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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两万亿年之后:《叠余历史》,查尔斯斯特罗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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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20: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看起来我潭谭友都很喜欢《BLAME!》这种毁灭之后几万年甚至几百万年的超长历史世界观嘛,老实讲我也喜欢,作为科幻迷怎么会不喜欢这种宏大战栗的感觉呢?
那么就有必要给潭友分享一下查尔斯·斯特罗斯的这个中篇了:《叠余历史》(Palimpsest),我心目中最牛逼的科幻中篇小说,或许没有之一。作者自述这实际上是他想给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写一个同人,结果就写成这样了hhhhh

核心提示:本文时间线延伸至两万亿年之后,是的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

叠余历史


查尔斯·斯特罗斯/着

李懿/译

查尔斯·斯特罗斯,英国科幻、奇幻、恐怖小说作家。自1987年在《中间地带》杂志发表处女作《小伙子们》以来,他一直成果稳定,现已有多部长篇及大量短篇作品问世。他的小说曾荣膺雨果奖、轨迹奖、普罗米修斯奖等多个奖项。本则中篇《叠余历史》2009年首见于其个人选集《无线》,并于次年获雨果奖。





新鲜血液


以下情景永远不会发生


你盯着眼前年轻男子的后背,屈伸着手指。他是你行将刺杀的对象,你父亲的父亲;当你手起刀落时,祖父的存在将永远被从世间抹去。你跟踪他回家,穿行过雪夜,独自在黑暗中为自己的灵魂祈祷。

即使你努力专注于手边的任务,记忆仍不期而至。他的人生——自你手舞脚蹬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与他共度的那段余生——将一一在眼前浮现。你记起花甲之年的祖父,握着你稚嫩的手腕,教你怎么将假蝇丢过水面,他双手的指节犹如皱巴巴的葡萄干。你记起古稀之年的他,枯瘦佝偻,穿着明显太大的西装,麻木地站在祖母的墓旁沉默不语。到最后,他独自躺在临终安养院的床上,与癌症同眠,呼吸又急又浅。这些不是好的回忆。而你也知道其余的故事,曾无数次听父母提起:他的初恋,他参军作战的经历,如同老辈人褪色的黑白照片那般久远;他在工厂里找到一份好工作,他默默深爱着的妻子将为他生下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儿子赋予了你生命。祖父将拥有幸福而长寿的人生,在他有生之年能见证五名孙辈的诞生以及无数奇迹,而眼下,你不得不跟踪的这位弱冠少年,正走向征兵办公室,踏上你记忆中祖父的人生旅途……然而,你和他之中,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

祖父将拥有美满人生,你必须以此为自己打气。这样,下手会容易一些。

你跟踪着这位永远不会成为你祖父的年轻人,穿过铁轨侧畔洒满雪花的灌木丛和深草丛,身上羊毛与植物纤维混纺的布料——完全符合当时实际的衣料——摩擦得表皮痛。那时,你已一周未洗澡,也未用热水剃须:你是个年轻的凶徒,流离失所,心狠手辣。目击者只会看见,杀红了眼的凶手身穿汗污的西装,手握尖刀,而脆弱无助的受害者躺倒在地,喉间的伤口深可及骨。他平躺着,好像只是睡着了。四周警笛大作,群情激愤,警察和热心市民纷纷出动,誓要捉拿那个杀害了刚刚成年的格里、使其家人痛失爱子的禽兽,但是谁也找不到你,因为你已掏出鹅卵石大小的通信盒,按下按键,衡平部则为你打开一扇时间门,欢迎你加入这支骄傲的孤旅。

距今两百客观年后,你在宿舍惊醒,浑身因恐惧而渗出的冷汗散发着酸臭,床单紧贴在皮肤上,如同凉透的胎膜,没有人会来安慰你或者拥抱你。母亲双手的温柔,父亲双臂的力量,都变作记忆中的虚影,如同幽魂在你的骨肉间萦绕不散,在你记忆的陵墓之间游荡,却无凭可依。

除了你,无人再记得他们的人生,这全因你相信招募人员的话:要加入该组织,就必须杀死亲生祖父;假如你因此拒绝加入,你就会死。

(这一措施是为了杜绝裙带关系,他们这样告知你,同时辅以不失友好的颔首。此外,这还可以测试你的无情与决心。再说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欢迎加入衡平部,皮尔斯特工!如今你已成为时间流中的孤儿,无根无系,从虚空之中诞生,身负永恒不朽的任务。你将在这个岗位上建立功勋。





黄石


“要记住,人类一贯难逃灭顶之灾,”魏说道,冷眼盯着一列妇孺拖着步子走向河边的奴隶营,“一贯如此,一千年,一万年,二十五万年——都没区别,早晚会灭绝。”他使用的是衡平部内部的专用语言——乌勒姆语。

“依愚之见,那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吧,尽力阻止它的发生?”皮尔斯的问句使用了适于学生询问导师的敬语形式,虽然魏本人也只是个十二年部龄的见习生而已。规定的礼节不过是再一次提醒了他,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魏抬起矛,将底端狠狠地戳在观察丘那干燥紧实的泥地上,“我们来是要迁走几个种群,大约几万人。剩下的还是得死。”他不再看那些奴隶,皮尔斯也随着他的视线转头。

天空呈现鲜红,与地表相接的一线则转暗,犹如屠场地面上血块的颜色。数周以来,矗立于两千千米外天际处的火山一直在向平流层喷发火山灰和蒸汽。每天中午,在那片曾为密西西比三角洲的灾祸之地,天空洒下咸咸的泪滴。

“你来自第一次灭绝时代之前,对吧?那时,范式尚未建立。一定是出于这个原因,你才被派遣参与本次实习。你要明白,人类屡次灭绝,所以需要我们的干涉。你得把这一条深深记在骨髓里:为什么要拯救野蛮人,而放任文明灭亡。”

和魏一样,皮尔斯伪装成了一名本生族战士。三天前的夜里,衡平部特工一举出动,悄悄解决掉奴隶营的营卫,并顶替了他们的位置。皮尔斯身上涂着征战的彩绘,戴着打制铝皮腕带,画着战伤的疤痕。他手持的长矛,矛尖为一片合成金刚石,采自史前汽车挡风玻璃的深隙之间。他就连面容也仿拟了本生族:皮肤黝黑,眼皮内双,显性基因补丁诱发的表现与祖上白净的遗传表征相去甚远,不免使他陷入深思。祖父(他逃避着那段记忆)宁死也不会换上这张脸。

皮尔斯的见习期远不足十二年;他加入衡平部还不到四主观年,但时刻准备着外出实习、接受监督。这一趟特别行动更要求身体素质,而非转逆因果所需的审慎。

五十年前,后新石器时代,本生族横扫北美残余大陆的东部海岸,从中央地峡核心地带迅速向外扩张,收服了散居各地的多个游牧民族,迫使其定期进贡。衡平部以代号指称这些臣服部落:阿拉巴马人、弗罗里达人、亚美利加人。本生族意欲征服新大陆,然而他们并不知晓,自当前的再播期开始以来,同样的行动已经发生过至少十七次。他们不明白西天的红色以及大地摇动的意义,认为这是部族神明的动怒。他们不知道这些景象昭示着当前间冰川期的结束,更不知道即将来临的黄石火山喷发将导致他们的灭绝——在更新人类世纪元的早期,该火山曾多次喷发,每次间隔约六十万年。

本生族看待事物的眼光并不长远。虽然他们的巫王发明了书写体系,大部分族民依然处于不会使用文字进行记录的蒙昧状态。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黄石火山正在苏醒,就连衡平部也不想在如此严酷的地质条件下执行任务,情愿绕开这段时期。

“好的。可是,为什么选他们呢?”皮尔斯仰头示意那列艰难行进的阿拉巴马妇孺,他们沉默不语,被恐惧压得缩肩塌背。被捉后,他们在胜者的矛头驱赶下跋涉数日,早已筋疲力尽。出言不逊的那些已经死了,腿脚不便的也没能挨多久。部落中的男人被杀光了,他们被掠作奴隶。此刻,袭击者骄傲地骑着骆驼。“本生族或许是野蛮人,但这些人是战败方——他们的生存能力更差。”

魏轻轻摇了摇头:“这里的成年人全是女性,而且以孕妇为主。能够坚持跋涉至此,证明她们身体健壮。她们靠采集维生,依赖土地的给养,并且惯于群居,也方便迁移。”

皮尔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禁咬紧了牙根:“你要使用他们进行再播吗?因为个体数更少,而且他们更加原始,更具备荒野生存的能力……?”

“没错。为了成功再播,我们需要至少两万个个体,所属的种群越多越好。但即使如此,仍然面临着遭遇基因瓶颈的风险。同时,他们需要在完全不存在文明的环境下生存。假如把你混入再播的群体之中,你可能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绝无批评之意,我也是一样。那些战士——”魏再次举矛,仿佛在向袭击者敬礼,“已经发展出等级制度,习惯了使唤奴隶和女性。你这支矛的矛尖是王家兵器坊的奴隶磨制的,而非战士们本人。你脚上的软皮鞋、身上的裤子,都是本生奴隶制作的。重建文明的路,他们已经走了一半,假设还能存活五千年,他们遥远的后裔或许能造出蒸汽机,建立广泛的着述机制,将记忆馈赠给绝对未来。但是在再播环境下,他们和我们一样无能。”

“可是他们就连半点儿——”

“站好,他们有动作了。”

最后的几个奴隶已被赶进铁丝网夹道的入口,门卫将沉重的路障搬回原位。现在,袭击者们催动坐骑,又是拍又是打,沿着细韧竹条编扎的栅栏环绕营岗一圈。他们骑着骆驼冲过来,魏和皮尔斯依旧无动于衷。眼看要撞上时,领头的及时掉转辔头勒住坐骑,朝魏的方向探过身子。骆驼喷着鼻息,蹄子暴躁地刨着地面。

“嘿!”他大喝一声,用的是北方本生族抑扬顿挫的贸易语,“我不记得见过你!”

“我是霍克!七层地狱在下,你是谁?”

魏毫不示弱地瞪着对方,来犯的骑手却只是沙哑地笑了两声,往鞍侧啐了一口。唾沫落在泥地上,由于相隔甚远,魏看不出那是不是直接的挑衅。

皮尔斯握紧矛杆,食指悄悄移向秘嵌其中的触发装置。头顶,一只形似兀鹫的大鸟在对峙场的上空高高盘旋,轨迹异乎寻常的精确,火力控制系统锁定了目标。

“我叫条克,”骑手顿了顿,说道,“那些女人都是我抓的!我以天父之名把她们抓来,以天父之名让她们怀了孩子,好壮大劳力,耕田干活儿!今天,你们为天父效劳了什么?”

“我坚守岗位。”魏举起矛柄说,“我看管着天父的奴仆,好让你这样的混蛋四处游荡找乐子。”

“嘿!”骑手咧开大嘴,风尘仆仆的脸仿佛要笑裂了,“我看,还有你!”他挥起右拳,顷刻间,皮尔斯心头涌起一阵寒意,预感到肠肚即将在野蛮人的矛头下流出;但骆驼仰头一声嘶叫,条克骑着它侧向跨出极精巧优雅的一小步,离开了魏,离开了铁丝网栅,离开了奴隶营,离开了时间门的选址。两天之内,疏散小队将把营地难民赶进那扇门,将他们迁至下一次再播的起始期,但没有一个本生族人能迈进未来,见证十多万客观年之后的那一天。

明天日落时分,令人窒息的滚烫火山灰将普降在这块大陆上。他们的骆驼或许将在其中留下脚印,一部分脚印甚至会成为化石,直到未来世代,阿拉巴马奴隶的后裔将之发掘出土,惊叹于它们的古老。然而这样的永恒,皮尔斯想着,比当下的幸存惨淡多了。





上课要专心


世界屋脊上清朗而寒冷的一天,皮尔斯坐在露天院子里的矮凳上,等待教官开始授课。跟其他学员一样,他的头发剃得精光,身着绿色学员袍。弯月高悬在古老的石桥与档案馆分馆的螺旋形尖塔之上,那锐利的镰刀状的弯钩,仿佛在提醒皮尔斯此行路途漫漫。

“下午好,尊敬的学员们。”

集训营位于阿尔卑斯山脉地中海沿岸低峰间的一道山谷。在这个纪元,阿尔卑斯山脉俯瞰着低处绿意葱茏的撒哈拉盆地,比起风化严重的喜马拉雅丘陵,它的身姿可要挺拔得多。

“下午好,尊敬的亚罗学者。”班上的十几个六年级学员齐齐应道。

乌勒姆语继承了其前身日语的词法特征,博大精深的用词规则,与对话双方的高下亲疏紧密相关。衡平部参与调节的多种文化里,语言中的能指[1]就性别、阶层、等级等因素的不同而具有详细的区分,因此乌勒姆语的创造者采用了各种变格来体现相关因素。新招募的部员被要求勤奋练习这一办公用语,只有熟练掌握乌勒姆语,才能拥有光明的未来——而没有哪一位部员是生来就会这种语言的。

“今天,我给大家讲一讲人类历史的结构,以及我们调节历史的方式。”

尊敬的亚罗学者年龄成谜:她身穿黑色长袍,剪成平头的金发犹如一圈光环罩在头上,年龄大约在三十至三百岁之间。鉴于衡平部为部员提供基因表达修整的福利,三百岁的可能性更大——但绝没有三千岁,部员一般几百年就会更换一批。亚罗的视线落在皮尔斯身上,清澈的眼眸如同遥远的天际般湛蓝。这是亚罗第一次为皮尔斯的班级授课——并不奇怪,因为学院里有许多导师,而且毕业之路漫长曲折,即使最恪守纪律的学员也须上下而求索。他认为她是所谓“大局观”领域的专家。他事先没有去本地的档案馆分馆查询她的资料(依照他的经验,以开放的心态学习,效果通常更好。况且作为学员,对师长档案的访问权限原本就有限)。

“从物种层面上讲,人类极不稳定,容易陷入马尔萨斯危机[2]以及自我毁灭的战争。这一显着缺点,同样也是我们的优势——当文明退化为几千名野蛮人组成的狩猎采集者群体时,人类又能在区区几百年内拓殖及征服一颗星球,并在几千年间建立高度发达的文明。

“我给大家看几组数据。在我们有能力干涉的两百五十多万个纪元里——每个纪元持续约一百万年——鉴于平均灭绝期为六万九千年,我们可以实现初始人口再播约两千一百万次。平均每次再播能促生十一点六个全球性帝国、三十二个横跨大洲的帝国,九百六十多种使用人数超过一百万的语言,存活过的总人口达到一点七万亿。再乘以地球的总存在时长——其寿命已通过宇宙工程项目得到了巨大提升,也就是每晚你们在天顶看到的那项工程——这颗星球上先后存在过的人数,约为二之后加上十九个零。我们人数众多——与当前纪元中可观测宇宙内的恒星总数相当。

“人类这一物种数量众多。而综观波澜壮阔的人类历史,自从首次繁荣期开启第一个无孔不入的监控帝国以来,我们便致力于永恒记录并存储涉及我们的一切历史——一切,除了那些绝对未发生过的事实。”

皮尔斯凝神看着亚罗的嘴唇。她说话时,双唇微微斜撇,好像那些字词带着苦味——又好像在压抑着隐隐的笑意,极力在学生面前保持严肃。她有一张性感的大嘴,唇色却淡得出奇,好像在等待他人的碰触传递温度。尽管受过多年培训,皮尔斯却像任何二十多岁的男生一样容易走神儿,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集中注意力听她说话:他来自超文本与凝练简报的时代,这种老掉牙的线性教学法实在让他难以专心。但她用语的简洁勾起了他的浮想联翩,情欲勃发的白日梦中,她双唇的奇异味道混合着授课语言的抑扬顿挫,如熊熊烈火在他的脑海燃烧。

“不受控制的文明处于终极的消耗状态,第一次灭绝的牺牲者们就付出了惨痛代价。我们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他们的完整历史,既为铭记自己的起源,也为进一步研究,以之为鉴。你们当中有部分学员就招募自那个时代。我们参与调节的是其他纪元,尽力阻止过度工业化对自然资源无节制的掠夺性消耗,压制极具竞争力的异人智能,阻拦向其他星系殖民等无谓的资源浪费。通过规划地球资源,调整其恒星及邻近行星,我们得以最大限度地扩展宜居期限,从而达到恒平——这一系统下,人类延续的年月是未修正太阳寿命的一千倍,凡存在过的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将被悉数记录。”

亚罗给出的事实和数据,如同热糖浆一般从皮尔斯的意识中滑过。他对授课内容充耳不闻,注意力反而集中在她的语调、她讲出每个词语时脸部肌肉的微小抽动、呼吸时胸口的起伏上。她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清教徒式的性冷淡形象,俭朴,不解风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出于某些缘由的微妙交织,他感到被她激起了难以言说的欲望,虽然他知道这种感觉蠢到家了。

“要实现这一点,必要条件之一就是我们持续保有时间门。你们已经学过基础知识了,但可能没有认识到,时间门是一种极易枯竭的独特资源。利用时间门,我们得以开启虫洞,连接四维时空中的两个出口,然而,不相容原理又阻止这两个开口在时间上重叠。开启与关闭必须在七毫秒内完成,与我们所监管的万亿年时段相比,增量看似微乎其微,但是,假设把目标期分割为十四毫秒的小段,时间就显得严重不足。要想连接到我们选择的目标时空,每个十四毫秒的时段只能接触一次。

“因此,以整个人类历史计算,衡平部可以接触到的时间狭缝的理论最大值为5.6×1021——而风险在于,人口总数与之极其接近,为2×1019。其中,大量可接触的时间狭缝又因数据原因被封存,以将整体的成文人类历史传输至档案馆——在拥有普遍监控及个人生活日志技术的时代,绝对历史的记录成为可能,总共留下了百分之九十六的人类生活史料,显然这些都需要归档。只有衡平部成立之前的原初历史,以及文明完全崩溃期和再播期的历史无法做到事无巨细的监控。

“更糟糕的是,实践当中,可真正用于传送的时间狭缝比理论值少得多,因为人类这一物种并不具备在一秒之内迅速反应的机制。时间门七毫秒的等待期,比它实际传送的常规时长短了一个数量级。

“我们不敢将时间门用于迭代计算程序,也不敢在两个纪元之间开启恒定的同步链接;虽然理论上可以用它组建一艘超光速星舰,但这样造成的浪费实在太可怕了。因此,我们仅能将它用于转瞬即逝的虫洞,连接目标时间狭缝,并由此得出一个无可辩驳的推论:分配给时间传送的狭缝是一种稀缺资源,因为——”

亚罗止住话,视线扫过一众学员。皮尔斯坐在凳子上微微扭动身体,紧绷的裤裆让他分神的心思寻到了一个焦点。她的视线在他身上久久停留,仿佛发现了他正在走神儿。她隐隐浅笑,难以察觉的微妙笑意没有半点儿流露在嘴角,他不禁慌了神儿,一股寒意直冲上背脊。她要提问了,他意识到。正当此时,她再度启唇:“同学们,时间狭缝的等待期否定了时间门在哪方面的应用?有谁知道?皮尔斯学员,你知道吗?”她充满期待地直视着他,浅笑在脸颊上绽开一个梨窝,眼神却冷漠如常。

“我,呃,我不——”皮尔斯绞尽脑汁搜索着词语,白日春梦骤然破碎,将他拉回尴尬的现实,“等待期?”

“你不什么?”面对他的慌乱无措,尊敬的学者亚罗佯作不信,扬了扬完美的柳眉,“当然了,皮尔斯学员,你不知道。你一直有这个缺点,容易走神儿。好奇心太强了可不好。”她终于露出微笑,冷冷的笑意让鱼尾纹皱起,“下课后到办公室来找我。”说完,她将视线转向其他学员,任皮尔斯在可怕的预感中煎熬,“我殷切希望你更专心一些——”

亚罗在后半节课讲了深时[3]、大陆漂移与重构的横截图像、恒星形成的数百万年,以及冰封地表、生命绝迹的数十亿年,其时地球脱离运行轨道,漂向远离太阳的深空,而必要的结构重组也在其间发生。这些知识,皮尔斯全部左耳进右耳出了,他依旧窘得无地自容,神情恍惚。她认得我,他无力地想道,望着她双唇那苍白的弧线勾勒出含义深奥又不知所云的词语。她以前见过我。这种事在衡平部内很常见,部里特别规定的繁文缛节,就是用于缓冲未来事件倒因为果时对当事人的心理造成的巨大冲击。她肯定觉得我是个蠢货——

授课结束,学员纷纷鞠躬离去。头脑一团混乱的皮尔斯忽觉院子里只剩自己和学者面对面,身处世界屋脊之上,头顶的月亮仿佛一直在热心旁观。她美丽动人,而他满心羞愧:“尊敬的学者,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

“别说了。”亚罗伸出食指轻触他的嘴唇。奇异的花香袭来,他不禁动了动鼻翼。“我让你去办公室找我。走吧?”

皮尔斯慌得张口结舌:“可是尊敬的学者,我……”

“先别急着解释。作为导师,我有权查看你的档案记录。”她淡淡地笑着,“但是,没有那个必要。许多主观年前,你——未来的你——曾告诉我为什么会上课走神儿。我和你相识已久。”笑意骤然消失,如同薄雾被焚风驱散。“现在跟我去办公室吗,一起书写我们确凿的人生历史?”

“可我——”他这才注意到,她用的“你”是敬语形式,而且带有极为亲密的意味[4],“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人生历史?”

她抬脚走上通往北院的台阶。“我们的人生历史?”他冲她的背影喊道,觉得自己被玩弄了,心中由忧转怒,语气不由得暴躁了几分,“你说‘我们的人生历史’,是什么意思?”

她回头瞟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几乎带着惆怅。“不抛开那点自尊,是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对不对?”说完,她转头望着前方那两百级纹丝不动却暗藏危险的石阶,举步下山。她的步伐稳健而带着傲气,恰如一位御姐转身抛下青涩的恋人和虚假的记忆。

他望着她离去,将近一分钟后,受伤的自尊才放下倔强。他追了上去,跌跌撞撞地跑下石阶,却已顾不得其他,只渴望了解自己的未来。





篡改历史


奢享帝国


他们将前呼后拥,如同对待王子中的王子;他们将顶礼膜拜,如同面对神明中的神明。他们将擦去你眉毛上的汗滴,拭去你脚上沾染的尘土;他们将奉上自己的儿女,以及园中新酿的葡萄酒。他们世界的存在,只为取悦天庭中的天使,而我们允许你前去崇拜者中间度假,享受下凡神灵的一切权利与荣耀。

他们将为你呈上美酒和梦幻罂粟的果实。他们将为你披绸戴金,自己则丝缕不着,拜伏在你的脚下,谦卑地迎合你每一次不着边际的动念。他们是奢享帝国的臣民,随时听从衡平部尊主的御令,为忠诚的部员服务。他们在世间的毕生使命,即是服从你,以你所期望的各种方式向你示好。这也是他们的荣幸。你将在他们的簇拥之下,居于雪花石膏筑成的宫殿中,被花园与喜悦包围,心满意足,无欲无求。

你奢享的时日将计一千零一天;你尽可依己所好,留情于千人或钟情于一人;你享受的愉悦无止无尽,而明日的狂欢仍无以计量。你尽可长留于此,直到精神与肉体的欢愉皆索然无味,无限奢享的刺激全然磨灭,成为心灵的一道重担。那时,只有那时,你才会渴求工作,借以赋予人生意义。你返回岗位,精力充沛,平静之下涌动着热忱。忙碌的同事们无不侧目,惊讶于你的激情澎湃:虽然你在奢享帝国浪荡了百年之久,但客观上的离岗时间不过区区一拍心跳。你是衡平部的忠实部员,只要愿意,随时可以重返那片乐园,因为我们希望你在工作中保持乐于奉献。





叠余史伏击


自黄石火山喷发以来,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万年,本生族和墨西哥湾的狩猎采集部落早已被从大地上抹去,新一轮的再播已走过一万两千年的历史。文明再度扎根,如同寄生藤蔓一般广布全球,遍地开花。当前,文明正处于商业性扩张阶段,分散各处的城邦和附属国联系日益紧密,民智的启蒙也渐有萌芽之势。他们终究会重新发现电学,并建立无处不在的监控体系,最终重新占据真正文明的高地。望着这些欣欣向荣的城市和白帆商船,谁也不难想象到,他们的修筑者将注定迈向辉煌。

皮尔斯假扮醉汉,沿着卡尼格拉时代钱德勒街一条曲折的鹅卵石侧巷跌跌撞撞地行进,尽可能融入当前场景。刚从伊普索利商会船上登岸的水手在本地并不罕见,这自然也足以解释他说起本地洋泾浜伊玛格拉语来为什么不利索。这是另一项集训任务,不过皮尔斯又接受了六主观年的培训,外加衡平部通信器的植入,他现在拥有了一定的独立权限。上司放心派他去现场外围,独立执行一项对见习特工来说相对安全的任务。

“月曜日三时,前往总督路上的‘红鸭’酒馆。先服解酒药,然后往肚里灌淡啤酒。你在现场的身份,是一级观察员兼零级撤退诱饵,负责掩护另一位特工离开。暴力冲突不可避免,你要注意照顾好自己的人身安全;但是记住,你要假扮成醉酒的水手,直到行动开始之前都得像模像样。一旦目标出局,你即可随时离去。假如事态过于激烈,立即上报给我,我将以溯时手段解决。”

指令简单直白,虽然正常情况下皮尔斯不会被派往卡尼格拉执行任务,这一纪元的任务甚至根本不会考虑他。要训练一个人天衣无缝地融入陌生文化难如登天,衡平部的特工通常只在自己所处的时代活动,至少尽量与之靠近,以充分发挥区位知识的优势。眼下,两个月全日制学习所得来的背景知识,已足以供他假扮为异国水手——在这个群岛社会,得再过三个世纪,电报才会重新被发明。这是场为他量身定制的测验,他猛然明白过来,打了个激灵,好像刚喝下一大杯巴拉圭茶。行动分析小组的考核人员将监视他的表现,给他的应变能力打分。他决心全力以赴。

他花了两个月时间艰苦集训,学习当地的语言、文化和实地行动步骤——只为踏足卡尼格拉,在其间活动五个多小时。至于他确定这是场测试的理由,是当他问及掩护对象的身份时,哈克导师转移了话题。

这条鹅卵石侧巷名叫马格雷夫路,依山势而上,数米长的平路之间以台阶相连,两侧稀稀拉拉地立着竹墙商铺,售卖鲜鱼和船用杂货。皮尔斯步履蹒跚,穿行于人群之中,周围是出门采购鲜货的家仆、汲水的人、蔬果商贩,以及乞丐。一位米商赶着一列背驮米袋的矮骆驼走过来,他连忙避开;两名身穿黑袍的学者走过来,他赶紧让路。学者来自山麓地带的神学院,诸多研习神学的院所环布山腰,如同老年祭司秃顶上的稀薄头发。他进入酒馆。屋檐下,酒招在轻柔的向岸风中徐徐翻动,纸糊的骷髅灯笼上下跳跃,一双双抵御邪灵的眼睛亮可鉴人,又俗不可耐。

“红鸭”因其墙壁的颜色而得名。皮尔斯弓身钻过低矮的雨篷,谨慎地在昏暗的室内查探一番,最终进入后院,阳光刺得他眼泪汪汪。在这个时间点,院子里的座位仅仅半满,因为这家酒馆主打餐饮。浓烈的金银花香在木台板上空萦绕不散,两侧丛丛的木槿肆意流泻着赤红。皮尔斯将岗点选定后墙附近的一张长凳,这里可以清楚地监视入口和洗手间。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其他顾客,并注意避免视线接触。座位半满的院子里,有酒馆老板的年轻儿子们(忙前忙后地为顾客添酒)、四个看似真正烂醉的水手、三个满脸通红的神学院职员、几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接近水手时的夸张作态显然很专业,此外还有三个身披斗篷的朝圣者,来自古称卡斯卡迪亚的高地——大概是来南方朝拜神庙,参加圣浴的,至少乍看起来是如此。

一个小家伙出现在皮尔斯肘边,询问是否需要加点酒食。“给啤酒。”皮尔斯拙口笨舌地说道,“好的淡啤酒,两个铜钱的。”酒童一溜烟不见了,旋即又捧着一个石杯回来,杯中满溢的温热泡沫隐隐散发着香蕉的气味。“好,好。”皮尔斯摸出零钱,反复点数,好像头脑不清醒。他挑出两枚黑乎乎烂糟糟的铜币递给男孩——里面嵌有被动式射频收发器,以便告诉联络人,后援已经到场。

皮尔斯举杯至唇边,脸上流露出些许发自内心的焦急。通信器突然振动,令人神经一紧。这种感觉太不自然了,他就此进行了许多针对性练习,以免蓦然间惊得跳将起来。接到信号,他嘴磕杯沿,扫视了一遍酒馆后院。一群夺命乌鸦——拥进酒馆的神学院学生——聒噪地在前厅互争高低;一个水手瘫伏在桌子上,他的同伴正尝试叫醒他;一名身披红巾的女工向后墙走来,哼着不成曲的调调。搞定,他想着,得意的笑容一闪而过。

皮尔斯微微收腹,触发通信器。这样,与他接头的衡平部特工就会感到振动,以及类似胡蜂疯狂飞舞的嗡嗡声——没错,他观察到红衣女子突然环视左右。两人视线交会时,皮尔斯的腹部又收了一下:这次是本能反应,他有点分不清眼前是幻觉还是真实。不可能,片刻之后,他意识到,她不可能参加这样的实地行动!

红衣女子转身,朝他的坐凳侧踏一步,压低声音:“你是来掩护我的,对吧?咱们赶紧出去吧,情况不妙。”

皮尔斯站起来。“亚罗?”他问道。醉酒水手的同伴叫不醒他,开始推他的肩膀。

“嗯?我说,你计划怎么逃跑?”她的语气颇为烦躁。

“可是——”他骤然僵住,腹部不自觉地收紧。她不认识我,皮尔斯反应过来。“抱歉。你能翻墙出去吗?我来牵制对方。”他送出消息,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已经三个主观年没见过她了——她像一列暴走的火车,不请自来,在他生命中风驰电掣一番后又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张潦草的便条,说被部里派往了时间上游,最后附一幅炭笔速写。

“我看行,但是有两个——”此时,水手站起来,磕磕巴巴地朝她喊着什么。皮尔斯的通信器再次振动。“那是谁?”她问。

“五秒后实体接触!”另一个不明身份的特工着急地喊道,“退后!”

水手再次出声叫喊。这一次,皮尔斯听懂了:“凶手!”对方翻过桌子,抽出一把长弯刀,步步逼近。

“躲我身后。”皮尔斯挺身挡在亚罗跟前,紧急呼叫着哈克导师,脑中的思绪一团乱麻。我这是犯傻吧?她干了什么?那位友军是谁?“和平!”他操着极不熟练的卡尼格拉语对水手说道,“自己人?喝酒吗?”

怒气冲冲的水手身后,神学院的学生们纷纷站起来各自散开,一时间人声喧嚣,黑袍翻飞。亚罗退到皮尔斯身后,他的通信器第三次振动了,接着是难以置信的第四次。怎么有这么多特工。“出什么事了?”哈克问。

“我认为是历史叠余。”皮尔斯成功发送信息。就像用过的羊皮纸被擦去墨迹又重新书写一样,一部分历史出现了叠加冗余。他抬起手,向水手招呼道:“你想要,东西,钱?”

先前发出接触警告的另外那名特工叫道:“立刻卧倒!”

皮尔斯当即卧倒,同时感到肩膀被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亚罗?)——抓住,身体随之被推到一边。

一名学生解开袍襟,袍子沿肩部滑落,大敞而开,露出一团基本呈人体轮廓的虹彩光芒,色彩流淌、交融、干涉,如同融化的玻璃。它的上端原本以这位学生的脖颈与下巴为界,黑袍完全褪下后,流光立即跃向上方,将他的头部完全覆盖。

水手举着弯刀,刀尖向下,继续逼近皮尔斯。皮尔斯已顾不得许多,只一心稳住身体,计划在翻滚过去时弹出袖筒里的伸缩棒——

平地惊雷般的枪响撕裂了午后的空气。水手的头颅化作一团鲜红的血雾,溅了皮尔斯满脸。无头的躯体抽搐着瘫倒,像一只掉落的麻袋。皮尔斯左臂撑地往后挪动,红雾迷得他不住眨眼。身后的某人——亚罗?——失声尖叫。

那具流光溢彩的人形转身,一手指天,脱下的学袍仿佛获得了生命,聚拢,挺立而起,如同邪恶的影子跟在主人身后。后边突然爆发出齐声尖叫,因为有个不知好歹的神学院学生伸手去碰那袍子,竟轰然倒地,浑身痉挛。

“别动!”那个不知名的特工发来消息,“装死。”

“我的膝盖——”

皮尔斯大着胆子向侧面一瞟,看见亚罗满脸惊恐,瑟瑟发抖,似乎自知力所不敌。“我去当诱饵。”他发出信息,计划随即在脑海中形成,清晰得出奇。他侧滚伏地,笨手笨脚地向酒馆里面爬去。

三方的动作,在接下来的三秒间次第发生:

先是正对着啤酒花园后墙的半空中突然亮起一个直径两米的光轮,闪着耀眼的蓝绿光芒,它的表面冲出几十架紫色大型无人机,多数直奔那群学生而去,吓得他们惊惶乱窜,在出口堵成一团。其中两架转而向上方的阳台冲去。

接着,在那流光似的人形高举起的指尖,跃出一颗亮如闪电的光点,飞向天花板。

最后,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上皮尔斯的胸口,力道之大震得他喘不过气;惊吓之中,他发现四肢好像都不听使唤了。

“特工已除。”有人发来信息。皮尔斯觉得这话有些似懂非懂,而在那嘈杂的无人机嗡嗡声中,“似懂”的部分迅速淡去,粉红的视野也褪为铅灰,随后,一切归于长久的静寂。





内政处


“是谁想置你于死地,你有线索吗,特工学员?”内政处调查员向皮尔斯探过身子,他双手紧握的姿势让皮尔斯不禁联想到饥饿的螳螂。他那对招风耳(皮尔斯无法对此视而不见)皮肤发红,像一套小型雷达接收器衬在精瘦的脸庞两侧。毫不客气地讽刺一句,这是在模仿弗朗茨·卡夫卡吗?又或者,内政处的这人只是不想被认出来而已。

皮尔斯报以虚弱的轻笑。答案不难预料:突如其来的咳嗽结束之后,待视野重又清晰起来,他摇了摇头。

“可惜,”卡夫卡耸起肩膀,身子微微地向后挪了挪,“有的话就容易多了。”

皮尔斯斗胆发问:“档案馆里有记录吗?”

卡夫卡吸吸鼻子:“当然没有。设下陷阱的不明分子反侦察意识极强,在大开杀戒之前早就把叠余史擦除得一干二净了。”

这么说的确是历史叠余。皮尔斯隐隐有种中了冷箭的感觉:“他们怎么抹除时间序列中的证据?先把自己刺杀了?”

“你死了三次,特工学员,起死回生这次还不算在内。”他指了指皮尔斯胸口的敷料,包裹在里面的代心水蛭紧紧吸附在皮尔斯的左胸。它富有节奏地搏动着,在肋骨间新的心脏生长到正常大小之前担负供血的机能。“亚罗特工死了两次,少校阿里扎伊德特工在报告中陈述,他不得不调请应急强制小组限制叠余范围的扩张。有人——”卡夫卡再次朝皮尔斯靠过来,凝神注视着他的脸,那对眼眸黑得令人发怵,“费尽周折,只为反复刺杀你。”

“啊!”皮尔斯盯着病房的天花板,石膏板上,小天使们怀抱满溢的丰饶角,萨堤尔[5]邪笑着在其间欢欣舞蹈。“我想,您是来调查原因的?”

“不。看过你的地区档案资料后,我产生了诸多疑惑,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刺杀者为什么挑选了现在。”卡夫卡笑了,嘴角放肆地咧开,脑袋仿佛松动起来,像是快要从下颌底座那里掉下来,“你仍处于培训期,还是个新手。选择这个时段,的确叫人捉摸不透。你说是吧?”

皮尔斯吓得身子一挺,坐了起来:“您既然看过我的档案记录,那一定了解我无比忠诚……”

“别激动。”卡夫卡做出安抚的手势,“这些事我可不知道,档案馆不可能记载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不过,你没有企图刺杀自己的嫌疑。我所确知的是,迄今为止,你的职业生涯极平淡。档案馆分馆记录在历史叠余条件下容易被改写,但我们可以通过排查你的主观记忆和地区客观历史之间的差异,推断攻击者的身份。”

皮尔斯重新躺下,忽觉疲惫不堪。我没有嫌疑。“接下来我需要怎么做?”他问。

卡夫卡的笑容消失了。“暂时不需要做什么。先放宽心,好好休养,早晚你会想明白,敌人想要抹除你,究竟是出于何种重要的原因。弄清楚之后给我来个电话,我将不胜感激。”他起身离开,“你我终究还会再见面的。同时,你要记住,你已经引起了重要人物的注意。把这看作是幸运吧——好好把握住机会。”

卡夫卡离开后的第三天——毫无疑问,他被内政处遣回深时那无尽的底渊参加会谈了——又有人前来探望皮尔斯。

“我是来感谢你的。”她迟疑地说,“你没有必要那么做,我是说,替我诱敌。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

她的语调像在背稿子,但皮尔斯无所谓。她正值妙龄,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即便身上初级特工的制服禁欲风格十足。“您当时有性命之虞。”他解释道,“而我负责掩护您,对上级保护不力便是失职。而且,这是我欠您的。”

“你欠我?可我们才刚刚认识呀!我的档案资料里丝毫没有提及你。”她的瞳孔扩大了些许。

“我欠今后的您一份人情。”他温和地说。虽然每个人的所有信息都被衡平部记录在册,但特工们只能查阅(以及标注)发生在主观过去的具体细节。沉默片刻,他坦承道:“我一直期望着什么时候能和您再次见面。”

“可我——”她面带犹豫,眯眼看着他,“我不是什么待价的鲜花。我已经有主了。”

“有意思,您可没告诉过我这个。”他闭目数秒,“您甚至还说,我们将一起书写人生历史。据说我和您第一次见面,就提到您的第一只宠物,那只名叫克洛伊的猫咪,它被野狗咬死了。”皮尔斯又睁开眼,注视着巴罗克风格的天花板,“请原谅我的唐突,亚——尊敬的同事。非常抱歉。但我也没想过您会名花无主,只是我的心已不在自己身上了。”

片刻之后,一连串断断续续的讪笑传来。

“听说通常只有穿甲弹[6]能有这种效果。”他添上一句。

平静下来以后,她摇了摇头。“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特工学员——皮尔斯?——穿甲弹?哎呀!”这一次她倒没有失态,而是从容一笑,“抱歉,我——我不是怀疑你,但是,你得知道,即使你认识我,我之前也并没有见过你。没错吧?”

“我的确想到过这一点。”水蛭紧贴胸腔搏动着,将血液泵过主动脉分流器,感觉暖暖的,“你瞧,现如今的我无心又无害,十天之内一个人还下不了床,您不必担心我会死缠烂打。我只是想做个自我介绍,让您知道——正如您将来会告诉我——我们可以书写一段人生历史,在您有意的某段时日。显然,现在还不到时候。”

“显然还不到——”她站起来,“我没想到会跟你聊这些。”

“我也是。”他苦笑道,“绝对想不到,是吧?”

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我绝不会轻易否认,特工学员。显然,现在还不到时候。未来的某个时刻……或许,还是等咱们下次见面时再说吧。我们的历史可以再等等。啊,谢谢你多次救我!你三分之一的表现都很优秀,尤其是对见习生而言。”





精英


太阳系或然简史:第一部分

业已发生的历史:





幻灯片1


我们的太阳系,尚处于胚胎状态。新生的恒星周围,掩盖着一团气体尘埃云,这团物质进行着向心运动,呈圆盘状,宽广无垠。新星仅为一颗微小的核心,却在疾速旋转中迅速吸入外界物质。随着质量增长,重力井愈来愈深,引力坍缩释放热量,太阳便发出红热的光芒,直到……





幻灯片2


点燃!恒星胚胎核心的压力与温度急剧高涨,飘浮在简并态电子浓汤中的氢核互相碰撞,产生复杂的反应,快速释放出γ射线与中微子,恒星内核热度更甚。聚变反应开始出现,首先参与的是氘核,氕核紧随其后,核能火焰的耀光照亮了整个恒星内部各层。还要再过一百万年,γ射线脉冲才能穿透那一层层捂得密不透风的简并态氢,但中微子脉冲已然昭示着一颗新星即将呱呱坠地。





幻灯片3


一百万年过去,恒星愈来愈明亮,旋绕在周围的气体与尘埃逐渐分离。冰冻线外围达到冰晶产生的条件,一团不断翻腾的脏冰逐渐成形,像新生的太阳那般贪婪地吸收着尘埃与气体,扩展质量。它在气体尘埃云之中穿行,同时向外喷洒着尘埃。此时,在萌芽状态的木星重力井与恒星引力达到平衡之处,另有尘埃积聚形成星核……





幻灯片4


自太阳引燃后又过去了十亿年,气体尘埃云构成的育婴所已经被一组新生的行星清扫殆尽。这里并非一直安宁——近来海王星的外移导致激烈碰撞,多颗行星地表面目全非——但现在,星系已进入长期的稳定状态。沙漠星球火星正经历着首个温暖潮湿的间歇期;金星的炎热大气(但已不再极其炽热)中仍残留着水蒸气的踪迹。神秘的地球严寒冰冷,被氮气和甲烷包裹,仅有原始的紫菌生存。年轻的月球以约二十四小时的周期绕着它公转,自转周期七小时的地球上,宽广的海洋中每天翻腾着百米高的巨浪。





幻灯片5


又过去了三十亿年。太阳系即将完成绕银河系核心的第十六次公转,如今相距于催生它的天体育婴所已遥远得无法想象。火星已然干涸,间歇性的火山喷发使其周期性地被尘云覆盖。金星气温更高了。而地球上却产生了异象:月球轨道迁远,潮汐平息下来;同时,大气呈现出奇怪的淡蓝色调,显然标志着稀薄氧气的毒性污染。曾经傲立于南半球大洋的冰封大陆罗迪尼亚已经分崩离析,盘古大洋和泛非大洋的浅海中孕育数量惊人的多细胞生命。





幻灯片6


六点五亿年后,每至夜晚,地球新生大洲的轮廓光芒璀璨,犹如黑暗中的霓虹冠冕。无线电波频频向天空发射,嘈杂似恒星一般,那是智能生物在宣告自身的存在。

幻灯片5和6之间的时代里,曾有过五个主要的纪元,分别由不同的陆生脊椎动物称霸。地球上所有的煤与石油储备均沉积于这一时代,不同科的动物进化出至少四次飞行能力,大气中氧气的分压强从约百分之四增长至百分之十六余。到了末期,一种奇怪的无尾双足杂食动物在非洲平原出现——充足的氧气及易于摄取的糖分使其脑部机能**增强,智能的发展仿佛瞬间爆发——以地质时间来看,仅在眨眼之间。

以下是不会发生的历史:





幻灯片7


地球的各大洲上,智能生物的余光早已熄灭,大陆漂移组建出了奇异的新格局。自第六次大灭绝起的二点五亿年之后,散开的五个大洲又在赤道地带重聚,形成一块超级大洲——盘古超大陆,独立于它的仅有前南极洲与大洋洲组成的联合大陆,在南半球大洋中飘零。太阳亮度增强,地球上的平原越发葱茏;海藻的疯长使得大气中的氧气浓度增至近百分之二十五,闪电引发的野火在内陆大地上肆意蔓延。这一纪元虽以植被繁盛为特征,陆地上却只有极少数动物能生存——地球垂垂老矣,热气令人眩晕,即使是富含水分的肉体也极易晒伤。而太阳的亮度还在持续增长……





幻灯片8


七点五亿年后,耀眼的太阳向云层密布的地球辐散出炽热的能量,古陆疮痍,侵蚀严重,地表岩床出露。就连植被也已弃陆地而去,因为赤道地带致命的昼温已临近水的沸点。仅存的生命退居海洋深处,远离那足以分解上层大气水分子的灼热紫外线。然而,它们无处可逃:随着散逸到电离层中的氢被太阳风刮进太空,海洋本身正在缓慢酸化、蒸发,失控的温室效应愈演愈烈。再过十亿年,地球将走上金星的老路,成为焦干炎热的地狱。





幻灯片9


浩渺宇宙之中,地球上智能生物的短暂闪现仿佛过眼云烟。四十二亿年后,游戏收场。死去的地球独自公转着,月球已与它分道扬镳,沿着越发不规则的椭圆轨道绕着太阳游荡。地球被岩层中升腾起来的二氧化碳包裹,发着暗红色的光,完全看不出曾有过生命的迹象。其轨道中心的恒星已变成暗淡的红巨星,氢储量几近耗竭。很快,它将持续膨胀,吞没内行星。

但更大规模的宇宙事件免除了地球消亡的厄运。数十亿年来,太阳所在的银河系一直在与另一个大型星群——M-31仙女星系融合。现在,螺旋星云互相冲撞、交融,星系相撞的环境下,太阳的旅途注定坎坷。

一个由两颗红矮星组成的双星系统,以近乎五百千米每秒的速度向太阳系逼近。它们将在距太阳五亿千米之处与之擦肩而过,从宇宙尺度来看仅为方寸毫厘:相遇期间,它们将严重破坏太阳系的井然秩序。木星将被拉近太阳,位移几百万千米,进入不稳定的椭圆轨道,并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影响其他所有内行星的运动。月球率先脱离,被弹出黄道平面;质量最大的地球则将在原金星轨道和木星轨道之间蹒跚前行约五百万年,最终撞击木星,并在反作用力下漂进永恒的暗夜,所剩无几的稀薄大气逐渐凝结成一层干冰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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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21:05 | 只看该作者
缓慢康复


皮尔斯获批休整整一主观年的病假。他的心脏被穿甲弹轰成了碎渣;要修复外周损伤、原位复生新的器官并使他恢复元气,这可不是简单的活计。算他走运,致命枪击恰好发生在多重叠余史伏击的间隙,在他倒地前的一刹那,应急强制小组终于使用大规模历史倒错武器遏止了叠余形势,并迅速通过时间门救出了他流血的残躯。

自然,器官复生需要时间——更别提遭受致命重创之后的心理康复。因此,他没有被直接送往25集训区阿尔卑斯山间神学院的医务所,而是来到距他出生时代四十亿余客观年之后的新西兰蒂斯大陆,在东北海滨冷城医学永生大道的秋菊诊所复生科休养。

当前的再播人类民智甚启,他们不仅清楚衡平部的存在,还加入了更广泛的跨时代宏观文明:熟习乌勒姆语,对衡平部毕恭毕敬,甚至获得了在特殊情况下申请使用时间门的特权。与之相应,统领政权上下齐心,恪尽职守,履行着护卫历史的职责。他们给予了皮尔斯无上的尊荣,换作其他时代参照,接待级别约等同于外交官或者低阶王族。只可惜由此牵涉的规矩实在繁琐,皮尔斯颇不习惯。单举房间装潢一例:显然他们研究过他的时代,可是依照路易十五在凡尔赛宫的卧室布置他的病院套房,似乎说明他们对他的地位存在误解。

“大人,愿意的话,可否分享一下您加入圣职的经过?”据点头哈腰、步伐拖沓的门值解释,这位年轻美丽、双目神采奕奕的女子是市方志馆派来的记者,希望采访他的人生。她显然研究过他的公开档案以及原生文明的风俗,决定采取开门见山的策略。本地的时尚仿拟远古的米诺斯文明,她的学者装束令人心绪难平:优美的脚踝曲线若隐若现,胸部涂脂抹粉,穿了乳环——皮尔斯发觉自己正直直地盯着对方看,立马窘迫地把脸转开了。

“可以吗?”她再次请求,丰满的下唇微微颤抖。她的摄像机在天花板下方飞来飞去,为后世记录她的人生。午后的阳光下,机身泛起虹彩光芒,好似一只只懒散的青蝇。

“可以……”皮尔斯欲言又止,视线穿过敞开的窗口,盯着诊所所在山岗的缓坡,“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秘密,真的。不是你去加入——而是他们来找你。在适当的时间,敲敲你的肩膀,邀请你入职。一开始我压根儿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那么是否存在某种捷径呢,大人?您入职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皮尔斯微微皱眉,努力挖掘着沉寂的记忆,有部分片段接续不上:“我说不准。我想可能是遭遇了车祸,或者是因为战争……”

代心水蛭紧贴他的胸口搏动,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咪。他的视线从眼角投向旁边的她,阳光温暖着他的侧脸。为了一篇报道,她会挖掘到何种地步?他懒洋洋地思忖。见招拆招吧……唔,但愿不会出岔子。眼下,没有心脏的状态使他欲血偾张——或者还有别的因素,使他血压升高了——纯粹从学术角度言及当前情况。

“大人?”他故意对她脸上掠过的一丝愠怒视而不见,但她立即又以沉重的吸气明确表态,他差点儿按捺不住笑出来。

“我不是什么大人,”他温和地说,“只是个特工学员,二十年的培训才完成一半。我对时间捍卫者(此乃统领政权对衡平部的尊称)的所知,以及能透露给你的信息,都非常有限。我敢肯定,相关资料贵市方志馆已经收录齐全了。”

当前,人类处于正式公认的科学纪元,他们开展了一整套有计划的连续再播,以核定十亿年前上一个科学纪元里发射的冯·诺依曼探测器所传回的海量数据。一批批探测器悄无声息地辐散至本星系群各处,以近于百分之一光速的速度巡航,访问并测绘方圆一千万光年范围内的地外恒星星系及其行星。需要核定的资料浩如烟海,西兰蒂斯统领政权拥有一支精英星图测绘员大军,达数百万之众,他们甘愿耗费数万年时间,只为拼出宇宙大图景的一角。而他们对知识的执迷,并不受太阳系边缘所限。

(“强迫症式收集癖文明。”曾来短暂探访他的前导师魏如此评述,“你得留神这些科学狂热分子,早晚他们会把深层生物圈中所有的碳元素转化成记忆体金刚石,届时人类将立足何处?”)

“方志馆的资料并非详尽无遗,大人,它不同于永时档案馆。”她的语调中有种奇怪的尊崇意味,仿佛档案馆果真超然拔群,“我们没有权限阅读绝密日志,大人,各位贵宾享用知识大餐时,肯恩赐一点残渣碎屑落到餐盘外,就是我们仅有的智慧之源了。”

“我不是什么大人。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皮尔斯。”

“好的,大,啊,皮尔斯?大人。”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短暂沉默之后,他问。

“我?我这个无名小卒,皮尔斯大人!我只是个卑微的记者——”

“胡说。”他直视着她,观察所有细节:缝制荷叶边的女式学者装、珠光宝气的耳环和乳环、精心盘梳的发髻。她身处的高能文明十分古板,厉行节约,推行严格的衣食节制令:假如她只是平民,可能会因衣冠不敬甚或越阶层着装而受笞刑。“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

“啊!假如您决意要问的话,我叫泽莉,是名博士生。我的父亲大人伊迈德博士是方志学家、教授、历史学院院长,母亲大人莱拉博士是荣誉教授、红热超木星型卫星研究员——”她羞涩地笑笑,“导师们交给我的课题,是对您展开细致入微的研究,这也是我身为学者的职责与荣誉所在。他们指定您作为我第一篇论文的主题,例论英勇的时间捍卫者。”

“你第一篇论文——”父母分别是院长和教授,她倒不妨直言学界“长老”或者“男爵”的身份,“在这件事上,我有选择吗?”

“您可以拒绝,当然。”她微微发抖,将薄纱披肩拉正,“但我不能。”

“为什么?你拒绝了会怎样?”

她身躯一颤。“我将失去博士学位,太丢脸了!我父母会无比自责。”她眼中那烁烁的乐天神采一时黯淡无光,“人们会质疑我的努力。”

学术道路受阻,是否会成为荣誉杀人的动机?皮尔斯摇着头,仍旧盯着她。“我只是个见习生啊!”他向病床的控制面板伸出手,猛击床头抬升按钮。采访已然失控,坠向深渊,卧姿更使他感觉到如水下挣扎般无可计量的恐慌。“我在这里才是无名小卒!”

“何出此言呢,大人?您可知道,您的前路应当注定辉煌。”她又拉了拉披肩,露出微笑,那故作神秘的样子委实天真可爱。

“可我根本没有——”上身的高度已经与她平齐,他立即关闭了抬升按钮,直视她的眼睛。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中途改变了话题,“你们不会是以前见过我吧?”

他发现,要和她理论的最大难点,是把视线从她胸部移开。她确然姿容绰约,而显赫的家世又在告诫他最好别动非分之想,勾引她的危险指数堪比引诱响尾蛇。

“没有。”她的笑容愈加灿烂,“神秘的英俊男子,外加捍卫时间的英雄,的确,他们告知了您来这里的原因。”她的视线匆匆扫过他的胸口。

数月来,皮尔斯第一次重拾母语。“啊,该死。”他朝窗外瞟一眼,又回头看着泽莉,“人人都想把我钻研个透,”他坦承,“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真的……”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与她对视,“随意研究吧,都听你的。”至少,这段经历估计不会有卡夫卡的盘问那般恼人。

“啊!非常感谢您,大人!”她立即恢复主人公姿态,伸手到他床边,“我将尽己所能,使您乐在其中。”

“真的吗?”她的话语里有种奇怪的调调,他不禁打了个激灵,就像刚刚把某个答案和盘托出,却回忆不起问题是什么了似的。被人盘根究底的感受带给皮尔斯的乐趣,比拿头撞墙多不了多少。不过,往好里看,泽莉倒是个秀色可餐的尤物;往坏里看——别那样看,他提醒自己。“你打算从哪里开始?”

“我想,就这儿吧。”说着,她将手滑进被子下面。

“嘿!我!啊。”皮尔斯心头起了半分警惕,他发觉她忙碌的小手收获了成果,“啊,我并非不愿领情,可咱们真的不能——你怎么——你不打算关闭摄像头吗——”

“我研读过您所在的文化,”伴着丝裙的窸窣,她在床沿上坐下,“有些方面和我们的很相似。你们不是也把生活中的点滴全数记录下来吗?你们不也总是说,工作就像老婆一样吗?唔,我们这儿只是表现形式略有差异罢了。”

“可那只是个比喻啊!”他顺势推开她的手,内心却是欲拒还迎。

“嘘。”她给他浑身一波激颤作为回应,“您是我论文的主题,我要发掘您的方方面面。这将是我毕生的工作!我太高兴了!请放松,大人,一切将会很美好。别担心,我研究过您原生时代的习俗,并不觉得有多么陌生或者奇特。明天我带您去见我父亲,接下来我们就可以谈论婚事了。”





空宅


反抗无效。皮尔斯将近二十主观年的时光如子弹一般倏忽而过,其中半数的年头与新婚妻子共度。泽莉遵守诺言,毕生围绕他扭曲的时间线打转:自初始的恩爱贤妻,成长为三个孩子的母亲,更顺利获取博士及教授资格,使他为之欣喜和骄傲。她的论文主题即是他的人生:似乎只需透过时间表层窥探一眼,就能得到通往财富与统领政权上流地位的通行证。而他发现,身为美丽贵族女性的配偶,正如他所期望的那般惬意。

泽莉从不抱怨皮尔斯短暂地离开家庭(感谢身为院长的父亲大人恩准成亲),通常为主观时间区区几秒钟。她也不抱怨他回来之后内省时的沉默以及回顾任务时的喜怒无常,这些反应的持续时间,比他的离去还要漫长。相反,经过她巧妙地去伪存真,他的记忆无一不为她的毕生课题提供了附加数据。有时,他外出工作一小时归来,就老了整整一岁,所幸衡平部的医疗特权已覆盖了启智时代,数十年,数百年,他们有充裕的时间互叙衷肠。

就皮尔斯的角度而言,他意外地发现,有了稳定的家庭生活作为依靠,后半段培训接受起来容易多了。衡平部疏而不漏地渗透进跨度数万亿年的帝国,而皮尔斯所处岗位的定义似乎表明,他只会被派遣至混沌乱世。从油价顶峰期到西班牙流感疫期,从迦太基时代到冷战时代,三千年的马不停蹄,有时看似苦海无边——世界犹如一场贫瘠的梦魇,与统领政权千秋万代的井然有序以及慵懒富足有着天壤之别。他的大多数同僚似乎都喜欢恣情放纵于奢享帝国的供奉,但皮尔斯另有所求,也为自身寻得更加深远的抚慰之源而深感可喜可贺。

皮尔斯病休后返回培训的第一天,就被曼森总学监请到了办公室,这让他有些意外。

“你在休养期间成了家。”曼森水汪汪的眼睛直视着他,“那样做很不明智,你以后自然会明白。不过,行动小组发现,围绕你家庭的,呃,定点,前后一千年内都不存在永久居民。当今社会安定祥和,但并非百分百的安定。因此,我们命令且许可你维系家庭,并发展在当地工作的能力——纯粹是作为第二专长,希望你能领会。”

皮尔斯惊讶得差点儿倒地。平静下来之后,他问:“我应该向谁报告呢,学监?”

“你妻子,学员。让她把所有素材都用上,最终我们会逐一阅读相关论文。”

曼森收回视线,宣布会面结束。皮尔斯轻触通信器,忽觉腿膝酸软,担心自己无法正常出门。短暂的通信延迟之后,时间门终于回应了他衷心的请求,地面敞开旋涡,将他吞没。

培训末期的一天,距离皮尔斯毕业成为衡平部正式特工约半主观年,他刚执行完当周前往14世纪君士坦丁堡的黑死病乱葬坑进行采样的任务,回家后发现泽莉异常兴奋,全家人也都在她旁边激动地叽叽喳喳。“太妙了!”她欢呼着,快步跑过避暑宅邸的中庭迎接他,“你知道了吗?快说你知道呀!这就是你来我们这个时代的原因,对吧?”

皮尔斯向她致以宠溺的微笑,抱起小玛格努斯(他一直往皮尔斯的背上扑,嘴里还不停地怒吼,大概是想杀死这个巨人)递给保姆。“什么事啊?”他温和地问,尽量不表露出此时内心的战栗(因为他们的小儿子不可能知道,父亲此次出差是去了另一个时代,整整一周都在处理和他一般年纪的孩童死尸,从那些罹患腹股沟腺炎的躯体上采集肌肉组织标本),“什么事让大家这么激动?”

“探测器呀!它们在梅西耶33星云有了震惊世界的发现,遍布第三旋臂足足六千光年的范围呢!”

尽管深空测绘是本文明的神圣使命,然而在一百多万光年外的河外星系获得震惊世界的发现,仍然超出了皮尔斯的想象,但他决定还是迎合妻子为好。“原来如此。容我问一问,究竟是什么发现令世人震惊,而不是仅仅引起激动、好奇或者费解?”他说。

“看看吧!”泽莉朝墙壁打了个手势,墙面随之展示出一片撒满星星的漆黑虚空,画面令人眩晕,“我带你一起看看。智能墙,显示我和尊敬的教授尊博士于大约两小时前探讨过的异常区域。放大级数设为+40,左移,上移五个刻度——有了!看到了吧!”

皮尔斯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在我看来,跟别的岩石星球没差别。”他边说边绞尽脑汁寻找准确的描述,“一颗形态稳固的亚地行星,没有空气,评级三级,地壳以硅元素为主,对吧?”

“啊!”泽莉姿态高雅地一挺上身。她虽未做出跺脚之类的不体面举动,玛格努斯的保姆却赶紧抱着她所监护的四岁孩子,匆忙撤离现场。(泽莉激动起来的危险程度堪比沃尔夫-拉叶恒星爆发。)“你只看到了这些吗?智能墙,再增加十个放大级数,进一步放大,放大,放大。有了。看那儿,夫君大人,看啊!”

那颗没有空气的小行星不再位于墙面中心,此时它已填满整个墙面的宽度,近得几乎看不出边缘的弧线。皮尔斯眯起眼。环形山、沟壑、不规则的单一地表特征,散布着直边矩形晶体。晶体?他琢磨着这一判断,奇怪啊,晶体根本不足以解释她的激动。慢慢地,他开始体会到妻子的情绪,虽然比她冷静得多:“这些是什么?”

“是建筑物!存在于探测器经过时的六千六百万年前,而且并非人类所建……”





时间终末的档案馆


太阳系或然简史:第二部分

……而后,衡平部横空出世:





幻灯片7


二点五亿年后,曾闪耀过历代帝国短暂文明之光的地球各大洲已在赤道地带汇聚,形成一块超级大陆——盘古超大陆。此时的环境已不适合人类生存:无垠的内陆沙漠干旱少雨,海滨地区则长年遭受从世界大洋横扫而来的飓风袭扰。随着太阳亮度的增强,地球的平原越发葱茏,而衡平部早已实施对策,欲使地球偏离既定的厄运。

在小行星带深处,衡平部群聚的机器蟑螂分解了谷神星,并使用其物质建造出无数太阳帆动力飞船。现在,个体质量等同于一颗矮行星的移动岩石连缀成河,环流过太阳系内,将太阳能转化为动能,再经由数百万个接续定点传输给地球。

地球轨道已经朝着背离太阳的方向偏移。其他调整也在进行中,规模微小但影响深远:整个太阳系正在缓慢改变形态,伴着撕裂与阵痛,趋向更加有用的新外观。很快(从宇宙尺度而言)它就将面目全非。





幻灯片8


十亿年后,冰冻的地球了无生机,徘徊在海王星之外的酷寒荒野,大气凝结成冰雪与液氮蒸汽。这绝非家园星球自然命运的一部分,而仅仅是暂时状态——因为,再过一千万年,孜孜不倦地持续传输动能的飞船舰队又将推动地球回归太阳附近。自那之后,再过五千万年,再播将重新开始,从原核生物与藻类起步。但在这个时代,在工程共和国的技师们施展魔法的过程中,衡平部希望地球安然封存。

在三千万年间,衡平部将利用时间门从燃烧的恒星深处提取质量,将高热的大型粒子束导流进引力束缚的巨型地堡,为冰寒的未来事先储备。太阳忽明忽暗,蜕变为红巨星,随着内部对流系统的坍缩,凶猛地向外剧烈喷发。在它质量缩减、亮度暗淡的过程中,衡平部将发出最终的致命一击,向星核内注入黑洞胚胎。黑洞吞噬物质的速度远远高于霍金辐射形式的反向辐射,它将迅速增长,摧毁星核。

等到地球回归太阳系冰冻线之时,技师们已从墓穴中唤醒僵死恒星的亡灵。它的吸积盘——源源不断地从运转在太阳系边缘的一颗颗棕矮星吸聚质量——将不同于从前的刺眼亮光投过地球逐渐融化的冰盖。

把太阳的聚变核心替换为毁灭物质的奇点,是衡平部面临的最重要任务之一;湮没的数量级比聚变更有效率,更别提其可控性;而衡平部精心储存的大量物质,足以保持近距离运转的地球得到光和热,长达数千亿年,而非短短几十亿年。

不过,还存在一项更加棘手的任务……





幻灯片9


意识再度觉醒后的四十二点五亿年,银河系与仙女星系相撞,其壮观景象在人口密集的地球各大洲上清晰可见,如同燃烧的钻石星尘肆意抛撒过无垠的虚空。震耳欲聋的冲击波在气体云中传播,创造出新的天体育婴所,引燃数百万颗质量巨大却稍纵即逝的新星;在短短的千万年间,夜空中每月都会上演一场绚丽的超新星焰火秀。位于两个星系核心的巨大黑洞已各自褪去气体云的衣袍,轨迹交错之间,毫不掩饰地闪耀着夺目的灿烂辉煌,一边撕碎现有的星丛,一边播下更多的种子,星爆产生的太空焰火几乎照亮了半个宇宙。

但地球安然无恙,宁静如常。它不再处于火线上。

“稳定耗能”是迄今为止衡平部最大的工程。科学帝国将繁荣兴盛,继而衰落凋零,为领航者提供数据材料。要将一个恒星系从其所在的大型星系迁移出去,同时不致使其内部行星及卫星偏移轨道,这是一项十分精细的工作,艰难程度令人发指。行星既非以实体绳索与恒星拴在一起,而引力又相对微弱;一切需要随迁的主要行星,都必须对轨道进行无数次调整。单单从谷神星获取的物质根本不够:岩石星球水星已经被拆解,为维持亡灵恒星吸积盘的稳定燃烧提供控制机制,接着轮到金星来供给集中的光帆驱动质量牵引。这一百万年中,一颗十倍于木星体积的棕矮星将为火箭提供燃料,将完整的星核胚胎注入燃烧的母体。

星系逃逸速度必然居高,而脱离本星系群所要求的速度甚至更高。“稳定耗能”工程将持续一万个世纪。每过一年,亡灵恒星的运动速度便增加一米(每秒)。等到工程末期,改头换面的太阳系将以近乎千分之一光速的速度离开本星系群——直冲向牧夫巨洞。





幻灯片10


接下来的十亿年间,地球及其死亡的恒星穿越太空,与救生舰队的其他成员会合;整整一百颗十到十五倍木星质量的棕矮星,在工程帝国的机器人探测器操控下各自脱离轨道,翻滚着离开家园星系。

后世将感恩如此大规模的质量储备,因为地球即将踏上一趟发现之旅,进入从未有恒星莅临的黑暗深渊。





谎言大陆


往后这段迥异于早年经历的生活,让皮尔斯有些措手不及。它实在叫人无法相信:由数百万年前另一个星系的探测器传回的一系列合成孔径雷达扫描结果,竟会引发一场外交危机,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文明的存亡岌岌可危。

统领政权身为科学帝国,却并非这一时代唯一的国家。(真正的世界政府极为少见,这种臃肿笨重的过时政体臭名远扬,不论是自上而下的绝对腐败,还是灾难性的僵化模式,因此衡平部并不持鼓励态度。)与统领政权共存于现世的,尚有赞恩自治领,一块聚集了如清教徒般严苛苦修的档案馆科研人员的大陆(该大陆曾与北美洲及非洲毗邻),以及各种各样的非宗教君主国、共和国、专制政体、独裁政体、公社(他们认为相邻的超级大国有些走火入魔,竟将如此巨大的财富浪费在学术机构上,而非用于追求公民日常点滴的随性而至的幸福)、蜚蠊王国(其居民狂热拥护史前先知霍尔丹的教旨,在研究节肢动物方面极为虔诚与热忱)。

统领政权是全球面积最大的国度,一整套普通的归档与监控协议维系着它的统一,但举国上下远未达到同心协力。继一颗液态巨星的卫星上发现文明之后,西部斯通谷公国当局(其特色科研领域为M-33星系红热木星型行星的岩石卫星)表现出夸张的“酸葡萄”情绪,指控东北部的西兰蒂斯科学家伪造数据,想尽一切理由套取统领政权联邦的财税收入,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科研进展。的确,冷城学术界科研经费的去向从不透明公开,不必再多言什么,神学院及大学的研究员们已经气得热血倒涌了。伪造数据在任何科学帝国都是致命的攻击,堪比皮尔斯出生前一千年里“十字军东征”和“**”等字眼的威力。而这样的指控一旦提出,就不可能不了了之,因而构成了统领政权一个主要的内部矛盾。

“光荣的捍卫时间的战士,若能得您的首肯美言,我们将感激不尽。”地外文明发现后不到两天,院长代表团便造访皮尔斯家,发言人恳切请求,“通常我们不轻易奢求大人屈尊相助,无奈现在地缘政治的形势已经敲响了警钟。”

的确如此,因为统领政权向自治领提供情报,以换取无穷无尽的能量供给——采自覆盖自治领整个内陆沙漠的太阳能收集器。伪造数据的指控可能导致统领政权货币贬值。此外,激进而偏执的赞恩人或许会视其为宣战的导火索(以及争夺外奈什群岛中葡萄酒与面包产地主权的借口,令人不胜其烦)。

“我将尽力而为。”皮尔斯对着代表团深鞠一躬,代表中有不少于十几名院长,还有一两名校长。他刻意避免与站在后排的岳父有眼神接触。“既然诸位极为看重此事,鄙人可在权限范围内查询档案馆,并公开做证。诸位意下如何?”

冷城古学院(截至此时,这所大学已拥有六千余年历史)的校长鞠躬还礼,庄重的面容上写满感激:“我们自然极为看重此事,因而也会主动遵循时间捍卫者档案馆的教诲。请允许我再次表达感激之情——”

半小时的客套礼数之后,代表团终于作别。先行回避的泽莉从房间出来,指挥仆人和机器人收拾宅邸的会客室。儿子们也出来了,显然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泽莉,我得去趟终极档案馆。”说着,皮尔斯牵起她的双手,期待她能理解。

“怎么了,那不是件好事吗,夫君大人?皮尔斯,”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在担心什么呢?”

皮尔斯吞下一口苦涩的唾沫:“档案馆不是某个地点,泽莉,而是某个时间。它存在于人类历史终结之后,包含一切记录在册的人类知识的总和。我快要毕业了,可以获许前去使用它,但此行并不、并不安全。有时,前往档案馆的人会失踪,再也不回来,或者回来以后完全变了个人。那里并不只有被动客观的档案资料。”

泽莉点了点头,神态却依旧疑虑重重:“可是,对于你要查询的问题,它能带来什么样的危险呢?你只是请求确认我们不存在学术不端而已,这跟询问一个人将在何时何地去世,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呀?”

“但愿是你说的这样,我不敢肯定。”皮尔斯顿了顿,又说,“这正是问题所在。”他牵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指背。非去不可的话,最好速去速回。“待我亲自去看看,马上回来……”

他退后一步,激活通信器:“在训特工皮尔斯,请求开启档案馆时间门。”

短暂的停顿——中继站接收信息,等候传输狭缝,将指令通过时间门传送至衡平部。接着,他感觉到左肾附近传来轻微的振动,警告虫洞即将生成。随即,虫洞在他周围出现,迅速展开,于几毫秒内将他吞没,快得几乎看不见:他脚下便不再是自家宅第的客厅,而是一片黑暗的人造石灰岩平原。面朝一扇门口,设于以某种半透明材料建成的宽阔半球形建筑边缘:终极档案馆到了。

太阳系或然简史:第三部分





幻灯片11


一千亿年过去。

这一纪元,地球轨道距离亡灵恒星仅两千千米,将吸积盘产生的光热悉数存储。各大洲推挤震动、抬升下降,文明之光在边缘(偶尔也出现在低海拔赤道地区,当衡平部允许高能文明出现时)断续闪烁。

这趟旅程进行到第十亿年之时,夜空依旧黑暗寂寥。肉眼仍能隐约看见——假如知道确定的方向——M-31星系和银河系相撞后形成的混沌星群;但那里已成为一座墓园,岩石行星基本上都遭受了超新星爆发的洗礼,被多次近距离撞击弹至距离恒星极远的地方,变成死气沉沉的雪球。(至少曾经遍布银河系的)单细胞生命被囚禁在冰雪之中;(更为罕见的)多细胞生命则受到致命打击,只有衡平部的救生艇安全脱险。

月亮依旧飘浮在地球轨道上空——它是搅动地球液态地核的有用工具。地球核心的固态岩石化是衡平部面临的主要问题,他们不能任其硬化,否则,生物圈所倚赖的潜没[7]循环和深部碳循环将逐渐停止。不过,还有办法再次激起它的沸腾。他们大可以花上五亿年时间等待地球冷却,然后向重生的行星再播古菌和藻类。经过首次环境改造的精准实验,衡平部发现,每百亿年左右的时间足以重启地幔及外核。

周围的宇宙悄然改变,缓慢而有序。

千亿年之期结束,地球地壳中的铀元素丰度已低于可利用水平,就连铀238也终于衰变,二十一个半衰期足以揭示其最初的放射毒性,一如宇宙早初光芒万丈的黎明。其他同位素也将纷纷效法,只剩下最稳定的元素。

(衡平部拥有满足需要的贮藏,假如必要,甚至还能利用亡灵恒星的能量层作为冶炼厂,造出更多的铀。但他们并不太愿意在当前星体上加工核武器原料,眼下还是把那些工具搁置一旁为好。)

天空漆黑一片。在地球所离弃的那个星系,群星诞生的纪元已经接近尾声,虚空中不再有明亮的星体育婴所闪闪发光,所有迅速燃烧的耀眼新星皆已相继爆炸,变得暗淡无光,小型的主序恒星则已膨胀成不稳定的红巨星,耗尽燃料并最终坍缩。除了一簇幽暗的红矮星与白矮星,天穹之上再无光源。

更小的天体——行星、卫星、彗星——正慢慢离开星系。恒星的近距离相遇扰乱了它们的轨道,使其脱离各自的恒星,随后高速弹出,一如行星上层大气中被恒星加热的气体分子,质量最轻的率先逃逸,整个过程呈摧枯拉朽之势,每颗恒星的平均行星数量逐渐下降。

(关于气体分子: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衡平部采取了补救行动。由于上层大气中的水蒸气被紫外线分解,地球已承受不起氢元素的损耗。现在,一块太阳能反射镜面在地球与亡灵恒星之间运行,过滤掉短波辐射。衡平部周期性地融化地球地表,激活岩浆活动的同时,也不辞辛苦地给新生的地狱加料,运来一千枚携带氢元素的彗星。但最后仍需启用更极端的措施。)

天空异常宁静,伴着致命的酷寒。宇宙仍在膨胀,微波背景辐射的波长已然拉长。此时,太空自身的温度仅高于绝对零度千分之几度。背景中的引力波涟漪早已探测不到,遥远的类星体也已红移至观测区域之外。曾经位于天穹边缘的星系群,如今已越过宇宙的事件视界,地球虽然仅仅从本星系群向外迁移了两亿光年,身后鸿沟的宽度却已接近十亿光年之巨。当前纪元不再适宜科学帝国的发展,他们开展研究所要求的动态宇宙正逐渐淡出视野。





幻灯片12


万亿年过去。

亡灵恒星照耀不到的宇宙一片漆黑。在它身后的遥远尽头,本星系群最后的恒星也已熄灭。白矮星冷却至液态水的温度,摇曳不定的红矮星终于陷入冰冷的黑暗。偶尔有星体残骸相撞,虚空随即被短暂的闪电照亮,产生如新星爆发般耀眼的γ射线暴。

但爆炸发生的频率愈来愈低。如今,不仅是行星在脱离星系寒冷的躯壳,当衰老的星系逐渐分崩离析之时,星体残骸也被推向虚空。

太空寂寥而冰冷,仅略高于绝对零度。亡灵恒星已穿越曾经的牧夫巨洞,抵达旅途终点,但空旷的视野仍无边无际,如今四面八方皆是虚空。衡平部及其合作文明已经放弃了天文学的实践,只保留着一套简单的雷达监控系统,每年朝路途前方发送千兆瓦级别的定向通信波,以避开概率极小的游离小行星的威胁。然而,在数十亿年的旅程中,还从未遇见超过沙砾大小的系外星体。

至于亡灵恒星的行星扈从……

总有一天,衡平部会为了取暖而烧掉木星、土星和冰冷的海王星——地球海洋的后备水源。但那段日子还早,因为他们仍在消耗“泰坦一族”:瑞亚、俄刻阿诺斯、克利俄斯、许珀里翁。它们都是在“稳定耗能”项目期间采用窃取自太阳以及银河系其他矮星的质量制造出的棕矮星。每颗棕矮星燃烧的时间,均数倍于人类诞生时的宇宙年龄;效率乃是黑洞所成其为黑洞的主因。但终有一天,它们将进入风烛残年,当最后的棕矮星烧为灰烬,便是开始蚕食行星的时候了。

再过不久,最终再播的时刻即将来临。





历史导向控制


皮尔斯犹豫不决地站在穹顶建筑的门前。门内散发着蓝绿色光芒,他环顾四周,看见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投向身后的暗夜。

“别在外面愣太久,”一个烦躁的声音说道,“这里的空气对人体有害。”

有害?皮尔斯纳闷儿地踏入门口。玻璃质感的三层气密门迅速滑开关上,一气呵成。他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座宽敞的生态园,位于弧形内墙各块三角形板材顶点处的无数盏灯将室内照得如白昼般通明。各处植物葱茏,裸子植物、蕨类植物以及缠绕攀援的藤蔓散发着湿润的气息。藏在矮灌木丛下的昆虫吱吱嗡嗡,鸣声嘹亮。

随后,皮尔斯注意到门口空地上站着的管理员,他的身姿僵硬得极不自然,像一具塑化的尸体。

“我这是第一次来。”皮尔斯坦言道,抬脚向那身穿长袍的人影走去,“我使用过终端的分馆,但还从没来过总馆这里。”

“我知道。”管理员揭开长袍兜帽,露出圆润的光头。宽厚的下巴上,山羊胡修剪得干净利落,锐利的眼神仿佛要刺穿皮尔斯的灵魂。

皮尔斯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我们是不是见过?”

“基本上确定没见过。你可以叫我托克,或者管理员。”托克指向草木中间的一条小道,“来,跟我走。我带你去阅览室,以便你开始检索。你可以给这个位置加个标签,方便下次返回。”

皮尔斯点点头:“这里还有别人吗?”

“目前没有。”托克吸吸鼻子,“你和我是当前星球上仅存的活人,虽然可能有不止一个版本的你存在。你在接下来的十年间拥有档案馆资源的独一使用权,但请合理使用。”

“合理使用?”

“有时候,我们的上司——你的或者我的——会留意我们的举动,而且不必事先通知他们的行程。”前面有块形似石英的某种大型硅基水晶出露于地表,道路围绕它左右分岔。托克带着他左拐。“啊,到了。这里就是你的阅览室,见习特工皮尔斯。”

眼前是一块空地,一条小溪横穿其间,两岸生长着茂盛的苔藓和蕨类植物。空地中央用白墙搭起一个无顶隔间,隔墙仅及肩高,象征性地表示出“请勿打扰”的意味。墙内是一套朴素的木质桌椅。“就这儿?”皮尔斯惊诧地问。

“这里头名堂可多了。抬头看看。”托克指指上方的穹顶,“我们在这里维护着可兼容人类的生态圈,处理你产生的废气和排泄物。我们提供照明和热量,虽然目前来讲,供暖还不如几百万年后那么重要。为节约质量,我们调低了太阳的能耗,但它仍在辐射出明亮的红外线;真正的问题将在大约一千八百万年后,我们耗尽最后的能储时出现。而在那之后,穹顶建筑还可以保持档案馆向读者开放长达约三千万年,直至久远的末日寒冬。”

末日寒冬是指世界末日的凛冬,当亡灵恒星的吸积盘耗尽最后一丝燃料,只剩下地球围绕一个冰冷的黑洞在轨道上飘零,数十亿光年范围内没有任何友伴。想到这里,皮尔斯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外面的空气有什么问题?”

“当前,氢元素散逸得太快,而没有氢,就没有水;没有水,就无法维持生物圈;没有生物圈,地球的宜居条件就会迅速恶化——例如,游离氧也将不复存在。所以,大约三百亿年前,我们采用了氘化的措施来保护生态。当然,那就要求必须对细菌及以上等级生命形式的酶系统进行重大调整,而你我——并不拥有处理重水的机能,那种物质对我们有毒。”托克指向小溪,“你可以随意从这里取水喝,也可以用通信器订餐点。但是到了穹顶外面,千万别乱喝水,并且尽量忍住,别大口呼吸。”

皮尔斯环顾四周:“也就是说,这里本质上只是间阅览室,就跟分馆一样。那么档案馆的本体在哪里呢?档案都存储在哪儿?”

“就在你脚下。”托克一副耐着性子答疑的表情:课堂上讲到这里的时候,你在坐飞机吗?“这间阅览室所坐落的高原——实际上,整个上层地壳都布满了记忆体金刚石的存储晶格,上面盖有薄薄一层沉积岩加以保护。大约五十亿年前,在最后一次地壳冷却循环之后,我们永久关闭了大陆漂移循环,也正是从那时起,我们开始积累档案馆的存储容量。”

“哦。”皮尔斯看看左右,“嗯,那我就准备开始检索资料了。您不会介意吧?”

“请便。”托克转身背对皮尔斯,走开,“有事叫我,我随叫随到。”他送出信息。

皮尔斯坐在空荡荡的桌前,掌心向下贴在记事簿上。由记忆体金刚石构成的整个大洲?如此庞大的数据量,仅仅这个概念就超乎了他的想象。“该找到的总能找到。”他喃喃道,露出了微笑。





伪史


任何一位衡平部特工首先需要培养的素质之一,就是耐心。他们好像从未体验过时间的紧迫;他们尊享的长寿可以轻易超越记忆的极限,只要不因暴力、事故或自杀终结生命,即可坐拥超过普通人寿命的职业生涯。他们的工作特色是能够申请开启时间门,而除此之外,任何事项都考验着他们的耐心。

皮尔斯原本以为校长的请求只是件小事,只需花上几小时或者几天,一头扎进历史记录堆中仔细查阅即可。他将在出发前的几分钟凯旋,向代表团公布他的发现。泽莉将会适时表露出可人的一面,无疑会写下一系列十四行诗,歌咏他的档案馆之行(作诗正是当前冷城社会学案例研究中时兴的最富有造诣的形式):而他选择在家中化解一场本无必要的学术论战,避免了多少严苛与遗憾。那是他原初的计划。

他来到档案馆,前前后后忙活了约莫一周,收获的却只有日益加深的慌乱。这一天,他终于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出门到生态园的花径间散个长步,一路阴郁地沉思着,试图量化这项任务。

记忆体金刚石是一种具有惊人密度及耐用性的基质。它和任何一种金刚石一样,是由碳核晶格构成的,特点在于它是由人工合成。它所存储的数据以晶格中的原子位置表现,按照惯例,碳12原子代表0,碳13原子代表1。12.5克记忆体金刚石——1摩尔质量,略少于旧制的半盎司——可以存储6×1023比特——或者压缩后的1023字节数据。

阅览室所在的大洲有15千米厚,面积直逼4000万平方千米,堪比皮尔斯出生的纪元里南北美洲的总和,其中一半物质为记忆体金刚石,至少有1018吨,约合1023摩尔质量,而1摩尔质量的记忆体金刚石就足以容纳截至皮尔斯出生以前(即名为21世纪的时代以前)人类物种所创作并存储的数据总和。

而在衡平部监管下长达千亿年的文明时代,储存的数据要多得多。当所有文明相继崩溃,衡平部洗劫了它们的资料宝库,风卷残云般地吞下偷来的数据,又吐向时间的远端。

皮尔斯的问题在于:档案馆里超过90%的资料都是虚假信息。

自然而然地,他以两则信息着手开始调查:通信器里对应冷城住宅前廊位置的确切坐标,以及标示备受争议的M-33星系所在位置的坐标。泽莉所言毫不夸张,统领政权上下正在为数千万年前横扫过三角座的机器人探索队传回的数据而欣喜若狂。同时,他知道——并且确定!——泽莉、统领政权、颇具地中海风情的冷城及其荒谬的学术传统都切实存在。他已和深爱的妻子相伴约二十主观年,身为贵宾住在冷城,入乡随俗十余年;他的鼻孔仿佛又闻到夏日傍晚那炎热潮湿的微风,以及屋后篱笆上蓝色藤本玫瑰的香气——

他第一次向档案馆输入家庭地址和姓名检索时,得到的结果是自治领战争公墓的一系列名单,时间位于他首次接受泽莉采访前的两年,自治领军队解放了冷城,真理警察随之消灭了余寇。看到岳父岳母的名字刻印在**及抵抗军名单中,他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他再度尝试。这一次总算松了口气,查询到了他从君士坦丁堡完成实地考察返家的记录——被泽莉无所不在的摄像头看在眼里——但她并未激动地分享新发现,这让他有些困惑。他回溯记录,拓展搜索,直到他惊讶地发现,据档案馆记载,统领政权实际上根本没有调查三角座星系,而是在关注比它还要遥远七百万光年的梅菲1星系。

那晚,他点了两瓶品质尚可的西拉红酒消愁,那是他数年来第一次独饮而醉。这是一种幼稚而浅薄的行为,但反复的失败早已开始蚕食他的耐心。第二天,他恢复了理智,但情绪仍有些暴躁。他又试了一次,向书桌里输入住宅坐标,要求观看客厅的景象。

没有检索到客厅,甚至连冷城和统领政权都不存在,却跳出了使用长矛的愤怒浣熊发现靛蓝的信息。

皮尔斯灰心丧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阅览室隔间。他在绿意茵茵的湿润溪岸上站了一会儿,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流水。不够。他粗鲁地脱下学者袍,转身朝着通往这个终点的泥土路开始奔跑。来到入口的气密门前,他也没有止步,两腿继续摆动,带领他跑出穹顶,绕着档案馆跑起了大圈,双**替踏在坚实的石灰石人行道石板上,像是踩过一片片巨型蜥蜴鳞片的化石。他围绕着明亮的穹顶逆时针奔跑,一圈,两圈,直跑到精疲力竭,胸口开始灼痛,炽热而沉重的疲乏在双腿堆积,汗水从脸上淌下。

气密门再度进入视野,他放慢速度,走上前去,调整好呼吸,激活了通信器:“托克,你这该死的档案馆里一派胡言。怎么会这样?”

“啊,你才注意到啊。”托克饶有兴趣地说,“快进来,咱们好生聊聊。”

“我并不想跟你聊,我只想让它能用起来。”皮尔斯一肚子火,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气密门前。头顶夜空的寂寥拱顶上,三颗行星闪烁着红光。

托克在空地上等他,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和两只小酒杯。“你需要来点这个。”他说道,眼神狡黠地一闪,“每个人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是这样。”

“呼。”皮尔斯拖着僵硬的腿走过他身边,打算回到阅览室,“满是虚假资料的档案馆,能顶什么用?”

“那些资料不是假的,”托克的回答仍保持着他一贯的温和,“只是伪史而已。”

“伪——”皮尔斯骤然停下脚步,“我以前访问过的支馆里都没有伪史。”他说话的语调甚为平淡。

“当然了。你就没想过,你每次踏过时间门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不该考虑的问题我从不瞎揣测。那跟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托克故意在语气中透出一丝恼怒,“你需要对理论多加重视,特工,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用刀枪解决。”

“哈。那么,档案馆被伪史污染,是因为……”

“学员活动。使用时间门时,你进入一个虫洞,再从中出来——唔,在你出现的坐标处将临时形成一个奇点,并释放出大量信息:你。该信息与其凭空出现的地点与时间均不相符;一方面,这可能扰乱因果逻辑;另一方面,该信息,即时间旅行者,可能拥有该时空内从未存在的记忆或实体数据。你只是虫洞吐出的一组数据,无须与周围的宇宙同步,所以会存在这样的情况:只有你记得童年的时光以及入职的情景,但周围的人一概不知,除了档案馆内保留有记载。”

他们来到一块空地前,托克走上与阅览室方向相反的那条小路。

“我们假设你要去访问一个时间区域——设它为A1区——你在该区域的行为改变了当地的历史痕迹,造成对A1区的删改,A1区从而不复存在,成为A2区。这时,原本位于A1区的档案馆支馆现存于A2区,同时,它会改动相应记录,好与当地历史保持一致。但是,对于终极档案馆——告诉我,信息是如何进入总馆的?”

皮尔斯支支吾吾:“我想,是按特性归档?每隔五秒就打开一毫秒的时间狭缝监听,将一切相关信息传送至衡平部,从不间断。”

“不完全是。”托克在穹顶丛林中的另一块空地边缘停下脚步,“通信狭缝是逆时发送数据,而非顺时方向。我们运行档案传输的时代,位于一个横跨太古代和元古代的纪元,约达十亿年之久,其意义在于——在古老的隐生宙时代进行传输,可避免产生叠余历史,因为没有人类历史可污染,那里只有一系列进行存储-转发的中继站。也就是说,来自A1区的报告会被传回隐生宙时代,A2区的报告也是一样。由于它们都被逆时传回了终极档案馆进行编纂,我们就有了两份来自A区的互相矛盾的报告。”

皮尔斯有些不知所措:“你这是告诉我,我们更改历史时不会破坏时间线?一切都可以并存?真是异端邪说!”

“我可没传播异端。”托克转身面对他,“该区的确被新历史改写了,其他事件如今统统成了从未发生过的伪史,以假乱真的谎言。理论学家会告诉你,新历史就是经裸奇点导引、从虫洞里喷出的一组原始数据,与现实不存在因果联系。然而,所有谎言都在档案馆终结。馆内不仅收录一切人类历史记载——数量浩如烟海,因为即时监控技术的成本不高,也容易开发,这是我们借以定义文明等级的基准——它还记录在终极图书馆创立之前一切可能的历史走向之中。所以,我们在终极图书馆的基础上还要设立那么多受到叠余历史影响、随时可能被删改的支馆。”

难以想象。“好吧。也就是说,档案馆里自相矛盾的时间线司空见惯。可我为什么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嗯,一般来说,如果你使用的坐标无误,却随机检索到了不相匹配的视图,原因就是有人删改过那个时空区域,使之成为叠余历史。你前来搜寻的信息被一大摞近乎无穷的伪史淹没,这还只是一方面;你连返回出发点的可能性都很小——除非能找到该区域历史被修改的节点,并撤销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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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21:07 | 只看该作者
屡次弑佛


毕业典礼


那一天,你会早早醒来,最后一次穿上衡平部见习特工的正式礼服。在过去二十年内,你曾经无数次换上这套长袍;而今你已不再是那个暗藏恐惧的少年,作为面试生手握匕首听从他们冷血的第一道命令。换作你出生的时代,若是你拒绝了入职邀请,此时,刚刚进入中年的你,皮肤上将显露出衰老大患深陷的爪痕;而当前的实际情况是,虽然衡平部的医疗赋予了你依旧二十五岁的外表,你的心灵窗户却已透出老年的沧桑。

你的心智已被磨砺得如剃刀般锋利果断,这得益于你所投入的六个月时间,为今晨做准备。这六个月里,你绝望地独自细究托克对你当前困境的解释、前往世界屋脊参与集训、着迷地专注于毕业课题。你已完成实习期的所有实习任务,在危急时刻不须指导独立完成工作;现在,你将现身于考官面前,经历最严苛的毕业测验,期望最终被录取为衡平部特工。成为正式特工之后,你对档案馆的访问以及时间门调用的许可都将不再受限。你将成为历史的监管人,手握历史牢狱的钥匙,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条条生命历程中翻找,自由搜寻你所失去的(或者被夺走的:目前你还不确定,到底是他人的恶意还是自己的疏忽摧毁了你的私人生活)。

你将穿上藏红花色长袍,系上代表当前等级的黑色腰带,再往头上戴好准特工的贝雷帽。在楼群别处,还有十几个见习特工也在做着类似的准备。你在腰带中插上前一天夜里磨到见血封喉的匕首,你曾入魔般地磨亮那代表此生事业的标志。在太阳运行到天顶之前,它将夺走一条性命:你的职责则是确保受害人迅速死去,免遭痛苦。

在那被轨道动能传输机器人亮闪闪的轨迹分割的深蓝色天穹下,你们将面对冷酷导师,排成一列站在饱经风霜的石板地上。这将不是你第一次扪心自问是否值得。导师们将用严厉的眼神审视你和你的同窗,准备做出评判——或者准备将你们录取为同事,或者斥责并抹杀不合格的学员,将他们的人生撤销,交付给伪史。他们与考生人数的比例为三比一,因为部里十分重视优秀新人的培训。他们是历史真实性的永恒捍卫者以及史实的仲裁者。你不一定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在十亿竞争者中独独挑中你,给你一个机会。

接下来是演讲,一场接一场。然后,曼森总学监将会吟诵一段经文,之后是毕业典礼上的一段通用八股:“这一重大的庄严时刻,标志着各位正式培训期的结束,但研究之路漫漫,诸位必将上下求索,追求卓越。你们以孤儿和陌生人的身份入学,以衡平部特工的身份毕业,宣誓效忠于我们的伟大事业——人类种族的完整历史。”你意识到,他将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小时,一条又一条的说教,他简直是正统意识形态的化身。理论第一,实践第二。

“我们接纳各位准特工真实的自我,接受你们生而为人的弱点与力量。我们都是人,那既是我们的弱点,又是我们的力量,因为我们是人类命运的代管机构,肩负保护人类物种的圣职,使之免于灭绝、超验退化和宇宙寂灭的三重危险——尽管你们存在弱点,你们的兄弟齐云忘我地探索痛苦的极限,你们的姐妹格列茨狂热追求梦幻罂粟的果实,你们的兄弟皮尔斯一有机会就深入叠余历史探究家庭的去向——我们理解你们心底所有的小怪癖,并接受你们本真的自我,尽管你们存在弱点,我们知道,只有通过对衡平部的效忠,你们才能达成命中注定的成就——”

当曼森总学监践踏你的家庭伪史的坟墓,你却不敢公然表示愤慨,即使你的心伤还新,仍在淌血,因为你知道这是典礼进程的必然。几天前,你已经看过发送至内部邮箱的视频,听到他向当前的你解释毕业典礼的流程时,你自己所发出的低沉粗哑的声音,在恐惧的刀锋上颤抖。你紧握着汗湿的匕首皮柄,等待他一声令下,指节攥得发白。你的外表平静如常,内心却风起云涌,担心自己无法通过测验。杀死祖父、切断自身与历史洪流的联系是一回事,这场考验却是另一回事。

“兄弟姐妹们,衡平部要求各位永远保持警惕。在史实的塑造方面,毁灭比重建要容易得多,我们必须保持警惕,随时做好准备,必要时甚至对自己的活动进行干预,以免我们不安分的手产生哪怕最为细微的越界。每次踏出时间门时,信息经由奇点重新进入宇宙,我们便获得一次新生,但不能允许自己因为惧怕个人连续性受到干扰而束手不前——”

那时你会意识到,曼森在慢慢进入主题,他真的要下达未来的你曾颤声描述的命令,而你严正以待,拨通衡平部的通信频道,请求调用毕业所必须踏过的时间门。

“私生活中的弱点可以原谅,但伟大的事业不允许有差池。我们人类很软弱,或早或晚,许多人会步入歧途,被人类的痛苦与傲慢引向昏庸与自大。但我们能改变自身,这是我们的荣誉与骄傲所在。我们不必接受错误的自己,任由自己堕入邪念或绝望的深渊!很快,你们将接到首批自我监督的任务,监视未来的自己,提防任何越界的迹象。保持清醒的头脑,牢记自己的原则,坚定悔改错误的决心:做到这三点,才能为衡平部好好效忠。我们是自身最精锐的监察部队,对个人迭代体的即时监控,比任何永恒的监控器都要来得高效。”曼森带头鼓掌,直截了当地加了一句:“你们都接到了关于毕业测验的通知,那么,动手吧,向我证明你们拥有成为衡平部中流砥柱的品质。测验现在开始。”

你拔出匕首,同时以通信器调用位于两秒前的你身后一米的时间门。衡平部批准了你的请求,你抬脚正要踏入眼前敞开的洞口,却突然嗅到不祥的气息,喘息之余你转身挥刀格挡,脑海深处发出一声惊叫:不!别杀我!可惜为时已晚。与你有着相同面容的陌生人从你身后的奇点踏出,紧紧攥住你的肩膀,正当你扭头去看时,他将借助你脖子的动能深深刺入你悉心磨利的刀刃。它低吟着穿过你的颈动脉与气管,伴着汩汩血流与窒息,终结你的生命。

毕业典礼总是这样落下帷幕:毕业生们在衰老恒星照耀下的石板路上,屠杀自己的仁慈心怀,成长为新的特工。只可惜你无法活着见到;将利刃直刺入自身存在的心脏,这是时间旅行者最具启发性的仪式之一。同时,你无须担心迫近的死亡——从你身后的奇点处新生的另一个你,将为当初手染鲜血的行径疯狂懊悔,程度不逊于你。





审讯


就在心狠手辣杀死自己的第二天,皮尔斯特工接到紧急命令,要他去19世纪末叶与某人见面。

情理之中,心绪未平的他想着,挑选一位特工,任意一位特工,只要其出生时代位于目标日期前后一千年之内。从21世纪的加拿大到19世纪的德国,谁不都一样?对来自无穷万年之后的监察官来说,区别似乎并不大。他想:这个时代的人都是乐天派利己主义者,毫无特征的原始人物,多如恒河沙数,生于衡平部出现以前,早在世间的混沌与变数被历史完整性技术无情驱散之前就已死去。皮尔斯的特工资历还很浅,最好去看看监察官想要什么。

帝国主义德国本不属于皮尔斯的兴趣范畴,因此,他预先花了一主观月时间为这场会面进行相关研究——基础对话德语、欧洲时事,以及充分的维多利亚时代晚期伦敦背景,以便他伪装成拥有过人胆识的企业家,前去调研新的进口商品——然后才踏出时间门,来到诗皮特尔玛克茨一座公厕的隔间内。

战乱世纪之前的柏林也并非风景如画的姜饼甜点,市场的屠房乌烟瘴气,城郊放眼望去尽是凄凉狭窄的公寓区,被上百万个褐煤炉子冒出的烟染得黢黑,空气中弥漫的马粪味盖过了燃油味(虽然鲁道夫·狄塞尔此时正在较为高端的社区内捣鼓柴油机)。皮尔斯欣然离开公厕——年老的守厕人见到他的出现,似乎深觉受辱——匆忙叫了辆出租马车前往指定的会面地点,位于夏洛特堡的一家酒店。

酒店大堂狭窄而潮湿,翻腾着夏日的热浪,绿头苍蝇在暗沉的窗板周围嗡嗡飞舞。皮尔斯环顾左右,寻找联络人。他将视线投向内院时,通信器发出了振动提醒。那里有一堆铸铁椅子和圆桌,表示可以点侍应生服务。没错了,一张熟悉的脸和蔼地朝他点了点头。

皮尔斯硬着头皮走向桌子,如同一个被定罪的人走向绞架。“您想见我。”他说。桌上有两杯绿色的泡沫饮料,桌旁摆着两把椅子。“还有谁?”

“那杯也是给你的,柏林白啤酒加香车叶草糖浆。你会喜欢的,我保证。”卡夫卡对着空椅打了个手势,“坐吧。”

“您怎么知道——”愚蠢的问题。皮尔斯坐了下来。“您很清楚当前不是我的时代吧?”

“当然。”卡夫卡拿起盛满深棕色啤酒的高脚曲形杯喝了一口,“无所谓的。”他注视着皮尔斯,“你才刚毕业。该死,我真不喜欢这趟差事。”他又喝下一口啤酒。

“现在是什么情况?”皮尔斯问。

“我也不清楚,所以邀你来这里见面。”

“是跟之前有人企图刺杀我那次有关吗?”

“不是,”卡夫卡摇头道,“恐怕还要更糟糕。你有一位导师似乎越权行动了,已被列入观察名单。我让你参与此案,可能需要你来——需要你来了结。”

“一位导师。”皮尔斯被吊足了胃口。内政处职员卡夫卡(职责不明,衡平部不是让部员们自行监察过去和未来的迭代体吗?)想让他去调查一位高级特工及导师?命令他监视未来的自己倒还好理解,可这桩事——

“对。”卡夫卡放下酒杯,下唇一撇,流露出一丝不齿,“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可能在为反对派卖命。”

“反对派,”皮尔斯挑了挑眉毛,“反对派是不存在的——”

“得了吧,别天真了。每段有文字可考的历史上,针对每种意识形态都存在反对派。我们如何能例外呢?”

“可我们——”皮尔斯欲言又止,“凌驾于历史之上”这几个词始终没能跳出舌尖,“恕我愚昧。”

“仔细想想吧。”卡夫卡几乎毫不掩饰心中的不耐烦,表情有些抽搐,“你不可能没有想过让自身成为邪神吧?人人都幻想过,这点大家都知道,譬如向宇宙播种生命,创造自己的科学帝国,早早地在隐生宙创立强大的星际文明,在衡平部察觉之前,指挥它侵略或者驱逐地球,诸如此类的事。持有这种想法并不算犯罪,问题的苗头始于特工的自我过于膨胀,开始认为自己能够将它实现——或者更糟糕的是,始于反对派的煽风点火。”

“可我——”皮尔斯说到一半,整理了一下思绪,又继续道,“我觉得那种事不可能发生吧?自我监察应该是一种、一种万全的保障制度吧?”

“小子,”卡夫卡连连摇头,“显然,你是思想单纯。大多数时间里,自我监察的确全然足够,但是,别被毕业典礼上安全保障的宣传片误导了:失败的模式同样存在。我们给你安排大量的监视任务,都是在搅浑水——自然,一旦你递交完报告,我们就会立即删改由此产生的叠余历史,从而使未来的你消除被监视的记忆——你毕竟无法随时监控自己,而且还存在行政错误。每个人不仅是自身行为的最佳监督者,也是懂得如何腐蚀自己的最佳人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所以需要外设内政处这个部门。必须有人负责协调,尤其是涉及反对派的时候。”

“反对派?”皮尔斯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打量着卡夫卡,“都是些什么人?”你想让我出卖谁?他暗自思忖,我自己吗?他与泽莉的那段历史,如今虽然深埋在尘封的无数叠余历史之下,但肯定逃不过卡夫卡的眼睛吧?

“你一见到他们就能认出来。”卡夫卡发出一声苦笑,站起来,“跟我去一趟楼上的办公室,我给你讲解请你参与这项任务的缘由。”

卡夫卡的办公室占据了楼房的整个顶层,可乘电梯直达。栅门式电梯嘎吱嘎吱,费劲地升上宽敞的楼梯井,皮尔斯跟随卡夫卡走出电梯厢。这里很热,但勉强还能忍受。“办公室门设有生物反应机制。”卡夫卡警告道,身体护住皮尔斯,将手放在门把上。伪装成黄铜的薄薄镀层之下,隐藏的腺体正伺机向鲁莽入侵者的手掌施毒。“门:接纳皮尔斯特工。普通防御系统:接纳皮尔斯特工,标准特工权利设置。现在可以跟我进来了。”

卡夫卡将门敞开。门内,一列列木质转角写字台占满了四墙合围的所有空间,每张桌子后面的高凳上都坐着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卡夫卡迭代体,手拿记录簿笔耕不辍。倘若有蒙昧纪元的居民来访(假设没有被门把或者地板或者墙纸当场杀死),纸页上随着史书的重写而即时改变的文字和闪动变形的娟秀图表也许会看得他目瞪口呆,并猜测卡夫卡们使用的是电屏纸。皮尔斯虽已脱离蒙昧时代,却也感觉脖子上汗毛倒竖,他默默询问通信器,请求计算房间里正上演着多少场历史删改。“你简直堪称衡平部的劳模。”他对着卡夫卡走远的背影说道。

“这里是史前德国的主协调节点。”卡夫卡弓背塌肩,两手背在身后,穿行于写字台之间,“我们极接近衡平部开始的历史,任何干涉行为都足可以假乱真,但我们必须保持历史的连续性,不能随意加工编辑。”干涉史前历史,照理说是没有风险的,在无孔不入的监控摄像技术出现之前,并没有数据定时发往时间尽头的档案馆:假如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野蛮人在冰川上冻死却没有记录下来,这对深层历史的影响微乎其微。但规则随时有变,干涉存在风险。例如,一位时间旅行者要是想射杀恺撒,或者使通往衡平部成立的原始历史时间线偏离轨道,那就可能将整个未来变成叠余历史。“我正在调查的对象,对衡平部与史前时段之间的过渡期表现出了不正常的兴趣。”

一名伏案工作的卡夫卡仰起头,面带愠色,眉头深皱。“你俩能换个地方谈吗?”他问。

“抱歉。”接待皮尔斯的卡夫卡立即换上谦恭的态度答道,“皮尔斯特工,这边请。”

卡夫卡带领皮尔斯进入另一间办公室,这里的布置像是精算师的隐居所。皮尔斯发问:“您这样不会陷入时序混乱的风险吗?这种多时线工作,而且个个都如此接近您的真实数据?”

卡夫卡阴沉地笑笑,在厚重的橡木桌后面坐下。“我采取了预防措施。而且,关于那些记录簿里的内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指指桌前的硬面小凳,“请坐,皮尔斯特工。现在,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你和学者特工亚罗是什么关系。希望尽量讲得详细。”他将手伸进办公桌抽屉,拿出一个小型平板电脑,“我这里转录了你们之间所有的书面通信,接下来,咱们一句句地看……”





生死柏林


审问持续了三天。事后,卡夫卡甚至懒得将它从皮尔斯的时间线中擦去,这显然是要给他一个教训:惹恼内政处是多么不明智。

随后,身心俱疲的皮尔斯离开酒店,恍恍惚惚地在柏林的街道上游荡。

卡夫卡是否信任我?总体看来,答案大概是否定的:他所受到的冷静盘问套路满满,针对亚罗情书确切含义(那是皮尔斯心中已然淡忘的数十年前的回忆)的反复问讯令人羞耻,好像被人扒光衣服搜查了赤裸裸的内心。卡夫卡其实清楚,他与亚罗调情不过是出于少不更事的缘故,卡夫卡也清楚(而且容忍)自己越发孤注一掷地搜寻他与泽莉的历史被删改的节点——皮尔斯对此心知肚明,因而愈加烦闷。只要我们愿意,可以擦除你人生中一切有意义的东西。享受自由多年的皮尔斯体验到了全新的无力感,他惊魂不定,就像回到了加入衡平部之前的生活,成天饿得半死,提心吊胆地在乱世的暗影中鬼混。

接下来,就像任何与内政处接触过的人一样,疑心病在他心里潜滋暗长。我现在是不是正受到监视?他边走边想,是否另有个我如影随形,为内政处执行监视任务之类的?他最终认定,卡夫卡若是神志清醒,必定会给他指派监视人。假如亚罗在接受调查,那他自己一定也有嫌疑,毕竟,肃清牵连犯罪是反间谍行动的首要原则。

一种噬人心魄的压抑感深入骨髓。自从他日益疯狂地泡在档案馆里检索以来,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几个月,而卡夫卡不动声色的教科书式的审问莫名地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他越发肯定,自己再也不会见到泽莉、玛格努斯、莲恩,永远见不到了——就算真能找到他们,内政处审讯灯无情的刺眼亮光借由他的心灵所投出的浓重阴影,也会将他们驱入更远的伪史中去。

于是,他继续游荡。

文明像一张沉重的厚毯盖在大地上,褶皱处矗立起灰色墙面的五层公寓住宅区和浮华的石砌商铺,它们的支柱、门廊与檐口带着得意忘形的神气,一如街上众多的两情依依的鸽子。城市在夏日的热浪中汗流浃背,街道上的马粪萦绕着异味与蚊蝇,给刺鼻的炉烟更平添一丝酸臭。

街上还有其他人在,这边有位小贩推着手推车叫卖苹果,那边有对情侣在散步。皮尔斯沿一条宽阔大街的人行道慢慢行走,一路在商铺凉棚下躲避毒辣的夏日骄阳,西装早已被汗浸湿。他使用通信器的导航助手指引脚步,即使他内心消沉,怀疑自己根本无法找到回家的路。他可以永远在史实的阴暗世界中踽踽而行,却找不到路在何方——虽然衡平部及其精心布置的即时监控工具已经钉死了历史事件的次序,历史本身仍然不是块平整的布料,诸多线条相互重叠、染色,从最终的纹理中脱出……

嗅觉首先给他提示了同伴的存在,馥郁甜美的花香,搔弄着他的鼻孔边缘,他感觉到一种似乎是久违的禁忌的欲念,让他心跳加速。记忆的流沙逐渐披散:我认得这个味道——

他的通信器振动起来。“别表现出异样。”有人在他脑海中用乌勒姆语低声道,“他们在监视你。”竟是他自己的声音。

散步的情侣手挽手走在他前面。香味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花香,可是——“你在哪里?”他发送信息,“现身吧。”

通信器再度振动,像一只困在他腹腔内的愤怒的黄蜂。“这里不行,有人监视。去这个地方等我。”叛徒的声音说,一个空间坐标随之轻轻震了震他脑海的一角,“我们去接你。”会合地点位于几千米之外的一座公园,那里的夜生活混乱不堪:安全套随处丢弃,监管机构有法不依。

他尽量不将视线定在他们身上。或许是她,他想着,努力将三十年前的记忆拼图拼凑成方才惊鸿一瞥的19世纪末高腰长裙与宽边礼帽。他们的背影转向侧面的住宅街,他也幻想自己跟着转过街角。“我刚刚被内政处审讯完,是关于亚罗的事。”

“你已经说过了。先走吧,余下的交给我们。”

皮尔斯的通信器沉默了。他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周围,漫步的情侣已离开视野。他嗅了嗅空气,张开鼻翼搜寻那熟悉香味的一点点蛛丝马迹,但它也已了然无踪。毫无疑问,他们根本没来过这里,毕竟是衡平部的人啊,没错吧?

皮尔斯接受着体内通信器振动的指引,缓步走向公园,肩膀放松,两手背在背后,装作在享受宁静的午后漫步。然而,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肚腹深处也有不安分的感受,好像胃里藏着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你已经说过了。先走吧,余下的交给我们。他那个叛徒迭代体的腔调令人胆寒,仿佛看破万般红尘。他们在监视你。这番话语,究竟是来自一个狂妄的企图截住历史洪流的自封邪神,还是卡夫卡曾警告过他的神秘反对派?无法思量,难以忍受。我可能会落入陷阱。皮尔斯这般考虑着,立即着手激活通信器里专为这种不测事件编写的宏指令库。正如曼森总学监时时提醒他的,保持适度的疑心病很关键,可避免今后再次接触代心水蛭以及更难受的医疗手段。

皮尔斯过了街,顺着一条运河走了一两个街区,然后过桥,走向一扇绿树夹道的公园大门。可能性在草丛间斑驳的树影里嗡鸣,在事实的边缘窃窃低语,像脚下无数破碎的蝶翼,又似遥远的雷声。这段历史,位于普遍监控社会出现前的一个多世纪,衡平部尚未染指,因而可以对它进行意义重大的微调。没人敢肯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某条街上会有什么人走过,也不会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缺乏确定性,便是给了他的选择一定的灵活性。

皮尔斯跨进公园大门,同时触发一条宏指令,下一步便踏入位于衡平部基地一间地下室的储藏间。十亿年前,当冰川仍掩盖着北日耳曼平原,这里只是一堆尘土与石砾。皮尔斯抵达时,它已经静置约一个世纪未曾有人使用,今后至少十年内也不会有人光顾——他设好监控器,耐心地布置好陷阱,确保这段时间绝对安全。他在这里逗留了接近三小时,从整洁的架子上挑选物品,同时发送信息,向尚未存在的一个大洲上的工厂订购补货,一边打开长期保存的配给干粮包吃起来,一边努力平复心绪,以免影响接下来的会面。

若是有人紧随其后仔细观察,他将发现一丝闪光;皮尔斯休整完毕后,身上的西服变重了,衣料摸起来更加硬挺,肩膀也被隐藏的重量压得有些微塌。这些只是外在的变化,还有些改变发生在内心。或许潜藏的监视者都看见了,不过,余下的交给我们。他两只手滑进兜里,眨着发痒的眼睛,直到痒感退去,平视显示仪就位,扫描整个地形并放大。他调用了监控仪在地表上空盘旋:隐形、无声,神经与控制中心直连。让卡夫卡的小把戏见鬼去吧。他怒不可遏地默念着,滚他们的蛋。在未被记录的隐生宙储藏间里待上三小时,不过是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将沮丧酝酿为愤怒。我要答案!

天气炎热,公园里远远谈不上幽静。有年轻女子、保姆或者女仆,为资产阶级雇主推着婴儿车;有开小差的职员、公务员或者逃学不上体育课的捣蛋小年轻;这儿有个街道清洁工,那边有个鬼鬼祟祟的人摆弄着手摇风琴,他的身后,几个乞丐在共饮一瓶烈酒。一块修剪齐整的草坪中央,华丽的石台上立着黄铜钟面的四方大钟。皮尔斯听任通信器为他带路,同时启动危险探测器扫描整片草皮,装作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没人——通信器再次振动。

“你舍身救我的那家酒馆叫什么名字来着?”耳边传来一句低语,声音熟悉得令人心痛。

“是什么野鸟名,在卡尼格拉,红鹅或者红鸭之类的——”

“三秒之后实体接触。”不知从哪儿传来他自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衣服扣好,听我指示。卧倒!”

皮尔斯一头扎进路旁的草皮,就在这时,周围四处亮起鲜红的危险标志。西服在他卧倒时膨胀打开,暗淡下去:橡胶锥纷纷竖起,像恐惧的刺猬立起倒刺;衣领充气旋转,罩住他的头部。一秒的间隙内,公园中人数增加了一倍,棱角鲜明的金属色人影四下里闪现,时间闪烁不定,时间门遽然开合,吐出邪恶的货物。无人机群疯狂拥入,互相锁定追打,发射导弹和激光束。皮尔斯慌忙触发伪装程序,浑身虚脱,仿佛幻肢抽搐。

“出什么事了?”

“叠余伏击!两秒……”

信号断断续续,终于被无线干扰和粗暴的随机干涉打断,陷入静默。皮尔斯就地翻滚,坐起来时,防护服的反应系统指示灯闪亮耀眼。太疯狂了,他想着,为进攻的猛烈深感震惊。他们别指望能隐瞒——

天空变成了紫红泛白,那是闪电的颜色,周围的草坪开始冒烟。

温度急剧升高,正当他的防护服快要被即时释放的脉冲辐射烧焦时,身下的地面终于敞开虫洞,他一个倒栽葱跌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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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21:0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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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军团


当你看见地面将皮尔斯吞没,不禁长舒一口气——终于得偿奢望,确认一名迭代体已撤离死亡之地。但当前的情形生死一线,容不得半点儿喘息。内政处既然愿意以战斗无人机和X射线轨道激光炮起步,那么战火升级到何种程度他们才肯罢休?他们究竟有多么迫切想抓到你?

似乎非常迫切。

清理战场的时候一定得把人累得够呛,原始历史中第二帝国的首都可没有空隙塞进一段核闪电战。十几个你突然闪现,身份隐藏在泛着银光的强热战斗装甲之下。广岛的秘密提前泄露,保姆与手摇风琴师的形骸被焚风烧灼,瞬间骨肉分离,扭曲爆裂,钟台的四面亮起樱桃红的光芒,溃倒在地。你派出支援的战斗无人机军团向四面散开,与敌兵交火,透过瞬间开合的时间门朝着遥远未来寒寂的深处疯狂投掷热弹。“抽取完成,准备撤退。”你的通信器报告道。那个版本的你的迭代体数以百万计,接近无穷。这不仅仅是一场叠余伏击,更是巨细无遗的历史删改、评论、蓄意制造的悖论,汇集成海啸般极富威胁的伪史巨浪,往你脑门儿上砸去。

你将捂紧未来自我的元数据,跳向一扇时间门,顺时前往约十亿年后高悬于赤红木星北极上空轨道的疏散区。置于防护服双肩与脚踝处的火箭包全力推进,你疾速升空,身下第一波热浪喷发的瞬间,内政处铮铮铁名之下的学校、医院、教堂、公寓、住房、商店一掠而过,在马赫波中荡漾扭曲。

他们无法找到这个疏散区,也无法揭开衡平部或者反对派的真相——你会确保这一点,只要生命与呼吸仍在延续。

你低头看向足间橘黄与米白交织的旋涡,那是木星狂暴的上层大气。你的装甲发出小声的嘀嗒,逐渐冷却。你等待星体定位器确定你的方位,摒除一切杂念,只静静体味满足,享受圆满完成任务的报偿,因为你已从内政处的魔掌中抽取出最关键的迭代体。在另外的某个时段——数百万年前——历史删改之战仍然硝烟弥漫,你的虚拟军团破釜沉舟,与卡夫卡打着游击,而你已然获得胜利。余下要做的,只需把僵尸替身巧妙插入原始历史,让他代你前往卡夫卡的法庭,胸有成竹地将你想告知内政处的信息和盘托出,然后自导自演一出落幕,在卡夫卡删改战争区域并恢复历史正常的流向之前,撤离柏林的废墟。

你的防护服将会发出低低的警示音。“扫描完成。”它宣布,“开始加速。”推进器短暂点火,调整你的身位,视野中的木星转移到背后。接着,火箭包再次启动,推动你前往星舰港以及集结在港口全长三万米的舰队,那是亚罗所在的地方。





你的女孩,他的筹码


我还活着,皮尔斯想道,怔了一下,又陡然顿悟似的:我还活着?周围一团漆黑,他分不清哪个方向是朝上。嘴里有股金属味,他浑身没哪儿不痛。

“这是哪里?”他问。

“请稍等,我们正在清理你的衣物。”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闷声闷气的,奇怪——他惊讶地意识到,这不是直接发送至脑内的讯号,“你遭受了一拨电磁脉冲辐射,防护服都给烧焦了,好几西弗特辐射量,差点儿没扛过去。我们已经为你备好了病床。”

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的侧腰,他的身子随之做出奇怪的翻倒动作。“我在自由落体?”他问。

“当然。尽量别动。”

我不在地球上,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他已实际拜访过几百个版本的地球,各有不同的大陆布局和生物圈,但从未离开过它的引力束缚。那些千姿百态的该亚化身,都是那颗被衡平部据为己有的地球在各条时间线上具有因果联系的碎片。

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左脚,脚部皮肤感受到一阵凉风,他动了动脚趾。“很好,继续反馈,痛的话就告诉我。”话语隔着残余的头罩传过来,瓮声瓮气的,但他辨出了音源:凯莉,一个寡言少语的女人,上一届受训的前辈。他紧张起来,急剧涌起的恐慌令他几近窒息。“嘿——亚罗!他过度紧张了——”

“别乱动,皮尔斯。”耳畔传来亚罗的声音,同样模糊不清,“你的通信器掉线了,它也受到了冲击。凯莉是我们的人,不会有事的。”

你有什么权利对我这么说?他愤愤不平地想着,但她的声音起到了镇静的效果。看来,凯莉也是他们的一员。衡平部内部的腐化还有完没完了?开诚布公地讲——考虑到他自身的淫欲——或许没有。他试图放慢呼吸,然而残损的防护服内逐渐变得又热又闷。

随着更多的衣料与表皮分离,他浑身奇痒难耐,而失重感似乎令他恶心作呕。终于,头罩的前板裂开漂走了,亮光刺得他泪眼汪汪,他眨眨眼,想看清楚面前到底是什么。

“凯莉——”

飘浮在眼前的球形无人机智能表层上呈现着她的脸。一群铁灰色的七鳃鳗在它后面忙碌地游弋,处理报废防护服略带放射性的碎片。稍远之外,一面由暗蓝色三角形连缀而成的弧形墙面将他包围在内,像一个碟子,穿了几处洞。

“尽量别说话。”凯莉的无人机嘱咐道,“你遭受了接近致命剂量的辐射,我们必须立即带你去医务室。”

他喉咙痛:“亚罗在吗?”

又一架球形无人机从身后某处飞进视野,它呈现的是泽莉的脸。“亲爱的,等你清除完放射性污染我马上就来看你。敌人一直在想方设法偷塞窃听器,他们不允许我现在来见你。坚强些,夫君大人。”她笑了,但眼角的鱼尾纹流露出了忧思,“我为你感到十分骄傲。”

他张口正待作答,肚腹却不配合,想要造反:“感觉,反胃……”

有人吻了吻他的后颈,嘴唇的触感犹如白银。世界逐渐模糊。

骤然间,皮尔斯的意识清醒过来,仿佛时间并未流逝,感觉上却与方才有了断层,就像是有人把他的知觉关闭了又打开一样——或许他的父母曾用这种方法重启失灵的家用电器。

“亲爱的,皮尔斯?”

他睁开眼,盯着她看了几秒,清了清嗓子。奇怪,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疼痛全部烟消云散了。“咱们不能这样见面。”床头逐渐抬高,“泽莉?”

依照统领政权的准则,她的着装简直伤风败俗(更别提时代错乱及过度保守),但眼前的人儿绝对是他的泽莉。她上身倾过来,热烈拥抱他,他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折断了,像是受到欣慰的拍击,绝望的大坝轰然溃堤。“他们怎么找到你的?”他享受着她怀抱的安全感,对着她的肩膀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复原——”

“嘘,皮尔斯,你之前伤得好重——”

他张开手臂回抱她:“是吗?”

“他们整整半个月不让我见你!你严重烧伤,他们把制服从你身上割掉之后,那模样简直惨不忍睹。你到底做了什么?”

皮尔斯考虑着这个问题:“我对以前同意的某件事……出尔反尔了……”

两人一起躺在床上,他的好奇心逐渐占了上风:“这是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时代?你那套连身服是哪儿来的?”

泽莉叹口气,朝他依偎得近了些。“说来话长。”她悄声道,“我还不敢肯定这是不是真的。”

“这一刻肯定是真的,”他理性地指出,“但之前有段时间可能不是。咱们这是在哪儿?”

她略微挪开了些:“当前正位于木星轨道上,但不会太久。”

“可我——”他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真的?”

“他们断开了你的通信器连接,不然我可以让你看看殖民舰队和星舰港。”

他惊讶得不住眨眼:“怎么看?”

“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植入了通信器。”她眼中闪烁着笑意,“现在的衡平部和你加入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我猜到了。”他吞了口唾沫,“你加入多久了?”

“那是在——”她忽然卡壳了,声音有点嘶哑,“两年前,或者更早一点。”

他温柔地攥住她的右手,拇指抚过她手腕背面那光滑而紧致的皮肤。她静静享受着。“都差不多。”他又吞了口唾沫,“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谁都会以为这是他们策划的。”

“哦,确实是他们。”她紧张地浅笑了一下,“他说他们不希望我们俩,呃,人生不同步,分隔太远。”她以五指握住他的拇指,有力而温暖。

“‘他’是谁?”皮尔斯问,虽然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他曾经是你,在以前。这是他告诉我的。”她的手突然握紧,“可他不是你,亲爱的,完全不一样。”

“我得去见见他。”

皮尔斯支起上身,泽莉连忙伸手把他按了回去。“不!稍等一下。”她压着嗓子用气音说道。

皮尔斯没有挣扎,以免伤着她。他感觉手臂和腹部肌肉非常强壮,好像根本没有受损:“为什么?”

“亚罗学者让我来,来先行调解。她说你会想去见指挥官。”说到亚罗名字的时候,泽莉有些紧张,“她说得对,在很多事情上都很正确。”

“她在这里任什么职?”

“他们俩是一对儿。”泽莉犹豫片刻,“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很早的时候,我曾经因为这个当众出过糗。”

皮尔斯抬起一只手抚摩她的秀发。“我能理解。”他有点想不通自己的反应怎么会如此平淡,“我跟亚罗认识很多年了,你知道的。同时,以我对那个‘他’品性和身份的了解,他从没跟你结过婚。对吗?”

“对。”她紧靠他躺着,沉默片刻,小声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皮尔斯面朝天花板露出微笑。(天花板很低,几乎没有装饰,说起来,这又是一条线索,可推定他并未回到统领政权。)眼下,与她重逢的惊喜令他乐不可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孩子们都在哪儿?”他尽力挤出这句最后的测试。

“我把莲恩交给保姆照顾了,玛格努斯去了飞船上的学院深造。”她脸上逐渐浮现出担忧之情,“他们长大了许多,你觉得——”

他放心了,慢慢呼出一口气。“没错,会有时间跟他们再续亲情的。”她的手横过他的胸脯,紧紧抱住他。他抚摩着她的头发,满足于当下这一刻,但想到一切即将改变,又不免忧伤。“有一件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死活要把加入衡平部的消息瞒着我?”





吾之国度


“幸会幸会,皮尔斯。”王座上的人说,露出令人敬而远之的爽朗笑容,“听说你恢复得不错。”

皮尔斯已有几分明白,那些老不死的都不可与常人而语。“你还记得从前是我的时候吗?”他直视着对方问道。

王座上的人扬了扬眉毛。“你也想知道吧?”他对着连接指挥台与房间另一端的舰桥挥挥手,“过来吧。”战斗无人机和身穿制服的押解恭敬地退至安全范围之外。

他走过舰桥,尽量不往下看,却总也按捺不住。木星的风暴在他脚下疯狂打旋,之前他乘坐低重力航天班机过来的途中,透过毛玻璃窗户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的时候,不禁恶心作呕——显然,抓他的人想让他确切认识到自己远离家园。一块流溢着水银光泽的蓝色圆盘遮挡了星球的风光,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时间门,而且持续敞开着,用它违背常理的惊世骇俗的存在表达着对协议的蔑视。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皮尔斯发问。

对方哼了一声:“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皮尔斯耸耸肩,“拥有比我多得多的经验,比我年长许多,但思想不端正。”他们让皮尔斯穿了一套衡平部特工的正式礼服,而不是这里普遍采纳的黑色连身衣。小小的举措,却尽显他的格格不入。而且,礼服上没有口袋。他抵触的内心不免关注起荒谬的细节:在太空飞船上,穿一身黑色连身衣搭配锃亮的靴子?显然这里的某人心存着古希腊式的中二幻想。“现在,我任你处置了。”

未来的他虎躯一震。“咱们得单独谈谈。”他的视线扫过指挥室,“你们几个,下去吧。”

皮尔斯环顾四周,正好看到最后那名人类听差摇身一闪,进入伪史。他回头看向王座。“我原本希望大家有话好好说,”他温顺地发言,“你获得自己需要的一切助力,我听你的安排。”好嘞,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虽然事实原本就确凿无疑,从一开始就定下来了。眼前这无情的老人是个有名的笑面虎,深藏不露,皮尔斯非常清楚自己的境遇,仔细斟酌着措辞。剩下的,就是礼貌地亮出脖子,希望结果能来得痛快些。

“我从那群渣滓手里救下你,可不是为了再把你一脚踹开。”未来的他似乎有些恼怒,“虽然你对她的印象……”他摇摇头,“你在这里很安全。”

皮尔斯翻了个白眼:“啊,说得真好听。想想看,假如我拒绝配合你接下来提出的任何小要求,你也会直接放我自由,是吗?就没想过,啊,另外读个档,找个头脑更纯粹的我重新试试?”他与王座上的人对视,心底突然泛起些得意。

“不。”王座上的人沉默片刻后说道,“没那个必要。我不会命令你做任何事,除非你主动要求。”

“啊。”皮尔斯稍作思考,“可你和反对派沆瀣一气,不是吗?同时,你知道我跟他们没有任何瓜葛。”他又诚实地补上一句,“暂时没有。”

“我就说他会这么回答的。”他身后的亚罗插话道。皮尔斯猛地回过头,她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然后冲着王座上的人笑了笑。“他现在既年轻又天真,不用过于戒备。”

王座上的人点了个头。“他没有那么天真,女士。”他皱眉,“皮尔斯,你割断了数秒前的自己的喉咙,最终加入了衡平部。但是,你真的以为道路会越走越坦荡吗?年纪大了,你会有时间深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军队只派出热情洋溢的青年去杀人和送死,而把看透世态炎凉的老人留在后方,是有充分理由的。对于那些越杀人越手熟的家伙,我们有一个专门的称呼:‘禽兽’。”

他扬起手。“上座。”一双座椅随即出现在指挥台上,面朝他的方向:恍若精雕钻石的质地,符合造物主的身份。“我认为还是你来告诉他为好。”他向亚罗提议,“我不确定他是否会相信我,时间还不足以使他从创伤中恢复。”

“好的。”亚罗感激地优雅入座,又看了眼皮尔斯,“你也请坐吧。”

“为什么?”皮尔斯满怀期待地屈身坐下。

“因为——”她朝未来的皮尔斯点个头,对方也以点头回应,并露出流于形式的微笑,“他不是普通的反对派成员,他是我们的领袖。正因如此,内政处倾巢而出追踪你的下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不得不将你截走并带到这里。”

“胡扯。”皮尔斯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那可不是你们非得逮到我的理由。你们已经有他了。我想,我是某场暗杀行动后遗留下来的叠余体或者残留物吧。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是说,在此时此地,要做什么?”

亚罗一时面露慌乱:“皮尔斯——”

未来的他倾过身子,将手按在亚罗的膝头,示意她别紧张。“请允许我稍作解释。”他直视着皮尔斯的眼睛,“你大概已经弄明白了,反对派并非存在于衡平部之外,而是产生自内部。衡平部早已七零八落了,皮尔斯,它朝着时间终末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我们有一项备用的生存计划。内政处则致力于维持内部标准,不惜一切代价反对组织架构的变更。他们删改了你妻子的时代,因为在那个时段发现了我们取得胜利的潜在证据。”

陌生卫星上的废弃城市,巨型亚光速殖民星舰舰队,种种证据,都不过是衡平部等级制度下的内部政治使然?

“他们那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他问,“他们对深空并不感兴趣。”除了面临危及人类存亡的紧急情形时,不得不做出应对。

亚罗摇摇头。“我们不敢苟同。他们对深空非常感兴趣,尤其热衷将我们排挤在外。”她深吸一口气,“你曾经查阅过档案馆,可否发现一丁点儿关于地外殖民的历史呢?尽管我们已经把地球环境改造过数千次,从太阳上开采资源,干涉气体巨星序列,修建黑洞,将整个太阳系从其所在的银河星群剥离?”皮尔斯迟疑地摇着头。“我们已兴建并毁灭生物圈达数千次,我们雕琢地球各大洲,我们的人口超过宇宙中星星的数量,却从未染指其他恒星系!你就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但我们是与地球偕同进化的,不适应其他环境的生活——”皮尔斯蓦地闭了嘴。他意识到,我们能改造环境,能修筑时间门,虽然在任意的一个时间点只能打开一个虫洞终端。我们重建了太阳,完成了对方圆一千万光年内每颗星球的测绘。“对吧?”他有些自嘲地结句。

“当今地球上,占统治地位的是一个科学帝国。”王座上的人说,“他们对这个课题的研究已经进行了一点二万年。他们的探测器大部队所传回的数据,实际上是我们提供的。他们认为人类可以适应外星环境,在过去的六个世纪里,他们每年都修造并发射一艘殖民飞船。”他皱眉,“我们将那扇大门早早地矗立于文明伊始,以阻止内政处刺探并删改我们在这里的行动。从明面上看,我们处于一个荒芜纪元的中期,太阳系内不存在人类,也不适宜人类定居,我们迁移到了首个计划再播之前的时间。但内政处从未死心,他们早晚会注意到我们,并继续调查其他方面的防护设施,例如我们把你偷运过来的途径。”

“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会怎么样?”皮尔斯问。

“六百颗有人类定居的星球将会灭亡,而那仅仅是个开始。”亚罗低声道,“委婉地讲,就是成为伪史——想想看,毕业典礼上的杀佛仪式,是不是也感觉不真实?不像你的——”她皱起鼻梁,像是吸了吸鼻子,“妻儿,居住在档案馆所检索不到的殖民星球。”

“那六百颗行星的遭遇仅仅是个开端,”未来的他插话道,“更大的事件还在后面。”

“可是,原因何在?”他问,“他们为什么要……?”随即,他住了口。

“衡平部并不是为史实服务的。”亚罗说,“那或许是组织成立时的初衷,但赤裸裸的事实表明,它和任何组织一样,一切活动都围绕权力斗争展开,不是为了完成肩负的使命,而是为了自身的发展壮大。理事会——太悲哀了,但自从衡平部成立以来就一直如此。”

“我们救你,是因为特别地需要你——我的第一个迭代体,或者说,我们能在卡尼格拉伏击事件前后拉拢的第一个迭代体。”王座上的人侃侃而谈,“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摆脱历史的死亡之手。”

“可我——”皮尔斯垂手摸摸肚子,“我的通信器,损坏了,而你们是能够修好它的。它已经不在了,对吧?”

亚罗缓缓点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她问。





再播


宇宙或然简史





幻灯片1


衡平部照管下的太阳系,第一纪元。

大陆滑动漂移,紧贴着地幔表层疾步穿梭。文明起落兴衰,海岸沿线的光芒随之闪烁,在以千年为期的循环中忽明忽灭。视线转向太空,利用谷神星骨骸打造的轨道动能传输机器人蜂拥群集,开始往返进出,沿着既定线路慢慢将能量汲向地球,拖动它远离逐渐变亮的太阳。





幻灯片2


静照: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件正在发生。

我们放大其中一万年的片段,地质时间概念中的弹指一挥间。数百万年前,科科斯大陆板块与纳斯卡大陆板块间的缝隙骤然喷发出巨量的岩浆洪流,在大陆上肆意泛滥,地球各大洲随之陷入沉寂与黑暗。而今,黑夜里光明再现,如同宝石点缀在夜半球的陌生大陆。奇异的是,它们并不局限于地表——三条光辉熠熠的钻石项链,一条环绕着地壳,一条高悬在赤道地带的地球同步轨道;而远居它们之上,位于地月拉格朗日L1点处,一扇雄伟得异乎寻常的时间门,正洞开它神秘莫测的流光溢彩的入口。

本地生物似乎躁动不安……





幻灯片3


缓缓移向木星轨道的视角显示,异常现象还在蔓延。已经有一部分小型卫星失踪;木卫五和木卫十四俱已消失,木卫六则好像在遭受什么东西的侵蚀。众多小型不明物体围绕着木卫二运转,像一团金属云,点点微光散布在它们表面。

同时,动能传输机器人的群体日渐单薄,之前的简单设计被替换成了无数形态各异的多功能改良体。新式运载工具依旧由光帆供能,它们携带着奇特的机械,从太阳风中收割能量,并以反物质形式存储下来。航天班机在其间往来穿梭,画着弧线飞往木星,再掉头返回水星方向,如同蚂蚁放牧蚜虫并收获、储藏其馈赠。

数百颗金属卫星围绕着木卫二运行,其中一部分释放出远红外波长的光线,温度疑似接近三百开氏度。以太阳系的行星尺度来衡量,它们微乎其微——比火星的卫星大不了多少,但它们隶属心怀梦想的猿人史上所建立的最庞大的工程,比城市更广阔,比金字塔更恢宏。很快,它们将行动起来。





幻灯片4


三千年过去。

地球再度陷入黑暗的无人之境,因为人类——依旧逃不过自然规律——灭绝了。木星轨道上的浩大工程几已无迹可寻,巨型飞船不见踪影,停泊站早已脱离轨道,卷入气体巨星混沌的风暴旋涡,超空间传输而来的变形天体支离破碎,回到最初身为小行星的命运。

五颗小月亮已然消失,木卫一和木卫二上缓慢修复的创痕显示出曾经进行大规模采矿作业的地点,但直到衡平部对地球进行下一次再播(距此时仍有六十余万年)之前,木卫二地表逐渐凝结的冰霜胎衣将掩盖工业的痕迹。或许要再过几千年,它们才会被重新注意到。





幻灯片5


两千万年过去,星系中逐渐亮起一束耀眼的相干光,来自文明星球之间通信过程中浪费的能量。

第一代殖民地早已沦落到衰败灭亡的境地,第三代、第四代也相继步其后尘。首批文明得以繁荣兴盛的不到五分之一,但已足够。凡是保留下来的,都迅速开枝散叶。殖民星球以常见的普通类地岩石行星为主,也有一些更加陌异的类型(如水巨星、围绕红矮星运行且定期潮汐的岩石巨星,等等)依照人类的需求进行了修正。没有行星依托的殖民生活则艰难得多,容易突发灭绝:太空殖民地的文明一旦崩溃,无人能够幸免。不过,现在已发展出一整套广为人知的环境改造工具及技术,兼附最佳范例。许多殖民者已经完全适应新居地的环境,几乎看不出灵长类的痕迹,甚至失去了哺乳动物的特征。





幻灯片6


三十亿年过去。

两个闪耀着智能光辉的巨大星团相撞,如同两支精心协调下的行星舰队有序交错,在无尽虚空中上演一场壮观的分列式。震耳欲聋的冲击波在气体云中传播,数百万颗质量巨大却稍纵即逝的新星相继引燃炸裂,有如鞭炮鸣响。星爆的磅礴气势无可否认,但总体来讲,拥有生命的星球都很安全:不可胜数的一群群动能传输机器人早在相撞事件之前数百万年已开始行动,为星体的险遇导航,它们的工作仍将持续数百万年之久。新的群集规则以及谨慎订立的预案早已引领殖民星球避开高风险区域,集结棕矮星用于减震和缓冲,并为脱轨的太阳修正航向——两大星系互相对话,扩张的智能领域现已辐射到整个本星系群。

在这个纪元,地球已无人居住,但宝贵的时间门依然留存着,神秘莫测的传送枢纽作为联系风情各异的人造行星的纽带,指挥编排着星群之舞。

现时,迅速膨胀的智能领域内存在上亿个文明,平均人口数十亿。这个数字已达到衡平部所规划的极值,而发展历史尚不及其千分之一。宇宙似乎已经开始苏醒。





幻灯片7


水晶球里迷雾重重……





至善谎言


他们沿一条蜿蜒小径前行,两侧的灌木篱墙上藤蔓葱茏,其间点缀着几株矮树,根部的小土包散发出潮湿的泥土味。小径似乎用古旧的砂岩砌成,缝隙处嵌有乳白色的方解石条:仅凭表面根本看不出实质。

“你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啊。”皮尔斯说。他和她并肩走着,习惯性地将两只手背在背后,和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我没有!”她断然否认,语气中伤心的成分多于愤怒,“我也曾经单纯无知,直到他,另一个你,将我招至麾下。”她的靴子蹭过一块石头——它突兀地靠在花境边缘,像一颗腐烂的牙齿,不起眼的小昆虫迅速从她鞋尖底下蹿了出去。“当时我还在培训期,和你一样,正值一腔热血展抱负的时候。”

两人默默同行了一分钟,上山,走过一个凸字形拐角,走下一段开辟在山丘侧坡的台阶。

“如果这些都仅仅是内部调整,内政处直接强制关闭不就好了?”他问,“他们一定清楚涉及哪些人员……”

“他们不清楚。”她摇摇头,“你呼叫总部请求开启时间门时,你的通信器并不会说‘对了,这个皮尔斯迭代体是反对派成员’。我们大家在一开始都是顺民。他们一旦抓住我们,便可回溯我们的历史,将那些导致我们堕落、背叛的环境消除。有时,我们抓到他们,也会将他们隔离在怀疑论蔚然成风的环境之下。假如他们对每个疑似包藏异心的特工逐一开展溯往清洗行动,那将招致一场‘女巫狩猎’,使整个衡平部鸡犬不宁:没有哪个部员是肯乖乖认输的类型。因此,他们坚持要掌有控制权,要求每个部员与家人及稳定社会关系切断联系,集体参与谋杀。他们的目标是要将不忠的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

“哈。”他们来到一个岔路口,路的一侧砌有一条石凳,表面生有少量地衣,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灰色污迹。“这么说,那场刺杀,你也是幕后黑手之一了?”

“不是。”她小心翼翼地在石凳一端坐下,“刺杀绝对是内政处发起的,他们的目标是他,不是你。”

“他——”

“你的迭代体,从未在统领政权时代生活,从未遇见泽莉,他最终接纳了不同的思想,并在适宜的条件下与亚罗重逢——”

皮尔斯一面听她说,一面缓缓转头四顾,但无论朝哪个方向都看不到地平线,总有迷宫墙般的整齐树篱将视线阻挡,总有柔和的绿色弧线向天顶延伸。“我觉得他们有些丧心病狂。”

“没错。”她突然激动起来,神情专注,一如当年授课时的面容,“一切具有明确宗旨的组织,都能迅速招揽有志于投身于此的成员。内政处算是个次生组织。要是他们占了上风,整个衡平部内谁都逃不过内政处的染指,每个人永远日复一日地监视着自己,尽力维持独一的结果,不允许任何人有质疑的机会……”

有些地方感觉梳理不通。皮尔斯暗自琢磨着,小心翼翼地在石凳另一端坐下,没有看她,兀自说道:“我见过伊迈德和莱拉,也就是泽莉的父母。他们怎么会还活着呢?每个衡平部特工都必须杀死自己的祖辈亲属,那是入职的唯一途径。”

“那你又怎么活过了毕业典礼呢?”她转头看他,眼中泪光闪烁,“你有时候还真是迟钝,皮尔斯。”

“什么——”

“你不必奉行他们对你的要求,我的爱人。腐败行径,逼迫新兵集体杀戮并以此作为职业生涯开端的必要条件:这是最近应内政处要求,在培训协议中新增的一条规定。甚至可以说,就是这条规定激发了反对派腹诽的萌芽。我们已获得悔改错误的特权——甚至在毕业以后回到过去,悔改错误,拒绝加入衡平部。当有的特工内心热情耗尽,无法继续履职时,他们便会这么做:转入地下,逃离使命,切断一切职业上的联系。因此,在你空降的统领政权时代,没有任何特工活动。他们擦除了供职于衡平部的历史,披上深度伪装。”

“你说‘他们’,不会是想跟反对派的行动撇清关系吧?”他语调温和。

“不是!”此时她的声音充满愠怒,“我不后悔,她也不后悔。这许多年来,你一直被蒙在鼓里——唔,假使你知道,在娇妻慈母的伪装下,泽莉的真实身份是反对派的特工,你会怎么做?会怎么做?”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肘,双眼直视他,搜寻着他无法说出的事实。

“我……不……知道。”他垂下双肩。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受到自身迭代体的监视,他们发誓效忠于内政处,并将一切信息向卡夫卡报告。”她揭示道,“诚实的选项并不可取,除非你能保证,自从被招募进衡平部的那一刻起,就和每一个迭代体串通好保守秘密。”

“所以,当年我还在学院的时候——”他恍然大悟,内心震慑不已。初遇时亚罗双唇的丰满与性感,那淡红的唇色曾怎样勾得他神魂颠倒。他看向石凳那头,她正徐徐颔首,眼中光芒闪烁。“我绝不会背叛她。”

“根据终极档案馆记载,你背叛过不止一次。他们能让你背叛任何人,只要尽早将魔爪渗透进你的生活。而避免受控的唯一办法,就是给入职衡平部的整个时段创造叠余历史——从一开始就把朝气蓬勃的新兵替换成心怀反动的冒牌货,或者完全拒绝入职邀请,转为地下活动。”

“可我……他……我又不等于他。”

她松开他的胳膊肘:“没错,除非你想成为他,我的爱人。”

“你叫我爱人?你的爱人是他才对吧?”

“那取决于你想成为哪个版本的你。”

“你是说,原则上我只有悔改为内政处所做的一切,才能摆脱他们的控制。”

“毕竟有协议在。”说着,她转过脸去,“我们可以再次激活你的通信器。但你不必违心地重新加入衡平部,殖民飞船上还有空位等着咱们大家……”

“那不过是用一种具体的命运替代另一种具体的命运罢了,不是吗?用空间中的扩张,替代在时间上的扩张。那又好在哪里呢?相比于——譬如说,解放机器,将所有可触及的时间波段交由类时计算,看看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工智能先知以及上载到机器里的意识是否暗怀鬼胎?”

她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知道自己发起神经来有多夸张吗?”

“别急啊,我说笑的。我知道自己的局限。要是不按你说的办,一定会给上头的他带来麻烦,因为卡夫卡会派遣无数单纯又忠心的我去执行间谍任务,对吧?”皮尔斯深吸一口气,“我找不到任何其他办法,真的。这才是症结所在。我本来希望反对派愿意给我的行动自由能比卡夫卡给的略多一点,仅此而已。”他恍然感觉到那只苍老的手握着他稚嫩的手腕,教他抛出钓线,手上的指节犹如皱巴巴的葡萄干。他觉得自己亏欠了祖父,祖父留给子孙后代的世界如今被绝对历史的手铐牢牢束缚,只剩下肘宽的活动余地。“等我回来你还在这儿吗?”

她正色打量他一番:“到时候你还想和我见面?”

“当然。”

“那就以后再见啦。”她微笑着起身,离去。

他凝视着她方才所坐的地方,感觉看了很久很久。然而,当他试图回忆她的脸时,眼前却浮现出泽莉和亚罗两个人的影像,交叠重合。





告别当下


加入衡平部二十年。无数次死亡,大多是奉自命为神者冷漠无情的谕令而自撞枪口。这些事件充塞着他越发不安的良心,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仍有机会做得更好,只要能解开命运的死结——他颇有些鄙视那群打好戈尔迪之结[8]递到他手里的人。

这便是对你职业生涯的概括,皮尔斯。

你身处阴沉的十字路口,爱人与盟友陪伴左右,而你仍觉孤寂,被困于命运的转折点。你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想成为谁?

无数条有待选择的路在你眼前,所有未曾选择的路在你身后:你想成为谁?

你已见过时间下游的自己,那具位于阴谋中心的人形机器——倘若卡夫卡占了上风,定会将阴谋粉碎。你将一手策划与泽莉的决裂,你们的隔阂植根于她对衡平部的绝望。你可以主动审视自己的人生,明察秋毫,一丝不苟,并发现它漏洞百出。你甚至能悔改自己的错误:让祖父乐享年华,剪除你年少时恐怖的谋杀噩梦。只要愿意,你可以随时抽身离开无限的谋杀循环,退出游戏或重新加入并取胜——但你最近开始考虑一个问题:规则由谁写就?

你想成为谁?

你伫立黑暗之中,雪花在你周围静静飘扬。铁轨侧畔的沟渠两旁,霜打的野草深及膝盖。深夜独行的年轻人走过路灯投下的道道光圈,另一个年轻人潜行其后,伺机夺取他的性命。凶手内心满怀恐惧,耳中塞满谎言。他袖里藏刀,口袋里有一个鹅卵石大小的机器。你清楚他的企图及后果,也知道自己需要如何应对。

此刻,轮到你来开创历史了……



* * *



【注释】

[1] 语言学中的概念,相对于“所指”而存在。“能指”意为语言文字的声音、形象,“所指”则是语言的意义本身。

[2] 马尔萨斯危机由英国人口学家、政治经济学家马尔萨斯提出。马尔萨斯认为人类必须控制人口的增长,否则,人口增长一旦超过农业产出所能支撑的限度,人类的生活水平将产生不可控制的倒退。

[3] deep time,地质学中用于表示地层形成时期的概念。

[4] 在日语(即乌勒姆语前身)中,意为“你”的“あなた”一词,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

[5] 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形象为半人半羊。

[6] 皮尔斯(Pierce)字面含义为“穿透”。皮尔斯提及“穿甲弹”(armor-piercing rounds)是玩了个文字游戏。

[7] 指一个大陆板块降至另一个大陆板块下方,岩石融为岩浆的现象。

[8] 西方传说中一个极复杂、无法解开的结,据说解开此结之人即可在亚细亚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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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4-1-25 23:28 | 只看该作者
好像更新完了,先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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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4-1-26 00:2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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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4-1-26 00:38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读完了,有些段落想看看别人感想,哪里能看本文的书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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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4-1-26 00:3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研究僧 于 2024-1-26 00:51 编辑

看完了,似懂非懂。因为觉得有叙事诡计,所以反而没办法专心看细节档案馆那段让人想到了git提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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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4-1-26 01:17 | 只看该作者
看得高潮了数次上一次还是三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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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4-1-26 01:44 | 只看该作者
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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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4-1-26 08:5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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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4-1-26 11:25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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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4-1-26 14:58 | 只看该作者
大意是可以看懂的。
但是具体到细节,对事件的描述,不知道是不是语言习惯的区别,觉得真的好难看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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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4-1-26 15:3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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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4-1-26 21:04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未来的他虎躯一震”
看到这个翻译的我虎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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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24-1-27 09:16 | 只看该作者
翻译很差……不时来个御姐、中二,虎躯一震让人很出戏。
而且个人感觉BLAME震撼之处还在于殉道者精神,这里皮尔斯和衡平部(这个翻译也有点让人想吐槽,原文是Stasis,衡平意译就是称平而已,有一丝stasis的感觉么?)却给人一种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的滑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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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24-1-27 11:46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有点世界系的感觉,宏达叙事下的微小人生(并不)

—— 来自 Xiaomi M2102J2SC, Android 12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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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24-1-27 11:46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有点世界系的感觉,宏达叙事下的微小人生(并不)

—— 来自 Xiaomi M2102J2SC, Android 12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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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024-1-27 12:49 | 只看该作者
Imanmi 发表于 2024-1-27 09:16
翻译很差……不时来个御姐、中二,虎躯一震让人很出戏。
而且个人感觉BLAME震撼之处还在于殉道者精神,这里 ...

翻译很生硬,但是衡平这个翻译本身我觉得没问题,甚至很妙。Stasis指的就是说,要让人类文明静态,永固,一直坚持到宇宙末日;衡平,衡是永衡,平就是平静,是能反映出这个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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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24-1-27 14:31 | 只看该作者
那也应该是恒平吧,只能说你的脑补弥补了译者水平的不足。恒字确实好一些,可以意味stasis期望如日升月落般恒久的野心,而用衡就非常不知所谓甚至搞笑了,而且还画蛇添足加个部,把一个庞大神人组织降格为一个部门或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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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24-1-27 14:41 | 只看该作者
首先感谢楼主辛苦搬运,我花了几天的闲暇时间,断断续续把这部小说给看完了。

坦率地说,我认为这部小说对不起它所得到的评价,也对不起楼主的热情推荐。

整个故事就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新自由主义刻板叙事。而这套叙事里最失败的一点就是粗暴营造“我们”与“他们”的绝对二分,却从不认真探讨“他们”是怎么成为“他们”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哪怕最后皮尔斯发现自己的另一条路是成为卡夫卡呢,那还算有那么一丁点有意义的反思。否则也只不过是一个时空穿梭版的黑客帝国而已,时空穿梭因果嵌套那部分的精彩程度甚至还远不如《你们这些还魂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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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楼主| 发表于 2024-1-27 14:47 | 只看该作者
我是大鲨鱼1453 发表于 2024-1-27 14:41
首先感谢楼主辛苦搬运,我&#x8 ...

说了,这实际上就是阿西莫夫的《永恒的终结》的一个同人作品,你如果读过原版就知道这毛病是原版带来的,甚至原版比这大多了

斯特罗斯本来就不以故事见长,但是他脑洞极大,这篇就是他脑洞的一个完美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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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24-1-27 17:18 | 只看该作者
我还以为“御姐”这个词是用来表现这个语言来源于日语的。

对改造太阳系的漫长时间尺度的描写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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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24-1-27 18:03 | 只看该作者
我看到这种相隔亿万年的历史切片就会爽到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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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24-1-27 18:50 | 只看该作者
嗷,之前到处都找不到电子版,感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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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24-1-27 19:25 | 只看该作者
确实一般。和主题相比,剧情和驱动力太小家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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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24-1-27 20:5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这就是全文吗,完全没看懂…

—— 来自 HUAWEI VOG-AL00, Android 10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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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24-1-30 10:56 | 只看该作者
终于看完了,可以说是完全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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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24-1-30 10:58 | 只看该作者
触手皇帝 发表于 2024-1-27 18:50
嗷,之前到处都找不到电子版,感谢楼主

Z-lib上找找《时间旅行者年鉴》,在第四册的最后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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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24-1-30 11:51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想起来超人幻想里那位,这个题材确实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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