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电线杆 着:坂崎熏
译:erosuke
那个夏日,丽莎陷入了热恋。那天是与夏日并不相称的凉爽天气,风很柔和,从中仿佛传来一种异国的味道。丽莎当然也谈过恋爱。她也曾有过誓死不渝、一心认定后无来者的热恋回忆。但是,这段恋情与之前种种都不相同。它像豪猪一样尖锐,又像小猫一样温暖。
丽莎的工作是切割电线杆。现代可能鲜有人知,但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切割电线杆是女性的工作。厚生省的男女比例统计也显示,取得该项资格证书的女性超过九成,就业单位的职场中也几乎全是女性。关于其理由有很多说法,比如在经济高速增长期为众多女性求职者提供了就业机会,以及相对自由的工作时间等。而其中一种有趣的说法是,电线杆是男性器的象征,该职业其实是为男女平权发起的斗争。不过,这一说法并未获得较高评价,而只在女性主义史的相关论文里,曾被批判性地一笔带过而已。
然而,丽莎爱上的那根电线杆,却明显是个女性。虽然不知道电线杆自己是否有性别认同,但丽莎从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注意到对方散发出的女性气质,回过神来已对其心醉神迷。话虽如此,丽莎从没想过自己的性取向是“女性”,她的性格也让她没有对此有过多考虑。我就是我,我身边的那些事物就是各自存在于此的那些事物,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丽莎一直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地生活至今。
电线杆在S市的郊外。丽莎一个月前调到了S市,首次负责这个地区。她以“现场主任”一职开展事前调查时,还没有认出那根电线杆。这里是地方城市常见的那种风情小镇。不再通电的电线上挂着洗过的衣物,孩子们攀爬着电杆比试胆量。在有些巷口,甚至还挂着写有“反对民营化!“”剿灭××党!”等煽动性标语的垂幕。
而那根电线杆,就在那条小巷往里的最深处。那是一条充斥着小便和醉鬼呕吐物臭味的背街小巷。但只要一到中午,采光就会好到不可思议,让这里光辉照人。电线杆就玉立于这片光辉之中。丽莎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玉立”这个形容无比合适。她心想,虽然不曾见过,但所谓的深闺千金,或许就是指这种电线杆的扮相了。
“主任,要怎么办?”
新来的女孩对呆站在原地的丽莎说道。“等下”,丽莎伸手制止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近电线杆。外观上看,这是一根平凡的电线杆。细细的圆木深深地扎进地里,根部杂草丛生。上面绑着写有“铃木牙科”的生锈招牌,背后男女的名字则被削去了痕迹。虽然看似附有市政府管理的标识,但因劣化而几乎无法辨认。丽莎不由自主地向“铃木牙科”的“科”的近旁——拿人作比就是侧腹部位——摸了上去。她先是用食指指腹沿着木纹轻抚,然后又从中指换到无名指依次抚摸。当用整只手握上去时,她感觉身体深处传来痉挛般的震动。她的脸变得通红。松开手后,她从下往上慢慢观看起来,而这时她才想起还有等待指示的其他工作人员在场,于是终于转过身来。
“文件,“丽莎发现自己的嘴唇十分干燥,“文件好像不齐全,这里先搁置一下。”
其他工作人员似乎也对丽莎的指示没什么特别的异议。毕竟丽莎是小组里经验最丰富的一员,而即便只有一个月,但她工作的精准和迅速仍受同事公认。丽莎指着地图告诉她们,要从隔壁区域的电线杆开始切割。她临走时回头又看了一眼,电线杆俯视着丽莎她们,依然像带着几分高洁和寂寥。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丽莎又回到了背街小巷。当然,她是独自一人。
夕阳西沉,伫立在斜对面的路灯照亮小巷。还是和最初的印象一样——不对,从她胸口更深的地方,又传来隐隐痛楚。
这种木制的电线杆,本应在昭和三十年代前后就不再设置。在那之后理应用混凝土材质进行代替,但根据超党派议员们提出的法案,各大城市都开始以美化景观为由,推进无电线杆化[1]进程。这根电线杆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呢?光看上面劣化的种种痕迹,会给人一种相当老旧的感觉,但对于丽莎来说,凝结在其中的时光却显得美丽无比。如果以丽莎自己的感觉打个比方,就如同祖母号称“从庆喜公[2]时代传下来”的那个米糠酱桶一样。
这个地区的工作再怎么拖延,也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即使设法把这根电线杆留到最后处置,到了下个月也非切割不可。而“只留下这根电线杆”的选项,丽莎既定不了,也办不到。久违的一道泪水,流过她的脸颊。
丽莎把这些都告诉我的时候,不带一点停顿,而只是低头诉说。到最后她问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陷入困惑,看向窗外的电线杆。在我看来,那就是一根普通的、随处可见的、老旧风化的木制电线杆。
“我有个提议。”
丽莎说道,声音很认真。“也就是,扩大贵府的用地。因为恰好正对贵府的庭院,所以只要再增加三四平米的用地面积,就能把那根电线杆的区域纳入贵府。一般而言,私人用地的电线杆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那样就不用将其切割了。”
“哦。”我的回答也分不清是附和还是叹息。丽莎大约一小时前来到我家。因为听说是处理电线杆相关的事,妻子又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我也没怎么在意,就让她进到客厅,没想到事情比我想的要扑朔迷离得多。
“当然,我会献上谢礼。”
说着,丽莎把银行存折里的余额展示给了我。她攒了相当多的钱。话虽如此,面对年龄相差两轮的年轻女性在眼前出示存折还低头恳求,这种感觉实在不太愉快。我说着“请不要这样”,用手轻拍了拍榻榻米,好让低着头的丽莎听见。
“我没太搞懂。就算不能砍倒,难道就不能挖出来吗?挖出来给你带回家不就行了吗?”
“那是不行的。”
丽莎悲伤地摇了摇头。“我们从政府承接的业务是‘切割’。如果擅自挖走的话,就算违反规约了。”
政府部门嘛,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也莫名觉得可以理解。
“当然,我不是没有就算辞职也要将其挖走的思想准备,但为此必须请其他工作人员帮忙,而更重要的是会给很多人造成麻烦。为了稳妥地解决,我认为扩大贵府的用地应该是最好的方案。”
这间平房附带的院子,虽然是当年有小孩的时候买的,但自己也没有太多眷恋。院子一年只请一次花匠,现在到处杂草丛生。围了一圈的木板墙差不多快到报废的时候,但也无从修缮,就还那样放着。从中拿出几块,围在有电线杆的那个角落,也许是个不错的提议。脑海中,我试着从半空俯视自家的院子。那个不自然地往外凸出的部分,就像个瘤子一样。
“我还是觉得不行。”
我挥去脑中的思绪,转向丽莎。“我没有买地皮的经济能力,也没有从事工作事务的体力。但与此同时,你的钱我也不能收。这与其说是我的原则,不如说是我从过往的人生中学到的东西。”
丽莎两眼清澈地看着我,又低下了头。我只好劝慰着继续说道。
“我不太懂啊,但电线杆的话,全日本应该有的是吧。只要去各地多转转,说不定就能遇见好电线杆了呀。”
虽然自己嘴上这么说,但所谓的“好电线杆”是什么,我也完全摸不着头脑。
“也许——”
沉默了一会儿,丽莎才咬着牙挤出话来。“像这样的电线杆,也许今后再也遇不到了。”
“再也没有了?”
“是的。”丽莎抬起了头。“她很有气质。说起电线杆,或许应该分在粗野的那一类里——也可以说是野性派吧。但是,那根电线杆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不是说野性少或是部分的体现,而是一点也没有。我想,她一定是被无比珍重地养育长大的。”
谁养的啊——我终究没能问出口。丽莎的肩膀在颤抖。然后,她一把擦干了脸,又不知是第几次低下了头,嘴里说着“实在万分抱歉”。
“我明白这是无理的请求,您会不满也是理所应当。这件事,请您就当无事发生吧。”
“真的没事吗?”
我不禁反问道。丽莎摇了摇头。
“被忘记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都是些小孩般任性的话,您不必挂心。”
接着她站起身来。送她走到玄关的路上,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不禁说出“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就说”。丽莎一边穿起运动鞋一边回答“我没事的”,而就在手已搭到门上的时候,她转过头来。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等我下班之后,可以允许我拜访贵府的庭院吗?”
只是想多看几眼,她接着说道。我给出“这样的话没问题”的回答后,终于见到她来我家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那天后的第二天以来,丽莎真的开始出入我家的院子。每次她都带着小礼物,恭敬地低头到访。
妻子表现得格外友善,为了她特地从仓库里搬出大摇椅和床头柜。丽莎麻利地剪掉了院子里的杂草,又从各个位置看向电线杆,最后好像找到了好角度,便在柚子树旁放下了椅子。
丽莎总是会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地度过一小时左右。她不时会喝上一口妻子端来的冰柠檬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夫妇俩又是去洗澡又是吃晚饭的,但窗外所见的她,就像从照片上截取的一角,从没有任何变化。
妻子开始主动向她搭起话来。当知道丽莎是同乡后,妻子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她身边,开始和她聊天。丽莎并不觉得麻烦,而是笑盈盈地予以回应。
“也许是受到母亲的影响吧。”
有一次,妻子问丽莎为什么要从事切割电线杆的工作,丽莎便这样回答。“我的母亲是助产士。您知道的,我的故乡积雪深厚,而冬天的生产真的相当辛苦。踩着滑雪板拼命向前,才能在雪里艰难行进。因为我的母亲是独自执业,所以等我大了一点后也拉了我去帮手。无论什么风雪天气,婴儿们都不会稍等片刻,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有电话,母亲就会立刻出动。”
到了这时,我也拿出椅子,坐在妻子一旁听她讲述。我想抽烟又被妻子阻止,只得无所事事地舔起薄荷糖。
“我做过烧热水、换脏毛巾等各种工作。大多数的生产都很顺利,但也会有死胎的情况。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产妇也会向我母亲低头,说着‘谢谢您了’。也许因为我母亲是镇上自古相传的家系,在当地也颇有名声的缘故吧。但那番景象却始终留在我的心中。”
“看来是因为令堂很受信赖呀。”
妻子这么一问,丽莎也点头说“是啊”。然后她盯着电线杆看了一会儿,又说道:“不,也许并不是这样的。”
“我也许是想玷污母亲。”月亮出来了,她的脸埋进阴影里。“总的来说,我们算是关系很好的一对母女。当然,我也有过叛逆期,我们也有过一些争吵。但我相信在最根本的地方,还是能感受到彼此的联系。我母亲一直期望我能成为助产士,我自己也隐约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在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这条道路。而我的母亲,她的愤怒超乎我的想象。她对我骂出了我从未听她对我说出的那种话语。听着母亲不绝的怨言,我想起了却是产妇们低头说着“谢谢您了”的那番景象。在那之后我来到东京,就读专科学校考取了切割电线杆的资格证书,之后就从事了这项工作。现在虽然还和母亲保持联系,但工作上的事,我一直都不提,她也从来都不问。”
说到这里,丽莎停了下来。我以为还有后续,但她就只是盯着电线杆不再言语。妻子摸了摸她的后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啊——”
过了一会儿,妻子说道。“总感觉,我也明白那根电线杆的好了。的确,她和别的电线杆都不太一样呢。就像你说的什么玉立一样。”
我也搞不明白这是妻子的真心话,还是她缓和气氛的办法。不过,丽莎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段时间,我开始自然地观察起路上的电线杆。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每根电线杆确实有着不同的个性。
虽然不知道性别,但我中意的是市民公园附近的那根电线杆。不知怎的,那根电线杆总觉得比同类要矮小几分。这让我想起以前养过的猫。那只猫是妻子捡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混种,它的四肢比躯干要短上许多。那副走起路来圆滚滚的样子很可爱,我们就叫它“小布”,但突然有一天它没有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它了。我试着摸了摸那根电线杆的木制表皮,好像又想起了小布毛茸茸的触感。
丽莎好像连休息日也经常去看电线杆,有时还会触摸杆身。一到这个时候,就能看见她俩在路灯映照下长久相依的模样,如同互相牵着手舍不得分别的一对恋人。白天我无意中看了一眼电线杆,发现杆身又多了一些印痕。不知怎的,我顿时一脸通红,赶紧移开了视线。
有一次下班的时候,我偶然目睹了切割电线杆的现场。
当然,不是我家前面的那根,而是伫立在靠近车站的路上的那根。丽莎好像是什么现场监工,正在进行详细指示。我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施工过程。
一开始的工序是剪电线。年轻的工作人员爬上梯子,用小小的像是修枝剪的工具麻利地剪断电线。上面所有电线都被切断后,电线杆就像失去了依靠,看来摇摇欲坠。接着就像《格列佛游记》写的那样,电线杆被绑上许多绳索来与地面保持固定。最后,丽莎架起嗡嗡作响的电锯,轻易地切断了估计是膝盖往下的杆身。用绳索固定的电线杆缓缓躺倒下来。相比切割之前,我眼中电线杆的表情已经不一样了。现在,它几乎就只是普通的木材。丽莎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看不清她的表情。
过了一天,我去看了看那根被切割的电线杆。现场留下的与其说是残株,不如说是一根草草了事的破木桩。在我眼里,那就像一个女性的脚踝。
结果,我家前面的电线杆并没有被切割。因为她被通上了电。
这是妻子的提议:从那根电线杆上把电线直接拉进我家,接通电流。
“只要让她肩负工作,不就行了吗?”
妻子一脸得意地说道。“人家承担的可是接通电流这样了不起的工作,就没有理由再砍倒她了嘛。”
我总之先给丽莎的公司打去电话,向她汇报了情况。电话那头,传来了无数次低头道谢的声音。她飞快地说明自己下班后一定会来看望、现在在忙可能会晚一些,最后又再次向我道谢。
当天下午,电工来上门施工,又是安装电线又是布置专线地忙活起来。
“哎哟,您丈夫怎么就心血来潮了呀。”
工作人员喝着妻子端出的茶水说道。“估计再过几年,这种电线也会被法律规制,最后还是会被砍掉的哦。”
没关系的啦,妻子笑着为他续好茶又说,俗话说得好、棒打鸳鸯拿命偿[3]的呀。男电工露出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捧着热茶皱起了眉头。
半夜里,丽莎终于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按响门铃,一见我们穿着睡衣正要休息,她又开始连连道歉。妻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着“快去看看吧”,自己也一把套上了拖鞋。
丽莎当时在我们面前露出的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个满月的夜里,即使没有路灯也能清楚看见那根电线杆的模样。我们三人并排看向通好电的电线杆。怎么样呀,妻子对丽莎说着看向她的脸,顿时说不出话来。即使在黑暗中,也看得出那张脸已经失去血色。她的眼瞳动荡不安,嘴唇半张着颤抖个不停。从她喉咙中深处更深的地方,隐隐传来“啊”“呜”的原始声响。她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才终于找回自己几乎快忘记的呼吸。
之后,丽莎摇摇晃晃地走向电线杆。她的右手抓在“铃木牙科”的“牙”的旁边,左手砰砰地拍打起木制的杆身。丽莎抬头望去,眼睛盯着团团缠绕在杆身顶端的电线。我担心丽莎这时会大哭出来,她却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抬头看着电线杆。就好像,她是要传达些什么。也可能只有我这么觉得,真实的情况不得而知。她的话语有没有传达给电线杆,我也无从知晓。我们只是在一旁看着,看着她紧抓电线杆的腰身,看着她的侧脸有什么被一点点地削去。
不知过了多久,丽莎终于放开了手。她退后了两三步,然后才转向我们这边。她只剩一脸的干枯,走近我们后,慌忙地低下了头。
“谢谢您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丽莎。时至今日,电线杆仍在不断为我家输送来自不知名的远方的电流,就像寄来一封封长信。
(完)
[1] 无电线杆化:现实中的日本大量推广(木制)电线杆存在历史和成本考虑等原因,为解决日本“电线杆大国”的问题,日本政府于2017年6月制定了《无电柱化推进条例》,拟进一步推进电线埋入地下并清除电线杆以实现“无电线杆化”计划。日本国土交通省于2021年制定了在2025年底前将全国约4000公里的电线埋入地下的新计划,但仍面对费用承担、多方权益保护等各种困难
[2] 庆喜公:即德川庆喜(1837-1913),江户幕府第十五代征夷大将军,也是江户幕府及日本历史上最后一位幕府将军。其吸取欧式制度进行幕政改革,设想建立一个以德川氏为中心的统一权力结构。后在倒幕运动中战事失利,被迫奉还大政予天皇。退任后,德川庆喜热衷于摄影、狩猎、民谣歌曲研究等趣味中。后因肺炎而逝世,享年七十七岁,是德川幕府中寿命最长的将军
[3] 棒打鸳鸯拿命偿:原文为「人の恋路を邪魔する奴は马に蹴られて死んじまえ」,意为“阻碍别人恋路的家伙都该让马踢死”,据传为江户时代末期的一句口语定型诗(都々逸),作者已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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