的信息,很有可能赞同我们的计划。而另一点是,她不是会轻易泄露秘密的大嘴巴。织枝似乎在这番筛选中发掘出了个中乐趣,甚至把这种行为称之为“圣别(Consecration)”。

虽然非常遗憾,但我们后来发现,经“圣别”选出的其中一些女孩在确认对计划的意愿时,却并不符合前述的两个条件。是呀,真是非常之遗憾。不过,这也没有问题。<花尸>化加剧的二年级生发生的什么坠楼事故,在这所学校也是家常便饭,并没有什么稀奇。

真正对我来说算问题的,是唯独没有得到一个人的赞同:

铃羽。

不知是因为她不惜损毁自己的身体也要与蜂屋峰花交换手臂,还是因为她比周围的人都要早熟,现在的她比之前更频繁地被老师叫去,有时甚至长到连课都来不及上。在这种状态下,和她的接触本身就非常困难。

更成问题的是,她没能通过“圣别”。这也不难想象。更明确地说,她完全不符合前面列举的条件。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对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那么讨厌外面世界的铃羽,才不可能盼望什么毕业。更何况,本就对她心有不快的织枝,也对向铃羽坦白计划一事面露难色。

尽管如此,我还是趁她上课和被叫出去之间的空隙终于找到铃羽,把计划都告诉给她。我相信,她一定会来的。

因为我近乎傲慢地以为,她最后就算要抛弃蜂屋峰花也会与我同行。毕竟,她所缔结的Z之誓约终究也和我的一样,只不过是糊弄一时的东西。证据就是,她一直都把蜂屋峰花叫做“蜜蜂小姐”。面对心中所爱的对象,怎么可能用这么一个绰号来呼唤呢?

所以我相信,只要我发出邀请,她就一定会答应。

不对。其实,是我盼着她会答应。

可是,她没有向我点头。不知是因为和蜂屋峰花的Z之誓约,还是因为她坚信只要身处这所学校就不会被那东西袭击。无论我举出多少能想到的理由,她都不愿转过脸来。无论我对她讲出多少《物语》中隐含的信息,她都死死不肯点头。

为什么她这么执着于留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始终无法理解。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没完没了地等到她回心转意。一方面是因为大家的身躯已经濒临极限;而另一方面,更在于不能因为太过在意铃羽而损害织枝的好感。一旦织枝变心、告诉大家真相,毕业计划就全泡汤了。毕竟被 插上淡紫色的誓约之楔的人,可不只是织枝一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完全不用担心铃羽会把计划泄露给老师们。都不用织枝专门提醒“她说不定会走漏风声呀”,我也有这样的考虑。不过,她做不到——不是“不会做”,而是“做不到”。

她本来已经早熟的<花尸>化,也许是受到与高度腐烂的蜂屋峰花互换手臂的影响,如今进展得更加迅速。结果就是,她现在既说不了话,也写不了字。

所以,也不必像别的女孩那样处分掉。不用把她带到宿舍三楼的窗边再一推她的背,也不用把摔在地上却还在活动的脑髓连带着头盖骨也一脚踩碎,真让我由衷庆幸。

可是,如果呢——如果真的有这个必要,我下得了手吗?

我不知道。至少,我恐怕不会像对别的女孩那样毫不犹豫。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我差劲无比。就算已走到这个地步,我还是没有平等地看待每一个人。就算都是<花尸>,我还是会依据对自己的重要程度来为生命的价值排序。和为“圣别”乐在其中的织枝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为这些事烦恼的日子也到此为止了。现在,必须下定决心。

一旁的织枝轻咳了一声。然后,她低声催促:

“出发吧。”

她的这句话,是看透了仍残留在我心中的犹豫,还是只是对大家发出指令呢?从面相上看也分不出到底是哪一种,总之全场只有我还在为揣测织枝的真意而左思右想。大达摩她们已经默默起身,开始借着桌上的烛台将自己所拿的手烛一一点燃。我们每人都怀抱一盏火光,背着装有最低限度的行李的包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谈话室。

开始了。

真正的毕业典礼。

为了不让火光被人发现,我一边用手尽量盖住烛火,一边带头走在队伍最前方。自己这不便的脚步,现在也不怎么在意了。就这最近的一个月,大家的脚步通通都变得笨拙起来。现在无论是谁,步伐都是一样的难看。

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地小心走着,每一步都轻轻抬起腿,然后轻轻放下去。如果在这里被巡视的老师发现,那一切都是白费。花房老师告诉了我安全的时间和路线,但我也坚决不能放松警惕。

可就在我这样盘算的时候——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我,隐约发现在前方黑暗中伫立的人影。火光照不清楚,分辨不出是学生还是老师。该怎么办——我一时犹豫起来。该继续前进,还是马上折返?

犹豫再三,我还是判断当下只能继续前进。就算是老师,反正在被人看到这么晚还提着灯在外游荡的时候就已无话可说,掉头就走反而显得不自然。而反过来是学生的话,也有的是办法哄骗过去。无论如何,只有前进一途。

我一边在心里准备起应对各种状况的说辞,一边迈步向前。

然后,我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唉。

我叹了口气。

唉,真是个、可真是个,惹人厌的女孩。

为什么,非要在已决定要放下的这一天?为什么,非要在已决心要抛弃的这一晚?为什么,非要让这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出现在手烛的火光从黑暗中切分出的圆心中的人,是靠着墙伫立的铃羽。

她认出是我后,摇摇晃晃地从墙边挪开。她的脚步踉踉跄跄,慢慢在原地转了一圈后,又像跌倒了似的靠在墙上。然后,她用还能活动的右手一点点抬起来自蜂屋峰花的左手,两只手叠在胸前。她没有换上睡衣,穿的还是和白天一样的水手服,胸前却不见了那个和蜂屋峰花成对的用粉白彩珠做成的珠饰。

同时,她胸前的<花>几乎已经完全展开。吸取她体内的毒素成长至今的肉色花瓣,总觉得透着几分淫 靡,说不定曾经听到的那句“爱若蒂克”就是这朵花说的呢——我现在想的尽是这些无聊事。

那双和被火光照亮的花瓣同样润湿的眼眸,正凝望着我的眼睛。

对视了一会儿,我又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

铃羽固执地拒绝毕业,既不是为了蜂屋峰花,也不是恐惧外面的世界。她单纯只是想对我说:“选我吧。”

别看什么世界,看着我吧。

别看什么别人,只看我一个人。

对她来说,是否加入毕业,也只不过是这个命题的外在形式。学校也好世界也好,都无所谓。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忘了一点,那就是她从来都不会管什么道理或状况,总是上来就追求答案。这个女孩,就是有这么性急的啊。

那就是说,也不只是我这边在等着对方回心转意。明明都在向对方寻求同一个答案,结果竟连这一点都没有发现。

也许,她说要和蜂屋峰花结为Z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情形:我盼着她主动拒绝,她也盼着我主动阻拦。

面对默默地靠在墙边,只是等在那儿紧紧看向这边的她,我却径直走过她身旁。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她。我并不是在意织枝的目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基于我自己的意志。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心里的某个地方盼望着。盼望着她伸出那只手,向我努力够来。盼望着她抱住我的胳膊,从此一起走下去。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从身旁走过的时候,铃羽只是轻轻冒出一声“呜啊”。至于我,更是连一句“永别了”都没说。

就这样结束了。铃羽和我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我本以为是这样。

我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顺利溜出宿舍,已经在去往旧校舍的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花房老师说过,只要抵达旧校舍便可暂且安心。她说,与新校舍不同,被抛弃而任由腐朽的旧校舍早已丧失了警备功能。老师们都傲慢地认为,只要上好最低限度的锁,就没人会溜进去。他们更不可能料想到,竟有人想从那里逃去外面的世界。

要问为什么,那也很简单。因为这所学校所有的学生,都是少女,都是女人,都是病人,甚至还是尸体。他们打从一开始便认定这些人不会有这样的智慧。所以,即便他们都在关注学生到底有没有心,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就裹在那颗心中的东西——半腐的活尸在想些什么,根本不值一提。

就在我正这么想的时候,从背后的远处传来像要撕裂黑夜般的刺耳的警报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计划败露了,整个人吓得手足无措,结果却并不是这样。当我眼里只剩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绝望,被就在身后的织枝拉着袖子回头看去时,才发现在满是沉黑夜色的校园的那一头,学生宿舍的方向燃起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周围环绕着许多人影,在火光中来回闪动。

眼看着火焰越升越高,不久便猛烈地摇晃起来。那形似扭转的身姿,简直就像——

“大家请冷静。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想必还未发现我们身在此处。现在,还是先完成我们的未尽之事吧。”织枝规劝着乱作一团的大家。然后,像是要挡住我那简直已经看傻了的眼睛,她把脸凑到我面前小声说道:“请冷静下来,这反而是天赐良机。”

从那以后,就变成了织枝走在最前面为大家带路。被她拉着胳膊往前迈步的时候,我还恍惚地想着:果然,和这个女孩一起走路真是困难。

来到旧校舍,跨进和曾经那次来时一样的窗户后,警报声也渐渐远去。同时,大家都开始平静下来,连我自己也回复到了不可思议的冷静中。这也是<病>发展出的症状吗?刚这么想,我又慌忙摇头。不对,这份冷淡一定是我生来就有的。

到了图书室,就像花房老师事先说好的那样,观音门上的南京锁已被取下。我和织枝一起推开那道沉重的铁门。黑暗中,露出了通往幽深地下的楼梯口。往下走,就是学校为紧急状况所准备的隧道。如今在新校舍里建了新的隧道,这里便成了多余的摆设。

我回过头,依次打量在场每个人的脸。大家的脸上都夹杂着恐惧和期待。像是要鼓舞大家的勇气,织枝伸出手招呼着大家走进门中的楼梯。等到她们一个个都走下去后,最后面的她和我一起从楼梯这一侧关上了门。门一关,远方的警报声便再也听不见了。

我们脚步迟缓到让人心急,但又踏踏实实地一层层往下踩着楼梯。虽然心里急得恨不得直接冲下去,但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这样做实在太危险。本来运动能力就下降得厉害,而大家的身体也都脆弱得即使只是滑下台阶也很可能遭到毁坏。

迈着慢吞吞的步子终于踩完这仿佛永无尽头的台阶,等在前方的则是一条笔直的狭长隧道。我举高手烛,却看不到出口。我有些不安,担心这条隧道不是一条通途而是错综复杂的岔路。结果发现这只是杞人忧天。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在最前面的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走在最后的我和织枝追上来伸出手烛一看,发现前方是一道和图书室那里一样的铁门。我们俩从众人中间穿过,走到门前握住把手。我们一边祈祷没有上锁,一边同时转动把手。

伴随锈铁的嘎吱声响和微弱的阻力,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从中露出的微亮的光线洒进隧道。

是外面。

是墙的外面。

是学校的外面。

明明大家都已失去了嗅觉,但总感觉外面的空气和学校里完全不同。一踏出完全打开的大门,女孩中不知是谁突然发出了欢呼。站在一旁的织枝,则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但我还是觉得奇怪:太亮了。今天应该没有月亮,周围也看不到路灯之类的东西。尽管如此,四周也明亮得很,不用手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啊!”一个女孩叫了起来。她举起一只手,指向刚刚走出的隧道的上方。朝那里望去时,大家也纷纷发出叫声。隧道穿过的是遍布树木的山丘,在山丘之上、树木之巅,可以看到那堵白垩的高墙。

而在那堵墙内,燃起的是冲天的火焰。

整个学校,都在燃烧。

与曾经的那一晚不同,不论生者死者,都被火焰吞没其中。

“这莫非,就是那一位为妳送上的最后的礼物么?”织枝悄悄向我耳语。

也许是吧,我心想。我们的计划中至今也难以填补的不足,就是在逃出学校后如何躲过必然会派来的追捕。不过,像这样将一切付之一炬,也许就能最好地掩盖住我们失去行踪的事实。烧死的尸体要辨认身份有多难,我在来学校之前就已经体会够了。

可是,我摇头否认:一定不是这样的。那个女孩,可不会因为想到这种逻辑才干出这种事。事实恐怕要单纯得多。是啊,那个女孩一定只是想这样说:

看着我吧。

证据就是,当被织枝拉着手离开的时候,我眼里在那股火焰中奇妙摇曳的身姿,分明就是:

以单脚为轴,在原地翩然转了一圈。裙摆像花苞般恬然绽放,又倏然枯萎——

然后,再将双手叠在胸前——

我心里也明白,如今的她是做不出那种动作的。实际上,才在宿舍走廊看到的那个动作,只可谓惨不忍睹。最重要的是,在那猛烈翻腾的火焰之中,裙摆怎么可能会那样子舞动。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确实,看到了那个身影。

“这一别 多少年难再聚首[1]。”突然,不知是谁轻轻开口念道。然后,另一个声音接了下去:“这一时 伴着妳同上高楼。”是藤村的诗。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呼应起诗句。无论是已经口齿不清的女孩,还是声带已经腐烂的女孩,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唱起来。

遥望着远方在黑夜中烈烈升腾的火焰,我们一同唱和:


这一别 多少年难再聚首,这一时 伴着妳同上高楼

阿姐唷 可莫要为此伤悲,路迢迢 把行囊更添衣袖


都道是 人世间离别常有,都叹是 人自古最苦离愁

眼看那 故乡水长流不住,梦杳杳 恨这泪何时方休


一阵应和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手烛抛向空中。

我们,毕业了。

之后,我们又开始挪动脚步。隧道的尽头,宛如在黑底上刷出的一道白墨,是一条通向远方的笔直的道路。道路的两侧排满昏暗的树木,怎么找都看不到路灯。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抵达人类的住处,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挪动脚步。虽然身上有<花>,但现在既没有能为其调整功能的人员,也没有镇静剂和防腐剂,这具身躯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这么一想确实让人焦急,但仍然需要休息。不能太过勉强而毁掉大家无比重要的身体。为了我即将掀起的战争,可不能消耗我这些重要的兵力。

一直走到灰暗的天色变得明亮,我们才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息。有的靠在树干下,有的坐在草丛上,大家一起丢下背包围成了一圈,乍看就好像在郊游一样——如果能忽视少女们那近乎青绿色的皮肤的话。

休息期间,我决定兑现和织枝之间的约定:

交换手臂。

我们都从包中取出柴刀,准备砍下即将赠与对方之物。

“对了,由香利同学。有件事,我必须向妳坦白。”织枝突然向我开口。“其实,我并不是什么优渥人家的子女。我的双亲,全靠偏远村落里的酒摊维生。生我养我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穷苦人家。”

是我太过虚荣了呀——说着,她垂下了头。

我笑了。久违地,打从心底笑了个痛快。看她一脸严肃,还以为要说什么不得了的事。明明事到如今,根本没必要这么规矩地老实交代。

不过——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来到一个无人相识的环境后,便决心重新装点,营造出全新的自我。仔细想来,这也不言自明。那些富裕人家,怎么可能专程把女儿卖到这种地方。

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

不就和我一样吗?

不就和这个比任何人都憎恨这世界、盼望它毁灭,却从未表露过一丝一毫,一直掩藏着活到现在的我一样吗?

没错。我想看到被那东西蹂躏的这个世界。被带到学校后,这成了我唯一的遗憾。我想看到,根本无心了解我的痛苦的母亲,以及跟随那种母亲一起瞧不起我的妹妹,遭到那东西屠杀的样子。我想看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我想看被贯穿身体、被四分五裂的样子。我想看到每个人都在痛苦中煎熬着死去,我想看到这样的世界末日。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不用等到那东西动手,我自己已有了一样的力量。不,我得到的力量还更。每个人都将成为由痛组成的肉块,却无法向他人传达痛苦、就在痛苦中死去——不、是下去。我的力量,能缔造这样的地狱。

啊,反观花房老师,那才叫可怜呢。毕竟学校被烧毁后,她所谓的什么“保险”也全都一下子化为乌有。我忍不住心想,真是快哉。

我一边哄笑不停,一边将柴刀从织枝的肩头挥下。腐烂过半的血肉绵软得松松垮垮,无论肌肉还是筋腱都好切得很。黑乎乎的血带着粘性,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洒得到处都是。织枝虽然也挥起柴刀,或许是动作还带着犹豫,她还得再加两三刀才能砍断我的手臂。

然后,我们把对方的手臂缝上自己的肩膀。曾经讨厌到要命的缝纫课,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不过,光用针线缝上还是有些靠不住。于是,我们在从肩到肘的这一段上缠了好多圈绷带来加固。

我斜眼看了看正一脸陶醉地抚摸着刚接上的那只手臂的织枝,然后从包里拿出笔来。我们迟早会失去记忆。所以,我要提前写下来。为了无论多少次,都能唤醒我的这份意志:

「诅咒这世界 吞食这世界」

我用黑血代替墨水,在缠住手臂的绷带上写下这些字。总有一天,我会连字都认不出来。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一直反复默念。

正是为了这个愿望,我才抛弃了那个女孩,选择了这个世界。

无法再入睡的我,并不知道大家的身体需要多长的休息时间。不、说到底,就算再怎么休息,身体恐怕也得不到任何的恢复。听着疲惫不堪的少女们开始发出睡梦的鼻息,毫无睡意的我独自等候着大家醒来。

一边抚摸着胸口正中央一点点绽开瓣片的徒花,一边哼唱起熟悉的诗句:


怎能忘 妳那清澈的眼眸,怎能忘 妳那鲜烈的红唇

怎能忘 妳那翠丽的黑发,这一别 再何时与妳重温


怎能忘 妳那柔情的慰藉,怎能忘 妳那欢乐的歌声

怎能忘 妳那衷心的琴音,这一别 再何时与妳重温



引用出处 岛崎藤村《藤村诗集·若菜集》(新潮社、1968年)




(*)踯躅:日文原文写作【躑躅(アザレア)】,即杜鹃花(Azalea)。【踯躅】一说因此花之美丽吸引路人踯躅不前而得名,另一说因此花带有毒性、牧羊食用后步伐紊乱而得名;日文古来俗称其为【ツツジ】,在古典诗歌中就已出现其意象,是和樱花一道作为“年轻美丽的女性”的象征;英文名【Azalea】语源为拉丁语的【azaleos(干燥)】,因此类植物喜好干燥土壤又引申出“禁酒”的含义。常见的花语为【恋爱的喜悦、热情、节制】等。此外,上世纪以来,杜鹃花在国内更被赋予了强烈的革命色彩
[1]这一别:原诗为【とほきわかれにたへかねて/このたかどのにのぼるかな/かなしむなかれわがあねよ/たびのころもをとゝのへよ///わかれといへばむかしより/このひとのよのつねなるを/ながるゝみづをながむれば/ゆめはづかしきなみだかな】;对应本作最后段落的原诗为【きみがさやけきめのいろも/きみくれなゐのくちびるも/きみがみどりのくろかみも/またいつかみんこのわかれ///なれがやさしきなぐさめも/なれがたのしきうたごゑも/なれがこゝろのことのねも/またいつきかんこのわかれ】。以上诗句均出自岛崎藤村的《若菜集·高楼》。《高楼》原诗描写的是即将远嫁的姐姐临行前和妹妹登上高楼眺望故乡的河水,两人进行最后的告别的情景。诗中由姐妹两人每四句交替吟唱,故文中引用的前后两段均为【妹妹四句+姐姐四句】的结构。值得一提的是,1944年日本中央大学的学生在送别被征召入伍的同学时,截取《高楼》的以上两节段落的前十二句、替换其中姐妹之间的称呼后谱曲写成《惜別の歌》进行传唱,直至现在已成为该校校友间的代表性歌曲;本作中使用《高楼》原诗且完整引用了对应的十六句,可认为有意与《惜別の歌》作出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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