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1-3 09:17

[个翻]《说不出永别》空木春宵:消灭美丑霸权?多元化乌托邦百合科幻中篇小说【END】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1-22 16:3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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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录于作者空木春宵第二部个人作品集《感傷ファンタスマゴリィ(感伤Fantasmagorie)》 点此日亚购买
……提起关于如何消除因容貌导致的不公平,恐怕科幻读者会想到特德·姜的短篇《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相对地,本文)并非消除个人对美的判断,而是人为地将容貌的基准限定在可塑的范围内。对于本文中经历极其多样的身体变异、已经无法形成单一的美貌基准的人类而言,如何尽可能无差别地判定“美”成为一大问题。人们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忽略对形体本身的美丑判断,而是仅对服装设计的优劣及其在多种意义上的适配度进行量化评分…这时出现了一个无视评分、无惧低分,穿着亲手制作的服装的少女。其正如现代的洛丽塔流行文化或谓之哥特洛丽塔,主张“自己的装束等同于自己的理念”。穿上不过是让自己觉得更“可爱”的装束,成为一种反抗。——《感伤Fantasmagorie解说》高原英理

[*]作者:空木 春宵
生于1984年静冈县,毕业于驹泽大学文学部文学科。2011年,以《繭の見る夢》获得第2届创元SF短篇佳作奖并以此正式出道(后收录于选集《原色の想像力< 2 >》)。所著《地獄を縫い取る》被收录于竹书房刊行、大森望主编《ベストSF2020(Best SF 2020)》。2021年发布个人首部作品集《感応グラン=ギニョル(感应GrandGuignol)》,2024年发布其第二部作品集《感傷ファンタスマゴリィ(感伤Fantasmagorie)》。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1-3 09:17

【1/5】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1-22 15:57 编辑

说不出永别著:空木春宵译:ecrhoastugkpet


绿・吉安在〈天羽槌〉中看见自己头发中闪耀的一缕银白色,是在她用发蜡将头发抓得根根竖朝天再喷完定型喷雾后的事,实在是不巧。明明三天前才染过,却已经褪了色。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以前的她,根本不会在意一根白头发。不,她甚至还会感到骄傲。因为“符合年龄”也是计算评分的重要因素之一。无论是夹杂其中的白发,还是眼角随年龄加深的皱纹,都不可能引起负面评分。考虑到她五十二岁的年龄,反而是进行过度染发或促进表皮细胞生长因子受体的活性化手术,以此抗拒岁月催老的逆龄行为,才会导致评分下降。
尽管知道这一点,绿还是停不下每月两次的染发。她将脸凑近〈天羽槌〉灵巧地划动指尖,从茂密的亮橘色丛中挑出缺少色素的那一根轻轻一用力,头皮就不争气地轻易松开发根。留在指间的头发,已经没有了曾经的弹性。
同时,浮现在视野一角的数值微微减少。那个显示在覆盖眼球的薄膜上的〈AR纹纱〉内的数值,就是评分。
她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轻轻吹掉粘在指头上的发丝的残骸。接着,她用手一弹〈天羽槌〉光溜溜的表面,将显示模式从镜像模式切换成第三者模式(Gaze Mode)。由于模式切换得过于流畅,框体中映出的绿的身姿一眼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实际上,现在显示出的并不是她的镜像。那是〈天羽槌〉根据遍布她体内的纳米机器群持续监控的身体组成数据,即时描绘出的精致的仿身像。
〔辘轳〕系血统浓厚的绿长着长长的脖子,身材高大。为了能将她的全身一比一地显示出来,〈天羽槌〉也有超过两米的高度。她将昨晚刚穿过的——更准确地说,是昨晚刚生成的——长外褂扔进上部的投入口后,这个如同巨大羊羹般的黑亮框体随之发出抖动。
然后,操作用控制台上以层叠的方式,在仿身像上展开无数缩略图。那是基于用户也就是绿的身体组成数据,以及已经穿戴在身的各种标记元素(Token)——比如淡黄的女装衬衫和同色的裙子,尖头高跟鞋还有项链和耳骨架(Ear Cuff)等等——所提出的建议,显示出各种有望提升评分的推荐品。
随着她一次次滑动画面、点击品类,显示在〈天羽槌〉上的仿身像所穿的衣物,一会儿从无领大衣变成长袍,一会儿从拉链夹克变成开襟毛衣。这就像在用自己的身体模型进行真人尺寸的换装游戏。但在把推荐的品类全都看过一遍后,绿终究还是和往常一样关闭了建议功能。
〈警告:使用自由选择模式时,生成物无法确保您提高评分〉
警告伴随刺耳的声响弹出。还没等它完全显示,绿的指尖就匆匆敲打起将要显示“确定”按钮的位置。当搜索菜单终于取代缩略图显示出来,她赶紧先解除默认设定为“女士”的筛选条件。接着她从密密麻麻的搜索标签中选择“外套”“大衣”,指定好款式和尺寸等各种参数。然后在新显示的符合条件的品类前举着手指犹豫了一会儿后,她点选了材质带有〔红衣〕系风格的双排扣风衣。虽然推荐色是灰色,但她毫不在意地摆弄着色相环,指定了鲜亮的海蓝色。她想,这是最适合久别重逢的颜色。
扩大、缩小、上下左右地旋转和位置调整。随着手指在〈天羽槌〉上的动作,穿着选订外套的仿身像也在自由活动。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过后,绿满意地点点头。在她又细又长还扭转了两圈的脖子上,因头部的动作现出复杂的阴影,随后又消失不见。
〈警告:您选择的生成物可能导致评分显著下降〉
一按下“重新生成”按钮,又显示出比刚才更强烈的带着声响的警报。简单来说就是“不适合”,但绿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按下“确定”。
完成购买品类数据的结账手续后,〈天羽槌〉开始震动。以框体为巢穴的大量蜘蛛型纳米机器立刻着手工作。它们的任务是分解、重编和纺织成形。也就是将抛入投入口的长外褂分解成由人造蛋白质构成的生物材料(Biomaterial),再以此为原料按照指定的品类数据重新生成标记元素。它们的工作极为精密,同时极为迅速。没等多久,框体侧面的排出口就敞开来,水平伸出一根杆子。杆子上挂的,正是和仿身像身上那件一模一样的风衣。
绿将符合自己所选的款式、颜色和材质的双排扣风衣套上身,转动起脖子。她那只〔辘轳〕系特色的脖子横向转着圈扭动,自然地上下伸缩。对天生右旋的她来说,就是脸往右转时伸长,往左转时缩短。风衣的衣领并未考虑到这点,因此会随着肌肉动作而摩擦皮肤,但她并不在意,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此外,她也很喜欢风衣上带有深度够用的口袋的这个设计。虽然视野一角的评分比刚才还下降得厉害,但她觉得这样就好,点点头将〈天羽槌〉切换成休眠模式。
当绿打理好穿着,将霓彩的托特包(Tote Bag)挂上肩正要走出家门时,她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她又回到客厅打开玻璃展示柜的门,从收藏品中拿起一个黑色的事物。
那是模仿无脊椎猫(Liquid Cat)的小胸针。
那个女孩应该会为此高兴吧。绿这么想着,将这只小黑猫塞进风衣口袋。这既不是什么需要特意包装的东西,自己和她也都不是那种会在意什么礼节或规矩的人。
几天前,绿收到了“想见一面”的联络。信件发到了绿个人默默运营的电商网站显示的主理人地址。
“好久不见,我想和阿姨见面聊聊。”
明明每次打开看内容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绿却已经反复打开看了好几次。
距离两人最后一次交谈快过去六年了。要说对见面没有丝毫不安,那才是骗人。毕竟自从那次突然的离别以来,两人之间一次也没取得过联络。
即便如此,每当想象重逢的场面,绿都满心雀跃。那个总是逞强猛灌合成鸡尾酒然后喝得烂醉的少女,现在应该也到了可以合法享用酒精的年纪。话虽如此,照那个女孩的个性,恐怕还是老样子会喝个乱七八糟的吧。这次见面,可要一起找个适度品酒的法子。还要聊聊近来常去的俱乐部。干脆,直接带她去就好了——想对她说的话多得数不清。但最让绿期待的,还是那个孩子看到现在的自己时会是什么反应。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绿这样胡思乱想着刚踏出家门,刺耳的警告声甚至不经由鼓膜,直接就在她脑中响起。显示在她视野中的评分变成了红色,跳动着强调自己的存在。
绿伸手在空中一挥,甩开了警告。
真是多管闲事——她自言自语。
(待续)天羽槌:即日本神话中的纺织之神,传说曾在天照大神躲入石窟时受高皇产灵神集合,负责编织文布。神名里的“羽”即为棉花、丝绸等组成的布帛,所谓的“文布”为全名“倭文布”的一类纺织品。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1-3 09:17

【2/5】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1-22 17:48 编辑


绿・吉安讨厌三种东西。不,光是想到这些就让她火大,简直可以说是她“不可容忍的东西”。
其一,是那些过度包装的加工食品。用生物材料制成的外包装里包个再生纸小盒子,盒里再装个碳酸钙包装袋,袋里再塞个单独的烤点心——这种货色看了就生气。倒不是因为她是环保主义者。她只是觉得为了区区一个烤点心居然要这么大费周折,麻烦得讨厌。没错,这根本就是一种浪费。
其二,是那些走路翘尾巴的昆犬。它们露出肛 门和生殖器,摆动覆盖着蓬松毛发的八条腿,爪子踩出嗒嗒嗒的声响跟在饲主身旁的模样,一看就让她坐立难安。就算不想看到它们,可麻烦在于,那些家伙总是没来由地那么兴高采烈,成天左摇右摆着翘臀,让人忍不住移去视线。就算明白对昆犬说这些也没用,绿也总是在心里嘟囔着能不能知耻一点。
最后,是那些明明评分低下,却还敢在局里昂首阔步的家伙。
而这些人,最让绿不可容忍。
“关于秋季以后的评分计算逻辑,往年均参照新品设计的增加率,将既有品类的数值全面下调。但本季新品设计的种类贫乏,个人认为,有必要针对具体用户进行更为细腻的调整。尤其对于年纪略长的——”环・宿傩说到这里时,绿注意到这一瞬间她向自己投来的顾虑的视线。的确,绿四十六岁的年龄也该算在“年纪略长”的范畴内了。不过,这样的顾虑毫无必要。绿凝视着自己的部下一边忙碌地操动着由一对主手和两对副手构成的六条手臂,一边指着在半空展开的各处资料进行汇报的样子,忍不住心想更该在意的可不是我这边。
从环胸口冒出的评分是:六十八。换成普通人临时外出的时候,这个数值还算及格。但考虑到本人所处的职场和肩负的职务,就实在匹配不上。事实就是,会议室里其他成员的评分全都超过九十。
用不着靠〈AR纹纱〉的分析模式比对各项参数,她低评分的理由一眼就能看出不少。首先,衬衫的袖子太长。考虑到六条手臂各自的长度,不缩短两公分的话,每次动手都吵得烦人。皮肤虽然天生带黑,但她个人更偏向蓝色,所以橙色系的粉底是错误选择。最要命的是失败的发型。难得具备纯种〔土蜘蛛〕系特有的漆黑发色,却不留长,而剪成了短发波波头。
身为规定评分标准,以启发人们提升评分为职责的〈服饰局(Maison)〉的局员,却是这个样子……绿在心中叹气。再怎么准备好亮眼的资料、巧妙地运用副手来展示,还是欠缺说服力。不仅如此,还可能让身为上司的绿被其他要员揶揄为指导下属的能力不足。评分是显示本人社会信用值的天秤。它平等又公正,只要本人为之留心,怎样都有提升的可能——换言之,人人都能平等地修饰提升它。不修饰自己的评分,只能说是一种怠慢。
“特别是在〔红衣〕系之间——”
“可以了,坐下吧。”绿打断环的发言命令道。当对方发出困惑的“咦?”时,绿回以冰冷的目光重复:“我说可以了。”
“可是——”环自然会一时显露犹豫,但或许是被绿投向自己的锐利视线所震慑,最后她还是阖上展开的资料,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
会议室被寂静笼罩,其他成员都尴尬地低着头。
在众人面前受到羞辱——环或许是这样的感觉。不过,绿认为这也是必要的。毕竟,她的评分之低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反倒该说她自从入局以来,评分一次也没见高过。绿也指正过她很多次。既然口头说教说不通,多少给她一点教训也是没办法的事。
尴尬的沉默后,绿简单地进行总结,为本次发表画上句号。参加成员都一语不发地离开座位,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绿向没有收到命令却独自留下的环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打断你吗?”
她难为情地游移着视线,然后才说:“还是、因为评分吧?”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改?”
为应对不久后即将开展的局内竞比——决出下一期的评分计算逻辑的调整方针并负责掌控方案全局的团队、对各支团队而言是最重要的竞赛,绿为团队成员们安排了这次发表草案的机会。
她再次问道:“面对这么重要的场合,你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
面对竞比,要选出成员中最优秀的草案,以其为基础润饰后提交入场。带领团队的绿事先对所有成员这么传达过。也就是说,刚才的草案发表会相当于预选,对部下们而言是展现成绩的绝佳机会。而环却自己糟蹋了这个机会。
实际上,绿之所以打断她的发表,并不只是因为她评分太低而感到烦躁。她更想节省无谓的资源,留出时间分给其他工作。环的草案并非不值一提。正相反,在事先看过所有成员的提案时,胜负就大致有数了——她的方案就是如此优秀。即使如此,绿还是按照预定安排了发表会,因为她抱着一丝期待,说不定有人能在当天整理出更优秀的创意。
结果,这终究只是她单方面的期待。
“因为、我忙着准备资料……”环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以对上司的辩解而言,这是比沉默更糟糕的下下策。
——真是浪费。这是身为上司的绿最直接的感想。作为通过适应性测试被决定入局的人选,所有成员都具备优秀的资质。而在此之中,环比周围任何人还要强出一截。分析力、想象力、灵活性,每一项都无可挑剔。绿甚至认定等到自己晋升,要把现在部长的这个职位让给谁时,除了环以外就别无他选。
只不过,她有决定性的缺陷。
就是自觉。
——身为〈天照〉星系居民的自觉,身为〈服饰局〉成员的自觉。最重要的是,身为绿・吉安部下的自觉。
“忙,所以呢?”绿刻意追问。
连面对〈天羽槌〉的时间都没有?从入局直到今天的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其他人看起来就很闲?既然如此,你希望减少工作量?还是说——要退出团队?
对绿来说,这些都算不上质问,纯粹只是“确认”。如果真的因为工作过重而无法顾及其他方面,上司就有为其改善的义务。评分所代表的意义就是如此重大。正因为如此,她也坚信自己的质问正确无误。
但最后她没将这些话说出口,是因为对方就此陷入沉默。绿点点头,承认她的判断很明智。没错,这样对彼此都是最好的。要真的让环离开团队,绿才会伤脑筋。
没必要再多说什么。绿判断,只要告诉她一句话就够了。
“人首先被装束构成。”
本来对这么一个成年人而言,如今根本没必要说这句话。因为只要是生活在〈天照〉星系的人,从小都会被灌输这句话,并将它贯彻在生活之中。


“服装的优劣并不取决于定义模糊的‘品味’”,这正是评分制度的基础理念。重要的是基因(Gene)、场合(Scene)、根系(Roots)这三个要素,也可以称之为身体、状况和文脉。评分就是以这些为基准计算所得。
首先最直接的参照对象当然是身体。身高、体重、胸围和腰围自不用说,手臂数量、肌肉分布、腿长占比、头身比例,还有——对绿这种〔辘轳〕特征明显的人来说尤为重要的——脖子的粗细和扭转程度。从体毛浓密程度、有无眼鼻等质量性数值,再到头发、眼睛、皮肤等的色调和质感。身体各部位的信息,在一出生就注入体内的纳米机器的不断测量下,全都转换成各项数值。
第二重要的是场合。不只是身体实际所处的空间的样貌,还包括前往该处的目的、聚集在那里的人们的属性,更叠加了自身在其中的角色和立场等复杂要素。就算是简单的一句到餐厅用餐,根据店家提供的菜色和客群,适合的装束也各有不同。即使在多次光顾的同一家餐厅,和好友用餐与和工作客户聚餐,两者仍会被视为不同的场合。
而最需要敏感处理的要素,就是根系。围绕天光遍照群星的恒星〈天照〉公转的七颗行星中,人类居住的行星有三颗。最靠近〈天照〉的是两颗无法实现环境宜居化的行星,接着分别是〔红衣〕〔辘轳〕和〔土蜘蛛〕。剩下的外围行星已不适合人类居住。从各行星留下的记录可知,人类移民均起源于一千两百年前左右,但各行星流传下来的星史充满相互矛盾的记录,一旦整合必定互生龃龉。虽然都推测在各行星移民的人类追根溯源均属同一文化圈,但事到如今已无从确认。可以确定的只有,行星间直到约三百年前还纷争不断,现在彼此则缔结了友好关系。
在纷争导致的漫长的断绝期间,栖息于各行星的人类适应气候和环境,获得了独特的身体特征。但在缔结星际协定、经济上也整合为统一市场的现在,跨越出身行星和人种的混血人群也逐渐增加。
然而——不,或许该说正因为如此,就和遗传的身体特征一样,个人背负的文化背景也受到同等的尊重——无论是投向他人的目光,还是对自身认同的内省。
为了尊重他人、尊重祖先。更重要的是,支持每个人对自我的尊重。
身体、状况、文脉,根据以上三要素计算的基准值与个人穿着的亲和度越高,评分就越高。而且,只要利用星府免费配发给各类家庭的〈天羽槌〉,任何人都能得知自己的最优解。把所谓品味的主观感觉,以及知识和经验等个人特质都排除后,任何人都能接触到最符合个人情况的最合适的服装搭配。虽然在推荐装束中出现未持有的品类时需要追加购买数据,但价格一律等同,而且非常便宜。
换言之,只要勤于面对〈天羽槌〉,遵从它提供的装束建议,无论是谁都能最大限度地活用自身个性,维持高评分。
〈服饰局〉正是掌管由评分和〈天羽槌〉构成的这一社会系统的公共机构。绿和环所在的,则是负责不断调整评分计算逻辑,在局中尤为重要的部门——衣着部。


环没有反驳上司的话。她垂下肩膀,现出一副相当沮丧的样子。她们〔土蜘蛛〕一旦把副手根部合拢得像球根一样垂下手来,就连整个背看起来都像缩成了一团。
“你听好,我对你期待可是很高的。”绿向她叮嘱。绿不是因为看不下去对方的模样,也不是想安慰对方,而是出于真心才这么说。至少,她自己是这么相信的。“所以,我是为了你好才会这么说,你明白吧?”
环似乎相当沮丧,垂着眼睛细细地答了一声“是”。
绿点点头,觉得这样就好。主动扮黑脸教育部下,也是上司的职责。
她像是在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般单手一挥,然后打开行程管理应用程序。显示出之后行程和关联时间段的各色长条都飘浮在半空中。
下一个行程是:“19:00~22:00 与幅木・宗谷理事聚餐@俱乐部Zathura”。
绿以手抵额,仰起头发出难受的呻吟。脖子的伸缩带动着脑袋进行回转,让视野自个儿转了一圈。
一直没有离席、还在缩成一团的环,已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结果,她白等了整整两个小时。
绿独自坐在VIP区格外宽敞的沙发上耐心等待。她碰也没碰过桌上灌好气泡酒的玻璃杯。杯底冒出的气泡只是徒然弹起,便消散在空气中。
“原本预定搭乘的星际航行船停航,所以改期”——这封草率的信息传到她这里时,酒里的碳酸都漏光了。发件人是平常总在〔红衣〕分局臭摆架子的理事之一。由于对方难得来到本局所在的〔辘轳〕,绿特地调整行程相约聚餐。这是为了事先打点好在一个月后的竞比中担任评审的理事会——应该说,是为了事先防止对方突然闹些莫名其妙的脾气。所以恐怕会变成一场空洞无聊的接待。绿虽然不情愿但为团队着想而付出的这些盘算,这下全都变得毫无意义。真是浪费时间。
在竞比中,绿率领的第一衣着部和并立的第二衣着部,将向理事会成员进行汇报展示。绿已经下定决心,要以环的草案为中心构建方案来应对这个重要场合。虽然她确信从提案到竞比当天都由自己主导、各个成员只是听从安排,才能交出更优秀的方案,但既然自己这个上司已经“年纪略长”,那也差不多该给后进一些做出成绩的机会了。
两小时。有这个时间,就能对环的提案资料做出更详细的反馈,也能命令其他成员收集各种资料。当然,就算待在俱乐部的角落,只要在〈AR纹纱〉上展开各种应用程序,也完全可以开展工作。但这样的行为举止称不上与场合相符。
年轻人们沉浸在巨大扬声器倾泻而下的音乐中,随着震动空气的节拍摇摆身体,埋头在短暂的享乐里纵情欢乐。这时就算是在离主舞池有些距离的VIP区,要打开工作应用程序一本正经地投身工作,也实在太过不解风情。
和“装束”一样,“行为举止”也应该遵循场合和文脉予以规范——这是绿一直以来的想法。就算不会直接影响评分,这也是不言自明的道理。比如说,如果不是在廉价的连锁店,而是在单纯为品味咖啡和现场氛围的咖啡厅里还要端出一副辛勤工作的样子,在她看来就是考虑不到周遭目光的愚蠢行为。这种人的评分顶天也上不了八十,只能成为“无法顾虑周遭目光的人更缺乏社会性”的证据。
正因为坚信如此,所以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干等理事抵达。到头来白白浪费的时间,还不只是被绑在廉价沙发上,被舞池传来的震动搔动脚底的这一会儿。把原本穿的衣服扔进局里配备的〈天羽槌〉重新生成适合在俱乐部聚餐的装束——低胸上点缀蕾丝边的黑色上衣和紧身裤——以及特地重新化妆的时间,全都浪费掉了。原因出在交通工具上,也不能怪对方。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至少可以早点联系她吧。
话虽如此,考虑到和对方的关系,她也不能直接向他发脾气。一句“好的”这么平淡无趣的回应,就是她在立场上能做的最大努力。
她怀揣闷烧的怒火起身离开VIP区。原本打算直接回家,她却在舞池一角的吧台前突然停下脚步。不来点带劲儿的,心情实在难以平复。
在吧台内忙碌不停的男人和环一样是〔土蜘蛛〕系,巧妙运用六条手臂将各种酒类注入各种啤酒杯玻璃杯中的技术固然高超,但态度却非常恶劣。他头发染成鲜红,裸露在外的上臂贴着即时纹身。这个样子如果在大白天走在外头,一定会让人皱眉,但他的评分高达九十一。也就是说,这种装束与俱乐部的吧台酒保最合适不过。
“三杯压缩合成蒸馏酒,双份威士忌。”绿如此告知后,酒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也看不出是否听明白了。唉,就是这样才讨厌——她再次想道。她早知道这种地方的服务质量不可能高到哪里去,对此倒不在意。酒保的工作态度恶劣,估计也是适应性测试中考量的因素之一。让她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是理事特地指定这间店的品味。对方一把年纪还想装年轻的企图,被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身为〈服饰局〉的理事,却不遵守“符合年龄”这一美德。对她而言,这是最无法容忍的事。
酒保似乎以为她是帮同伴一起点的单,就用三对手臂同时将斟满酒的三只玻璃杯特地放在托盘上递给她。这反而让绿更为不悦。像是要证明自己不是帮人跑腿,她一付完钱就当场将三杯酒一饮而尽。见她接连把喝光的玻璃杯砰砰砰地叩在吧台上,酒保惊讶地张大了〔土蜘蛛〕特有的开裂的大嘴。
就在她带着稍微舒坦的心情推回托盘,转身背对吧台准备离开俱乐部时,奇妙的景象映入她的眼帘。身体形态和装束都五花八门的年轻人们都在不断变换的刺眼彩光中摩肩擦踵,宛如张着油膜的水面般摇曳不停,只有眼前那一处仿佛从水面挖出一个圆形,隔开了周围的所有人。
在圆的中心,是那东西。
那个发亮着闪耀着摇曳着,宛如彩色水母般的东西。花了一点时间她才认出,那是随着音乐疯狂舞动的一名少女的身影。少女看起来心情极好,正将左右的手臂上下挥舞,脑袋前后摇摆。从她身上跳出的数值,让绿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评分:三。
这是绿从未亲眼见过的异常之低的评分。
“不敢相信。那个女孩,怎么回事啊?”
“你问我怎么回事也……”听见她脱口而出的低语,酒保只能如此回应。他似乎以为自己受到责备,话里带着些辩解的语气说:“最近她可常来了。你看,我们店也没有什么服装规定,没理由把她轰出去啊。”
真是不敢相信。绿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无论是露着低得吓人的评分在人前展现的少女,还是酒保那仿佛在说“真伤脑筋”的语气。毕竟,个位数的评分根本就不是什么服装规定的问题,这已经比露出肛 门的昆犬们还糟糕了啊。
看着少女不顾周围的目光还在继续起舞,绿一度平息的怒火再度熊熊燃烧。不过,她并不是在气少女,而是气周围的人为什么不劝告她,为什么不教导她。她为这些身为年长者的大人们没有尽到为青少年作出指引的责任,而燃起猛烈的怒火。
不知不觉间,绿已经朝舞池迈出脚步。她感觉自己噔噔噔的脚步声仿佛划破了周遭的音乐和喧嚣。绿拨开人群,笔直走向少女所在的地方。然后她从人群中跳出,终于逼近少女身后。然而,少女本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绿的存在,依旧专心地挥舞着手臂。在她剃短的后脑勺的发梢上,飞散出闪闪发光的水滴。
“我说、你呀。”
绿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把少女吓了一大跳,然后她才徐徐转过头来。
她的脸简直就像一张平面。
看不见鼻梁,只露出两只小小鼻孔的鼻子下面,一张小嘴张得圆圆的。下巴和脸颊都光溜溜得像是里面没长骨头,看不出一点轮廓。只有毫不凸显的眉弓下面微微凹陷的椭圆形的眼窝,才形成整张脸上唯一的一点点起伏。
这是典型的〔红衣〕系的面孔,但似乎也混了很高比例的〔土蜘蛛〕系的血统,她那双与眼窝相比显得极小的眼睛正直盯着绿。更重要的是,直到刚才还在挥舞的四条手臂,已经让少女所属的根系不言自明。
你到底这么回事——绿本想这样斥责她,但话还没传进对方耳朵里,就被头顶扬声器泼下的轰然巨响淹没。少女的嘴巴也在开合不停,但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开始不耐烦的绿拉过对方的袖子——令人惊讶的是,对方四条手臂都穿着长袖——径直横穿舞池。本来挤成一团的客人们就像分开的海面一样,为她俩让出了一条路。
“——什么啊,想怎样!”这是绿第一次听清少女的话。她拨起染成黑色和粉色随机交杂的刘海接着说:“到底想怎样啦?你、呃、这个……大姐姐?”
虽然被少女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绿马上振作起来说:“不用你在这种地方顾虑我。”
少女挤出“呜呜”的呻吟。“就算这么说,可光看外表也看不出你们辘轳首的年龄啊。但上来就叫大妈的话,还是太不礼貌了吧?”
“我说你啊——”绿说到一半,叹了口气。虽然从少女的语气中感觉不到恶意,但正因如此,才更让绿傻眼。虽然不想对小孩子生气,但身为年长者,还是应该对她稍做训诫。“这种叫法是一种歧视,这样才更没礼貌。”
“咦,是这样吗?”少女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因为本来就很小,可能有些人都发现不了这点变化——眨着用画成三角形的眼线和鲜艳的粉色眼影妆点的眼皮,发出疑问:“为什么啊?”
“还问为什么,那是——”少女问来的语气太过天真无邪,害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于这种本就如此的事,根本无法再进一步分析说明。说到底,现在根本就没人知道“辘轳”这个词本来的意思了。只是从很久以前开始,“辘轳首”就被当成是对〔辘轳〕系的蔑称。“没有什么为什么。要是被人叫做‘野篦坊’,你也会觉得不舒服吧?”
少女上下眨了眨用睫毛膏涂成银色的睫毛。“呜——会吗?有不舒服吗?我倒不觉得会怎样吧。反正我也不听太懂。”
“就算对你来说是这样,但对世人来说就是那样。这就是所谓的常识。”
少女像是半懂不懂地听了一会儿,然后用力点点头。“噢、那就先这样吧,以后我就叫你阿姨啦。”
“啥?”绿完全搞不懂对方那个“那就”的连接词到底连接了什么和什么。
“比起叫大妈大婶的,还是这样听起来比较尊重人吧?”
当然,绿并不在意对方怎么称呼,“婶”也好“姨”也好都无所谓。只是,她觉得这么说出口好像有点蠢,自己之前的气势一下子就被削弱了。“唉,就这样吧。想怎么叫都随你。”
“呀,人还挺爽快嘛。”少女抖了个机灵。“所以,阿姨找人家有什么事吗?”
绿心说步调都被她一来二去搞得乱七八糟,再次向她发问:“你穿成这个样子,到底想干什么啊?”
“这个样子?”少女眯起眼睛,提起下巴。这是〔红衣〕系表示“意外”时特有的动作。她上下摆动起左右张开的手臂,带着多层皱褶一直盖到手腕的半透明的袖子便随之轻轻摇曳。“这个样子,怎么了吗?”
“还问怎么了,你心里有数吧。至少你该知道,穿这身跟个水母一样的衣服很没常识啊。”
“没常识……噢,是说评分呀。”
对方的口吻好像若无其事,反而让绿加重了语气。“没错。穿成这么异常的样子,亏你还敢出门呀。”
“哇,没常识之后又是异常啊。真是没话说。”少女用副手的指尖挠着剪得极短的后脑勺。“所以呢,那又怎样?我的评分低,给谁添麻烦了吗?”
绿缓缓摇了摇头。果然,这个女孩没搞明白——所谓装束,在为了自己之前,首先更是为了他人而存在。
所谓容貌,是比任何语言都更早让他人认知自己的第一信息。而装束更与肉体不同,随时都可以更换,是表明穿着者是什么人——在共同体中占有什么位置、拥有什么根系、具有什么想法的人——的交流工具。换句话说,就是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的外皮。正因为彼此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人类才能放下戒心与他人相接。
评分就是用来让以上过程更顺畅的指标。既然如此,极端低的评分,正是对他人的目光报以蔑视、放弃努力让他人理解自己的证据。
“你听好,人必须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什么人——不是别的任何人,而是自己所处的立场。而这个前提就是——”
“等下。”少女举起右主手打断绿的话。“我来猜猜阿姨你的下一句台词——‘人首先被装束构成’,对吧?”
见绿紧皱起眉头,少女反而扬起嘴角。尽管对方是缺乏感情表达方式的〔红衣〕系,还是能轻易看出那是一张洋洋得意的笑容。
虽然话被拦腰截断,但绿并不为对方的“预言”感到惊讶。毕竟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常用句。但她难以理解的是:“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穿成这个样子?”
少女立刻回答:“因为真是蠢死了。”
“咦?”这次真的让绿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知道’和‘服从’,根本就是两回事。”少女一改刚才的得意洋洋,双眼现出认真的神色。“真的是,蠢死了。如果说衣服就能构成人,为什么那个四角尖尖的机器每天都建议我穿不同的衣服?为什么每年都推荐我完全不同的穿搭?会这么两三下就变来变去的东西,怎么可能构成一个人嘛。”
的确,〈天羽槌〉推荐的装束每天都会改变。今天适合的装束,一隔天就会变成低评分。不过,这是因为身体每天都在成长,周围的环境每天都在变化,自己应尽的职责也会随之转变。在逐渐适应这些变化的漫长过程中,一个人的人格和社会性才会渐渐形成。
这些反驳和训诫的话不断在绿的脑海中涌现。然而,她并没有真的说出口——不,是她说不出口,因为对方的气势是那么惊人。
因为对方的声音中,蕴藏着某种真切的东西。



通过纳米机器持续测量、收集的身体组成数据,与服装和饰品等标记元素所具备的各种参数相叠加,再加上场合和根系等关联信息,经过复杂的计算逻辑评判得出“评分”——这一系统的确立,使得以装束构造的“美”成为一个相对的概念。
脖子细长且呈螺旋状扭转、手臂或眼睛的数量多于常人、脸上一片平坦——不光是这些种族间的差异,人本来就有的腿长有的腿短,有的脸大有的肚子大。评分不会对这些身体特征本身评判优劣。只有当用户穿上适合自己的剪裁、尺寸、时间地点场合(TPO)和文化上的根系的装束时,评分才会提升。无论是腿长占身高一半以上的人,或是坐高超过身高三分之二的人,只要各自穿上合适的下装,两者的评分就没有差别。
没错,抹去与生俱来的身体差异,为所有人提供个性化的尺度,将美的概念落实为相对的事物,正是评分系统最划时代的一点。
美的平等化。贯彻到底的身体自爱(Body-positive)。
后来,生物材料利用技术的发展迎上评分这一概念,两者结合的瞬间,使得评分背后的理念真正得以实现。菌丝体、蜘蛛丝、由多种细菌混合体生成的纤维素、经由微生物分解的有机体等能够重新利用的原料,以及将由这些原料构成的衣物解体后重新生成的装置——〈天羽槌〉在各类家庭的普及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买卖的也不再是衣物这种标记元素本身,而是能够以低价获得的设计数据之时,人类终于获得解放。
——从名为“时尚”的制造歧视的体系中解放。
在此之前的“时尚”,说到底只不过是将各种层面的“差距”变得显而易见的手段。首先,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人和无法决定穿什么的人之间的贫富差距。接着是美感、流行敏感度等抽象且暧昧的能力差距。最后更重要的是,因遗传而被先天决定的身体本身就存在差距。在这个歧视的构造中,所有人既是被害者,同时也都是加害者。即使本人并非出于恶意,但穿着自主选择的衣物显露在人前这件事本身,就等同于在维持这个构造。因为不穿衣服,就不可能和由他人组成的社会产生关联。
评分与〈天羽槌〉一举扫除的,是产生这种构造的根本原因,也就是“光靠个人意志无法改变”的种种。
时至今日,任何人都能以便宜的价格购买无数的设计数据,能够选择最适合实时测量的身体状态和当天行程的衣物和饰品。而且,评分会保证任何人都可以获得不受歧视的装束。
正因为如此,低评分这件事,没有借口可言。


这可算不上进步或改善。
绿瞥了一眼到岗的环,作出这样的判断。这个早上的评分是七十五。的确,只看数值的话,倒是比昨天高些。
但是,很难想象〈天羽槌〉推荐的装束只能提高到这个程度。星府提供给各类家庭的框体会显示出尽可能提高用户评分的装束。然而她还是停留在七十多分的低分段,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两个。一个是刻意无视推荐的装束,要不就是根本没用〈天羽槌〉。
“我说你——”本想找对方问话,声音却无法从绿的嘴里顺利挤出。因为她心里的那句话,还像带倒钩的针一样扎在那里。
“真是蠢死了”——这句话与其说是针对眼前的绿,听起来更像是对这个世界发出的嘲笑。少女的理论乱七八糟,绿本也能一句句驳倒她。至少,就算绿没有真的反驳,也不至于拖到第二天还这么挂怀。
绿之所以到现在都忘不了这句话,是因为少女口中的嘲笑以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方式,触及了绿内心深处的记忆。
“以后不要当着别人面穿成这样了。”当时的绿,光是这样劝诫她就够费力了。
“哦——好好好,知道啦。从明天开始,我就会穿正经的普通的合适的衣服啦。”少女随口抛下这句话,嘀咕了一声“怎么这么没劲”便走出舞池。
对着那个背影,绿像是看见了如今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另一个少女的面目。那不是别人——
“敢问进展如何了?”突然有人从背后搭话,将绿的意识从过去急速拉回现在。她回头一看,发现身材高瘦的宗次・谷田正露出谨慎的微笑俯视自己。与他面对面时,就连身材高挑的绿也得抬头看去。
为了不让领子盖住能认出〔辘轳〕系的螺旋状长脖子——甚至比绿的脖子还要多扭了一圈,他裹着利落的深蓝色单衣,腰带上缝着象征〔红衣〕血统的夜谭貉的标志。披在他身上的短褂风外衣,有着宛如桔梗花冠般宽大的衣领,更加突出脖子的形状。无论尺寸还是色调与他根系的搭配都堪称完美,评分高达九十六。绿不禁希望环也能向他看齐。
“怎么,莫非打算来刺探敌情吗?”
绿冷淡地说。谷田苦笑着回答“没这回事”。连这种表情都带着一些清凉感,或许是因为他隐隐显现了自己〔红衣〕系的棱角浅淡的五官特征。
虽然刻意称呼为“敌人”,但绿对谷田并没有什么厌恶感。只不过,两人当下确实是竞争关系。毕竟此前一直为之准备的竞比,就是要与谷田率领的第二衣着部一争高下。
“谁知道呢。”绿虽然眯眼示疑,但其实她也明白,谷田不是那种会耍小手段的人。正直、清廉、有才干——谷田的这些优点,她也为之认同。虽然比自己年轻十岁,但绿对于他在局里与自己平起平坐一事也没有异议。
“我只是担心,您是否在为关照部下而棘手呢。“他用依然爽朗的声音说着,视线则朝向还在办公桌前彻查资料的环。“我想以全力与贵团队——不,是与您本人竞争。若是什么闲杂事务让您未能施展本领,也实在非我所愿呀。”
闲杂事务——就连这个说法也没有掺杂一丝的恶意。这一定是他的真心话。
“先不论评分,这个女孩很优秀。”绿如此回答,并没有特别袒护环的意思。不只是环,所有在修完义务教育课程并通过适应性测试而入局的人,都具备相应的资质。但反过来说,正因为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更证明了环远胜他人的优秀业务能力,完全是拜她本人的努力所赐。
“优秀。看来确实如此。”谷田点头。他缩了缩扭转的脖子,脸横向微微一转。“不过,‘先不论评分’的说辞很多时候可行不通,您应该早已清楚吧。不然,就让我来提醒她如何?就算不是直属上司,但我好歹也在更高的职位。”
“谢谢,不用了。”绿立刻拒绝。的确,让给其他部门来斥责或许更有效果,但绿还是把环视为自己重要的部下。交给旁人插嘴,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请尊重我们的汇报条线(Reporting-line)。”
“不好意思,是我多管闲事了。您不愧是位真诚待人的上司。”这句话听起来也不像挖苦讽刺。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会坦然说出这种话。
绿望着他走回自己办公桌的背影,心想话虽如此,实际上再这样下去,自己的团队在竞比中获胜的可能性恐怕微乎其微。原因不只在于环的评分。距离竞比之日只剩不到一个月,汇报资料的精度却还欠缺关键的一环。另一方面,第二衣着部在谷田的主导下,应该会准备得近乎完美。除非出现什么革新的创意,否则胜负已见分晓。而且,她对此也有自觉:原因在于自己的指导能力不足。
——要注意观察。
——要时刻着眼下一步。
这些话她平常对部下不知说过多少次。既然在掌管评分的〈服饰局〉工作,把握现状和拥有先见之明就是最重要的能力。
但她扪心自问,当部下实际踏出那一步之后,自己能为她指出接下来的道路吗?
“真是蠢死了。”
不知为何,那个少女说过的话,再度在她耳边响起。(待续)宿傩和土蜘蛛:宿傩全称为两面宿傩,是日本传说中出现在飞驒地区的有前后两张脸、四手四足的异人鬼神;土蜘蛛,原用于代指上古时代日本不愿意归顺大和王权或天皇的地方土豪,后逐渐用以形容传说中巨大蜘蛛形象的妖怪。宿傩和土蜘蛛等形象,后被用于对不服从王权的边缘势力的蔑称。
环境宜居化:即【Terraforming】,一般称为外星环境地球化或简称地球化,是设想中人为改变天体表面环境,使其气候、温度、生态类似地球环境的行星工程。这一概念最早在W.奥拉夫·斯塔普雷顿于1930年所著的科幻小说《Last and First Men/最后与最初的人》中即有体现。
Zathura:与儿童幻想畅销小说及其改编电影《勇敢者的游戏:太空飞行棋》(Zathura: A Space Adventure)同名,故事讲述本来不合的两兄弟偶然发现了太空飞行棋游戏Zathura,并在这场涉足外太空的真实冒险中历经考验重获友爱。
双份:双份(和单份)为酒吧使用术语,指威士忌的倒入量。单份即Single,通常指30毫升威士忌,倒入标准杯时约达一指高度;双份即Double,即60毫升威士忌,约达两指高度。
辘轳首:又称飞头蛮,为日本传说中的一种长颈妖怪,特征是脖子可以伸缩自如。辘轳即井边打水时控制汲水吊桶的器具,与此类妖怪特征相似而被用以借指。
野篦坊、红衣和夜谭貉:野篦坊本义形容一整面都没有凹凸变化的样子,指日本传说中外形像人但脸上无眼口鼻的妖怪,多为貉、狐、狸等动物为了吓人而变化之物。中国清代志怪小说《夜谭随录》中一则《红衣妇人》即有男子夜里发现红衣妇人埋头蹲坐在地,靠近时见她转头却发现“别无眉目口鼻,但见白面模糊,如豆腐然”而被吓死的情节。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1-15 11:51

【3/5】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1-16 16:52 编辑


望着把合成树脂玻璃杯倒满的模拟葡萄酒,绿后悔地心想,把餐厅交给对方选择真是失策。相较之下,坐在多处涂层剥落的桌子对面的少女,正津津有味地大口吃下北部〔红衣〕风味的多利亚焗饭,还连连干杯畅饮。
她们身处位于郊外占地广大的连锁家庭餐厅。年轻人团体到处占领了卡座,吵闹得没个停。虽是适合学生等人群轻松享用餐点——应该说是打发时间的好店,但对绿而言,实在是个坐立不安的地方。毕竟,她这身露肩晚礼裙的装束和这里显然格格不入。当然,绿的评分也急剧下降。虽然不怪她,而且只是暂时的,但自己的评分下降还是让她心神不定。
虽然是绿主动提议“我请客、想吃什么都尽管说”,但万万没想到对方想吃的是一间全天营业的家庭餐厅。既然大人说要请客,明明平常吃不起的高级餐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阿姨想问人家啥?”
少女将焗饭一扫而空,又追加了葡萄酒,同时问道。
“杰莉。”绿盯着对方的眼睛叫出口,那是少女自报的名字。“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无视评分?”


昨晚说的那些话,那个女孩有好好遵守吗?她说会穿正经的衣服,结果是真的吗?夜里十一点过还独自留在办公室彻查资料的绿,脑中突然涌出这些想法。
——要不,去确认一下吧。
或许是自己受够了加班。从当时的语气看来,那个女孩显然也不可能乖乖听话。绿明明知道这一点,一时停下工作走出局门的她对出租车司机说出的目的地,却是“俱乐部Zathura”。
自己真是蠢。就算少女真的检点了装束,今晚也不一定会出现在俱乐部。自己这样做,很可能只是徒劳。
尽管如此,绿的心境却和昨晚截然不同。甚至,她内心还有些雀跃。或许——其实连自己想去确认这件事,也只是后来硬找的借口。证据就是,当绿在俱乐部的舞池中发现还是穿着相当乱来的装束在起舞的少女时,心里却没有一点傻眼或惊讶,只觉得“唉、我就说吧”。
少女对拨开人群出现在眼前的“阿姨”表现出一脸警戒。这也是理所当然。对方当然会以为又要遭受一顿叱责,绿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因为,这是身为大人应该采取的正经态度。
半强迫地拉着少女的手来到舞池角落的绿,实际说出口的却是连她自己也完全没料到的话:“我有事想问你。但这里太吵了,总之我们先换个地方吧?”


“什么嘛,那个啊。”一听绿问自己为何无视评分,杰莉耸了耸肩。“真没意思,还是和我爸说了一样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个更有意思的人,真没劲啊。”
“有意思?”绿歪头不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个评价让她意外。在对方感到的失望之前,绿首先无法理解的是自己到底哪里看起来像是个有意思的人。如果说成“死板得要命”,她还能理解。实际上,过去确有上司和同事当面这么嘲笑她。不过,那都是在她还没拥有现在的职位和权威的时候。
“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杰莉低声发出“呜哇”的感叹。“真没自觉啊。话说,普通人压根就不会找人家这样的说话呀。他们大多都装作没看见,要不就是一边暗地里嘲笑我一边躲得远远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管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绿都无法立即答出口。
评分低的人社会性也低——这是社会达成的普遍共识。没人想跟不表明自己的根系和立场、或是无法遵从简单规则的人对话,这一点理所当然。但在绿看来,如果对方是个还分不清是非的小孩,那就另当别论。她会叫住对方,提醒不该以这样的装束外出。这并不是出于自己的职业要求,而是绿认为身为大人,这样的举止才正经合理。
不知道杰莉如何理解绿的沉默,她一脸真没辙地噘起嘴。“那当然是因为人家是个疯丫头啊。就像才没人会特地去招惹野生的无脊椎猫一样,可不知道会被咬还是被抓呢。而你竟然还想问我问题,怪得很呀。”
对方说得没错,自己或许真的很奇怪。现在的绿没有一点责备或是规劝对方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对她感兴趣。在这个每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在意自己和他人评分的世界,这个挂着个位数的评分却一脸不在乎的女孩,究竟拥有怎样的自我意识呢?她隐隐约约觉得,说不定能从中找到理解那个不管怎么劝都不听的棘手部下的关键。
不过,这个少女多半才不会管这些强加给她的期待。思考了好一阵该如何回应的绿,最后一本正经地问出心中所想:“你呀,真会咬人?”
“嗯哼!”传承〔土蜘蛛〕血脉的四手少女用主手接过服务生送来的玻璃杯,一边用两条副手拍响了声。“对啰!人家会像野猫一样咬人,还会抓破皮呢!”
她将指尖弯成钩爪的模样,发出“嗷呜~”的慵懒叫声。绿心想无脊椎猫恐怕不是这么叫的,另一头还在继续追问:“面对令尊的话,你也会无视甚至嘲笑他吗?”
“怎么会!老爸就是老爸,跟别人可不一样。不过,他开口闭口都是些没意思的话。”
“没意思的话是指?”
“就是昨天阿姨你说的啊,听了就烦的那种。要提高评分啦,要有点常识啦,别穿得这么胡乱啦。”
“我觉得这些都是很中肯的忠告啊。”
即使没有小孩的绿也不难想象出这样的父母之心。如果女儿的举止老是这么古怪,做父母的就应该负起规劝她的职责。
“哪儿有啊?”挑起勾勒在眼睛上方的曲线——那应该是类似画眉的妆容——的少女虽然是没有眉毛的〔红衣〕系,却具备能挑动那个部位的肌肉,这或许也是传承了〔土蜘蛛〕的遗传性状。“人家才没有‘胡乱穿’什么啊。再说,要被什么评分束缚而活,真的蠢死了。”
“所以你才故意搞了这身让评分变低的装束吗?”猜测莫非是心理逆反现象,绿皱起了眉毛。她的眉毛和对方不同,是真的体毛。
“什么叫故意搞的啊!”杰莉的声音高亢起来。“人家只是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而已!为了成为想成为的自己,人家只是把喜欢的东西按照喜欢的方式组合起来穿上身而已!只是某些不知哪儿来的没品的家伙擅自给人家评分而已啦!”
如果她知道对方就是“某些不知哪儿来的没品的家伙”之一,这个女孩会怎么做呢?搞不好,她真的会咬上来——这样作想的绿没有表明身份,并不是害怕少女的尖牙利爪,单纯只是不想违反职业道德。出于维护评分的公正性,她就连面对亲近的人也必须隐瞒在〈服饰局〉工作的事实。
“那,令堂呢?或者,另一位令尊又是怎么对你的?”
“才没有另一个啦。”
虽然少女的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但绿还是单手扶额示意:“真抱歉,这种话我不该问的。”
“啊——不是不是,不是死了分手了那种的。”杰莉慌乱挥动起左副手和右主手。“老爸本来就没结婚嘛,他一个人把我从福利院领养回去了。他好像有男朋友,但像是还不打算结婚呢。”
就要为自己的粗疏而咒骂的绿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己之前贸然认定也是情有可原。虽然无法怀孕的男女或同性 伴侣从儿童福利院领养小孩本身并不稀奇,但一开始就只有单亲的情况确实相当少见。
要领养小孩,生活环境和职业方面都会面临对应的严格审查。单身也能通过审查,说明对方是社会信用度极高的人物——到此为止还在绿理解的范围之内。但对于结婚生子都不在自己人生规划中的绿来说,终究不能理解单身男性不惜领养也想要小孩的心境。
话虽如此,绿也实在不愿向当事人的女儿问出这个问题。想着换个话题,她于是指着对方身穿的萤光橘抹胸,以及像织到一半的蚕茧般轻飘飘的半透明的短开衫外套问:“这套设计的衣服,你怎么弄到手的?”
两者都是她没见过的标记元素。虽说在〈服饰局〉工作,但她也未一览过所有的品类数据。毕竟她隶属的衣着部调整的终究只是评分计算逻辑,并非装束的设计本身。
只不过,如此奇特的造型居然能通过数据库的上线审查,这一定会成为局里的话题。所有设计的意义,都在于通过与其他品类的组合提升穿着者的评分。对任何人的评分都没有益处——换句话说就是不适合任何人的设计,就算拿来申请上线,应该也会立刻被驳回才对。
“这套呀,可爱吧?这可是人家自己做的。”说着,杰莉扬起嘴角。
“你自己做的!?”绿不禁高喊出声。“自己穿的衣服,是自己亲手做的?”
“没错!我现在身穿的每一件,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专属于我的衣服。”或许是把对方的反应理解为赞叹,杰莉得意洋洋地说完后从座位上起身。她站在卡座相邻的过道上,原地翩然转了一圈。那条遍布白色斑点的透明塑料风裙子,就像彩色水母的伞盖般绽放开,然后又枯落下来。接着,她对着自己身穿的品类一个个点道:“这件上衣、这条裙子、这双鞋子和袜子,全都是。”
一时之间让人难以置信。除了刚才那件抹胸和短开衫外套,还有黑色漆皮材质的短裤和套在外面的裙子——这些,全都是这个女孩亲手做的?
“你该不会,是骇改了〈天羽槌〉吧?”
绿最先浮现出的是这个想法。即使是能够将投入的素材分解后重新构筑,生成新的标记元素的〈天羽槌〉,也无法生成不存在设计数据的品类。而且,因为所有上线贩售的设计都必须经过〈服饰局〉审查,如果要重新生成未上线的标记元素,除了解除保护〈天羽槌〉操作系统的防火墙、以本地环境载入数据以外,就别无他法了。
但是,如今这个已成为社会基建的机构的安防措施,实在坚固异常。绿就算并非工程师,也能断言那还没脆弱到区区一名少女即可攻破。
杰莉左右摇头。“那些又难又麻烦的事,我才不会做呢。”
“那你是怎么做的?”
少女仿佛在说“问得好”般将胸一挺。“我把〈天羽槌〉生成的标记元素全都剪切拆解开,弄成一片片的素材,然后再自己拼起来的啦。”
绿不禁仰天长叹。随着脖子的伸长,视野不知不觉开始旋旋打转。“不敢相信,竟然用剪刀去剪衣服……”
“不对,可不只衣服哦。”杰莉露出虎牙,挤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还有什么背包钱包和饰品,只要是〈天羽槌〉能生成的东西,人家都会好好利用呢。”
你看,这玩意儿也是——少女指着自己脖子上戴的项圈。按她的说法,这只彩条项圈是将好几个背包的肩带剪成细条后缝合而成的。
完全无视本来用途的分解和拼接——这哪里还是什么重新生成,根本就是充满野性的元素拼贴 。绿无法想象眼前这名少女的小脑瓜里,究竟是怎么冒出这样的狂想来的。
“抱歉啊。刚才还说你没意思,现在我收回啦。”杰莉毫不在意绿的哑口无言,她坐回座位后交叉两边的主手和副手,掌心合到一起——这是〔土蜘蛛〕系致歉的姿势。“阿姨你呀,还真是很怪呢。”
“为什么这么说?”接连冒出的让人意外的台词,几乎要把绿甩出轨道。她感觉自己就像身处返程冲进大气层的星际航行船上,却发现自己没系安全带一样。
“因为,这是第一次嘛。把这个穿上、把那个脱掉、‘为什么’你就是要这么做——包括老爸在内,好多人都是这么对我说的。但对我问‘怎么做’的人,你是第一个啊。”
对绿来说这只是自然涌现的疑问,但听到少女这么一说,她却感到莫名的愉快,就好像自己真的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我说呀,阿姨?”杰莉微微歪头,发出就像无脊椎猫撒起娇来的声音。“人家觉得,都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报酬却只有这么一顿家庭餐厅,会不会有点太廉价了呀?”
明明是你自己选的店——绿只能苦笑。就在这个瞬间,她发觉自己或许对这名少女开始有了好感。“那好吧。就先听你说说看,还想要什么呢?”
然而,对方摇了摇头。“不、不是还要啦。只不过——”
——要不,我们再回一趟俱乐部?



“——部长,吉安部长!”
迟迟才注意到有人在叫自己才猛然抬头时,绿发现会议室里所有成员的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
最先理解状况的不是她的大脑,而是肌肤:居然忘记身处的时间地点沉浸在回忆中,这可不是“你该有的样子”啊,吉安・绿!你现在正在听环・宿傩发表草案呢,吉安・绿!〈天羽槌〉吐出的这身与场合相配的装束正通过材质和触感提醒她,现在是第二次团队内部汇报中。
“很抱歉。”她太久没在局里向人道歉,连嘴上的动作都变得僵硬。“我刚才没听太清楚。不好意思,可以再说明一次吗?”
尽管表情显露出惊讶,环也没有摆出厌恶或不满的神色,而是再次开始说明。唉,居然让别人浪费了时间。绿为自己感到羞愧。
汇报结束后,成员们都散会离去。环・宿傩慌张地摆动六条手臂,发来十分关切的问候:“您是有些疲惫吗?”
“嗯,有一点。”绿点点头,只答了这么一句。
她确实很疲惫。但那不是因为过于沉溺工作或操心过多导致的精神层面的疲惫,而是身体机能上的疲劳。说得再直接一点,就是肌肉酸痛。
每走一步就会让大腿肉和小腿肚经受剧痛,原因是在俱乐部跳舞跳到通宵达旦——就算撕破嘴,也绝对不能把这个事实透露给部下。


“来,我们一起跳舞吧。”杰莉说。
从家庭餐厅回到俱乐部,再次来到那个充满激烈节奏的音乐和年轻人的叫喊,让绿至今也无法习惯的的舞池中时,杰莉对绿这么说道。
虽然绿慌忙叫出类似“可是”“不要”之类的声响,但杰莉却毫不在意,直接拉过她的手跳进舞池中央。隔着两人围成一圈的人们和几小时前一样,投来混杂着好奇和嘲笑的目光。不,他们的眼神比之前更觉得稀奇。毕竟,这次还多带了一位。
绿完全不知道在俱乐部里要怎么跳舞。如果是〔辘轳〕系的传统舞蹈,她还能逞点当年之勇稍作表现,但她也清楚放在这里实在突兀。她身穿的礼裙也不是为了跳舞这类运动才生成的。一抬手,就会扯到袖口;一迈腿,就会绊住长长的裙摆。更何况,首先材质就不对。现在贴肤的布料,并不是在激烈运动时会让人觉得舒服的材质。
装束既是覆盖人类轮廓的外皮,同时也是身体接触世界时首先感知到的部分。所以即便在计算评分时,触感也是仅次于外观的第二大评价维度。它通过穿着者本身都无法察觉的巧妙手段命令大脑感知身体的轮廓,因应文脉和场合,率先向自己指示“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
杰莉抛下还在手足无措的绿,早早地随着音乐上下摆动四条手臂,激烈地摇晃着脑袋。绿像要寻求帮助般环顾四周,但一手端着合成鸡尾酒摇摆身体的人们只是报以嘲笑之色。啊,原来这就是杰莉平时所承受的视线。现在,绿亲身感受到了这一切。
无可奈何,她只好战战兢兢地试着摆动左右手。也不知道这样动对不对,她只是模仿身旁少女的动作。如她所料,礼裙妨碍着身体的行动。手臂一动,不仅肩膀,连腰臀的各处皮肤也与布料摩擦,产生异样的感觉。
但让绿没有料到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坏。
身体尚未习惯的衣物触感,本该是妨碍在外界与自身之间的多余杂质。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对此却觉得很舒服。对于身为评分的信奉者,只会按照〈天羽槌〉的建议选择每日装束的绿来说,“不习惯”的感觉非常新鲜。
把还在为这种矛盾的感觉而疑惑的大脑置之不理,身体已在刺激之下坦率行动。左右交替上下摆动的手臂动作逐渐变大,腰身和双膝也在追赶着律动。
然后,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浑身是汗。湿透的礼裙的布料不再摩擦四肢,而是紧贴着皮肤,甚至让人忘了它的存在。
就在身旁的杰莉对着绿大喊着什么,却根本听不清楚。但看着露牙而笑的杰莉,绿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都不用特意回想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腰腿已用疼痛发出“这是你自作自受”的责难。这是年纪一大把却突然剧烈驱动身体的报应。此外,同样遭到责备的脑袋也因为宿醉而痛得要命。虽然她酒量算好的,但这次也实在喝过了头。至于杰莉,则在天亮前跑了无数次卫生间。
绿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仍留在她身旁的环再度发问:“您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这两天有点累。”
即使她这么回答,对方还是没有离开。起初绿以为是对方的体贴使然,但她立刻转念想到:环还在害怕。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今天又会被绿骂上一顿。
评分是八十一。相较之前的一丁点增长应该视为误差,还是该当作她努力改善的结果?这数值实在微妙。要改善还不容易,只要好好遵从〈天羽槌〉的建议就行了。话虽如此,现在的绿也没有指摘他人的余力。“我真的没事,你快走吧。”
看着环垂头丧气地走出会议室的背影,绿很快陷入了自我厌恶中。竟然说出“你快走”这种欠妥的话。不管内心怎么想,至少对方表面上还是在关心自己,结果竟然对人家这么说。就算没有恶意,这也不是上司该对部下说的话。绿如此断定之后,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之前的我,都做对了吗?
长久以来,自己都从未在意过这些问题。当然,自己应该没有说过否定对方人格的话,或是做出歧视性的行为。但审视自己说过的更加细碎的,单独拎出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的那些话,又是怎样的呢?


“要说这个嘛——”杰莉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半空悬浮的〈AR纹纱〉的镜子上,她主手拿着铅笔画着眉毛,副手将玻璃杯送到嘴边这么说道。虽然看来很没规矩,但动作非常灵巧,让绿不禁有些佩服。“恐怕说过不少难听的话吧。”
杰莉在播放着轻缓音乐的俱乐部放松室里补妆,陪在她身边的绿一边也在冷却身体,一边倾听着少女的话。
昨晚的她实在没有余力再外出,一下班就直接回家了。但隔了一晚的今天,绿又再次前往俱乐部。
“阿姨你呀,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在意那么多的人。”
“咦,我看起来是那样吗?”
“是啊是啊。头回一见面,你就能上来劈头盖脸教训人家了,肯定在别的地方你也是这样吧。”对方依然一边动笔一边回答,口气中毫无忌惮。正因为清楚这个女孩的性子,绿才会把环的事告诉杰莉。当然,具体的工作细节都掩下不表。
“是这样——也说不定吧。”绿含糊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对着个前几天才刚认识,恐怕还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小孩子在说些什么。虽然忍不住这么自嘲,但另一方面,绿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两人已经认识多年。
“不过,你在奇怪的地方倒很坦率呢。” 这么说着,镜中的杰莉抬起了嘴角。她的手刚画完眉毛,接着又拿起钴紫色号的口红。对于〔红衣〕系特征明显的人来说,“化妆”这种行为大多会让评分倾向负面。因为各种族的身体都有各自独特的美感,这就是世间的常识。
〔辘轳〕的美在于扭转的长脖子,〔土蜘蛛〕则体现为多条手臂上肌肉的跃动感。而最值得〔红衣〕骄傲的,就是那张光滑平坦的脸。刻意对自己的脸动手,等于在否定自己的根系。
尽管如此,每当跳舞的汗水弄花妆容,她都会一丝不苟地动手补妆。
“坦率?”
“在大人中算坦率的了。”杰莉“嗯嗯嗯”地抿起嘴唇又张开,重复了好几次才让口红抹匀在唇上后,她接着说:“绝大多数的大人,哪里会找什么小孩商量的呀。他们都觉得小孩就是无知,觉得小孩不懂事才老是搞怪。所以,他们只会摆出‘我来教教你’的架子来对待小孩。不过,这帮年轻人可不是那种蠢货,也并不无知。大人成天得意洋洋挂在嘴边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就明白了。没错,他们是在明白这一切之后,还要选择那么做的。”
“那你之所以勤于化妆,也是基于你自己的想法,或是表达什么意义吗?”
这是绿好好咀嚼对方的话后才提出的问题。但对这个问题,杰莉也干脆地予以否定:“唔——想倒是有想过,但才没什么‘意义’啦。我只是觉得这样可爱才这么做。为了让自己一直都是可爱的样子,我才会这么做的啦。”
她的想法让绿完全无法理解。装束和文脉应该是不可分割的事物。一切装束都是在身体、场合及体系构成的文脉之上才能发挥作用。既然是置于文中的存在,一切标记元素就必须具备其作为符号的意义。不然的话,就只会组成一堆谁也看不懂的胡言乱语。
听绿这么劝导,杰莉却摇摇头。“那些东西人家才不管呢。做衣服也一样,只是为了做出可爱的东西,为了找到更可爱的组合,然后再穿上身变可爱而已。”
“你说的‘可爱’,是谁决定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自己定啊。”
“那样的话,不就无法让别人理解你了吗?”
绿只觉得今晚对方的装束还是那么乱七八糟。闪闪发亮的银色夹克上到处垂着许多黑色管线,线头上吊着形似插头的金属。与夹克同色的裤子上开着无数孔洞,透过这些大 大小小的洞口可以窥见底下白皙的皮肤。绿完全搞不懂这哪里算“可爱”了,她的直观感想是“金属和管线拼成的妖怪”。
“无所谓呀,就算谁也不理解我。”
杰莉若无其事地说。她的这种想法,与将装束整理为行为准则,以打造社会通用语言为目标的〈服饰局〉形成正反两极。
据说在很久以前,装束受到的是数量极为有限的设计师,或是冠上他们名字的所谓品牌的掌控。即便是以相同的设计、相同的材质、相同的精度制造的衣物,仅靠是否冠以其提供者的名号一点,就会产生巨大的价值差异。
因为,其中所追求的是稀缺性。而且那并非因为它真的稀缺,只是通过调控生产量和流通量提高了个人获取的难度,也就是所谓的“人造稀缺性(Artificial Scarcity)”。刻意少量制造本可大量生产的物品借此哄抬价格,这在现代是难以置信的行为。它不过是一种基于嫉妒与被嫉妒的身份循环的炫耀性消费。为了向他人炫示自己多么富裕、多么“懂时尚”、多么受惠于文化资本,才会有这样的消费行为。
自不用说,炫示是由人本身的欲望形成的一种歧视形态。我和你们不一样,是特别的存在——炫示者如此宣告,将自己与他人划分出阶层。
而且,设计师和品牌方会请被称为“明星”的知名人士穿戴各种标记元素进行宣传。或是由所谓的“网络红人”逐一介绍那些标记元素,他们也通过这种炫示获得收入等好处。
大众向他们投以羡慕的眼光,从他们之中找出自己的理想形象,追求和他们穿戴的相同的标记元素。因为人们希望和自己眼中的理想形象一样,成为让周围人也感到羡慕的对象。
绿打从心底感到愚蠢透顶。装束应该尽可能贴合穿着者本人。就算穿上再怎么稀缺的东西,也不会因此就提高穿着者的价值,更不会成为穿着者的个性。自己作为个体的唯一性,反倒会被设计师或明星的名字盖过。越多地穿和网红一样的东西,就越是背离自己本来具有的个性和根系。
消除这种以羡慕和欲望为根基的毫无意义的歧视结构,尊重每个人的独特性,同时让任何人都能理解而建构的社会系统,正是评分。
在绿看来,少女这番话等于否定了自己的工作。但她并不觉得愤怒或厌恶,只是困惑于该如何向少女解释。
从不以被他人理解为前提的那一刻起,杰莉的价值观就明显偏离了评分的理念。但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她具备了与追求被他人羡慕的欲望所不同的某种特质。追求“可爱”这种只有她本人才能理解的价值,是充满野性的一种蛮行;但另一方面,却感觉其中包含更加纯粹的思辨。
唯一能清楚说出口的,只有一件事。
“你呀,喝得也太快了吧。还是稍微稳一稳,小心又窝在卫生间出不来啰。”
对方在用主手精密操纵各色各样的化妆道具的同时,还在用副手接连将摆上桌的玻璃杯送到嘴边。
“只是‘稍微稳一稳’呀?你好怪。” 杰莉眨了眨眼。“明明对评分那么啰唆,却不会在小孩喝酒这件事上犯唠叨呢。”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几岁了啊。”绿耸耸肩。没错,她什么都不知道。少女看来大概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但她并未问过本人。
关于少女,绿只知道她传承〔红衣〕和〔土蜘蛛〕的根系,以及她和父亲一起组成单亲家庭。除此之外的个人信息一概不知,从少女的装束中也看不出她身世的一点端倪。就连“杰莉(Jelly)”这个名字,也是在绿评价她的装束“跟个水母一样”后才报上的名号,所以毫无疑问是假名。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
不过,原来还能建立这样的交流啊——绿莫名有些感慨。“再说,无非是这种程度的事,我年轻的时候也偷偷干过呢。”
“哎呀呀,真意外。我还以为你以前就一直这么死板呢。”
“再怎么死板,多少还是会做点坏事的嘛。”
杰莉用鼻子哼了一声。“要是老爸也像阿姨一样好说话就好了。”
“令尊很严格吗?”
“唔——严格过吧。嗯,严格的时期早就过去了。虽然现在还会对我的穿着唠叨几句,但除此之外他都已经放弃了。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在老爸心里,已经当我不存在了。”
“没这回事吧。”
“有的有的。不然的话,他哪会放任我这个每晚到处游荡的女儿不管呢?”
绿不太明白亲子关系的微妙之处。而且关于深夜游荡这一点,绿本人也常常带着少女——不对、是被少女带着到处乱跑,所以她也无话可说。
“也没办法啦。说到底,老爸想要小孩也只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他只是想树立一个‘独自养育小孩的同时还能完美兼顾工作’的形象而已。”
“那怎么可能——”绿说到一半,声音却越来越小。她没有足够的经验和证据,能够断然否定这种可能。
“不过,老爸抽到的可是下下签呢。明明特地从福利院找来收养,结果却是这种疯丫头。”少女“啊哈”的笑声中透出莫名的干哑。
绿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最后将话题一转:“你有在上学吗?”
“什么啊,突然讲这种正经大人才会说的东西。”杰莉皱起刚画好的眉毛。“有啊——偶尔的话。”
“你喜欢学校吗?”
她用副手在空中一划关掉〈AR纹纱〉的镜子,直视着绿说:“你觉得呢?”
“应该很讨厌吧。”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我以前也很讨厌。”



自己和自己并不一致。
当绿的皮肤还富有弹性,螺旋状的脖子也还没有半条皱纹的时候,周围同龄人都在讴歌“青春”,她却一直受到这样一种感觉的折磨。她找不到“自己”这个存在的轮廓,时常害怕“自己”会被轻易打破。对她来说,世界是个难以置身其中的恐怖之地。
她总是在想,自己不想身处任何地方。不过,那和寻求解脱的自灭意图或漠然求死的自杀意念(Suicidal Ideation)都不一样。她只是想在任何地方都不出现自己的存在。和希望消灭自我意识正相反——也就是说,她想以没有形体的方式存在。
身体让她憎恨,视线让她忌讳。自己的样貌会被他者认知,自己只能以带有质量的肉体存在于世,就算撇开对她美丑的评价,还是让她无比恐惧。她最为恐惧的,是被人发现自己怀抱着这种毫无理由的恐惧。因为一旦被问及恐惧的理由,她根本就答不上来。
只有埋首于兴趣的时候,能让她一时忘却恐惧。将沙沙摇响的串珠封进用着色树脂液浇注成型的容器里,再用闪闪发光的莱茵石装点成没什么用途的小物件。只在这时,才能忘记肉体的存在。
可是,她也放弃了这个兴趣。
某天,她把自认为做得很好的一件送给母亲当礼物,母亲却说:
——做这种东西,能有什么用?
曾经像是凝聚了世上所有的奥秘,发出耀眼闪亮和悦耳沙响的美妙事物,因为这一句话而彻底褪色。
对于终于无处可逃的她而言,评分成了唯一的依靠。虽然依旧害怕他人的视线,但她认定只要维持高分,就不会有人在视线中再混入好奇或嘲弄——至少,她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收到适应性测试的结果而获准入职〈服饰局〉时,她打从心底觉得:啊,我找到了自己的天职。
在这个社会,所有人都从事自己的天职。身体、行动、思维特征、学力、环境,再加上根系——所有数据都会被体内的纳米机器收集,并据此为本人分配最适合的职场,因此不可能从事“不适合”的职业。但她相信,在这个系统背后还有某种更巨大的命运之力。她心想,恐怕再没人比这个总是畏惧他人视线的自己更适合这份工作的了。
她真心地认为,能够参与打造为和自己一样怀抱恐惧的人们提供依靠和救赎的“评分”系统,是自己无上的荣耀。


反观这个女孩的情况又如何呢——看着隔壁办公桌正瞪着〈AR纹纱〉中展开的数据发愁的环,绿这么想道。
距离竞比只剩十天。环的草案被采用,被赋予可以调动团队成员的实质上的项目经理权限,现在正忙于润饰资料。
经过严格审查显示出的对职务的高度适应性,对至今指派的业务课题的应对能力,高度的信息处理能力和利用副手处理工作的效率——身为局员所必要的几乎所有条件她均能满足,而且她还这么年轻。如按绿的判断顺利进行,环将在尚有成长空间的二十七岁就任部长一职。这简直是破天荒的速度。身为上司,她也为之自豪。
尽管如此,现在的环还把八十三这个微妙的评分挂在胸前。很难想象如此有能力的人无法按照〈天羽槌〉的建议打点自己的装束。由此可见,不是她做不到,而是她不愿做才对。
没错,就像杰莉一样。
然而,不同于那个在舞池灯光下衣着七彩闪耀的少女,环穿的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装束。并不能感受到她无视〈天羽槌〉也想穿“这件衣服”的意志。
这样的话,她的理由莫非和自己一样?
邂逅杰莉后的两周,绿每晚都会前往俱乐部。提早结束工作准备下班时,绿不时能感受到留在办公室的环盯向自己的视线。但绿在心里默念下班后就是私人时间,装出没注意到对方视线的模样。
而在这样前往俱乐部时,她变得不再勤于面对局内设置的〈天羽槌〉,而钟情于保持和上班时一样的装束。
因为这样,更能享受那份触感。
当材质和形式都不适合起舞的标记元素与肌肤生硬摩擦时,每每感受到世界和自己之间不可调和的偏差,都令她的心情无比畅快。比起穿着处处合身的装束,这样更能清晰地感受自身的形状。
换成以前的她,这样的举动根本无法想象。她不可能只为了什么个人享乐,就对低下的评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她还是为自己划出了底线:只在俱乐部里,只在与杰莉一起的时候,才可以享受这份乐趣。虽然她无法用道理解释,为什么只要和那名少女在一起自己就会觉得可以,但至少,她不会把这种举动照搬到职场里来。
那么,像环那样刻意在局里维持低评分,到底又有什么理由呢?
是对什么的某种表态吗?
就好像很久以前那些拒绝星服的年轻人们一样,想表达某种抵抗的意志吗?
距今约一百五十年前,那时行星间的纷争暂时平息,统一星府刚刚成立,〈天羽槌〉和评分都尚未出现。当时,星府以“跨越种族的藩篱、迈向共存共荣的道路”为口号,要求星系内所有居民不分出身行星或种族根系,一律穿着相同设计相同规格的名为“星服”的装束。星府认为,穿着相同的服装即可抹平身体差异和文化隔阂,引发大众“我们都是同一个星系的居民”的自觉。想法实在草率至极。
当然,这一星策以失败告终。各行星的居民反而更为自己的根系产生归属感,以年轻人为主的许多人都拒绝穿着星服,更将其撕裂甚至烧毁。在此之中,还有人穿着名为变形星服的私改服装,以展示反抗的决心。
评分这一系统,就是对这段历史反省后的产物。评分承认根系,承认多样性,承认每个人的唯一性。
不过,就算环真的具备那种简直可称之为隔代遗传的反叛精神,绿还是搞不明白她在反叛什么。面对只会认同你、尊重你、为你精心挑选适合装束的〈天羽槌〉,到底还要反抗什么呢?


“我知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听绿提起星服这个词,杰莉回应道。
深夜两点。因为肚子有点饿,两人搭伴离开舞池,前往更衣室拿取外出用的行李。
“就是要大家穿一样的衣服,一起手拉手好朋友的那个吧。不过,星府的大人物说‘要重视每个人的个性和根系’,最后就废止了嘛。”
表面上是这么回事。年轻人们发起的运动也被当成“从未发生过”。
“你觉得呢?”绿一边走上通往大厅的台阶,一边抛出问题。
“觉得什么?”
“关于曾经的那个星服制度。”
“不觉得什么。”走在两三步台阶前的杰莉头也不回地说:“唔——就感觉,还挺蠢的吧?”
关于蠢这一点,绿也深表赞同。穿着同样的衣服,反而必将凸显彼此的差异。如果目的是让形态各异的人民达成融合,这一手段无疑糟糕透顶。只能说,这是连“平等”和“公平”的区别都搞不清楚的那帮“蠢死了”的家伙才会搞出的糊涂事。
杰莉接着说:“不过我还觉得,那啥评分也差不多就是啦。”
绿再次感叹,这个女孩明明这么放肆又不讲道理,却不时会随口说出一针见血的话。她的这一点,真惹人喜欢。
在与杰莉相处后,绿才知道了许多事。第一,家庭餐厅的多利亚焗饭和模拟葡萄酒,搭配竟然很可以。第二,喝酒如喝水般跳舞跳到天亮,再一边眺望朝霞浸染的天空一边啜饮温热的咖啡,感觉原来很像样。第三,就算什么舞都不会跳,只要混在舞池里就根本没人会在意。还有第四、第五……要一一细数,只会没完没了。而最重要的一件是:到了这个年纪才从别人身上学到“派不上任何用场的知识”,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即便教授自己知识的人,是个年纪相差将近三十岁的女孩。
“什么呀?”听绿这么一说,杰莉正要打开置物柜的手突然停下。“人家从没想过什么‘教人’啊。之前也说过吧,那样想的话也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你确实一直在教我呀。”
“我才不管呢。”杰莉皱起眉头。在绿眼中,现在那已经不是画在皮肤上的线条,而是女孩真正的眉毛。杰莉挤出一脸嫌弃,说:“你这么说才让人家想不到。我啊,只是为我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乐在其中而已。阿姨你和我在一起有什么收获,那都是靠你自己去发现的呀。”
“就和时尚一样?”
“嗯。”她笑逐颜开。“无论是啥,人家都会擅自乐在其中。”
稍微犹豫了一下,绿才问出下一句:“那、和我在一起也是?”
当然啦——绿内心期待着能立刻听到这个充满活力的回答。她甚至都不再为自己竟然对一个小女孩说出这种话而傻眼。
然而,没有回答。杰莉只是砰地一声关上取出行李的置物柜,然后转头看着绿。她高高提起两边的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咦,原来阿姨你也会在意这种事呀?”
绿感到脸上突然发烫,缩着脖子转过头去。
“啊哈,害羞了~”杰莉背上到处挂着胶带做成的装饰绳的漆皮背包,胶绳随之摇摇晃晃。“不说这个,先出发啰。我的答案,就边吃拉面边慢慢说给你听~”
“那不会把面给泡烂吗。”绿总觉得被搪塞了过去,却还是快步追向朝大厅走去的小小背影。为一场欢饮收尾的拉面之美味,足以渗透五脏六腑。这也是杰莉教给自己——不、是和杰莉一起发现的其中一件事。
“咦、欸、不会吧!?”
这时,绿还在大厅办理临时出店的手续。
杰莉先一步冲到外面,却突然发出怪叫。办完手续的绿疑惑地向她看去,发现她一脸慌张地跑回大厅。一回到绿的身边,少女就用四只手抱着头蜷缩在地,像个担惊受怕的小动物。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与平时自信满满的语气截然不同的微弱声音说:“我爸来了。”
什么嘛——绿露出苦笑。无论孩子自己怎么想,果然做父母的还是会担心女儿呀。
“怎么会!为啥会知道我在这里?”
“还问为啥,你跟喝水一样喝出的酒钱和这里的入场费,不都是从你的账户里扣的么?”
只要沿着支付处理系统的使用记录,就能轻易锁定女儿游荡玩乐过的场所。毕竟她每次在这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Cash On Delivery)的酒吧吧台上拿起酒杯,都会留下包括店名和金额等的使用记录,如同她每晚的足迹。
绿一边为杰莉“怎么连这种事都没发现”而傻眼,同时又做好了现在自己该挺身负责的心理准备。毕竟自己这么个一把年纪的大人居然跟人家的女儿一起深夜游荡,当然要承担向人家说明事情经过——虽然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并好好低头道歉的义务。
话虽如此,要突然面对还是让她心生怯意。于是,绿打算先从大楼的出入口往外探查一番。
“时刻着眼下一步”是如此重要,为此首先“要注意观察”。
绿在心中默念,鼓舞着因难堪而却步的自己穿过大厅,从大楼门口往街上望去。
然后,绿瞠目结舌。(待续)心理逆反:心理逆反理论(psychological reactance theory)源自于社会心理学,主张人们往往相信自己拥有某些具体的行为或选择自由并珍惜这种自由,当这种自由被剥夺或面临威胁时,个体将产生一种旨在恢复被剥夺或受威胁自由的厌恶性动机状态,即“心理逆反”。这一概念现被泛化应用于教育、信息说服、消费者行为、心理咨询与治疗等多个领域。
拼贴:即【Bricolage】又译为拼装,最初系由社会人类学家克劳德·李维史陀所著《野性的思维》中提出,其介绍原始人类面对未曾遇过的问题时并不会想出新的概念来解决,而是会重新组合并修改现有的方法,以适应新状况。这一概念也被借用于教育、艺术理论、法律、经济学等领域。
变形星服:日语中【星】与【政】同音;日本20世纪60年代因应当时环境和宣扬反叛精神,学生群体开始流行私改校服即【変形学生服/特攻服】,塑造了日本校园文化中“不良”群体的经典形象。

Boliva 发表于 2025-1-15 12:08

大佬牛逼,收藏了,先看其他完成翻译的作品~

cih 发表于 2025-1-15 16:04

太沙币了这设定 科幻不用无病呻吟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1-17 16:24

【4/5】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1-22 11:56 编辑


“为什么!”宗次・谷田在会议室里的怒吼,似乎穿透了相隔的一片玻璃直传到办公区,还在办公桌前工作的大家全都一脸惊讶地转头望过来。
他的这句话本有可能在昨晚就对绿说出口,只不过现在的文脉已和当时截然不同。
隔了一小会儿,谷田像是注意到办公区的视线,又压低音量再次质问:“为什么会是宿傩?”
第一衣着部将由环・宿傩担任竞比发表人——这是除了对团队成员和理事会成员外尚未公开的决定事项。但谷田不知从何处打探到这个消息,绿一到公司就被他叫进会议室。
隔着会议桌坐在谷田对面的绿,虽然对平常总能保持冷静的谷田突然大吼大叫而惊讶,但还是毫不惧色地回答:“她很优秀,才能在我们部门出类拔萃。”
“但是,她比不上您。”谷田几乎没等绿说完就已抢过话来。
绿像是要拨开笔直盯向自己的视线般轻轻挥手,努力以轻松的语气说:“太抬举我了吧,我才没那么了不起。”
不仅如此,自己本来才该是那个被声讨的对象——她在心中自言自语。
“我一直以您为目标,因为您的工作总是那么完美。正因如此,对我来说,您是我迟早必须跨越的高墙。可您居然……”
谷田的话还是那么耿直,但绿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对他抱有好感。相反,她甚至觉得有些可怕。而且正因为这一点,这样的他才不行。
他这样的人,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养女的行为。
“真抱歉,没能回应你的期待。”
在预先提交竞比资料时,绿还在其中附上了给各理事会成员的信息。
“本次提案内容由环・宿傩主导构成。如幸获采用,所有功绩应归功于她本人,以及为其助力的各位团队成员。如未获采用,本人身为团队管理者,也已做好负起所有责任的充分准备。”
不过,第一衣着部获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少,绿是如此判断的。尽管如此,她还是让环担任发表人,是因为绿相信失败和挫折的经历迟早会成为环的财富——如果绿能这么断言,那实在是昧了良心。虽然她也强烈期待部下能借此成长,但那并非是她全部的理由。
“我不能做。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主导这次汇报的资格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无法理解。”谷田抱头不解。
是啊,他一定理解不了吧。


“我爸来了。”杰莉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夜,和在大楼前的路边扎堆的年轻人们保持着距离,严肃地环抱双手的那个人,是让绿也眼熟的对象。那就是和她同为〈服饰局〉局员,既是后辈也是竞争对手的人物:宗次・谷田。
绿刚才还在心中鼓吹什么大人的责任,现在却比作为她庇护对象的少女更加狼狈,说着”快回舞池”便去拉扯少女的袖子。杰莉也毫无抵抗地一起返回舞池,不过应该只有绿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不能让那个父亲知道他的养女和自己的关系。尽管因为意外情况而陷入混乱,这位〈服饰局〉第一衣着部的部长仍直觉般想到这一点。
是为了自保?
还是因为害怕?
她在放松室里抱头自问。的确,她不能说没有这些念头。恰恰是〈服饰局〉的职员在深更半夜和未成年人——而且还是评分低到发指的少女——一起到处游荡,简直太过离谱。
如果得知这件事,谷田一定会向绿发起责难。说不定,他还会口不择言地痛骂她一顿。
只要那是基于父母心的举动,不管对方怎么责骂,她都能忍受。好好一个大人别说规劝小孩回家了,竟然还和自己的独生女一起极尽放荡之事,得知这件事会愤慨也是理所当然。无论遭受怎样的辱骂,她都甘愿接受。
但她真正害怕的,是被对方知道自己知道这件事。
绿伸手制止想去买杯鸡尾酒的杰莉,自己代她走向吧台。不能再让少女用和养父账户绑定的账号买单了。
当她站到寻求酒精的年轻人们在吧台前排起的长龙队尾时,闪过脑海的一个想法让她深感自己糟糕透顶。
——换个角度想,这件事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她无比确信,这个方才闪现的念头,一定会成为今后一辈子的耻辱。利用女儿扳倒她的养父——真亏自己能想出这么下三滥的办法,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而想到换成以前的话,自己或许真的会采取这种手段,她更为这一想象而浑身发抖。
“据说,令爱正挂着低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评分沉迷于深夜游玩之中呢。我实在不认为连自家儿女都管教不好的人所构思的方案,能够符合〈服饰局〉的方针。”
自己在竞比现场指着竞争对手如此发难的形象,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之中。真是糟糕透顶——身为局员,身为一个大人,更是身为少女的朋友。
结果,她一整夜都困守在俱乐部里,想沉浸在饮酒跳舞中排解苦恼。但此时的绿,已经无法正视身旁起舞的少女的脸了。
等到俱乐部打烊才无奈地爬出大楼门口时,街上笼罩着清晨的雾气,已经不见了谷田的身影。


绿心想,仅仅因为那一夜的经历,就发觉自己不适合在〈服饰局〉任职,会不会太天真了?准确地说,还不只是那一夜。不过是因为发芽需要时间,种子本身则在更早之前就已播下。
是和杰莉初次邂逅的那一夜吗?
——不对。杰莉带来的,是水和养分。
那么,是为搞不懂部下的想法而抱头苦恼的那时候吗?
——不对。那是因为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颗埋在地底的种子。
从绿还是个年轻少女时,心中就已埋下那颗种子。只是因为培育种子的土壤太过干涸——不对,应该说是她自己让土壤变得如此干涸,以致于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等到发芽。
话虽如此,就算把这些话告诉谷田,他也一定无法理解吧。就连她自己也需要这么长久的岁月,才走到理解的这一天。
“总而言之,我无法接受。宿傩根本代替不了您。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会全力挫败她。这样也可以是吗?”
即便看到绿点头回应,谷田似乎还是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一言不发,对着绿的脸盯了一阵后,就像放弃似的离开了会议室。
绿深深叹了口气。就算他拿下这次竞比,也绝对无法实现他的愿望了。因为绿已经私下知会理事会和环,无论竞比结果如何,她都会辞去现在的职务。
她也强烈地想直接离开〈服饰局〉,但那就等于抛下自己已宣告要承担的责任。至少,她要为这件事收好尾。
这就是她得出的答案。



绿从停在俱乐部正门的出租车上走下,高跟鞋踩出声响。那个穿着七彩闪耀的连身裙、身披透明材质的超常尺寸外套的少女,模样却与身上招摇的打扮相反,正沮丧地垂着肩膀,抱着双膝坐在路边。
少女一注意到绿便要站起身来,绿却抬手制止她,径直走到她身旁同样抱膝坐下。她一边感受着紧身剪裁的礼裙的牵扯,一边茫然地想着,不知上次这样坐在路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俩已经三天没见。
“说起来。”少女悄声开口。“我一直没进俱乐部哦。因为会被我爸发现。”
“我知道。”绿回应道。毕竟在那天之后,她每天下班都会特意过来,就是在意着杰莉会不会突然出现。
绿并不是想来监视对方。只是,她好想见到对方。但因为两人没有交换联络方式——为了提防被她养父发现,绿认为今后还是不要知道彼此的联络方式为好——除了亲自赶来,也没有别的手段。
“被令尊骂了呀?”
“嗯,骂得可狠了。不过,也没关系。不管我爸说我什么,我都不在乎。”
她哭得极为红肿的双眼,默默讲述出和嘴上完全相反的感受。绿从旁伸出手将少女抱进怀里,把手放到她的头上。绿用抚摸无脊椎猫的手法滑动手指。手上先是传来柔滑的触感,随即被后脑勺剃短的发尖刺得痒痒的。
“你最好不要再来这里了。”听绿低声相告,少女的肩膀抖了一下,她原本就很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还有,也最好不要再穿这样的衣服了。”
“为什么?”少女看起来无比惊讶,睁大了双眼。“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说和我爸一样的话?结果,连阿姨你也要叫我变得普通吗?”
绿摇头否定。“我不是要你变得普通,而是要你暂时装成普通的样子。我想告诉你,就算是违心的,也要暂时先装成那个样子更好。”
绿虽然不懂父母心,但唯独这件事她可以很肯定地说:就算少女现在和养父对话,也只会让她被逼得更紧而已。谷田这个男人有多么信奉评分制度,绿比身为养女的杰莉更加清楚。那个养父和这个养女,是绿所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组合。
那一夜,绿在一眼看到俱乐部前埋伏的谷田的装束时,不禁毛骨悚然。
因为他就和白天在局里工作时一样,仍然维持着极高评分的装束。
围成一圈大声喧哗的男人们,勾肩搭背地唱着走调歌曲的女人们,互相搂抱着发出娇声抚慰身体的情侣们——这些从俱乐部里涌出的享乐者们扎堆的深夜街道上,谷田却选择了在这个场景下和自己最相符的装束,也就是“虽然厌恶喧嚣却还硬着头皮前来找放荡 女儿回家的愤怒的父亲”的装束。
绿据此判断,在谷田心中比起担心女儿,维持自己的评分才更重要。然后,她开始咒骂自己的肤浅。她原本以为,就像自己在和杰莉相处的过程中逐渐改变了想法,只要她的父亲愿意好好面对女儿,或许总有一天也会理解她。
可以断言的是,这个想法绝对无法成为现实。
那一夜,绿真正害怕的不是“自己和杰莉的关系”被发现,而是“自己知道杰莉和谷田的关系”这件事被发现。要是谷田发现和自己同在〈服饰局〉工作、而且还是眼下竞争对手的绿知道自己女儿的品行,他对女儿的态度想必会变得更加强硬。对于那个面不改色地把环归类为“闲杂事务”的男人,这个古怪的女儿和她所穿的装束,都只是他身着的名为“完美生活”的布料上渗出的堪称耻辱的污渍。
——决不能让这个女孩的“可爱”沦为那种东西。
正因为这个想法,那一夜的绿才会牵起少女的手。
绿不曾为人父母。即使能够想象出世间父母的想法,也无法真正地理解他们。
但是,她曾是少女。少女曾怀抱无可排解的痛苦,感觉就像生错了世界,只有无依无靠的孤独相伴。
“我来告诉你真相吧。”绿温柔地抚摸还在怀中颤抖的少女的头发,平静地开了口。她没有说“我来教你”。
然后,她一字一句地向对方讲述。

关于所谓“评分”的本质——
关于那个〈天羽槌〉的真面目——

“——所以。”漫长的讲述最后,曾经孤独的少女借由已到年纪的妇女之口,这样总结道:“你要屏起呼吸,藏起身影,悄悄地磨尖你的爪牙。”
这是曾经的少女没能做到的事。不,是她还没尝试就遭遇挫折的事。
“就像无脊椎猫那样?”杰莉露出笑中带泪的表情,偏过头问道。
“嗯,就像无脊椎猫一样。”
“可是,要到什么时候?”
“到你成为大人呀。到你离开父亲也能独立生活的时候。”
孤身一人的少女什么也无法改变,开拓不出自己的道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连进俱乐部都必须借助父亲的账户。
少女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那也太久了呀,我等不了。”
等你长大后回看,就会觉得年少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哟——这种话她就算撕裂这张嘴也不会说。不,是说不出口。绿时至今日也能想起那个感觉:对于实际身处风暴之中的她来说,那段痛苦的时光简直漫长到永无止境。
“就算是这样,还是要忍耐,要撑下去。”绿笔直注视着对方的双眼说道。这不是教导,也不是忠告,而是她单方面的近乎任性的请求。
“好吧。可是……”杰莉轻轻摇头。“见不到阿姨,我会寂寞的。”
“为什么?”绿刻意提起两边的嘴角,摆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和少女在某个夜晚展现过的表情一模一样。
“唔哇~烦死了!”杰莉露骨地皱起脸后,用副手努力擦拭润湿的眼角,用不管不顾的语气说:“啊~好啦好啦!是啊,因为人家和阿姨在一起很开心啊!”
“很乖嘛。”绿笑了。自己竟然能露出这么平和的微笑,绿也为此惊讶。“再说,我们也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等你长成一只大猫的时候,我们还能在一起玩呀。”
“那倒也是。不过——”杰莉抬起因为擦得太久而染成通红的脸,说:“我可不可以拜托阿姨一件事?今晚,可以最后再陪我跳一次舞吗?”
当然——绿点点头。接着,她竖起食指说:“但在那之前,可要先补妆哦。”



和绿的预测相反,赢得竞比的是环带领的团队。
“在我部发表之前,还有件事想知会各位。谷田先生,令爱还在胸前挂着低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评分,每晚到处游荡对吧?连自家女儿都无法正经管教的人所提出的方案,我实在不认为能符合〈服饰局〉的方针。”
对着成排的理事会成员做出的这句宣告,在发表前就决定了这场竞比的胜败。
只不过,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绿。
而是环。
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绿惊讶得目瞪口呆。而在绿身旁的环却一脸严肃,扫视着各位理事。
“你说什么!”谷田立刻高声反驳,表示私人事务应该与此次竞比无关。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之后,他似乎才注意到自己的话反而是自掘坟墓。这等于承认了环的指摘都是事实,轻率得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
对,工作与私事无关——一名理事也指出这一点。环就此没再多说什么,但效果却立竿见影。
就算嘴上再怎么说不会把这件事与评选挂钩,但看来也无法轻易抹去谷田的那次失态给各位理事留下的印象。若非如此,环本来不可能获胜。从提案内容本身来看,无论如何都是谷田率领的第二衣着部更优秀。


“你为什么要把那件事说出来?”两部的汇报结束后,绿一等到全体散会就立刻问向环。但在此之前,她更搞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家庭状况”。
环一脸奇怪地表示不解:“您问为什么?我是在遵循您的指导啊。我实践了部长您一直强调的‘要注意观察’。我啊——”
——一直都在观察部长。
“一开始,我完全搞不明白部长为什么会和那种女孩在一起。但我突然想到您说‘要时刻着眼下一步’。经过调查发现,那个女孩原来是谷田先生的女儿,我这才恍然大悟:啊,部长这么做是为了掌握谷田先生的弱点呀。部长之所以没有告诉我,就是希望我自己找到这个答案吧。”
回想起下班时环不时投来的视线,绿不禁愕然。她完全料想不到,自己的言行会以这种形式返回己身。
“……不对。”
“咦、欸?”环忍不住表示困惑。
“我才不希望你这么做……”你难道不觉得耻辱吗——这句话绿说不出口。毕竟对方采取的手段,尽管只有一瞬间,也曾在自己的脑海中闪过。
“什么啊……”环一时间瞪大了眼睛,随后皱起眉头。绿也是第一次看到她显露这么不满的表情。“那您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您又抛下到点后还留下来加班的我,为什么成天就和那样的女孩泡在俱乐部里!?”
绿一个字也无法反驳。只是因为那样很开心——这个回答她不可能说得出口。她被逼得无比窘迫,最后勉强挤出一句:“就算用这种手段获胜,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
环久久盯着绿的眼睛,最后深深叹了口气。“前辈,这件事我要告诉你。”她说出的“前辈”二字带着明显的用意。“你这个样子,真的很烦。”
绿哑口无言。“这个样子”又是哪样?
“前辈,你看来是真的不明白呀。什么“为了你好”“对你期待很高才说的”这些话,我才不想听啊!这一句那一句,根本都是你多管闲事!”她眯起眼对狼狈的上司发出一句“前辈你根本就没有好好看过我吧”的质问,接着又说:“就比如,你知道我为什么无法按照〈天羽槌〉的指示进行穿着吗?”
绿一时语塞。这个问题她直到现在也没能找到答案。
见她沉默不语,环无奈地耸耸肩。“因为我想买也买不起啊。就算〈天羽槌〉对装束提出建议,我也没钱购买新的设计数据,所以我只能拿现有的标记元素凑合着穿。“
这么一提,绿确实感觉环总是反复穿着类似的衣服,但她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对方的评分很低,其他的记忆都模糊得无从确认。但绿马上反驳:“你在说什么啊?应该不至于买不起吧?”身为部长的绿很清楚部下的薪资,那绝对不是保障不了衣食住行的金额。
“所以说!以为‘有这么多钱应该过得很好’也只是你的擅自认定。对我来说那点钱根本不够。”说到这里,对方突然将话题转到意想不到的方向:“我啊,还养了一条昆犬呢。”
——啊?
绿更加困惑了。她完全看不出这和之前的话题有什么关联。
“然后啊,我家狗狗患上了‘天照辐射癌’这种难治的病。为了治疗——说是治疗,其实也只是些续命手段而已,但那需要花很多很多的钱啊。”
“就为了这种事……”
“请不要说什么‘这种事’!” 环狠狠打断绿脱口而出的话,声音前所未有地尖锐。“前辈你果然就是这种人!你可能不会明白,但对我来说,这事关我重要的家人啊!”
“为什么……”绿从喉咙挤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得出颤抖。“既然这么重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问为什么,那当然是——”
停顿了好一阵,环才说。
——你根本就没有问过我啊!
“前辈你可不就是一次都没问过我吗?你不是擅自认定我毫不律己,玩忽职守吗?你明明嘴上说什么要重视人的根系和文脉,可对于我这么个大活人一直面对的烦恼,连一眼都没有关注过啊!”
“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绿的嘴里下意识蹦出反驳的话。
然而,环却丝毫没有退让。“你觉得我能主动说给你听吗?你觉得我说得出口吗?我们本来就是上下级,而且你还是个这么高压这么难相处的顽固上司!”
——刚才还说你没意思,现在我收回啦。
——阿姨你呀,还真是很怪的呢。
来自友人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那个女孩之所以这么评价自己,一定是因为自己对她感兴趣,主动与她对话的缘故。反观面对眼前这个女孩时,自己又如何呢?回顾自己的言行,绿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看到上司垂头丧气,环非但没有手下留情,反而像要给予致命一击:“你能够看到数字,能够看到资料,却看不到人。因为,你没有那个想象力。但请你放心好了,今后我会好好看着这个团队。”
不对——绿很想这么出声大喊。我才不是那种“没意思”的人。至少,我有试着去想象你的生活。
然而,或许是将长年郁积在心中的想法一吐为快后畅快了许多,环一说完想说的话就扭头离开了。
被抛下的绿一时只能傻楞在原地。此时,又有一个人旋即出现在她面前。
是谷田。
“是你灌输给她的吗?”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因为压不住怒火而在颤抖。“是你教部下使出这种卑鄙手段的吗?”
绿完全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虽然她没有教唆环,但追根究底,她必须愧疚地承认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看来确实是这样。”谷田再次确认。“不过,这是我自己的失误。没能发觉你是会采取这种肮脏手段的人,是我看走了眼。不对、在那之前,要早知道会变成这样——”
“等下——”绿慌忙想打断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然而谷田并不理会她的制止,说出了她决不能让他说出口,也决不想听到的话:“——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要什么孩子。”
绿发出“呃啊”的呻吟,绝望地闭上双眼。眼皮底下浮现出少女背对朝霞染红的天空,轻声说出“别了”的身影。
——说什么“别了”,该说“再见”才对吧?
以及听绿这么一说,少女把原本平坦的脸庞皱成一团的笑容。


一周后,理事会下达通知,下一期方针决定采用第一衣着部的提案。
依照事先向各理事提出的申请,部长一职被从绿的头衔中移除。没过多久,这一职位就由环接任。谷田则提出调职申请,被转调到位于〔土蜘蛛〕的分局。也许他已经无法忍受周遭投来的怜悯和好奇的视线了吧。
一个月后,绿辞去了局里的工作。
(待续)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1-17 16:32

Boliva 发表于 2025-1-15 12:08
大佬牛逼,收藏了,先看其他完成翻译的作品~

感谢支持~如您对其他译文也有兴趣,可在我签名处链接中一览,也可在其中选择适合您阅读的平台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1-17 16:40

cih 发表于 2025-1-15 16:04
太沙币了这设定 科幻不用无病呻吟

恕不苟同。如何评价设定姑且是各位自由,不过本文直指的“病”或是贵坛某时期某版部分用户极乐于讨论的话题之一,说成“无病”可能与实际情况相去太远

cih 发表于 2025-1-18 16:00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1-17 16:40
恕不苟同。如何评价设定姑且是各位自由,不过本文直指的“病”或是贵坛某时期某版部分用户极乐于讨论的话 ...

…算了我也不想清楚你打哑迷的什么部分用户的乐子值不值得这点轻薄的讽刺——会有那些来看这个文章么?总之感谢LZ费心的翻译。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1-22 16:34

【5/5】


评分真正一直在维持的,既不是多样性,也不是多元文化主义。
尽管表面上高举这些旗帜,让人看似已经达成目标,但这一系统实际上指向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东西——即同质化和平准化。

你的种族很好!
你的根系很好!
你的身体很好!
你的举止很好!
每一个你,都很好!

——没错,好得毫无价值!

评分虽然告诉大家,每个人都应该各有不同,但那只是为了肯定现状并抑制变化。〔红衣〕最适合这样,〔土蜘蛛〕就应该这样,〔辘轳〕搭配这个才好。〈天羽槌〉虽然不断提出建议,却绝不会回答关于“为什么”的问题。因为,系统不需要理由。
其中潜藏的,是与“互相理解”完全相反的想法,也就是彻底的“互不干涉”。这不是宽容待人,而是漠不关心。
为什么会需要这样的系统?
答案很简单。因为“要让民众都合成一个群体,但不能让他们团结起来;要切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但不能让完全独立的个体出现”——如此矛盾的命题得以达成,正是追求维持现状的当政者们最期望的事。对他们来说,真正互相尊重互相团结的群体,以及具有出众个性的存在,都只会妨碍他们的统治。
只要有评分,就有机会将两者一并铲除。
〈服饰局〉的真面目,是通过评分控制民众,维持社会现状的行政机构——这就是绿在最后的那一夜告诉少女的真相。
少女曾说无论星服还是评分都没什么两样,她的话一点也没错。就算表面存在装束设计上的区别,到头来两者都用以严格区分是否穿着遵循社会规范的装束,都是将社会角色固定化,同时让异端分子可视化的机制。
为每个用户建议各不相同的装束,是为了切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每天建议的装束都不一样,是为了切断个人的同一性和经验的连续性,防止孕育出那个所谓“个性”的社会不确定因素。
恒常性,正是靠变化得以维持。
无论服务器上的衣柜里储存了多少设计数据,其中大半过上一年就会变成“实在穿不出去见人”的货色。用以前的说法,就是白白压了箱底。新的物质、新的装束、新的生活方式,正是评分不断追求的东西。
不过,评分并不会强制人们做什么。它只会教给人们,不按这样做会很奇怪,不遵守的话会被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天羽槌〉说,最终是个人做出的选择,而它在一旁可警告过许多次了。
要“选择”系统建议的装束,还是无视建议“选择”其他品类,强迫用户二者择一——这才是系统最恶毒之处。用户不得不选择其中一方。而势必引发的错觉就是,既然“自己选择了后者”,那么连周围人投来的疏远的目光,也是个人的自由选择所致的苦果。
不过在绿见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轻易飞越了以上选择的束缚。
那就是杰莉。
她“不选择”任何一方。她跳脱了评分这个系统的条框,自在地活在世上。绿直到最后也没能理解她口中的“可爱”。但正因为不理解,才更觉得可贵。
正因为不想让任何人摧毁那可贵之物,绿才会对少女讲述真相。


所以,绿以为时隔六年重逢的她改变如此巨大,也只是为了瞒过周围人的眼睛,遮蔽磨爪的伪装罢了。
直到坐在桌对面的她灵巧地驱使左右主手拿着餐叉和鱼肉勺,一边为煎白鱼肉洒上酱汁一边说出下面这句话时,绿才惊觉并非如此。
“在那之后,我被送进〈矫正院(Salon)〉了。”
将切好的一片白鱼肉送进嘴里的她,身上随意套着一件能清楚看见肩部肌肉运动的无袖袷衣,外边系着一条纹饰简约的腰带。〔红衣〕系扁平白净的脸上没有化妆,裸露出本来的肌肤,周围包绕着一头长长的黑发。
显示在她胸前的评分是:九十九。
最为她这六年时光发生的变化而震惊的,却是为她如此计划的绿本人。
“杰莉……”
难以置信的绿下意识这么叫出口,对方则像是感到困扰般闭上眼轻轻摇头。“请您不要再那样叫我了。”
“……也是啊。真抱歉。”绿点点头。“水叶,你过得一定很痛苦吧……”
水叶・谷田。这才是她的本名。
“哪里哪里,一点也不痛苦。的确,刚被送进院里的时候,我还好恨父亲大人对我这么狠心,有段时间每天都很难受。”她的主手像机械一样精密地操纵刀叉,副手则全都绕在背后一动不动。“但在接受咨询和指导课程后,我渐渐放松下来。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会觉得难受,原来是我有问题。有了这个自觉以后,接下来我很快就——”
——治好了。
她一边的副手迅速伸出来拿起餐巾擦拭嘴角。“真是不可思议呀。结束治疗离开矫正院后,我才感慨以前的自己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怎么会穿得那么丢脸还毫不在意,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呢。”
水叶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真心感到疑惑。但绿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时之间,两人陷入沉默。
“其实,这件事本来不能告诉别人,但我想偷偷告诉阿姨。”再度开口的水叶接着说:“我呀,最近入职〈服饰局〉了。”
“骗人……的吧?”
“我怎么会骗阿姨您呀。”水叶浅浅一笑。“治疗后的测试认定我有很好的适应性,我也觉得这就是我的天职。为了不让和以前的我一样的孩子出现,我每天都在拼命工作呢。”
绿瞠目结舌,甚至感到眩晕。连水叶问她“阿姨都不为我祝贺一下吗”,她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眼看对方心情低落地保持沉默,水叶脸上显出疑惑,然后换了个话题。
“对了,关于阿姨六年前最后那一夜告诉我的话。今天我找阿姨来,就是想问那件事。为什么阿姨您——”
——要对我说那种谎呢?
“说谎?”绿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您说的‘真相’。在〈矫正院〉重新学习评分的过程中,我得知您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胡编乱造。”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可是,我不明白啊。为什么您要对年纪尚小的孩子灌输那种弥天大谎呢?”
那不是编造,也不是谎言——绿在心中呐喊。但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对方的装束和举止实在太过“完美”。比起曾经的宗司・谷田,水叶是更完美的那一个——作为评分的信奉者。
对话就此中断。按套餐上盘的料理接二连三被端上桌,但都没怎么动过,最后就被原样撤走。就连餐后提供的咖啡,绿也失去了伸手拿起的意愿。
“我来结账。”水叶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虽然一度走错了路,但我还是把和阿姨一起度过的时光视作自己美好的回忆。所以,至少让我以此向您表达谢意。”
叫来服务生结完帐后,她立刻起身,最后留下这么一句便离开了:“阿姨,虽然这么说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我觉得您还是穿些符合年纪的装束为好。如果需要,我还能给您介绍一家不错的〈矫正院〉。”
睽违六年的重逢,就这样结束了。
明明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绿最后却一个都说不出口。新的品酒法也好,新发现的夜店也好。以及更重要的是,自己在那之后是怎么活到了现在——
离开〈服饰局〉的绿通过亲身经历才体会到,社会对辞去通过适应性测试决定的工作的人有多么冷酷。连“最适合自己”的工作都做不好的人,其他的任何工作自然也无法胜任。这就是这个社会的共识。
刚辞职后的某一天,绿在公园目睹了一场为街头流浪者举办的爱心餐活动。那幅景象让她浑身发抖。不过,那并不是因为她担心自己很快也会沦落至此,也不是为看到排队乞食的人们脸上浮现的黯淡神色而心生怜悯。
真正让她感到战栗的是,就连那种场合都设置着〈天羽槌〉。
免费开放的〈天羽槌〉,正不断重新生成着适合街头流浪者的装束。不是为他们提供工作机会或栖身的住处,而是为了让他们维持“他们该有的样子”,不断固化他们的立场,才会催生如此丑恶的结构。
这一切恐怕并非现在才有,而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只是自己从未看在眼里。想到这里,她甚至为这个扭曲的世界感到恶心。
她曾经吃穿不愁的生活,简直算一种好运。在就快耗光存款寻求生计的过程中,她做起了一个小小的饰品销售的电商业务,经营总算走上轨道。贩卖的商品以树脂和〈天羽槌〉吐出的生成物为素材,经她一点点手工改造而成。这些商品的制作完全没考虑过评分的标准,但现在的销量已足够她维持生活。
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喜悦。不是为了销售额,而是因为她感觉到在这个星系的某个地方,还有和自己记忆中的少女一样会想要这些东西的人。
然而,绿想将这一切讲述给对方的少女本人,却哪里也找不到了。成为〈服饰局〉的局员,她总有一天也会知道真相。但绿确信即便如此,那个女孩也回不来了。
无论什么,都再也无法传达给她。
就连一句“永别了”也说不出口。
是我错了吗?
绿扪心自问。一定是的。对少女来说,要一直等到自己成为大人,恐怕是个太过任性、太不负责、太强人所难的请求。
其实那一夜,自己本应该牵起她的手逃去某个地方。就算要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什么世俗的眼光什么常识和法律都通通抛下,一起逃出这个“真是蠢死了”的世界。
独自留在餐桌前的绿,抿了一口彻底冷掉的咖啡。味道极苦,实在喝不下去。
绿站起身,披上寄存的海蓝色风衣走出店外。外面吹来一阵风。为了压下衣摆,她将手伸进口袋。这时,指尖碰到一样东西。
那是本来计划结伴冲进俱乐部后再交给少女的,模仿无脊椎猫的胸针。
绿用指尖轻轻捏起已经无处可去的黑猫,将她扣在风衣的衣领之上。

(完)

多元文化主义:即【Multiculturalism】,其主张社会中不同文化、种族和族裔群体应得到平等的承认和尊重,强调文化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反对主流文化同化少数群体以促进社会平等的理念。其在20世纪后半叶民权运动和全球化进程中不断发展,已在当今多国教育、文化、政策实践等方面体现,但也面对文化冲突和国族认同等多方面的争议和挑战。
平准化:即【平準化/Leveling】,字面意为“平均化、均衡化”,该概念主要应用于生产管理领域“通过均衡生产量和生产种类、避免生产过程中的波动和浪费”和社会经济领域“通过政策或市场手段实现资源的均衡分配或价格的稳定”,强调通过均一化手段调控不均匀的状况,以实现稳定和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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