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chengdidi 于 2022-10-31 06:19 编辑
以前我看过一篇文章,叫做“以色列军队是如何逆向实践后现代哲学的”,讲的是以色列的军事家通过研究一些比较前沿的哲学和建筑学成果,试图从对压迫的批判和对空间的诠释里找到人和社会最薄弱的一点,以此为基础组织战术。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文章里以色列国防军伞兵旅旅长科哈维提到的“逆向几何学”:
我们决定......以一种不同的建筑学角度看这个空间......你看的这个空间,你看的这个房间,只不过是你对它的解释。现在,你可以扩展你的解释的界限,但不是以无限的方式。毕竟,它必须受到物理学的约束——它包含建筑物和小巷。问题是:你是如何解释小巷的?你是像每个建筑师和每个城市规划师那样把小巷解释为一个可以走过的地方,还是把小巷解释为一个禁止走过的地方?
这只取决于解释。我们把小巷解释为禁止走过的地方,把门解释为禁止通过的地方,把窗户解释为禁止看的地方,因为小巷里有武器在等着我们,门后有诱杀装置在等着我们。这是因为敌人以传统的、经典的方式解释空间,而我不希望服从这种解释,落入他的陷阱。我不仅不想落入他的陷阱,我还想让他大吃一惊!这就是战争的本质。我需要获胜。我需要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而这正是我们试图做的。这就是我们选择穿过墙壁的方法的原因......就像一条向前吃的虫子,出现在外面,然后消失。因此,我们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从住宅的内部移动到外部,从后面迂回打击在角落里等待我们的敌人......因为这是第一次[在这样的规模上]执行这种方法,在行动本身中,我们正在学习如何根据相关的城市空间来调整自己,以及如何根据我们的需要调整相关的城市空间。......我们把这种[穿墙]的微观战术实践变成了一种方法,而运用这种方法,我们就能以不同的方式解释整个空间!......
我当时命令我的部队:朋友们!这种事情用不着考虑! 没有别的办法移动了! 如果至今你们还习惯于沿着道路和人行道移动,那现在就把它忘了吧! 从现在开始,我们都要穿墙而过!
虽然这可能不算很前沿的战术,但是科哈维对这种战术的解释几乎让人胆寒,他选择有意地通过武器去解离、破坏人们对空间的认知,让敌人的生存空间彻底溃散。再无立锥之地。更具体的情形听起来就更加可怕,亲身经历过这种战术落实的一名巴勒斯坦妇女这么形容当时的情景:
想象一下——你正坐在你熟悉的客厅里,这是一家人晚上吃完饭后一起看电视的房间......突然,那堵墙在震耳的轰鸣声中消失了,房间里充满了灰尘和碎屑,透过墙一个又一个士兵大叫着发号施令。你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攻击你、霸占你的家,还是说你的家只是在他们前往其他地方的路上。
孩子们在尖叫,惊慌失措....甚至可以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在四、六、八、十二个士兵面前所经历的恐怖,他们的脸被涂成黑色,冲锋枪指向各处,天线从他们的背包里伸出来,使他们看起来像巨大的外星虫子,从那道墙中轰然穿过!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战术实施反映了战争对人最深远的伤害:剥夺生活、拆解秩序。
而当我在阅读河一权的《课后战争活动》的时候,我几乎立刻想起了这篇文章。
简单来说,本作讲的是这么一个故事:某天天上来了很多紫球,这些紫球会分裂增殖并攻击人类,因为性质陌生而且极难对付,政府一时兵力捉襟见肘,只好派军驻扎学校,以学业成绩为饵,半强迫地诱骗青少年入军来帮助消灭外星生物,打算在短时间的训练后就将他们派到前线与外星生物火拼…
故事将焦点聚集在少年少女身上,以外星入侵作为背景将“战争“直接刺进他们的生活里。主人公被设置为高三的少年少女,是非常值得玩味的一点:这是青春的终点前,象牙塔里的小雏鸟羽翼渐丰,还怀抱着无数悸动、思绪和期冀,但还未踏入残酷的社会,对危险的东西一无所知。
于是本作得以用战争去慢慢地肢解这些还不明白怎么去害怕、充满生命力的人们。
最开始时,军队驻扎学校,诱骗他们入伍,少年少女们先失去了日常,学校里的一切活动都只剩下了训练;然后随着战争的白热化,少年少女们见到了真正的惨死,安全也被夺去;动荡的环境中,少年少女们不断受到现实的挑战,慢慢地很多关系、很多尊严也崩坏散落,道德也不再存在。最后的最后,少年少女们连希望都留不住。幸存下来的人们只留下了对未来的迷茫。
毁灭希望的描写最让我印象深刻:存活下来的少年少女们相互扶持,面见了一切残酷却都还留有对未来的期望。有男女互生情愫、有暗恋悄然发芽,甚至都有约好了一切结束之后要如何去相处的人。
但在临近故事结尾的部分,河一权专门为幸存的少年少女安排了一场末日,让他们目睹人的完全崩溃、并经历了幸存者间的内阋残害。摧毁了他们与希望的最后联系。于是故事的最后,暗恋他人的少年不再能开口谈爱,许下诺言的男女不再能好好相处,只能抱着愧疚与残忍的回忆慢慢向下坠落…
五十话的故事里,河一权不断地向读者展示战争对生活的剥夺和对秩序的拆解。最后活在舞台上的人全都精神死亡,一切都葬在飘扬的初雪里,很精准很残酷,所以以战争寓言来说,写得非常漂亮。
不过有些人可能会问,那与那些珠玉在前的探讨战争母题的小说和电影相比,又如何呢?我觉得也绝不逊色,因为这部作品是一个讲好了战争寓言的“漫画”。
不过不是说本作在表现上选择了多么于其他媒介不同的方法和设定,相反,开场可以说比较俗套:故事的一切始于“世界上空突然出现的紫色球状生命体威胁到了人类的生存”,这种开场就算不说既视感,也绝不算新奇。
这个并不新奇的开场特别在哪呢?在我看来,选择这样的开场可以说是完全地把漫画的想象共识与叙事惯例转换,成为服务表达的元素,看看第一话叙述的故事:下课了,上高三的同学们在课间各做自己的事,有闲聊打屁、有用功读书。但是突然全部都被一项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围到窗边看,发现天上出现无数紫色球体。这些紫色球体的出现对城镇造成巨大伤害和人员伤亡,待他们从这场意外中复学时,才知道全国已经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而学校也被政府派军队驻扎…
一般来说,商业连载选择直接大方地展示设定,是出于用户留存率的考量。在开头的位置把吸引人的设定抛出来,能让连载的第一话在节奏上更饱满,让观众不会因为导入陌生的故事而觉得无聊。
本作几乎做了和商业连载一样的处理,但不同的地方在于先在第一话首先展示了日常的一幕景象,然后再抛出幻想元素。把漫画中惯例的、大方直接的幻想元素展示变成了利落的“异化”的过程。不仅是告诉你一个奇妙的故事,而是强调了这种“异物”的侵入将生活转化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就像变形记那个经典的开头: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故事的第一话同样导入了这种利落干脆、没有来意的异化。而且完全没有借力,靠漫画惯例和令人熟悉的材料(即来自于漫画沉淀形成的想象共识)就组织出表现力上完全不逊于其他媒介的严肃故事。
漫画作为一个主要受众是青少年的媒介,会更不容易糅合漫画本身的气质和对严肃母题的表现。不同于garo系的取道他处,河一权用自己敏锐的嗅觉和强大的掌控力将主流的故事设定拧成了自己想表达的严肃内容。这不仅仅是叙事能力上强,更是一种“正面胜利”,因为这是主流漫画孵出来的种子,我觉得能把新的表达带给主流的漫画读者有更多的现实意义。
而且作为漫画,本作还有一点不得不提,那就是分镜水平在条漫中绝对算是个中翘楚,对韩漫抱有不好的刻板印象的人们可以体验一下这部作品,绝对让你有所改观。
设计上,采用了接近剧画的分格密度、选择低饱和的上色(或者干脆灰色)和黑色的外框,力图营造更严肃的叙事氛围,画面里唯一高饱和的物体只有那些蓝紫色的外星生物
并且在剧情里专门设置了一个需要每天摄影的军队记录,以此通过采访对白的形式插入大量内心侧写。这个采访对白的设置相当精妙,几乎可以视作这场战争寓言中一种专门与时间线对齐的忠实记录,让读者能仔细地观察到战争扭曲这些少年少女的“过程“。
总得来说,我觉得本作是当下,我们的文娱渐成新体系、我们对战争的观察更加深远(深远到能以摧毁秩序的方式来清剿游击队)的当下,我们能给出的最动人的诠释战争的漫画作品之一。
其实这些天我看了些韩漫之后,我有一种可能不算太精准的观察,我觉得韩国人的创作要比日本人的创作更接近我们:因为很多韩漫(包括本作)有更多的对社会现实的体察和认知。像《颠玛》,主角是被大企业人身控制,被迫打黑工的超能力者,是不是有种亲切感? 某种程度上来说,韩国人有和我们一样对现实的焦虑、愤恨和无能为力。这一点总是让我对一些韩漫有额外的青睐,毕竟切身的东西被写出来时,那种宽慰的感触是别的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