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03:多年后唐突补足一则单行本解说
GENGEN♥科幻道
轻小说&科幻作家 前岛贤
草野原原是一位新人科幻作家。在这个被称为“后伊藤计划时代”的当下,“新人科幻作家”(可能)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物。随着早川科幻大奖赛的复活,创作科幻的群体也踏上了无尽增长之路(就好了)。然而,草野原原(Kusano Gengen)的出道,却和普通科幻作家之间划出一线之隔……
草野原原以收录于本书的短篇《最后也是最初的偶像》获得第四届早川科幻大奖特别奖,这事发生在2016年。不过,就算这奖再怎么限于新人奖的水平,得奖的普通作家也不至于落到——被《战斗妖精雪风》的作者神林长平评价为“说实话,我还以为这个作品进入最终评选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被《SF Magazine》总编盐泽快浩评价为“前三分之一在文艺作品的领域只能算最低等”——的如此地步。更离谱的,普通的作家不管多有才能,也不至于只因为得奖一事就引发推特沸腾。没有想到,本作这次获得特别奖,这件事本身就成为一桩重磅新闻,在一些圈子里引起轰动。
要说为啥,因为本作……
上一集的LoveLive!!
升上高二的我,等来的却是学校即将废校的通知。
“人家闪闪发光的高中生活,就要没了!?”
为了阻止废校,就必须想办法吸引学生入学。因此我决定成为当下大热的学园偶像,好好宣传我们的学校。可是……
“偶像什么的不可以!”“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即便如此,我也想为学校做些什么。才不会放弃!人家,就是要当偶像!
——节选自《LoveLive!》第二话 “开始做偶像吧!”
是将对那部以上述简介闻名于世的人气偶像动画《LoveLive!》的同人文作为蓝本,改写而成的“大赛史上最大的问题作”。最初版本的标题则是《最后也是最初的矢泽》,首次刊登于2015年3月15日举办的LoveLive! Only Event“我们的LoveLive! 7”中出摊的社团“国立音之木坂学院科幻研究部”发行的同人志《School idol Fictionally》 。转瞬之间,“发源于偶像动画同人文的作品、居然在具有悠久历史与传统的早川科幻大奖赛中赢得特别奖!”的新闻传遍全网。获奖的本作于2016年11月22日发行电子书,进一步扩大其反响。毕竟,人们光从字面上一句“偶像动画的同人文”,根本想不到其中的内容是多么超乎想象。
因意外而死的以偶像为目标的少女,经她那位身为新手女医的挚友之手,以异形怪物的形态死而复生,恰在这时地球环境突发剧变,为适应环境变化少女开始对自己进行改造、进化,最终飞向宇宙……按草野原原自己的话说,这是“借鉴了Olaf Stapledon在《Last and First Men》《Star Maker》中的主题,是一部揭开宇宙、意识和偶像之谜的作品”“存在主义Wide-screen·百合·Baroque无产阶级偶像硬核科幻”,这堆一眼看上去简直意义不明的文字,却能让阅毕的读者深知正是如此(另,原版同人文的开头部分已在p站公开。[R-18] #SF #矢泽にこ 【SF合同サンプル】最后にして最初の矢泽 - 节足原々(セッソクハラハラ)的小说 - pixiv。故事与改写版几乎一样,角色则以《LoveLive!》中的·矢泽妮可和西木野真姬——术语为“妮姬”——展开情节,出现真姬将被卡车撞死的妮可的尸身切开头盖骨、抽出大脑和脊髓等的描写)。
不知该说是把这些冲击性的内容先抛开不谈,还是该说正因为这些内容的冲击性,总之本作一经发售便获得亚马逊电子书排行榜第一名。不止如此,以参加日本科幻大会的爱好者投票决定的星云奖,更一举将第48届日本短篇部门大奖颁予本作。即,本作站在了2016年发表的日本科幻短篇的顶点。新人出道作即获星云奖,实在是自山田正纪《神狩り》以来42年不遇的一桩创举。
明明在科幻大奖赛的审查现场激起堪称辛辣的批判之词,本作为何又会受到如此这般的支持呢?
……先让我们稍稍说些题外话。
进入21世纪以来,御宅文化开始急速泛化。就算已是高中生、大学生、社会人,还在看动画的人也相当常见。而实现了这种“渗透与扩散”,打造出现在的御宅文化的中流砥柱之中,就有这帮被称为“悪いオタク/坏阿宅”的人群。他(她)们虽然也喜欢可爱的女孩子,相当沉迷于纸片人、声优和偶像,同时却又将几乎同等的爱意灌注于科幻、推理或者恐怖等别的领域;此外,其中接受过历史、军事、信息技术·自然科学等专门教育的人也不在少数。这本身可能并不稀奇,人本来就有着多样的面向和兴趣爱好。然而,他们“坏阿宅”的坏就在于,他们只要一抓到机会,就试图将本来局限在各自领域中的元素融合在一起。举个例子,在满是可爱女孩子的动画之中,但凡有一点可供吐槽的地方被他们发现,转眼他们就拨下开关。“因为感觉到了可能性”“就是就是、冲鸭”,他们兴高采烈地将作品扯向自己擅长的领域、还为此强行狡辩,然后必将朝着恶趣味又重口味的方向一去不复返。就像“那部动画里没有出现男性、是因为人类社会已被核战争毁灭、学校也不过是在核子避难所中重现出来的人造乌托邦……”“率领战斗美少女的男性指挥官从未现身、是因为他早已死去、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少女们只是在重复着空虚的战争……”“○○其实并不存在、是因为现实与虚构的边界暧昧不清、才会有站食荞麦面和狗狗的组合(译注:一些爱好者认为,“说到喜欢站食荞麦面和狗狗、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着名导演押井守”是人类常识)”等等,诸如此类。当下的社交网络上,也四处可见这帮“坏阿宅”在不停散布这种“抖机灵”的段子。
可爱的女孩子唱唱跳跳、朝着梦想不断努力、变得更加可爱……这样的偶像动画,被拿来和描写人类进化为异形的硬核科幻融合。对于草野原原的这般行径,兴高采烈地找到吐槽之机的读者们一边大叫着“为毛会混进这玩意儿!”,另一方面也肯定嗅到了强烈的同类气息。恐怕,他的创作正是走在了坏阿宅“抖机灵”的延长线上。不过草野原原的“坏”,稍稍有些超出常规。毕竟,他是把换成普通的坏阿宅只不过是一百四十字的抖机灵、止步于吹水的玩笑和搞怪的那些个玩意儿,认认真真“实践”到底的穷凶极恶之徒啊……
因不明原因导致的太阳耀斑而濒临灭亡的地球,被生存于此的人工生物构造的全新生态环境,以及适应着环境不断进化的异形偶像,由以上要素组成的世界,却基于极为考究的科学论证来进行描写,即使异于常态,也并非不讲道理。而且,粗看描写的只是放肆乱来的进化历程,但在“意识究竟从何而来”的问题上却一以贯之,最终从地球所生的意识、宇宙所生的意识这种无比宏观的视野,急转直下到正在阅读本文的“你”=“我”这样微观的角度,作为一切发端的<磁单极子·超级耀斑>同时爆发之谜被详细解答的同时,以汹涌磅礴之势为全文画上了句号。在“玩笑搞怪”与现实的夹缝之间,以精密的理论和考证搭起桥梁之时,这部作品便成为一部科幻。以其理论和考证为支点,让“玩笑搞怪”飞跃到宇宙的彼岸之时,这部作品便成为一部杰作。对玩笑搞怪的究极求索,付诸一切热情所抵达的全新境界——《最后也是最初的偶像》,称得上是达成了此番壮举的作品。
只要是长期浸泡在偶像文化、御宅文化之中,同时又爱好科幻的此类坏阿宅,想必都至少做过一次“融合偶像与硬核科幻”的堪称“完美犯罪”级别的美梦。现在,草野原原已将其完成。90年生人的他现在还是位二十来岁的创作者,想来和他同世代的人群之中,抱着“这本来该由老子来写的”的怨念咬牙切齿之人必然不在少数。如果笔者本人和他生在同年,毫无疑问,我也对沦为以上怨恨组一事充满自信。
科幻大奖赛上也并非只有一味的差评。批评家·东浩纪评价为“我个人给最高分”“总的来说算是闹剧式科幻,但文字的节奏感非常悦人,宇宙观和神经网络等设定也颇有魅力”,作家·小川一水则评价“无可置疑地比本次入围的其他任何作品都更像科幻”“虽然是从网上已然成熟到泛滥的偶像文化的土壤中、以科幻为枝蔓吸取养分而开出的无实之花,但这种几乎乱来的行为,其本身也是科幻领域的特质”。在星云奖票选时为本作投下支持票的科幻爱好者们,恐怕也会为两位的点评深表赞同吧。
说回来,本书《最后也是最初的偶像》,是草野原原的首本单行短篇集。除书名同题作《最后也是最初的偶像》外,另收录2篇短篇,而这2篇也同样继承了将御宅文化与硬核科幻相融合的高概念。
第二篇《Evolution Girls》,讲述的是古代生物拟人化的手游“Evolution Girls”、通称“Evogirl”的课金废人玩家兼女社畜·笹岛洋子,在被卡车撞死后转生到游戏世界的故事。本文继《最后也是最初的偶像》后,于2017年7月发行了电子书(此外,“Evogirl”的设定与2017年的大热动画《兽娘动物园》颇为神似。草野也为该动画发表过题为《<兽娘动物园>为什么作为科幻也堪称“斯国一”?》的评论文章。https://cakes.mu/posts/15376。译注:cakes平台已于20220831停止运营)。
但是,洋子转生所去的地方,却是和“Evogirl”似是而非的世界。<Girls>们通过抽卡得到“微管”“线粒体”等器官进化自己的肉体,在互相捕食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洋子通过付出“寿命·活力·意志·存在”的代价不断抽卡,朝着异形怪物的方向进化而去。内容可谓是《最后也是最初的偶像》的变奏版,但鉴于本文是以手游为主题,由此也衍生出与其他<Girls>的对战、共斗的要素来。草野原原在获奖后接受的刊登在《SF Magazine》的访谈中,提出了“Wide-screen·百合·Baroque”这一题材,更将《魔法少女小圆》列举为最接近该题材的作品。本作相比前作增加了更为浓厚的百合要素,也可以看作是作者付诸的实践。毋庸置疑的,既是百合也是Wide-screen Baroque的本作,和前作一样规模宏大,而最后也抵达了探讨手游、自由意志和宇宙之间关系的地步。借用上文动画的台词来讲,也出现“想让所有的手游,消失在诞生之前。我会将所有的宇宙,过去和未来的所有的手游,全部亲手解决掉”类似的话,对于在抽卡中反复爆死却始终无法从手游中脱身的群体(包括笔者在内),这就仿佛是许下福音的宗教圣典般沁人心脾的故事。草野原原这人,实在太擅长戳中“同类”的要害。
接下来到第三篇,即本书新作短篇《暗黑声优》。既然把偶像、手游(和兽娘)都安排了,三部曲少了这个可不行——仿佛在如此回应一般,本作就文如其名地将声优作为主题。在这个宇宙中充满以太、重力只在局部地区存在的世界,声优被视为能从以太中抽取无限能量的存在。她们的身体经过基因改造,长出了附于体外的作为发声管的异形器官,甚至像家畜一般被当成宇宙飞船的零部件来使用……设定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深感罪孽深重,而故事则围绕想成为最强声优而杀害其他声优并抢夺其发声管的声优·朱音,和阻拦在她面前的神秘人物·暗黑声优两人展开。其中看点之一,便是两人激战之后、地球重力突然完全消失的这般急转直下的神展开。试想重力突然消失的话地球会如何,产生的秒速500米的强风瞬间消灭人类文明的惨状实在蔚为壮观,各位读到此处时大脑恐怕要发出欢喜的悲鸣。
在此之后,千钧一发之际逃出地球的朱音和后辈声优纱知一起,为追踪暗黑声优(同时也被赏金猎人追赶)向浩瀚宇宙进发,而像什么声优核聚变炸弹、生于以太宇宙的宇宙鱼等等,各种怪奇的趣味设计接连涌现,遍布惊奇事物的太空歌剧风的世界观也非常令人享受。
由此来到最后,暗黑声优的来历被揭示出与暗物质相勾连,文中提到的以重力起源为首的物理学之谜,则连带着声优的真相一起揭晓答案、圆得非常自然,作者的才华的确货真价实。
偶像、手游、兽娘、声优……
本书之中,将近几年的御宅文化圈中成为话题的新鲜名号统统囊括。也许十年之后,本书还能被当作这一时代的证言,被世人拜读研究。
草野原原具备相当的速度。毕竟,他身处这个内容膨胀到令人眼花、不断上演着生产与消亡的现代御宅文化之中,作为一介消费者欢快自在地享受着这滚滚洪流。而且他更不止如此,还通过名为“自我”的这面滤镜,将过滤而得的一切迅速转码输出为极具个人特色的故事。沐浴在宏大的御宅文化之流中尽情享受的人,或者是对个人内在的幽深世界不断求索的人,应该都不在少数;但拥有两者兼具的才能的人,恐怕相当稀有。
将来,草野原原会抵达怎样的境界?对笔者而言,这个描写人类进化为异形的草野原原,自身今后到底会进化成怎样的异形,实在想见证到底。根据刊登在《SF Magazine》的获奖访谈,据说他计划创作“将耆那教和技术奇点进行组合”的长篇,以此为发端,他这年轻的才华究竟能实现多么超出想象的进化,我正万分期待。
二〇一八年一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